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与R先生见面前夕,一个阳光炫目的下午,他在从图尔开往韦尔塞斯的瑞士火车车厢里认识了阿尔曼达。他上错了一列慢车,而她挑选的是会在一个小站停靠的列车,那小站有公共汽车开往维特;她的母亲在维特拥有一幢瑞士农舍式别墅。阿尔曼达和休同时地、面对面地在车厢朝湖泊一侧的两个靠窗座位上坐了下来。过道另一边对应的四个座位上坐的是一家美国人。休打开《日内瓦日报》。

噢,她好漂亮,要是她的嘴唇再丰满些,魅力就更足了。乌黑的眼睛,金色的头发,蜜黄色的皮肤。在略显忧伤的嘴巴两侧,被晒黑的脸颊上,有一对月牙形的酒窝。她身穿有褶边的女式衬衫,外面是黑色外衣。大腿上放着一本书,被她两只戴黑手套的手捂住。他觉得自己认出了那是有火焰和煤烟标志的平装本。他们首次见面认识的方式既典型又平常。

三个美国孩子开始在一只行李箱里乱翻,寻找稀里糊涂忘记带来的什么东西(一堆连环漫画——连同一些用过的毛巾,此时都由一位繁忙的女服务员保管着),把毛衣和裤子都拉了出来。面对这一情景,他们交换了一下目光,用温文尔雅的方式表示厌烦。孩子的父母有一方看到了阿尔曼达冷冷的目光,报以和善的表情,表示拿他们没办法。列车员过来检票。

休把头侧向一边,暗自得意,他猜对了:那本书的确是平装版的《金色窗户里的人影》。

“这本书是我们出的。”休说道,对那本书点了一下头。

她凝视着放在自己大腿上的书,仿佛是想从中找出他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的裙子非常短。

“我的意思是,”他说道,“我就在那一家出版社工作,那是一家美国出版社,出版这本书的精装本。你喜欢它吗?”

她用流利但有些造作的英语回答说,她讨厌特别富于想象力的超现实主义小说。她要看的是反映我们时代的理性现实主义作品。她喜欢描写暴力和东方智慧的书。她还问,继续往下看会不会好一些。

“对了,在里维埃拉别墅有相当戏剧性的一幕,那小姑娘,也就是讲述者的女儿……”

“琼。”

“正是。琼放火烧了自己的玩具小屋,结果把整座别墅全烧光了,但是书中恐怕不会有太多暴力描写,都是象征性的,写得很庄重,同时还特别温情,和护封的简介说的一样,至少是第一版曾经这样说过。封面是著名的保罗·普兰设计的。”

无论多么枯燥乏味,她当然会把书看完,因为生活中的每一件事都应该有个结尾,就像应该修好维特山上的那条路一样,那里有他们的房子,一座豪华的瑞士农舍式别墅,但是在那条新路尚未完工之前,他们必须艰难地爬到德拉科尼塔缆道那里。《燃烧的窗户》,或者叫作别的什么书名,是前天她二十三岁生日时,作者的继女送给她的,那位继女他也许……

“朱莉娅。”

对。朱莉娅和她两人冬季里曾在泰辛州的一所外国女子学校任过教。朱莉娅的继父刚和她母亲离婚,他对待她母亲的方式真是坏透了。她们教什么呢?噢,无非是仪态,韵律操——诸如此类的东西。

休和这位新结识的富有魅力的女子现在改用法语对话。他的法语起码说得和她的英语一样好。她要他猜她的国籍,他说不是丹麦人就是荷兰人。不对。她父亲一家来自比利时,他是个建筑师,去年夏天在监督拆除一处废弃不用的旅游胜地著名旅馆时不幸身亡。她母亲出生于俄罗斯,出身背景很高贵,但是当然被那场革命彻底毁灭了。她问他喜欢自己的工作吗?还请他把那黑色窗帘拉下来一点。他说这样做是给夕阳送葬。她问这句话是不是谚语。他说不是,是他刚杜撰出来的。

那天晚上,在韦尔塞斯,他在日记中断断续续地写道:

“在火车上和一位姑娘闲聊。裸露的褐色双腿和金色凉鞋很漂亮。有一种以前从未感受过的中学生的疯狂欲望和带有浪漫色彩的激动。阿尔曼达·查玛。表示贵族的介词和我的名字的最后一个音节有些不协调。我相信拜伦使用‘查玛’这个词的意思是‘孔雀开屏’,有着很高贵的东方背景。令人高兴地老于世故,但又不可思议地天真无邪。维特山上的瑞士农舍式别墅是父亲建造的。如果你能亲自到那些地区去看一看就好了。希望知道我是否喜欢自己的工作,我的工作!我回答道:‘问我能做什么工作,而不是我做什么,可爱的姑娘,太阳可爱的光穿过半透明的黑色织物。我可以用三分钟的时间记住电话号码簿的一整页,但却记不住自己的电话号码。我可以写出和你一样奇特新颖的诗篇,也可以写出别人三百年后才能写出来的诗句,但是除了大学时代一些年少气盛的胡言乱语之外,我从未发表过片言只语的诗歌。我可以在父亲的学校的球场上打出一招破坏力极大的接发球——切削式的猛抽——但是一局下来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运用墨水和透明水彩画法,我能画出湖光水色无与伦比的半透明性,天堂般的群山映照其中,但却画不出一条船、一座桥,也画不出普兰笔下一座别墅烈火熊熊的窗户里人们陷入混乱的侧影。我在美国的学校里教过法语,但永远摆脱不了我母亲的加拿大口音,尽管我在低声念法语单词时能清楚地听得出来。把你的连衣裙解开,得伊阿尼拉,我可以爬上我的焚尸柴堆。我可以跃起一英寸,并在空中保持十秒钟,但却爬不上一棵苹果树。我拥有哲学博士学位,但德语却一窍不通。我已经爱上了你,但我不会为此采取任何行动。简言之,我是一个全能天才。’由于一次与那位天才相称的巧合,他的继女把她正在读的这本书给了她。朱莉娅·穆尔无疑已经忘记,两三年前我曾经占有过她。母女俩都酷爱旅游。她们到过古巴、中国和其他类似的单调乏味、原始蛮荒之地,对那里可爱而奇特的人津津乐道,而且还和他们交上了朋友。给我说说他的继父。他非常法西斯吗?不理解我为什么说R太太的左翼主义是一种普遍的资产阶级时髦。可事实恰恰相反,她和她的女儿都崇拜激进分子!也罢,我说,R先生与政治无缘。我心爱的人认为,这正是他的问题所在。太妃奶油般的脖子上戴一个小小的金十字架,还有一颗美人痣。苗条,健壮,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