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4月25日
这本记事本,我不得不撂下一段时间。
积雪终于化了,道路一通,我就赶紧处理村子长期被雪封住时延误的大量事务。直到昨天,我才稍微有点闲暇。
昨晚,我又重看了一遍我写出的部分……
今天,我才敢正名,直呼我久久不敢承认的内心感情。实在难以解释,我怎么会把这种感情误解到现在。对于阿梅莉的一些话,我怎么会觉得神秘难解,在热特律德天真的表白之后,我怎么还会怀疑我是否爱她。这一切只因为我当时绝不承认可以有婚外恋,也绝不承认在我对热特律德的炽烈感情中,有任何违禁的成分。
她的表白那么天真,那么坦率,当时倒叫我放了心。我心想:她还是个孩子。若真是爱情,总难免羞涩和脸红。从我这方面讲,我确信我爱她就像怜爱一个有残疾的孩子。我照顾她就像照看一个病人,我把教育她当成一种道德义务,一种责任。对,的确如此,就在那次她对我表白的当天晚上,我感到心情十分轻松欢快,竟然误解了,还把谈话记录下来,更是一误再误,只因我认为这种爱应受到谴责,而受到谴责心情必然沉重,但当时我的心情并不沉重,也就不相信是爱情了。
我不仅如实记录了这些谈话,还如实转达了当时的心态。老实说,直到昨天夜晚重读这些谈话时,我才恍然大悟……
雅克去旅行,要到假期快结束时才能回来。临行前,我让热特律德同他谈谈话,而他却有意回避热特律德,或者只想当着我的面同她说话。他走后不久,我们又恢复了极为平静的生活。按照商量好的办法,热特律德搬到路易丝小姐那里住了。我每天去看她,但是害怕重提那种爱情,我就有意不再同她谈论会使我们激动的事儿。我完全以牧师的身份同她讲话了,而且尽量当着路易丝的面,主要指导她的宗教教育,让她准备好,在复活节那天初领圣体。
复活节那天,我也授了圣体。
那是半个月前的事儿了。雅克有一周假,回家来过了,但令我吃惊的是,他没有陪我待在圣餐桌上。我还十分遗憾地指出,阿梅莉也没有去,这种情况还是我们结婚以来头一回。他们母子二人似乎串通好,故意不参加这次隆重的礼拜,给我的欢快投下阴影。我感到庆幸的是,这一切热特律德看不到,因此唯独我一人承受这阴影的压力。我十分了解阿梅莉,自然看得出她的行为中间谴责的全部意图。她从不公然驳斥我,但喜欢用回避的方式表示反对。
我深深感到不安,这种怨恨——我是说如同我不愿意看到的那样——可能拖累阿梅莉的灵魂,乃至偏离最高的利益。回到家里,我衷心为她祈祷。
雅克没有参加礼拜则另有原因,事后不久我同他谈了一次话便清楚了。
5月3日
我要指导热特律德修习宗教,便以新的眼光重读了《福音书》,越看越发现构成基督教信仰的许多概念,并不是基督的原话,而是圣保罗的诠释。
这正是我最近同雅克争论的话题。他生来性情偏于冷淡,那颗心就不能向思想供应充分的养料,也就变成因循守旧的教条主义者。他指责我断章取义,拿基督教教义“为我所用”。其实,我并没有选取基督的这句话或那句话,只是在基督和圣保罗之间,我选择了基督。他担心把基督和圣保罗对立起来,不肯拆开两者,无视从一个到另一个给人的启示明显不同,还反对我的说法:我听一个是人语,听另一个则是上帝的声音。越听他推理我越确信这一点:他丝毫也感觉不到基督每句简单的话所独有的神韵。
我遍读《福音书》,也没有找到戒律、威胁、禁令……这些都出自圣保罗之口,在基督的话中却找不到,正是这一点令雅克难堪。像他这类心性的人,一旦感到失去依靠、扶手和凭栏,就不知所措了。他们也难以容忍别人享有他们放弃的自由,总想强夺别人出于爱心要给予他们的东西。
“可是,爸爸,”他说,“我也希望别人灵魂幸福。”
“不对,我的朋友,你是希望那些灵魂屈服。”
“在屈服中才有幸福。”
我不愿意吹毛求疵,也就没有反驳,但是我完全清楚,寻求幸福而不从幸福入手,只从其结果求之,肯定是南辕北辙。我也清楚,如果真的认为充满爱的灵魂能情愿在驯服中自得其乐,那么再也没有比无爱的驯服更远离幸福的了。
不过,雅克还颇为善辩,我在这年少的头脑里若不是发现这么多僵死的教条,那么无疑会大大赞赏他推理的力度和逻辑的严谨。我经常觉得我比他年轻,而且一天比一天年轻,我反复背诵这句话:“你们若是不能变得和孩童一样,就休想进入天国。”
主要把《福音书》当作“通往幸福生活的途径”,难道就是背叛基督,难道就是贬低和亵渎《福音书》吗?基督徒本应处于快乐的状态,可是却受到怀疑和冷酷的心的阻碍。每个人多多少少都可以快乐。每个人也应当追求快乐。在这个问题上,热特律德微微一笑教给我的,胜过我给她上的课程。
基督的这句话字字放光,呈现在我面前:“你们若是盲人,就没有罪了。”罪过,就是遮蔽灵魂的东西,就是阻碍快乐的东西。热特律德浑身焕发的完美幸福,就是因为她不知何为罪过。她身上只有光明和爱。
我将《四福音书》《圣诗》《启示录》和《约翰三书》,放到她那警觉的手上,她从中能读到:“上帝就是光,上帝身上绝无黑暗”,正如她在心中那部《福音》中,已经听见救世主说:“我就是世界的光,跟随我就不会走在黑暗里。”保罗的书信就不给她了,因为,她既然失明,也就没有罪了,又何必给她读这样的话:“叫罪因着诫命更显出是恶极了。”(《罗马书》第七章第十三节),以及随后再怎么出色的论证,从而让她心神不宁呢?
5月8日
昨天,马尔丹从拉绍德封来了。他用验光镜仔细检查了热特律德的双眼。他对我说,他同洛桑的眼科专家鲁大夫谈过热特律德的情况,还要把这次检查的结果告诉鲁大夫。两位医生一致认为,热特律德的眼睛可以动手术。不过我们商量好,没有更大的把握,对她本人绝口不提。马尔丹去同鲁大夫做出诊断再来通知我。这种希望可能转瞬即逝,那又何必让热特律德空欢喜呢?——何况,她现在这样不是很幸福吗?……
5月10日
复活节那天,雅克和热特律德在我面前又见面了——至少是雅克又见到热特律德,同她说了话,也只讲些无足轻重的事儿。他并不像我担心的那样激动,我也再次确信,尽管去年临行前,热特律德明确对他说过这种爱没有希望,他的爱若真是特别炽热,就不会这么容易压下去了。我还注意到,现在他对热特律德称呼“您”了,这样当然很好。我并没有要求他这样做,见他自己就明白了这一点,我自然很高兴。无可否认,他身上有不少优点。
然而,我还有疑虑,雅克不会没有经过思想斗争,就这样顺从了。糟糕的是,他强加给自己心灵的约束,现在他认为可取,就会希望强加到所有人头上。最近同他讨论,我就感觉到这个问题,并在前面记述下来。拉罗什富科不是说过“思想往往受感情欺骗”吗?自不待言,我了解雅克的脾气,知道他越辩论越固执,就没敢立即向他指出拉罗什富科的话。不过,我碰巧在圣保罗的书中(我只能用他的武器同他较量)找到了反驳他的话,当天晚上,我在他房间留了一张字条,上面写道:“不吃东西的人不要评论吃的人,因为上帝已经接待了吃的人。”(《罗马书》第十四章第三节)
我本可以再抄上后面这句话:“我从主耶稣那里知道并深信,没有什么东西本身是不洁的,只是对认为它不洁的人,一件东西才是不洁的。”但是我未敢抄上去,唯恐雅克头脑里掠过妄测之念,推想我对热特律德存心不良。显然这里讲的是食物,不过,《圣经》中许多段落不是可做出两三种解释吗?(例如:“你的眼睛若是……”,面饼倍增的奇迹,迦南婚宴上的奇迹,等等。)这里不是钻牛角尖,这句话的确含义深远:规定约束的不应是法律,而应是爱德,因此,圣保罗又赶紧强调:“然而,你兄弟如因食物而伤心,那么你就没有遵循爱德。”只因缺少爱德,魔鬼才袭击我们。主啊!从我心中排除不属于爱的一切思想吧……我真不该向雅克挑战。次日,我在我的书案上发现我的那张字条,只见雅克在背后抄了同一章的另一句:“不要用你的食物葬送基督为之舍命的那个人。”(《罗马书》第十四章第十五节)
这一章我又从头至尾看了一遍。这是一场无休无止的争论的开端。然而,我怎么能用这种种困惑扰乱,用这重重乌云遮蔽热特律德的明媚天空呢?我教导她,并让她相信,唯一的罪恶,就是侵害别人的幸福,或者损害我们自己的幸福。
唉!有些人就是拒幸福于门外,他们无能、蠢笨……我想到我可怜的阿梅莉。我不断恳求劝说她,想把她硬拖上幸福之路。不错,我想把每个人都举到上帝那里。可是她总是躲躲闪闪,自我封闭,就像有些花朵见不得一点儿阳光。她见到什么都不安,都伤心。
“有什么办法呢,朋友,”有一天她答道,“我生来没有瞎眼的命啊。”
噢!她的嘲讽多令我痛苦啊,要有多大涵养,我才不至于乱了方寸!然而,我觉得她应当明白,这样含沙射影触及热特律德的残疾,会给我造成特别的伤害。而且,她还让我感觉到,我对热特律德的特别赞赏,无非是那种无止境的宽厚:我从未听她讲过半句怨恨别人的话。我不让她知道任何可能伤害她的事儿。
幸福的人以爱的辐射,向周围撒播幸福,而阿梅莉的周围,则是一片黝黯和沮丧。阿米埃尔大约这样写道:他的灵魂射出黑光。他访贫问苦,看望病人,奔波一天之后,天黑回到家中,有时疲惫不堪,内心多么渴望得到休息、关爱的热情,可是到家里听见的,往往是愁苦、非难和争执,相比之下,宁愿到外面去受那寒风冷雨。我们家的老用人罗莎莉一向固执己见,而阿梅莉又总想逼她退让,我知道老女佣不见得全错,女主人也不见得全对。我也知道夏洛特和加斯帕尔顽皮得要命,然而,如果阿梅莉不总那么喊叫,声音压低一点儿,难道效果就差了吗?叮嘱、警告、训斥简直太多了,就跟海滩上的卵石一样失去棱角,孩子们不怎么在乎,倒吵得我难以安生。我还知道,小儿子克洛德正出牙(他每次哭闹,至少他母亲总这么讲),他一哭起来,母亲或萨拉就赶紧跑过去,不停地哄他,这不等于鼓励他哭闹吗?我确信等什么时候趁我不在家让他哭个够,弄几次他就不会总那么哭了。可是我知道,她们准会急忙跑过去。
萨拉酷似她母亲,因此,我很想把她送进寄宿学校。因为,我在萨拉身上只发现世俗的兴趣。她效仿母亲,只关心庸庸琐事,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仿佛僵化了,显露不出一点儿心灵的火焰。对诗歌毫无兴趣,连书也不看。什么时候撞见她们母女谈话,我也没有听到我希望参与讨论的话题。我在她们身边,只能更痛苦地感到我是多么孤独,还不如回我的书房,我也逐渐养成了这种习惯。
同样,从去年秋天起,我趁天黑得早,又养成另一种习惯——每次巡视回来,只要有可能,也就是说回来得比较早,我就去路易丝·德·拉·M.家喝茶。有一点我还没有交代,去年十一月,经马尔丹介绍,路易丝·德·拉·M.和热特律德收留了三个盲女。热特律德成了老师,教她们识字和做各种小活儿。几个女孩已经做得相当熟练了。
每次回到名为“谷仓”的那栋房子的温暖氛围中,我感到多大的安慰啊!假如一连两三天没有去,我又觉得是多大的损失啊!不用说,德·拉·M.小姐有能力收养热特律德和那三个女孩,不必为她们的生活操心发愁,有三名忠心耿耿的女用人当帮手,繁重的活儿全替她干了。路易丝·德·拉·M.一贯照顾穷人,她那颗心灵十分笃信宗教,仿佛整个身心要献给人世,活在世上只为了爱。她那镂花软帽下头发已经斑白,但那笑容却无比天真,那举止无比和谐,那声音无比优美。热特律德学会了她的言谈举止、话语声调,不仅声音,而且思想,整个人儿都相像,我时常同两个人开玩笑,但是她俩谁也没有觉察这种现象。我若是有时间在她们身边多待一会儿,该有多好啊!看她们坐在一起,热特律德有时额头偎着这位朋友的肩膀,有时把手放在她手里,听我朗诵拉马丁或雨果的诗篇,而我同时观赏诗句在她们清澈的心灵里激起的涟漪!就连那三个女孩对诗也不是无动于衷。她们在这种恬静和爱的气氛中,成长得异常快,有了长足的进步。路易丝说起为了健康和娱乐,要教她们跳舞,我乍一听还置之一笑,而现在我多么赞赏她们富有节奏的优美动作,只可惜她们自己无法欣赏!然而,路易丝小姐却让我相信,她们瞧不见动作,但是能感受到肌肉活动的和谐。热特律德也加入跳舞的行列,她舞姿优美,喜气洋洋,显得开心极了。有时,路易丝·德·拉·M.跟孩子一起嬉戏,热特律德则坐下弹琴。她在音乐上的进步惊人,现在每逢星期日就去教堂弹琴,她还能即兴弹几段短曲,作为圣歌的前奏。
每个星期天,她就来我家吃午饭。我的孩子在情趣方面,尽管同她相差越来越大,还是很高兴同她见面。阿梅莉也没有怎么表露不耐烦的样子,一餐饭下来没有发生什么抵触。饭后,全家人陪同热特律德回“谷仓”,晚半晌儿就在那里吃点心。孩子们就像过节似的,受到路易丝的盛情款待,甜食点心管够吃。如此盛情,阿梅莉也不能无动于衷,她终于舒展眉头,焕发了青春生气。我想从今以后,她在枯燥乏味的生活中,恐怕难以离开这种暂歇了。
5月18日
晴朗明媚的日子又来了,我又能和热特律德一道出去,这种机会不久之前才有可能(因为前一阵又下了大雪,几天前道路还难以通行),而且很久以来,我们也没有单独在一起了。
我们脚步挺快。冷风吹红了她的面颊,不断把她的缕缕金发吹到脸上。我们沿着泥炭沼的边缘走去,我顺手折了几根开花的灯芯草,插进她的软帽下,和她头发一起编成辫子,就不会吹落下来了。我们好久没有单独在一起了,一时不免惊诧。路上几乎没有怎么说话。热特律德没有视觉的脸转向我,突然问道:
“您认为,雅克还爱我吗?”
“他早已决定不同你交往了。”我当即回答。
“不过,您认为他知道您爱我吗?”她又问道。
去年那次谈话,在前面记述了,事过六个多月(想想真吃惊),我们之间只字未提爱情。我说过,我们一直没有单独见面,这样也许更好……我听了热特律德的问话,心怦怦狂跳起来,不得不放慢脚步。
“可是,热特律德,谁都知道我爱你呀!”我高声说道。
她才不上这个当,说道:
“不,不是,您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她低下头沉默了片刻,又说道:
“阿梅莉阿姨知道这事儿,我也知道这事让她伤心。”
“没有这事儿,她也要伤心。”我分辩道,但声调却不大坚定,“她生来就是愁苦的性情。”
“唔!您总想宽慰我的心。”她颇不耐烦地说道,“可是,我用不着人来宽慰。我知道,有许多事情您不告诉我,怕引起我不安,或者使我难过。许多事儿我不知道,结果有时候……”
她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停止,仿佛没了气力。我接过她未说完的话,问道:
“有时候怎么的?……”
“结果有时候,”她忧伤地又说道,“我觉得您给我的全部幸福,是建立在无知上面。”
“可是,热特律德……”
“别打断,让我说下去,这样的幸福我不要。您要明白,我并不……我并不是非要幸福不可。我宁愿了解真相。有许多事情,当然是伤心事,我看不见,但是您没有权利向我隐瞒。冬季这几个月,我考虑了很久。喏,我担心整个世界并不像您对我说的那么美好,牧师,我甚至担心差远了。”
“不错,人往往把世间丑化了。”我心慌意乱。如果她的思想这样奔泻,我着实害怕,想扭转又难以得手。她似乎就等着我这样说,立刻抓住话头,就像抓住了链条的主要环节。
“好啊,”她高声说道,“我正想弄清楚,我是否又增添了罪恶。”我们继续快步朝前走,好一阵工夫谁也没有说话。我感到我本来可以对她讲的,不待出口就撞上她的想法,唯恐一言不慎激出什么话语,殃及我们二人的命运。我又想起马尔丹对我说过,经过治疗她可能恢复视力,心里就感到极度的恐慌。
“我早就想问您,”她终于又说道,“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说……”
无疑,她问要鼓起全部勇气,我听也要鼓起全部勇气。然而,我怎么能预见她苦苦想的问题呢?
“盲人生的孩子,也一定是盲人吗?”
这场对话,不知道是她还是我感到压力更大,但事已至此,我们总得谈下去。
“不,热特律德,”我回答,“那是极特殊的情况。盲人生的孩子,完全没理由就是盲人。”
她似乎完全放下心来。我本想反过来问她为什么要问我这事儿,但又没这个勇气,便笨拙地补充一句:
“可是,热特律德,要先结婚才能生孩子呀。”
“别对我讲这种话,牧师。我知道这不是事实。”
“我按照情理对你这样讲。”我分辩道,“不过,人类法律和上帝法律禁止的,事实上自然法律却允许。”
“您可常对我讲,上帝的法则就是爱的法则。”
“这里所说的爱,已不是一般人所讲的,而是慈爱。”
“这么说,您爱我是慈爱啦?”
“你完全清楚,不是吗,我的热特律德?”
“那么您就承认,我们的爱脱离上帝的法则啦?”
“你这是什么意思呀?”
“嗳!您完全清楚,用不着我讲。”
我想拐弯抹角也是徒然,我的论证溃不成军,整颗心败退下来。我气急败坏,还是高声说:
“热特律德……你认为你的爱有罪吗?”
她立刻纠正:
“是我们的爱……我想我应当这样看。”
“怎么样呢?”
我忽然发觉,我的声调有哀求的意味,而她却一口气把话说完:
“然而我又不能割舍对您的爱。”
这是昨天发生的事情。起初我颇为犹豫,要不要记述下来……我想不起这次散步是如何结束的,只记得我紧紧挽住她的胳臂,我们脚步匆忙,仿佛是在逃跑。我的灵魂已经出窍,路上哪怕踩到一个小石子,我觉得我们也会跌倒在地。
5月19日
今天上午,马尔丹又来了。热特律德可以动手术。鲁大夫肯定了这一点,并要求把她交给他一段时间。我固然不能反对这种安排,但是卑怯地要求容我考虑一下,容我慢慢让她有个思想准备……我的心本应高兴得跳起来,却感到沉重,有一种无名的惶恐。一想到要通知热特律德有望恢复视力,我顿时就泄气了。
5月19日夜
我又见到了热特律德,却只字未提这事儿。今天晚上,我趁“谷仓”客厅无人,便上楼溜进她的房间。屋里只有我们二人。
我长时间紧紧搂着她。她没有一点儿抵制的动作,后来她朝我抬起头,我们的嘴唇相遇了……
5月21日
主啊,难道是为了我们,难道是为了我,您才创造出如此幽深、如此美妙的黑夜吗?空气温煦,月光照进敞开的窗户,我倾听苍穹无边的寂静。我这颗心在无言的神往中,融入了天地万物,隐隐萌生了崇敬,连祈祷也语无伦次了。爱若是受局限,那么这种限制也缘于世人,而不是来自您,我的上帝。我的爱,在世人眼里无论显得多么有罪,请告诉我哟,在您看来是神圣的。
我力图超越罪孽的概念,但总觉罪孽是不可容忍的,我绝不愿意抛弃基督。不,我不接受爱热特律德有罪。我要想从内心拔掉这种爱,就只能把我这颗心也拔出来,何以如此呢?哪怕我不爱她了,我也得出于怜悯而爱她。不再爱她,就是背情弃义:她需要我的爱……
主啊,我不明白了……只理解您了。指引我吧。有时我就觉得,我在黑暗愈陷愈深,要给她恢复的视力,正是从我身上剥夺去的。
热特律德昨天住进洛桑医院,大约二十天才能出院。我怀着极度的惶恐等她归来。马尔丹要送她回来。热特律德要我答应住院期间不去看她。
5月22日
马尔丹来信说:手术成功。感谢上帝!
5月24日
迄今为止,她看不见我而一直爱我,可是,想想她要看见我了,这个念头令我坐立不安,简直难以忍受。她会认出我来吗?有生以来,我头一回对着镜子惴惴不安地询问。假如我感觉出她的眼睛不如她的心那么宽容,那么深情,我该怎么办呢?主啊,有时候觉得,为了爱您,我需要她的爱。
5月27日
我又增加了工作量,这几天过得还不算十分焦急难耐。每件事都值得庆幸,让我无暇自顾;可是她的形象却无所阻隔,从早到晚追随我。
热特律德应当明天回来。这一周,阿梅莉只向我表现她性情最好的方面,似乎有意让我忘掉去住院的姑娘,并和孩子一道准备庆贺她出院归来。
5月28日
加斯帕尔和夏洛特去树林和牧场,采来所能寻到的野花。老女佣罗莎莉做了一个特大号的蛋糕,萨拉则别出心裁用金箔来装饰。我们等她中午回来。
为了消磨等待的这段时间,我就坐下来写点儿日记。现在十一点钟了,我不时地抬头张望大路,看看有没有马尔丹马车的影子。我控制住自己,没有前去迎候,这样好些,要照顾阿梅莉的面子,不能单独去迎接。我的心却冲出去了……啊!他们到啦!
5月28日晚
我陷入不堪设想的黑夜!可怜可怜吧,主啊,可怜可怜吧!我情愿割舍对她的爱,主啊,千万别让她死去!
我这样担心完全有理由!她干了些什么?她到底要干什么呀?阿梅莉和萨拉回来告诉我,她们一直送她到“谷仓”门口,德·拉·M.在那里等候。可是,她还要出门……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想理一理自己的思绪。别人向我讲的情况不可理解,或者相互矛盾。我的头脑乱成一团麻……德·拉·M.小姐的园丁把她救回“谷仓”,她已不省人事。园丁说他望见她沿着河边走,接着过花园桥,接着俯下身,接着就不见人影了。不过,起初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没想到她会掉进河里,也就没有跑过去。她被水流冲到小闸门附近,才被园丁捞起来。出事不久我去看她时,她还没有苏醒过来,至少是又昏迷过去了,因为事后立即抢救,她还是醒来一会儿。谢天谢地,马尔丹还没有离开,他也不明白她何以这样麻木呆滞,问她什么也不回答,就好像她一点儿也听不见,或者决意不开口。她的呼吸还非常急促,马尔丹怕她肺充血,给她涂了芥子膏,用了拔火罐,并答应明天再来。事情糟就糟在开头只顾抢救,没有及时把湿衣服换下来,冰冷河水浸透的衣服在她身上裹得太久。唯独德·拉·M.小姐能从她口中问出几句话,认为她是要摘河岸这边盛开的勿忘我花,还不大会估计距离,或者把漂浮的一层花当作实地,就突然失足落水了……我若能相信这话就好了,确信这纯粹是个意外事件,我这颗心就会卸下沉重的负担!吃饭的时候还那么欢快,只是她脸上总挂着笑容的样子有点怪,令我隐隐不安。那是一种勉颜的笑,我从未见过,就竭力认为是她恢复视力的笑。那笑意宛如泪珠,从眼中流到脸上,相比之下,别人的俗笑我就看不上眼了。她没有加入大家的嬉笑!看样子她发现了什么秘密,假如单独和我在一起,她就会告诉我了。她几乎不讲话,但这不足为奇,周围如有别人,而且吵吵闹闹,她往往一声不吭。
主啊,我恳求您,请允许我同她谈谈吧。我需要了解情况,否则,往后叫我怎么活呢?……然而,她若真的要寻短见,是不是恰恰因为知道了呢?知道了什么呢?亲爱的朋友,您究竟了解到什么可怕的事情?我又向您隐瞒了什么要命的事情,而您猛然看到了呢?
我在她床前守了两小时,目不转睛地注视她那额头、那惨白的面颊、那紧闭的秀目——仿佛避而不视一种无名的忧伤——注视她那像海藻一般散落在枕头上的湿发,同时倾听她那不均匀而困难的呼吸。
5月29日
今天上午,我正要去“谷仓”,忽见路易丝小姐打发人来叫我。热特律德这一夜过得比较安稳,终于脱离了呆滞的状态。她见我进屋,还冲我笑了,示意要我坐到床前。我还不敢盘问她,而她也肯定怕我发问,就抢先说话,似乎要防止流露真情。
“您管那种小蓝花叫什么来着?是天蓝色的花,我在河边想采摘。您比我灵活,能替我采一束来吗?采来就摆在我床前……”
她说话的轻快声调不免做作,令我难受,无疑她也感觉到了,便转而严肃地补充道:
“今天上午我太乏了,不能同您说话。您去替我采那种花,好吗?过一会儿您再来吧。”
然而,一小时之后,我给她采来一束勿忘我花,不料路易丝小姐却对我说,热特律德又休息了,天黑之前不能见我。
今天晚上,我又见到她了。床上摞起靠垫,她靠在上面,几乎坐起来了。新梳的发辫盘在头上,插着我给她采的勿忘我花。
她肯定发烧了,看来喘气很急促,她的手滚烫,握住我伸过去的手。我就伫立在她身边。
“牧师,我得向您坦白一件事,因为,今天夜晚,我怕是活不过去了。今天上午,我对您说了谎话……其实并不是要采花……如果现在我向您承认我要自杀,您会原谅我吗?”
我握住她那纤弱的手,跪到她床前。她抽出手,抚摩我的额头。我把脸埋进衾单,以便掩饰我的眼泪,捂住我的啜泣。
“您是不是觉得,这样很不好呢?”她柔声地问道。她见我不回答,便又说道:
“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您瞧见了,我在您的心里和生活中,占的位置太大了。我一回到您的身边,就立刻明白了这一点,至少可以说,我占据了另一个女人的位置,而她正为此伤心呢。我的罪过,就是没有及早觉察出来,至少可以说,我虽然心里明白,还是任由您爱我。可是,我突然看见她那张脸,看见那张可怜的脸上充满悲伤,而想到那悲伤是我造成的,也就不忍心了……不,不,您丝毫也不要责备自己,还是让我走吧,把欢乐还给她吧。”
她的手不再抚摩我的额头了,我抓过来连连亲吻,洒上眼泪。然而,她却把手抽回去,又开始焦灼不安了。
“这不是我本来要说的话,不是我要说的话。”她重复道,只见她前额沁出汗珠。接着,她垂下眼睑,闭目待了一会儿,好像要收拢心思,或者要恢复当初瞎眼的状态。继而,她睁开眼睛,同时又开口讲话,起初声调迟缓而凄然,继而提高嗓门儿,越说越激动,最后疾言厉声了:
“您让我恢复了视觉,我睁开眼睛,看见一个比我梦想还美的世界。千真万确,我没有想到阳光这样明亮,空气这样清澈,天空这样辽阔。不过,我也没有想到人的额头这样瘦骨嶙峋。我一走进你们家,您知道最先看到什么吗……噢!我总得告诉您,我最先看到的,就是我们的过错,我们的罪孽。嗳,不要申辩了。您想一想基督的话:‘你们若是盲人,就没有罪了。’可是,现在我看得见了……请起来吧,牧师,您在我身边坐下,听我说,不要打断我的话。我在住院期间,阅读了,确切地说,请人给我念了《圣经》中您从未给我念过、我还不知道的段落。记得圣保罗有一句话,我反复背诵了一整天:‘从前没有法律,我就那么活着;后来有了戒律,罪孽便复活,我却死了。’”
她激动极了,说话声音特别高,最后几乎是喊出来的,弄得我很尴尬,真怕外边人听见。随后,她又闭上眼睛,仿佛自言自语:
“‘罪孽便复活,我却死了。’”
我不寒而栗,一阵恐惧,心都凉了。我想转移她的思想,便问道:“是谁念给你听的?”
“是雅克。”她回答,同时睁开眼睛凝视我,“他改宗了,您知道吧?”
这太过分了,我正要恳求她住口,可是她已经讲下去了:
“我的朋友,我的话要让您非常难过;可是你我之间,不能再容一点儿谎言了。我一看见雅克,就恍然大悟,我爱的不是您,而是他。他跟您的面孔一模一样,我是说像您在我想象中的面容……噢!为什么您叫我拒绝他了呢?我本来可以嫁给他……”
“哼,热特律德,现在也成啊!”我气急败坏地嚷道。
“他成为天主教神职人员了。”她冲动地说道。接着,她开始啜泣,身子也随之颤动。
“噢!我真想向他忏悔……”她神志恍惚地哀叹道,“您瞧见了,我只有一死。我渴了,求求您,叫个人来。我胸口憋闷。您走吧。唉!原指望同您这样谈谈,我的心情会轻松些。离开我吧。我们分手吧。看到您在面前,我再也忍受不了啦。”
于是我离开,叫路易丝小姐替换我守护她。热特律德极度狂躁,令我十分担心,但是我又不得不承认,我在那里,反而会使她的病情恶化。我请求路易丝小姐,一旦情况不妙,赶紧派人通知我一声。
5月30日
唉!再见面时,她已经安眠了。她处于谵妄状态,折腾了一夜,天亮时咽气了。遵照热特律德的临终要求,路易丝小姐给雅克发了电报。她去世几小时之后,雅克才赶到。他声色俱厉地指责我,没有及时请来一位神父。可是,我不知道热特律德在洛桑住院期间,显然受他怂恿改信了天主教,怎么会想到请神父呢。他当即向我宣布,他和热特律德都改宗了。这两个人,就是这样一同离开了我,仿佛生前被我拆散,就策划好逃离我,双双到上帝那里去结合。不过我确信,雅克改宗的动因,推理成分要多于爱情成分。
“爸爸,”他对我说,“我指责您也不合适,不过,恰恰是您的前车之鉴,给我指明了道路。”
雅克离开之后,我投在阿梅莉的脚下,求她为我祈祷,只因我的确需要帮助。她仅仅背诵了《天主经》,但每背诵一节就长时间停顿,我们默默地哀祷。我多想痛哭一场,然而我觉得,这颗心比沙漠还要干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