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序

首先,关于作者弗吉尼亚·伍尔夫(1882—1941)。我请读者别跟我刚开始一样,一听见这位“意识流小说”开山鼻祖之一的大名便望而生畏,“不敢高攀”。其实这本书她写得平易近人,且文风简洁幽默,是极有韵味的小品,非严肃的文学创作。难得她匠心独具,想到替狗作传,又别出心裁,借着写狗的传记,侧写英国维多利亚时代著名女诗人伊丽莎白·巴雷特(1806—1861);写她的性格、她与诗人布朗宁(1812—1889)不平凡的爱情,及他俩秘密结婚后私奔、奔往阳光国度意大利的婚姻生活。伍尔夫自己肯定是极有经验的养狗人和爱狗人,对于狗的行为及心态,描述生动传神,任何养过狗、或用心观察过狗的读者,读这本小书时一定经常会心微笑。

伍尔夫为什么想写布朗宁夫人,很可以理解,因为这两个女人的命运有太多平行之处:她们都活在强势父亲的阴影下;伍尔夫的父亲是维多利亚时代巨擘级的大学者史蒂芬爵士(Sir Leslie Stephen),布朗宁夫人的父亲则是代表维多利亚时代因帝国扩张主义及工业革命而聚敛大量财富的典型冒险家及巨贾。她们俩自己都成为一流的作家,早早获得各方肯定及赞誉(巴雷特与小她六岁的布朗宁结婚时,后者仍未成气候,有好一段时间,大家一直称他为“布朗宁夫人的先生”),又嫁给同样出色且志同道合的文人丈夫,并与社会精英分子交游,成为知识圈的核心人物,对当代思潮形成重要影响。她们环境优渥,纯为理想写作,看起来所有条件皆十分完美,然而她们活在男性为主的世界中,身为女性创作者,一辈子感觉必须与男人竞争,为保有自我灵魂的完整而奋斗,所承受的精神压力非同小可(诸君莫忘了,伍尔夫最后因为精神衰弱,投河自尽)。这样的女人可不是一般印象里怀抱宠物狗、活在“三厅”象牙塔中的娇弱女子;这样的女人意志力之强、知性能量之高、眼光及抱负之远大,非泛泛之辈所能及。爱狗的女性读者,且来看看这样的女人如何欣赏、赞美和感激狗儿对我们人类全心全意、无条件、赤裸裸、纯粹又彻底的爱。

最后,感谢出版社想到找我译这本书。因为我们家的狗去年也刚经历此生最巨大的心灵创伤——“女主人突然由一个变成两个,变出一个咩咩叫的恶心小东西!”——翻译时,特别能够“神入”,为书中主角弗勒希和我们家狗Tutu“感同身受”。宝宝出现后Tutu也罹患忧郁症,且长达数月,前三周尤其严重,相貌都为之改变,整张脸就像写了个“苦”字,让我见识到何谓“相由心生”。将近一年下来,它对宝宝的深情程度已从“极端厌恶”进步到“愿意短暂忍受”,偶尔心甘情愿让宝宝揪耳朵、扯毛、“头撞头”等等(全是宝宝示爱的方式)。若根据人类的标准来看,布朗宁夫人比我优秀太多,然而狗是不作价值判断的,因此Tutu对我的爱,和弗勒希对布朗宁夫人的爱一样深厚,毫不逊色。因为它爱我,所以它无条件、全心全意接纳了我丈夫;据我观察,这件事对它而言不甚痛苦,因为过程很长,循序渐进,慢慢适应,而且一旦想通了,反而多得一个人宠爱,很划算。可是家里多一个小人,对它冲击真的非常巨大,突如其来面对一个入侵篡位的外来异物,剎那间便被“打入冷宫”,它虽痛苦得无以复加,却能够毫无怨恨地将家中“宝贝”的地位及诸多特权拱手相让——我从来没见过它做出任何企图偷袭宝宝的举动,只是默默逆来顺受而已——只因为它爱我!“真爱”的定义之一:“爱屋及乌”,具体而微,便是如此吧。

唐嘉慧

于休斯敦,200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