木野
那个男人总是坐在同一个座位,吧台前最靠里的凳子。当然,是没有人占用的前提下,不过这个座位几乎从无例外一直是空着的。店里客人本来就不多,加上那儿最不起眼,而且实在算不上舒适。楼梯就在后面,因此头上的天花板低低地斜攲下来,站起时必须小心翼翼以免碰到头。男人个头高,对这样不舒服的座位却好像并不特别介意。
男人第一次来店里的样子,木野还记得很清楚。一来因为他理了个亮锃锃的光头(头皮露着青茬,似乎刚刚用电动推子刨过似的)。身子瘦削,肩膀却很宽,目光给人感觉很犀利,颧骨前突,额头宽展,年龄大约三十出点头。再有,明明没有下雨,甚至压根儿没有要下雨的样子,却穿着一件长长的灰色雨衣。一开始,木野以为他大概是便衣警察那一路的,因而有点紧张,还有几分戒备。那是四月中旬,肌肤略感峭寒的夜晚,七点半多点,没有其他的顾客。
男人选择吧台前最靠里的那个座位坐下,脱下雨衣挂到墙壁挂钩上,轻声轻气地要了瓶啤酒,然后便安静地翻看起一本厚厚的书来。从脸上的表情揣测,他似乎深深沉浸在书中。大约三十分钟把啤酒喝完,他稍微抬起手招呼木野,加了杯威士忌。问他什么牌子的好,回答没有特别喜欢的牌子。
“最好就普通的苏格兰威士忌。要双份,兑同样量的水,再加点冰块。”
最好就普通的苏格兰威士忌?木野往杯子里倒入“白标”(White Label)威士忌,加入同样量的水,再用碎冰锥凿碎冰,挑了两块形状好看的小冰块放入杯中。男人呷啜一口,眯起眼品味着,“这样就蛮好。”
他又看了大约三十分钟书,随后站起身,用现金结了账。为了免收找零,他还掏出零钱点清凑足。等他走后,木野稍稍松了口气。男人虽然走了,可他的气息仍存续了一段时间。木野在吧台后面做着料理准备,偶尔会不经意抬起头,视线朝刚才那个男人坐过的座位投去,因为总觉得有人在那儿向自己招手,要加点什么似的。
男人开始频繁光顾木野的店,频度大致是每星期一次,多的时候两次。先是喝啤酒,然后再要一杯威士忌(白标、同量的水、少许冰块),有时候也会要两杯,但多数时候是喝一杯便消歇。也有时看着黑板上书写的当日菜单,加一份简餐。
闷葫芦男人。即使频繁来店里,但除了点单之外,从不搭话,见到木野只是微微点点头,好像在说:我记得你哩。晚上稍早的时候,胳肢窝底下夹本书来了,将书搁在吧台翻读着。是厚厚的单行本。木野没有见过他读廉价袖珍书。看书累了(猜想是累了吧),便将视线从书上抬起,盯着面前架子上的酒瓶一只只仔细打量,就像逐一检查来自遥远国度的珍奇动物的标本似的。
熟稔之后,和男人单独相处,木野也不再觉得拘碍了。木野本来就性格寡默,跟别人在一起一句话不说,对他而言也不是什么苦差事。男人专心看书的时候,木野就像独自一个人那样,洗洗刷刷,调配调味料,挑选唱片,或坐在椅子上集中阅看当天的日报和晚刊。
木野不知道男人的名字。男人却知道他叫木野,因为店名就叫“木野”。男人不自我介绍,木野也不主动上去问,毕竟只不过是个来到店里喝点啤酒和威士忌,一声不响地看书,然后用现金结账离开的常客而已,也从不打扰别的客人。难道非得了解更多吗?
木野在体育用品销售公司工作了十七年。在体育大学读书的时候,曾是一名还算优秀的中跑选手,三年级时因跟腱损伤,不得不打消进企业田径队的念头,毕业后经教练推荐进入这家公司就职,成了一名普通职员。在公司里,他主要负责推销跑鞋,工作内容就是要让全国所有的体育用品商店更多地采购本公司的商品,并让更多活跃在竞技场上的选手穿上本公司的运动鞋。公司总部位于冈山,只是家中坚企业,既不像美津浓、亚瑟士那样享有盛名,也缺乏像耐克、阿迪达斯那样掷以高额签约金签下世界一流运动员的资金实力,甚至连招待明星选手的经费也拿不出,如果想请运动员吃饭,要么从出差费用中节省下来,要么只有自己掏腰包。
不过,公司生产的鞋子采用纯手工制作,提供给最优秀的田径运动员,做工精良,并且不计较盈亏,这种颇具良心的做法得到许多运动员的赞赏。“诚实做事,自然会有成果”,这是创业者兼社长的信念。大概这种低调、不愿追逐潮流的企业做派与木野的性格正好相契,像他这样不善言辞、人缘不怎么样的人总算也能应付得了销售的工作。而恰恰因为朴讷的性格,他也拥有了一批对他信得过的教练,以及对他心生慕尚的运动员(尽管人数并不多)。木野认真听取每个运动员的呼声,了解他们对鞋子有什么样的需求,回到公司再转达给制作人员。工作本身还算有趣,也蛮有价值的,虽说待遇算不上好,但是适合自己。自己无法再跑了,但看到正处在出成绩阶段的运动员们,以优美的姿影生龙活虎地奔跑在田径跑道上,木野感到很开心。
木野辞职并非因为不满工作,而是发生了一件夫妇二人都不曾预料的事情,才会有这样的结局,因为他撞破了公司里跟自己关系最亲近的同僚与妻子的关系。木野出差的时间比待在东京的时间更多,大大的运动包里塞满鞋子样品前往全国各地的体育用品商店、各地大学、拥有田径队的企业。就是他不在的时候,两人搭上了关系。木野在这方面不太敏感,满以为夫妇关系还算恩爱,因而对妻子的言行没有过任何怀疑,如果不是提前一天结束出差回家,说不定永远都不会觉察。
他出差结束直接返回位于葛西的公寓,目睹了妻子和那个男人赤身裸体在床上。那是自己家的卧室,夫妇俩平时就寝的床,两人交股叠臂在一起。这是绝对不可能误会的。妻子采用蹲趴的姿势骑在上面,因此木野一开门正好与她面对面,他看到了她漂亮的乳房在上下剧烈颤动。那时他三十九岁,妻子三十五,两人之间还没有孩子。木野埋下头,关上房门,装满一星期替换衣物的旅行包还没来得及卸下肩,便离开了家,再也没有回来。第二天,他向公司提交了辞职信。
木野有个单身姨妈。她是母亲的姐姐,长得面容姣好。姨妈自小喜欢木野。她有个交往多年的年长的恋人(也许称为情人更贴切),那个男人毫不吝惜地为姨妈在青山买了一栋小楼。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真是美妙的时光呵)。姨妈住二楼,在下面一楼开了间茶室。门前有个玲珑的庭院,婀娜的柳树低垂着浓密的绿叶。茶室位于根津美术馆背面的小巷子里,位置本不适合做生意,但姨妈偏有种不可思议的吸引客人的魅力,所以生意还挺兴隆。
可是姨妈年过六十,腰腿就觉得不灵便了,渐渐一个人料理茶室变得越来越吃力,于是决定歇手不再经营,搬到伊豆高原一处附带温泉的休闲公寓去住,那里康复设施也很完备。她向木野提议:“我搬走后你想不想接手把那间铺子做下去?”那是发觉妻子出轨三个月之前的事。木野的答复是,当然很感谢姨妈的提议,但是目前暂时没这个打算。
向公司提交辞职信之后,木野给姨妈去电话,问她铺子卖掉了没有。回答说在房屋中介挂了牌出售,不过还没有人前来正儿八经洽谈。木野问,可能的话,能不能按月付房租让我把它租下来?想在那儿开一间酒吧之类的铺子。
“你的工作怎么办?”姨妈问。
“公司刚刚辞掉了。”
“你太太没反对?”
“正在考虑跟她办离婚。”
木野没有说明理由,姨妈也没追问下去。电话那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随后姨妈说了个月租数字。比木野预想的要低得多。木野说,要是这样的话应该可以付得起。
“我还能拿到一笔离职金呢,我想在钱方面不会给姨妈添麻烦的。”
“那种事情我一点也不担心。”姨妈爽快地说。
木野同姨妈之间交流并不多(母亲不喜欢他和姨妈走得太近),然而不可思议的是,他们一直以来都能相互理解。她深知,木野一旦承诺下来的事情,是不会轻易失信的。
木野拿出一半的储蓄,将茶室改装成酒吧,尽量选配了些朴拙的家具,用厚木板做了一张长吧台,换上新的桌椅,贴上色调幽沉的墙纸,照明也换成适宜酌饮场所用的。从家里拿来收藏的若干唱片,摆列在橱架上。还有蛮不错的音响设备,多能仕(Thorens)的唱机,力仕(Luxman)的功放,JBL的小型双喇叭音箱,都是他独身时代硬省下钱来购置的。以前就喜欢听模拟技术灌录黑胶唱片的老的爵士乐,这可以算是他的唯一——称得上同好之士的人身边一个也没有——爱好。加上学生时代曾在六本木的酒馆打工做过调酒师,大部分鸡尾酒他光凭记忆就能调制而成。
他给铺子起名就叫“木野”,因为想不出其他合适的名字。最初的一星期,客人一个也没有。不过,这早在预料之中,所以没当回事。因为开店的事他没告诉过任何亲朋,也没做广告,甚至连块醒目的店招也没有。铺子开在小巷深处,只有静待能发现它且好奇心强的顾客自己走进来。离职金还剩余一些,已经分居的妻子也没对他提出经济上的要求。她和木野的前同僚住到了一起,之前夫妇两人共同生活的葛西那边的公寓成了多余,故而将它卖了,从中扣去剩余的应付按揭,剩下的钱款两人一人分一半。木野在铺子的二楼住下来。应该有阵子可以吃喝无忧了吧。
在空无一客的铺子里,木野听想听的音乐(许久没有这样尽情听了),读想读的书。就像干燥的地面吸吮雨水一样,很自然地,他也吻吮着孤独、沉默和寂寥。他无数遍播放阿特·泰特姆(Art Tatum)的钢琴独奏,那个调调跟他现在的心情极为相契。
不知为什么,他对分居的妻子还有睡了妻子的前同僚腾涌不起愤怒和仇恨。当然,开始的时候受到了强烈的打击,以至无法好好地想事情,持续一阵子后,终于想明白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归根结底,自己注定会遭遇这种事情。自己的人生,没有任何成就,又没有任何创造,不能令别人幸福,甚至令自己幸福也做不到。究竟什么才是幸福?木野根本确定不了。疼痛和愤怒、失望和看破,连这种感觉现在也无法清晰地感知到。他勉强可以做的,就是为自己失去了深度和重度的心找一个窝,将它牢牢拴锁住,而不致飘飘荡荡不知飘到何处。这个具体的场所,便是小巷深处这个叫“木野”的小酒吧。而此处——至少就结果而言是这样——果真是个待着十分舒适的奇妙空间。
比人先发现待在“木野”十分舒适的,是灰色的流浪猫。它是只年轻的雌猫,有漂亮的长尾巴。它好像很中意铺子一隅装饰橱架旁凹进去的角落,团起身子睡在那儿。木野尽量不去打扰猫。大概猫也希望人不去理睬它吧。每天给它一餐猫食,换换水,其他便不再多管。为了让猫能随时自由进出,他给它开了个小门洞。可不知怎么的,猫却更喜欢像人一样,从正面的门口进进出出。
大概是这只猫把好运带来了。终于,渐渐地开始有客人走进“木野”。小巷深处孤零零的铺子,小得毫不起眼的店招,饱经岁月的婀娜的柳树,沉默寡言的店主,唱机上播放的黑胶老唱片,品目只有两种、每天交替的简餐,铺子角落里宽舒自在的灰色的猫——甚至有客人就喜欢这种氛围而频繁光顾。他们有时还带来新的客人。距离生意兴隆还差得颇远,不过每月的流水已经够支付房租了。对木野来说,这就足够了。
理着光头的那个年轻男人到来,是开店后两个月左右的事情。木野知道他的姓名,又经过了两个月时间。男人姓神田。写出来是神的田圃,读KAMITA,不是KANDA。男人这样说明道。当然,不是说给木野听的。
那天下着雨。是叫人犹豫要不要打伞那样的雨势。神田和另两个穿着深色西服的客人在店里。时钟指在七点半。神田像往常一样,坐在吧台前最靠里的凳子上,一边呷啜着兑水的白标威士忌,一边看书。那两个客人坐在板桌前,喝着梅多克(Medoc)洋酒。他们进来时,从纸袋里掏出葡萄酒瓶子,问:“我们付五千日元开瓶费,喝自己带的酒没关系吧?”虽说没有先例,但想不出理由拒绝,木野只好回答说没关系。给他们拔掉瓶塞,端上两只葡萄酒杯,还送上一碟什果。其他就不用木野操心了。不过,两人都吸烟,这对于讨厌烟味的木野来说,属于不怎么欢迎的客人。店里空闲得很,于是木野往凳子上一坐,听起了收录有《约书亚战斗在耶利哥》(Joshua Fit The Battle Of Jericho)的柯曼·霍金斯(Coleman Hawkins)的唱片。梅杰·霍利(Major Holley)的即兴贝斯独奏棒极了。
那两个男人起先很正常很欢睦地喝着红葡萄酒,后来不知因为什么争论起来,内容听不清楚,似乎是围绕某个问题两人意见微妙地相左,曾试图寻求共同点却以失败告终,双方渐渐变得冲动,从低声的驳论发展到激烈的争执。中间有一人倏地站起身,结果桌子被碰歪,盛满灰烬的烟灰缸和一只玻璃杯掉落在地,杯子摔得粉碎。木野拿着扫帚走过去,把地上打扫干净,又换上新的杯子和烟灰缸。
神田——那时候还不知道他的姓名——显然对这两人旁若无人的举动感觉很不悦,他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是左手指仿佛钢琴演奏师不放心某个琴键而对其进行调试那样,咚咚地在吧台上轻轻叩击着。木野心想,这样的场面不赶快平息不行,在这儿,自己就必须主动负起责任来。木野走到两人桌子旁,语气和婉地对他们说,对不起,能不能小声点?
其中一人抬颌瞄了木野一眼。目光凶狠。随后站起身。之前一点也没有注意到,竟是个十分粗壮的汉子。个头虽然不是很高大,但长得胸板厚实,胳膊短粗,这体格去做相扑运动员也没人见怪。自小打架从没有输过,对别人指手画脚惯了,被人指手画脚就不舒服——木野在体育大学读书的时候,像这种人也见识过好些个,不是说理说得通的人。
另一个男人个子矮小,身材瘦削,脸上透着狡黠,一副绝顶精明的样子,给人印象是个巧于煽动指使他人干事的主儿。他也缓缓地站起来。木野与两个人面对着面。看起来,两人决定以此为契机停止刚才的争论,联起手来对付木野。两个人的呼吸也惊人地合拍,似乎悄悄做好准备一直就在等着这样的事态发展。
“干什么?!你这样神气活现地打搅别人说话?”壮男用干哑的声音粗声喝道。
他们都穿着看上去很高档的西服,但走近了仔细一打量,原来其做工实在算不上高档。不像是真的黑社会,不过大概跟那类人也差不了多少,反正干的不像是理直气壮说得出口的营生。壮男理着海军式平头,小个子男人则将一头头发染成茶色,还像梳丁髻似的扎着个向前弯曲的马尾辫。木野心想,可能碰上麻烦了。感觉腋下汗津津的。
“对不起。”声音是从背后传来的。
回头一看,神田已从吧台前的凳子上站起身,正立在木野身后。
“请不要指责店主好吗?”神田指了指木野说道,“是你们声音太大了,没办法注意力集中看书,我才要求他提醒你们一下的。”
神田的声音比平常更加沉稳,更加悠缓。然而声音之中,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看不见的地方正在潮动。
“没办法看书?”小个子男人压低声音重复了一遍对方的话,似乎想确认下语法和遣词造句有没有毛病。
“你没有家吗?”壮男问神田。
“有,”神田答道,“就住在这附近。”
“那你回家去看就好了嘛。”
“我喜欢在这儿看书。”神田说。
两个男人互相对望了下。
“把书给我,”小个子男人说,“我替你读!”
“我喜欢自己安静地看书,”神田回道,“再说我也不想上面的汉字被读错。”
“这家伙有点意思啊,”壮男说,“真好笑!”
“你叫什么名字?”马尾辫问道。
“神田,写出来是‘神的田圃’,读KAMITA,不是KANDA。”神田回答。此时木野才知道他的姓名。
“记住你了!”壮男打断道。
“好主意,记忆怎么说也是一种力量呵。”神田说。
“不要多说了,上外头去怎么样?那样相互间应该可以直截了当地对对话。”小个子男人在一旁挑衅地说道。
“可以啊,”神田回答,“不管上哪儿都行。不过出去之前先把账结掉吧?这样对店里来说不会有什么麻烦。”
“没问题。”小个子男人同意了。
神田让木野算一算全部花销,然后掏出自己那份放在吧台上,连零头都分毫不差。马尾辫从钱夹里抽出张一万日元的票子,放到吧台上。
“算上摔坏的杯子,够了吧?”
“足够了。”木野说。
“小气店!”壮男嘲讽地说了句。
“不用找零了,留着买几只结实点的酒杯吧!”马尾辫对木野说道,“那样的杯子,再高档的红酒喝起来也没味了!”
“真是个小气店!”壮男重复着。
“没错,这儿就是小气客人来的小气酒吧,”神田说道,“不适合你们的。别的地方应该有适合你们的店,只不过我不知道是在哪里。”
“这家伙说话有点意思,”壮男又来了句,“真好笑!”
神田接口道:“等将来回忆的时候再慢慢笑吧。”
“别废话,我可不想让你来一五一十地教训我,该去什么地方不该去什么地方!”马尾辫说罢,伸出长长的舌头在唇上缓缓舔了一遭,像看见了猎物的蛇一样。
壮男拉开门走到外面,马尾辫紧随其后。大概是感觉到了危险的气氛,尽管外面下着雨,猫也跟在后面一下窜了出去。
“不要紧吧?”木野问神田。
“不用担心。”神田嘴角露出淡淡的微笑,“木野先生你就待在这儿等着,什么也不用做,要不了多少时间的。”
然后,神田走出酒吧,将门拉上。雨仍在下,雨势比刚才略微大了些。木野坐在吧台后面的凳子上,依从神田所说,只静静地等着时间流逝。没有新的客人进来。外面一丝声音也听不见,静得令人心慌。神田看到一半的书,书页仍翻开着,摊在吧台上,像只训练有素的狗等候着主人归来。大约过了十分钟,门被拉开,神田一个人返回来了。
“方便的话借我条毛巾行吗?”他对木野说道。
木野拿了条干净毛巾递给他。神田用毛巾拭了把淋湿的头,接着擦拭脖颈、脸,最后拭干两手。“谢谢。这下没事了,那两个家伙不会再来了,也没给木野先生留下什么麻烦根儿吧?”
“发生了什么,到底?”
神田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大概意思是说“你还是不知道的好”吧。接着,他回到座位上,喝着剩下的威士忌,就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过似的继续看书。离开的时候,他想结账,经木野提醒他才想起刚才已经结完账了。“哦,是呀。”神田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他竖起雨衣领子,扣上带檐的圆帽,走出店门。
神田离开后,木野走到外面,在附近转了一圈。巷子里一片静寂,没有一个路人,没有格斗过的痕迹,地上也没有淌着血。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木野回到店里,继续等候客人进来。然而最终没有客人来,猫也没回来。他往玻璃杯里倒上双份的白标威士忌,兑入同量的水,放入两小块冰,试着喝了一口,并无特别的妙处,口感也就那个样。不过,这个夜晚他却无论如何需要点酒精了。
学生时代,有次走在新宿后面的小巷子里,看到一个像是黑社会的人同两个年轻白领打架。中年黑社会怎么看都是一副寒酸相,两个白领倒是体格强健,加上喝了酒,两人有点小瞧对手了。孰料黑社会大概受过拳击训练,他觑准机会,握紧拳头,一言不发,瞬间出拳将两人击倒在地,再用鞋底狠狠地揣了几脚。估摸肋骨被蹬断几根吧,反正模模糊糊听到类似的声音。这个男人随后若无其事地扬长而去。当时木野就想,这才是老把式,废话不说,大脑中预先计划好动作步骤,不等对手做好准备便迅速将其击倒,对倒地的对手毫不踌躇地再施以最后的致命一击。然后离去。普通人想打赢他根本没门。
木野想像着神田也像那个黑社会一样,数秒钟之内将两个男人打倒在地的情景。如此想来,神田的姿容总好像让人联想到拳击手哩。可是,这个雨夜,在这儿实际发生了什么,木野是不可能知道的,神田又不愿意多解释。越想谜越深隐。
这件事情发生之后大约一个星期,木野与一名女客人上了床。她是木野同妻子分手后第一个上床的女人。年龄三十或三十刚出头一点,总之就这上下。能不能归入美女的范畴得稍微斟酌一下,不过她的头发又直又长,鼻子短短的,身上有一种招人眼的独特氛围。举止和说话的样子总给人无精打采的印象,想从她表情中读出点什么几乎是徒劳的。
女人之前也来过好几次,每次总是跟一个差不多年纪的男人一同来。男人戴一副玳瑁框的眼镜,像昔日“跨掉的一代”似的下颌蓄一撮尖蓬蓬的胡须,长头发,看他不系领带的样子,大概不是普通的打工一族吧。她总是穿一袭窄长的连衣裙,将苗条的体形衬得越发好看。两人坐在吧台前,喝着鸡尾酒或者雪莉酒,偶尔悄声交谈几句。他们坐的时间不很长。木野猜想,大概是性事前的调情酒吧。或者是性事之后也说不定。两者都不好说,但不管怎样,两个人饮酒的方式总令人联想到性行为,绵长而浓烈的性行为。两人都表情匮乏得近乎不可思议,尤其是女人,木野从没有看见她笑过。
她有时会跟木野搭话,总是关于当时正播放的唱片的,乐手的名字啦,曲名啦。她说她喜欢爵士乐,自己还收藏了一些黑胶老唱片,“父亲经常在家里听这类音乐,我喜欢更新潮一些的,不过一听到这些就会怀念起从前。”
是怀念音乐,还是怀念父亲,从她的语气中判断不出到底是哪个。不过木野没有追问。
说实话,木野很注意不想跟这个女人产生什么瓜葛,因为看上去她的男伴不欢迎他和她变得亲近起来。有一次和她一本正经聊了些音乐方面的事(有关都内二手唱片店的信息以及唱片保养),后来,男人用冷峭中带着狐疑的目光盯向木野,就好像两人之间有什么秘密一样。木野向来很留意,尽量跟这类麻烦保持距离。人类所拥有的情感中,恐怕没有比嫉妒和自尊性质更恶劣的情感了。但不知什么原因,木野却一再遭遇来自这两者的麻烦。总觉得我身上有什么东西刺激到别人的阴暗之处呢。——木野有时候情不自禁会这样想。
那个晚上,女人是一个人来的。店里除了她没有其他客人。那是个雨下不停的长夜。门一拉开,裹着雨的气息的凉风钻入店里。她在吧台前落坐,要了一杯白兰地,对木野说播一张比利·哈乐黛(Billie Holiday)的唱片吧,“最好是很久以前的”。木野将一张哥伦比亚公司发行、收录有《我心中的佐治亚》(Georgia on my mind)的黑胶老唱片放到唱盘上,二人默不作声听着唱片。她又说反面也可以播一下吗?他按她说的做了。
女人花了很长时间喝掉三杯白兰地,之后又听了好几张老唱片。埃罗尔·加纳(Erroll Garner)的《月光》、布迪·德弗朗克(Buddy DeFranco)的《说不出口》。开始木野还以为她在等一直同来的那个男伴,直到将近关门的时候,男人也没有出现。女人似乎也不是在等男人到来,其证据便是,女人一次也没有看过表。独自听着音乐,沉默不语中任思绪遄飞,不时倾欹白兰地酒杯。女人虽然不说话,但好像并没有闷得难受的样子。白兰地是适宜沉默的。轻轻晃动,凝视它的色泽,嗅一嗅它浓烈的味道,足可以消磨掉许多时光。她身穿黑色的半袖连衣裙,外面披一件薄薄的藏青色开襟毛衣,戴一对小巧的人造珍珠耳环。
“今天你的同伴不来吗?”快到关门的时刻,木野打消踌躇,问女人。
“他今天不会来了。他在很远的地方。”女人从凳子上站起,走到熟睡中的猫身旁,用指尖轻轻抚摩它的背脊。猫毫不介意,继续熟睡。
“我们在想,要不要不再见面了。”女人坦怀说道。也许,她是在对猫说这句话。
但不管是对谁说的,木野都没办法作答。他没有接茬,继续在吧台后面收拾着,抹去料理台上的污渍,洗干净料理用具将它们收进抽屉。
“怎么说呢,”女人停止抚摩猫,走回吧台前,鞋跟发出“咯咯”的响声,“因为我们的关系,实在太不寻常了。”
“太不寻常?”木野毫无意义地重复着对方的话。
女人将杯中剩下的少许白兰地一口喝尽,“有样东西想让木野先生看看。”
不管那东西是什么,木野都不想看。因为是不该看的。从一开始木野就清楚得很。可是这种场合下他能够说出口来的话,已经统统丢失了。
女人脱掉开襟毛衣,坐到凳子上,随后双手绕到脖颈后,拉下连衣裙的拉链,将后背转向木野。背脊上白色胸罩扣带稍稍往下,现出好几颗痣一样的黑点,颜色好像褪了色的炭,不规则的排列让人联想到冬天的星座,那些枯竭黯淡的星星。也许是传染性疾病导致发疹所留下的瘢痕。又或者是被什么东西烫伤留下的疤痕。
许久,她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将裸露的后背朝向木野。看上去簇新的胸罩亮眼的白色与痣的暗黑色,形成一种不祥的对照。木野仿佛被人问到某个问题,却毫不理解问题的含义那样,只能无声地凝视着她的后背,无法将视线从那儿移开。隔了一忽儿,女人拉起背后的拉链,转过身来,重新披上开襟毛衣,整理了下头发,像是有意调节一下气氛。
“用点着的烟头戳的。”女人简短地解释。
木野好一阵子说不出话。可是他不能不说点什么。“那种事情谁干的?”他用缺少感情色彩的声音问道。
女人没有回答。看起来她不愿意回答。本来木野也没有期待她回答。
“再给我来杯白兰地好吗?”女人说。
木野往她杯子里倒上酒。她一饮而尽,并确认那股热辣辣的东西缓缓滑至胸部深处。
“嗳,木野先生。”
木野擦拭着杯子的手停了下来,抬起头看着她。
“这样的东西别的地方还有呢,”女人毫无表情地说,“怎么说好呢,是不大方便给人看的地方。”
那个夜晚,怎么会和那个女人发生那种关系,木野记不起自己内心当时是怎么想的了。木野一开始便感觉到了,那女人身上总有些非同寻常的东西。有个声音在他的本能感知域中低声嗫嚅:这个女人千万不可以介入太深。再说她背脊满是烟头烫伤的疤痕。木野本是个小心谨慎的男人,即使很想把女人揽在怀里,找个专事此业的女子也就行了,付了钱便告两讫。何况木野并没对那个女人有一点点动心。
然而那个夜晚,女人显而易见极其强烈地想要躺进男人——事实上便是木野——的怀中。她的眼睛不够深邃,只有眼珠子奇怪地鼓得很大,灿然烁灼着,溢出没有一点后退余地的决意。木野对抗不住它的气势,他没有那般顽强的毅力。
木野闭上店门,和女人一同上楼。女人在寝室的灯光下迅速脱掉连衣裙,褪下内衣裤,敞开身体,给木野看“不大方便给人看的地方”。木野情不自禁地将视线移开。可是视线不转回来是不行的。能做出如此残忍行为的男人的心理,还有能忍受如此痛楚的女人的心理,木野着实无法理解,也根本不想理解。那是远在离木野生活的世界若许光年、不毛的荒疏行星上才有的光景。
女人拉着木野的手,引向被烟头烫伤的疤痕,让他一处一处地触摸所有的疤痕,乳头旁边,性器旁边,都有疤痕。他的手指被她引导着,追寻着那一个个暗黪黪的发硬的疤痕,仿佛用铅笔按照顺序划线,绘成一个图形似的。图形似乎很像某个形状,却最终跟任何形状都联系不起来。接下来,女人让木野脱掉衣服,两人在榻榻米地板上交合了。既没有对话,也没有前戏,连灯也没来得及熄灭,被子也来不及铺上。女人长长的舌头探入木野的咽喉深处,双手的指甲狠狠嵌进木野的后背。
他们就像两只饥饿的野兽,在赤裸裸的灯光下,什么话也不说,反复贪享着对方欲火燔燃的肉体,用各种各样的姿势,各种各样的动作,几乎没有间断。窗外渐渐透出曦光时,两人钻入被窝,仿佛被黑暗倒拽似的进入睡乡。木野醒来时将近正午,女人已经不见了人影。感觉像极了刚刚做完一个栩栩如生的梦。当然不是梦,他的背脊仍刻着深深的抓痕,手腕上还留有齿印,阴茎头上还能感觉到被紧裹的隐痛,雪白的枕头上有几根长长的黑发盘着圈儿,上面还有以前从未闻过的强烈的气味。
那后来,女人仍以客人身份来过店里好几次,每次都是和下颌蓄着胡须的男人一起来。在吧台前落座,两人轻声说说话,喝点适量的鸡尾酒,然后离开。女人有时候用若无其事的普通语气跟木野简短交谈几句,基本都是关于音乐的,那样子似乎一点也不记得某个夜晚他们之间发生过的事情。然而,女人的眼睛深处,有种仿佛欲望之光的东西。木野能看见那样东西,真的,她眼睛里的东西就像漆黑的坑道深处所看见的提灯。眼里集聚的欲望之光,令木野清清楚楚地回忆起指甲深深抠进背脊的疼痛、被紧裹的阴茎头上的感触、来回搅动的长长的舌头、被子上残留的奇妙而强烈的气味。它们在告诉他:你没办法忘记的。
她与木野交谈的时候,同伴的男人则用善于琢磨字里行间背后含意的审读者般的目光,极其留神而仔细地观察着木野的神态和动作。这两个男女之间有种磐互交缠的感觉——他们似乎在默默分享除他们两人之外无人知晓的重大秘密。他们来木野的店里,是性事之前抑或性事之后,木野仍旧难以判断。但可以肯定的是,必是这两者中之一。还有,要说起来还真有点不可思议,两人都不吸烟。
女人也许还会在某个静寂的下着雨的夜晚,独自一人来店里吧,在下颌蓄须的同伴男人正在某个“很远的地方”的时候。木野知道,女人眼睛深处那道深邃的光告诉了他。女人在吧台前落座,默默地喝掉几杯白兰地,等着木野闭店关门,然后上到二楼,脱掉连衣裙,在灯光下张开身体,给木野看她身上多出来的新的疤痕,接着,两人像两只野兽一样威猛地交合在一起,来不及思考任何事情,直到更阑夜残。它会是什么时候,木野不知道。但总会在某个时候。它是由女人决定的。想到这些,木野只觉得喉咙深处发干,喝多少水也无法平愈的干渴。
夏天结束时,离婚的事情终于谈妥。木野又与妻子见了次面。因为还留下若干必须两人商讨解决的事情,据妻子的代理人讲,她希望和木野两个人当面商量。于是两人趁开店之前在木野的酒吧见了面。
需要商量的事情很快解决(木野对妻子提出的所有条件都没有异议),两人在文件上签名、盖章。妻子身穿一件簇新的藏青色连衣裙,发型破天荒剪成了短发,脸上表情看上去也比以前更加开朗、健康,脖颈和胳膊上的赘肉也成功减掉了。对她来说,新的,或许更加充实的人生就要开始了。她四下打量了一下酒吧,夸赞说这店很漂亮,又安静又整洁,有种让人静得下来的氛围,很像你呵。随后是短暂的沉默。不过,好像缺少点让人心灵震颤的东西……木野猜测,大概她想这样说吧。
“要喝点什么?”木野问。
“要有的话,少许来点红酒吧。”
木野拿出两个红酒杯子,倒上纳帕出产的“仙粉黛(zinfandel)”,然后两人默默地饮起来。不是为庆祝正式离婚而干杯。一反常态地,猫竟跑过来主动跳上木野的膝头,木野抚摩着它的耳后。
“我必须要向你道歉。”妻子说。
“为什么道歉?”木野问。
“因为伤害到你。”妻子说,“伤到你了吧,哪怕一点点?”
“是呵,”木野稍稍停顿了一下回答说,“我也是个人嘛,受伤肯定受伤的,不过是一点点还是很多就不知道了。”
“我就想见面的时候,当面向你道歉来着。”
木野点点头:“你也道过歉了,我也接受你的道歉了,所以,以后就不必再往心里去了。”
“事情走到这一步之前,本来想跟你坦率地谈谈的,可是一直没说出来。”
“可是再怎么回溯事情的经过,结果还不是一样吗?”
“是呀。”妻子道,“可是,就因为没说出来,拖拖拉拉的,才酿成了最坏的结果。”
木野默默地端起葡萄酒杯送到嘴边。事实上,当时发生的事情他已经几乎要开始忘掉了,好多事情已经无法按照先后顺序回想起来,就像被打乱的索引卡片似的。
他开口说道:“不是谁对谁错的事。要是我没有比计划提早一天回家就好了。或者,提前跟家里说一声就好了。那样的话,就不会发生那种事情了。”
妻子没有接茬。
“跟那个男人的关系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木野问。
“我们最好不要谈这个。”
“是说我最好不要知道?”
妻子不吭声。
“是啊,或许这样更好。”木野表示赞同。说完继续抚摩猫。猫从喉咙里发出很响的咕噜声。它以前从没这样过。
“也许我没有资格跟你说这样的话,”这个已是他前妻的女人道,“不过我觉得,你还是应该尽快把这一切都忘掉,重新再找一个。”
“看情况吧。”木野应道。
“肯定会有其他女人跟你更加合得来,只要去找找看,我想不难找到的。我不能成为这样的女人,反而伤害了你,实在对不起。不过话说回来,你我之间一开始就像扣子扣错了洞眼似的。你应该像普通人一样活得更幸福。”
扣子扣错了洞眼——木野暗自琢磨着。
木野的视线投向她身上穿的簇新的藏青色连衣裙。两人面对面坐着,因此看不到她背后是拉链还是扣子,但木野还是情不自禁展开了想像,拉链褪下或者扣子解开后,她背脊上能看到什么?这具胴体已经不属于他了,他不能看它,也不能触摸它,只能开动想像了。眼睛闭起,就看到无数被烟头烫伤的暗褐色疤痕,像一堆活的虫子似的,在她光滑雪白的背脊上蠕蠕蠢蠢,各行其是地朝四面八方爬动。他几次忍不住左右轻轻晃动着脑袋,想把那不祥的幻象拂去。妻子似乎误解了他这个动作的含义。
她将手温柔地扣在木野的手上。“对不起,”她说,“真的很对不起!”
秋天到了,先是猫不见了,然后出现了蛇的身影。
意识到猫不见了,木野费了些日子。之所以会这样,因为那只雌猫——它没有名字——只有在它想来的时候才来店里,有时候会隔上一段时间都不露面。猫是崇尚自由的生物。而且那只猫似乎在别处也能得到猫食。故而即使一星期或十天看不到它,木野也不会往心里去。可是,当它连着两星期不露身影时,木野开始有点不安了。莫非遭遇了交通事故?当超过三个星期不再照面时,木野凭直觉终于知道它不会再回来了。
木野蛮中意那只猫,猫似乎也对木野毫无戒意。他给猫食物,提供它睡觉的地方,尽量不去打搅它。猫的回报是向他表示善意,或者说不表现出敌意。猫似乎还扮演了木野酒吧的幸运符的角色。只要猫安静地卧在酒吧的角落里,就不会有什么坏事情发生——木野有这种感觉。
跟猫消失前后呼应的,是在家周围发现了蛇。
最初看到的是条浅褐色的蛇。很长。在前院洒下树荫的柳树下,扭动着身子缓缓行进。木野抱着一只装有食品的纸袋,正在用钥匙开门,它闯入了视野。在东京市中心看到蛇是很罕见的。他有点吃惊,不过也没怎么在意,隔壁的根津美术馆有个大庭园,生长着不少原始树木,树林里有蛇也就没什么奇怪了。
可是两天后的上午,他打开门想去取报纸,几乎在同一个地方又看见了另一条蛇。这条蛇身体呈青色,比上次那条小得多,身体感觉好像黏糊糊的。蛇看到了木野立刻停止蠕动,略微仰起头来,朝木野的脸孔窥察(或者说看上去像是在窥察)。木野犹豫起来,不知道究竟如何是好,此时蛇慢慢地垂下头,然后迅速消失在了背阴之处。
木野不由得感到一阵恐惧,因为那条蛇好像认识他。
几乎在同样地方又发现了第三条蛇,是在那之后三天。也是在前院的柳树下。这次的蛇比前两条要短很多,身体透着黑色。木野搞不清蛇的种类,但是这条蛇给他的印象,是他看到的三条中最危险的蛇。看上去好像是毒蛇,不过也不敢确定。他看见蛇只是很短的一瞬,那蛇觉察到木野到来,立即蹿腾着溜进了杂草丛。一星期内竟遇见三条蛇,随便怎么说都过于频繁了。最近大概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吧。
木野给在伊豆的姨妈打电话,简单报告了自己的近况,随后试着问姨妈青山的家周围以前有没有看到过蛇。
“蛇?”姨妈吃惊地提高了声音,“是地上爬的蛇?”
木野告诉她在屋子前面接连看到蛇的事情。
“我在那儿住了好长时间,要说起来好像没见到过蛇哇。”姨妈说。
“这么说,一个礼拜之中在家周围发现三条蛇,不能算是正常啰?”
“嗯,是啊,我觉得不正常。会不会是大地震什么的前兆啊?因为动物能提前感觉到某种异常,就会做出一些不同往常的举动来。”
“假使真是那样的话,或许应该备上些应急食品才好哪。”木野说。
“我想是的。不管怎样,只要住在东京,不知道什么时候总会遇上地震的。”
“可是,要说起来的话,蛇对地震真的那么在乎吗?”
姨妈回答他说,自己对于蛇到底对什么在乎一点儿也不清楚。当然,木野对此也完全不知晓。
“不过说起来,蛇这种东西还真是聪明得很哪。”姨妈说,“古代神话中说,蛇能够给人以启迪呢,而且不可思议的是,全世界不管哪儿的神话都是这样说的。不过是往好的方面启迪还是往坏的方面启迪,没有受到过启迪是不知道的。总体来说,大多数情况下,蛇既是种善良的动物,同时又是种罪恶的动物。”
“两面性……”木野接口道。
“是的,蛇这种东西就是两面性的生物呀。还有啊,它们当中有种又大又狡猾的蛇,为了不让自己被人杀死,会把心脏藏在别的地方,所以,假如想杀死一条蛇的话,就必须趁它不在的时候,到它隐藏的地方,找到那颗跳动的心脏,把它劈成两半才成。当然啦,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木野对姨妈的博识深感钦佩。
“前些时候看NHK,有档比较世界各地神话的节目,哪所大学的一个老师这样说的。电视节目经常会教给人一些很有用的知识呢,人就不会犯傻了。有空的时候,你最好也多看看电视。”
一星期之内在附近发现三条不同的蛇,这是不正常的——这事在同姨妈的通话中得到了明确。
十二点钟闭店,关好门,走上二楼,洗澡,翻看一忽儿书,两点钟不到熄灯睡觉。这时候,木野感觉自己好像被蛇们包围了,家的周围聚拢了无数的蛇。他感觉到了黑暗中的气息。夜半更深,四周一片静寂,除了偶尔响起的救护车警笛声外,没有一点动静,静得甚至仿佛能听到蛇爬行的声音。为猫特意开的猫洞用木板钉死了,蛇们应该爬不进家里来的。
至少眼下,蛇们似乎还没有打算对木野做出什么举动,它们只是怀着两面性悄悄将这个小小的家包围住而已。那只灰色的猫不再回到店里,大概也是因为这个关系。被烟头烫下疤痕的女人也有一阵子没出现了。木野既害怕她在雨夜独自一人来店里,同时又在心底暗暗企求她来。这也是两面性的事物之一。
一天晚上十点不到,神田出现在店里。他要了啤酒,又喝了杯双份的白标威士忌,中间还吃了份包心菜卷肉。他很少这么晚来店里,也很少待这么长时间。偶尔,神田将视线从正阅看的书页上抬起,直直凝视着前面的墙壁,似乎在沉思什么事情。他在等着闭店时刻到来,等着店里只剩自己唯一一个客人。
“木野先生,”神田结完账,清了清嗓子说道,“事情弄到这个地步,我实在觉得很抱歉。”
“事情弄到这个地步是什么意思?”木野不假思索反问道。
“不得不把这个店关了,哪怕只是暂时性的。”
木野说不出话来,他紧紧盯着神田。把店关掉?
神田朝空无一客的店内扫视了一圈,然后看着木野的脸孔继续说:“看来我说的你还没有完全理解吧?”
“是啊,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想我一点也没弄明白。”
神田终于开诚布公地说道:“我对这间酒吧非常中意,既可以安静地看书,播放的音乐也是我喜欢的,我很高兴这儿开了这样一间酒吧。不过遗憾的是,很多东西还是不完整呵。”
“不完整?”木野问。这句话具体到底是指什么,木野不明白。他能够想像到的,顶多就是碗边有少许小豁口之类。
“那只灰色的猫不回来了吧?”神田没有回答,又接着道,“至少有段时间了吧?”
“那也是因为这儿不完整的关系?”
神田还是没有回答。
木野仿效神田的样子,也仔细朝店内扫视了一圈,却没发现与平常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也许是心里那样想的缘故,只是觉得比平常略显空虚,并且缺少活力与色彩。闭店之后的酒吧里本来就空荡荡,现在看了更加觉得空荡荡。
神田接着说道:“木野先生不是那种自己主动去犯错做错事的人,这个我非常清楚,可是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仅仅不做错事是不够的,有的人就利用这种空白来作借口。我说的你明白什么意思了吧?”
木野无法理解。他老实回答不明白。
“你好好想一想,”神田盯视着木野的双眼说,“这是需要深刻思考的重要问题!虽然答案不是轻而易举能够想出来的。”
“神田先生的意思是说,不是我做了什么错误的事情,而是我没有做正确的事情,所以才出现了重大问题对吗——有关这间酒吧,或者有关我自身的?”
神田点了点头,“往严重了说的话,应该就是这样。不过即使这样,我也不想只责备木野先生一个人,本来我也应该更早注意到这一点的。是我麻痹大意了。这儿不光对我来说是这样,对别人来说也肯定是个待着很舒适的地方,你说对吧?”
“接下来我该怎么办?”木野问。
神田没作声,将双手插入雨衣口袋,隔了片刻才说道:“把这间酒吧关掉一阵子,走得远远的。目前来讲,除此以外应该没有什么可做的了。假如你认识个有身份的和尚,可以向他请经,也可以请他在家的四周贴些符咒。不过当今这个时代,那种人轻易找不到了。所以最好赶在下次下连绵雨之前,离开这里!不好意思,有出去长时间旅行的钱吧?”
“看多长了,不太长的话还能凑合。”木野回答。
“那就好。下一步的事情只有下一步再考虑了。”
“可是,你到底是谁?”
“我只是神田而已,”神田答道,“写出来是‘神的田圃’,不过不读KANDA,很早以前就在这附近住了。”
木野下定决心试着问道:“神田先生,我还想问一个问题:你以前在这附近看到过蛇吗?”
神田没有直接回答他。“记住了,走得远远的,要尽量频繁地不断地换地方。还有一点,每个礼拜的礼拜一和礼拜四必须寄一张风景明信片,那样就能知道木野先生平安无事了。”
“风景明信片?”
“只要是当地风景,什么样的都可以。”
“可是明信片往哪儿寄呢?”
“就寄给你伊豆的姨妈吧。寄件人的名字还有内容全都不要写,只写收件人的住址姓名——这点很重要,千万不要忘记。”
木野吃惊地望着对方:“你和我姨妈很熟吗?”
“嗯,我认识你姨妈。说老实话,就是她之前拜托我的,叫我多留意你,不要让什么坏事情落到你身上。不过,看来我还是辜负了她的期望。”
这男人到底是什么人?可是,只要神田不主动解释清楚,木野是无法弄明白的。
“等到确信可以返回来了,到时候我会通知你的。木野先生,我不通知你的话你千万不要回到这里,明白了吗?”
木野当天夜里收拾好了出行的行李。最好赶在下次下连绵雨之前离开这里!这通告实在太唐突。解释也没有,前因后果也一无所知。但木野仍然完全相信了神田所说的,虽然没头没尾,可不知怎么就是丝毫也不怀疑。从神田口中说出来的话,有股超越逻辑的不可思议的说服力。他将替换衣服和洗漱用具装进一个中型挎包。在体育用品公司工作的时候,自己收拾行李出差,用的便是同一个挎包。长时间旅行什么需要,什么不需要,他非常清楚。
天刚亮,他用图钉在店门上贴了张纸,写着“临时停业,敬请见谅”。走得远远的。是神田说的。可是具体到底去哪儿妥当却还没想好,往北还是往南也不知道。于是,他决定干脆按照以前推销运动鞋时经常跑的路线走,乘高速巴士前往高松,绕四国岛一周后,再换乘渡船去九州岛。
他入住高松车站附近的一家经济旅馆,在这里捱了三天。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瞎逛,电影连着看了几部。大白天无论哪家电影院都空空如也,放映的电影全都无聊透顶。天色暗了,他回到旅馆房间,打开电视机,听从姨妈的劝告主要收看教育类节目,不过并没有发掘到任何有用的信息。在高松的第二天是星期四,他在便利店买了风景明信片,贴上邮票,给姨妈寄了出去。照神田说的,他只在上面写了姨妈的姓名和住址。
第三天晚上,他心血来潮找了个女人。电话号码是出租车司机告诉的。对方是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姑娘,身材姣好,肌肤嫩滑。然而同这个女人的交合自始至终乏味无趣。本来就只为了解决性欲而已。不过说到这个,性欲非但没有解决,反而变得更饥渴了。
“好好想一想,”神田说过,“这是需要深刻思考的重要问题!”可是,无论怎样深刻思考,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了现在的局面,木野仍然无法理解。
这天夜里下起了雨。雨势不算大,却是秋天特有的连绵细雨,老也不见要停歇的样子,就像一场单调而啰嗦的告白似的,没有顿挫,也没有强弱变化,甚至现在回想起来,连什么时候开始下的都毫无感觉。雨带来的是湿湿冷冷的无精打采感。提不起劲头打着伞出去找个地方把晚饭对付掉。既然这样,干脆不吃也罢。细雨飘洒在枕边的窗玻璃上,雨滴不停地被新的雨滴更替掉。木野观察着窗上雨滴构成的图案在细微变化,大脑茫无头绪。图案另一边,是一望无际的暗沉沉的市街。他从便携瓶中倒出威士忌在杯子里,兑入同量的矿泉水,慢慢喝着。没有冰块。往走廊的自动制冰机去一趟也不想。温吞吞的感觉,跟他懒洋洋的身体十分相契。
木野又在熊本车站旁的廉价商务旅馆住下来。低矮的天花板,窄小的床,小型电视机,促狭的浴缸,小家子气的电冰箱,屋子里所有一切都比正常的小了一号。待在屋里,感觉自己仿佛变成了格格不入的巨汉。不过,木野对于这逼仄并不觉得很难受,他终日将自己关在屋里。加上下雨的缘故,除掉去附近的便利店,他一次也没有走出过屋子。在便利店买了便携瓶装的威士忌、矿泉水,还有咸饼干小点心。躺在床上看看书,书看厌了看电视,电视看厌了再看书。
这天是住宿熊本的第三天。银行的存款余额还有富裕,假如愿意的话,还可以换个高档些的酒店住,不过木野觉得,这种逼仄的居所正适合眼下的自己。躲进一个狭小的地方,就不需要考虑没用的事了,伸出手去,基本上所有东西都能够得到,这对木野来说是出奇的好。他想,假如能听听音乐就更没的说了。有时候,他会特别地想听泰迪·威尔逊(Teddy Wilson)、维克·迪肯森(Vic Dickenson)、巴克·克莱顿(Buck Clayton,)等人古典风格的爵士乐,扎实的技巧,简洁的和声,乐曲本身自然流露出的欣喜,以及演奏带给人的全情的愉悦、乐观——眼下木野企求的是那种时下已经不复存在的音乐。然而,他收藏的唱片远在伸手弗及的地方。他脑海浮想起熄了灯之后一片静寂的“木野”闭店之后的情景,还有巷子深处,粗壮的柳树,前来酌饮的客人看到歇业告示后怏怏离去。猫怎样了?即使它回来,看到出入的门洞被钉死,一定好生败兴吧。那些心中藏着某个秘密的蛇们,是不是仍旧安静地包围着那个家呢?
从八楼窗口可以看到正对面写字楼的窗户。细长的建筑看上去很是粗陋。透过玻璃窗,从早上到傍晚,都看得见对面楼层上班族的身影,由于有时候百叶窗帘会落下,只能断片式地看见他们的举动,无法知道他们是做什么工作的。男人们系着领带进进出出,女人们坐在电脑前敲打键盘、接听电话、整理文件,看着怎么也激不起兴趣来。所有人无论容貌还是服装,全都平庸得很。木野长时间不知厌倦地朝那边远眺的唯一理由是,因为没有其他事情可做。中间,令木野最感意外,抑或最感惊讶的,是那些人脸上时不时会露出非常愉快的表情,甚至有的张开嘴巴大笑。怎么回事?整天待在这种一点也不起眼的办公楼里,不得不干着无趣的活儿(映入木野眼界的只有无趣),心情为什么还能如此愉快?这里面是不是隐藏着某个自己无法理解的重大秘密?不知怎么,想到这里,木野稍稍不安起来。
又该换下一个地方了。尽量频繁地不断地换地方——神田告诉过他。但不知什么原因,木野无法离开熊本这个狭小逼仄的旅馆了。下一个想去的地方,想看的风景,他彻底想不出来。世界是一片没有航标的宽阔的大海,木野是丢了航海图和锚碇的一叶小舟。接下来去哪儿,他试着打开九州岛地图寻找,忽然一阵恶心轻轻涌上来,好像晕船似的。他躺到床上,拿本书翻看起来,时不时抬起头,窥察在对面写字楼里干活的人们的举动。随着时间流逝,他感觉自己的身体渐渐失去重心,肌肤好像也变透明了。
这前一天是星期一,木野在旅馆的小卖部买了印有熊本城的风景明信片,用圆珠笔写下姨妈的名字和她伊豆的住址,贴上邮票,然后将明信片拿在手上,仔细端详了上面的古城照片许久。这是最适合印在明信片上的老套的风景照,巍峨的天守阁威严耸立在青空白云下,照片说明中写道:“又名‘银杏城’。日本三大名城之一。”无论端详多久,也找不出古城与木野之间称得上结合点的东西。于是他一冲动,将明信片翻转过来,在空白的地方给姨妈写了一段话。
您好吗?近来腰怎么样?我仍旧独自一人到处瞎逛,有时候感觉自己好像变成了半透明的人,像刚捕捞上来的乌贼,内脏都能看见。除去这个,大体都还好。过一阵子打算去伊豆看望您。
木野
为什么写下这些话?木野回想不起当时自己的心理活动。这是神田坚决禁止的。除了收件人的姓名住址,明信片上什么都不要写,这点很重要,千万不要忘记。神田这样告诫过。可是木野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一定要在某个地方跟现实世界保持一丝联结,否则我就不再是我了,我会变成一个哪儿都不存在的人了。木野的手几乎是不由自主地用又细又硬的笔迹填满了明信片狭小的空白。趁着还没改变主意,他赶紧将明信片投进旅馆附近的邮筒里。
眼睛睁开时,枕边的数字式手表显示时间是两点十五分。有人在敲门。敲击声不太重,但就像技艺高超的木匠钉钉子一样,短促,有劲,用力集中。敲门的那个人清楚这声音能传进木野耳朵里,清楚这声音能把木野从更深夜半的睡眠中,从温情的片刻休憩中拽出,然后残忍地将他的意识角角落落全都清洗一遍。
敲门的是谁,木野知道。这敲击在要求他从床上起来,从屋里将房门打开。坚定地、执拗地要求着。这个人从屋外无法打开门。门只能由木野用自己的手从里面打开。
木野清醒地知道,这次来访正是自己最祈求的,同时也是自己最恐惧的。没错,所谓两面性,到头来只能是抱守两极之间的那个空洞而已。“伤到你了吧,哪怕一点点?”妻子问他。“我也是个人,受伤肯定受伤的。”木野这样回答。但那不是真的,至少有一半是在骗她。木野承认:我本来最容易受伤的时候却没有狠狠地令我受伤,当感觉真正痛苦的时候,我已经把我宝贵的知觉杀死了。因为不想承受痛切的感受,竭力回避与真实面对面遭遇,结果便一直揣着这颗空洞的心。蛇们获得这个居所,想把它们冷冰冰的跳动的心脏藏匿在里面。
“这儿不光对我来说是这样,对别人来说也肯定是个待着很舒适的地方”,神田说过。他想说的意思,现在木野总算明白了。
木野蒙上被子,闭起眼睛,双手紧紧塞住耳朵,想躲进自己那个狭小逼仄的世界。他对自己说,我什么也没看到,什么也没听到。可是,这样仍无法消去门外的声音。即使躲到天涯海角,两只耳朵用黏土封住,但只要自己活着,被称作意识的东西仍残存些微,敲门声就会一直追着他不舍。因为敲的不是旅馆的房门,而是在敲他的心扉。任何人都无法逃离这声音。现在离天亮——假使还有天亮的话——仍有很长一段时间横亘在其间。
不知过了多久,清醒过来时,敲门声已经停止。四下仿佛处在月亮背面似的,一片静寂。但木野仍旧蒙着被子,一动不动。不能麻痹大意。他屏息静气,竖起耳朵,捕捉着沉默之中的不祥启示。门外的人不可能如此轻易放弃。不能比对手更显情急。月亮还没有爬起来。只有枯死的星座黑魆魆地散布在天空。较长时间之内世界仍属于他们。他们有各种各样不同手法,可以采取各种要求形式,乌黑的根须可以从地底伸展至任何地方,它们经过漫长时间的耐心等待,探寻最薄弱的突破口,连坚固的岩石也能将之崩摧。
果然一如预料的,敲门声又响了起来。这次响声是从另一个方向传来的。声音强度也不一样,比先前更近了,是从耳边响起的。那个人似乎就在枕边的窗外。大概是紧贴在拔地而起的八层楼房的外墙,将脸凑到窗上,笃笃地敲击到现在。除此之外实在想像不出。
不过敲击方式仍旧没变。两下,接着又是两下,稍许间隔片刻再两下。一直不停地反复敲击着。声音微妙地忽高忽低,就像富有情感功能的特制的心脏在跳动一样。
窗帘拉开着。躺下之前,木野一直漫无目的地看着附在窗上的雨滴形成的图案。木野大致能想像得出,现在如果掀开被子露出头,会看到暗黢黢的玻璃窗外有什么东西。哦不对,他想像不出。想像这种大脑机能必须将它彻底消荡。无论如何我不能去看它,不管多么空洞,毕竟它现在还是我的心哪。哪怕只有一点点,它还残留着人的温煦,许多记忆,就像海滨被木桩缠住的水草一样,正默默等待着满潮到来;许多回忆,假使斩断的话,一定会有红殷殷的血淌出。眼下,还不可以让这颗心漂泊流浪向某个莫名其妙的地方。
写出来是“神的田圃”,读KAMITA,不是KANDA。住在这附近。
“记住你了!”壮男说。
“好主意,记忆怎么说也是一种力量呵。”神田道。
木野无意中想到,也许神田以某种方式跟前院那棵粗大的老柳有着什么关联。柳树是在保护自己和那个小小的家。虽然理由不甚了了,可一旦这个念头浮上脑际,便感觉好像所有事情都串连起来了。
木野的脑海中又浮现出绿色浓密的柳树枝条低垂向地面的情形。夏天,它将充满凉意的繁荫投在前院;下雨的日子,无数银色水滴攒聚在柳枝上闪着柔洁的浮光;无风的日子,它静静沉思;起风的日子,它又会令安定不下来的心漫然摇曳;小鸟们飞来,一边灵巧地稳立又细又韧的枝上,一边用尖厉的声音娓娓交语,随后振翅飞走,鸟们飞走之后,柳枝兴奋得好长时间左右摇摆不停。
木野像虫子般在被窝里蜷作一团,紧闭双目,心里只想着柳树。它的颜色、它的形状、它的曳动,都一一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后来他开始祈祷黎明到来。他只有这样耐心等待着四下渐次变得光明,乌鸦和小鸟们醒来,开始新的一天的活动。现在只能信任这个世界上的鸟们,那些有着翅膀和利喙的所有鸟们。天亮之前,他绝不能让自己的心变成空洞,空白和由那里生出的真空,在邀呼着它们飞来。
只想柳树还不行时,木野又开始想那只身材细挑的灰色雌猫,想起它喜欢吃烤海苔。想坐在吧台前认真看书的神田的身影。想田径跑道上做着残酷的重复训练的年轻中跑选手们的身影。想本·韦伯斯特(Ben Webster)吹奏的《我的罗曼史》那优美的独奏旋律(中间“嗞——”“嗞——”两次穿插进搓碟的音效)。记忆怎么说也是一种力量呵。后来又想起剪了短发、穿着簇新藏青色连衣裙的妻子的身影。不管怎么说,木野仍旧祈愿她在一个新的地方开始幸福而健康的新生活,身体不要受到伤害。她面对面向我道了歉,我接受了她的道歉,我不光要学会忘记,还必须学会宽恕。
然而时光似乎从来不曾公正地流逝。血腥的欲望之重累,生锈的悔恨之锚钩,试图阻挠时光正确流淌。因此,时间无法像飞矢那样直线行进,雨也时降时歇,时钟的指针也屡屡惘惑,鸟们仍然耽恋于沉睡,看不见脸孔的邮局职员在默默分拣明信片,妻子漂亮的乳房上下剧烈颤动,有人在执拗地不停敲着玻璃窗。敲击声始终很有规律,似乎要将他诱入深幽的暗示迷宫。咚咚,咚咚,再是咚咚。不要把眼睛背过去,笔直地看着我。有人在耳畔嗫嚅着。这是你的心的形相呵。
初夏的风吹过,柳枝轻盈地摇曳不停。木野内心深处一间又暗又狭的小屋里,有人朝他伸出温暖的手,想要叠放在他的手上。木野双目紧闭,想那手上肌肤的温暖,想那柔厚和深邃。那是他长久以来忘却了的东西,长久以来被他疏隔在一边的东西。没错,我受伤害了,而且伤得很深。木野自己对自己说。然后,他流泪了,在那间晦暗而安静的小屋里。
这期间雨一直不间断地下着,冷冷地浸濡着这个世界。
陆求实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