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二天,星期三的早上,埃莉卡那只赤褐色的爪子伸进了四月二日房间,往地上扔下了一只紫红色的长信封。加宁漠不关心地认出了那大大的、倾斜的、非常规则的笔迹。邮票贴反了,埃莉卡肥大的拇指在信封的一角留下了一个油印。信封弥漫着香水味,加宁顺带想到,往信上洒香水就像往靴子上喷香水然后过马路一样。他往嘴里满满吸了一口气,吐了出去,把没开封的信塞进了口袋里。几分钟后他又把信拿了出来,在手里翻了个个儿后扔在了桌子上,然后他在房间里来回踱了两次。

膳宿公寓里的门全都开着,早晨打扫房间的声音和趁穿堂风之便穿过所有房间的火车声交织在一起。加宁上午都在家,一般都自己打扫房间和铺床。这时他突然意识到这已经是他第二天没有收拾房间了。他走到过道里去找扫帚和掸子。丽季娅·尼古拉耶夫娜提着个水桶像只老鼠般匆匆经过他的身边,她走过时问道:“埃莉卡把信给你了吗?”

加宁默默地点了点头,拿起放在栎木柜上的一把长柄刷子。在过厅的镜子里他看到了映出来的阿尔费奥洛夫房间的里面,因为房门大敞。在那间充满阳光的房间里——那天天气极好——一个光亮的圆锥形尘土柱斜扫过书桌的一角,加宁痛苦而清晰地想起了那些先是由阿尔费奥洛夫给他看、后来又被克拉拉撞见他独自如此激动地审视的相片。在那些相片里玛丽和他记得的一模一样,想到他的过去就躺在别人的抽屉里,这简直太可怕了。

丽季娅·尼古拉耶夫娜迈着小碎步嗒嗒沿走廊走去时“砰”地推上了门,镜中的映象消失了。

加宁拿着地板刷回到自己屋子里。桌上放着一个紫红色的长方信封。信封和镜子里照出的那张书桌唤起了他迅速的联想,使他记起了那些放在一个黑钱包里的信,钱包旁有一把他从克里米亚带回来的自动手枪,全放在衣箱底部。

他从桌上一把抓起那只长信封,用胳膊肘把窗子再推开一些,然后用他有力的手指把信横着一撕两半,接着又把每一半撕碎扔进风中。纸片像雪花般闪闪飞落到阳光照亮的深渊之中。有一张碎纸片飘到窗台上,加宁看见撕剩的几行字:

ourse,I can forg

ove. I only pra

hat you be hap

他从窗台上把纸片弹落到散发着煤气和春天气息的开阔的院子里。他宽慰地耸了耸肩,开始收拾屋子。

后来,他听见同住的房客一个个回来吃午饭,听见阿尔费奥洛夫高声大笑,听见波特亚金轻轻地咕哝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埃莉卡出现在过道里,沮丧地敲了一记开饭锣。

加宁在去吃午餐的路上追上了克拉拉,克拉拉害怕地看了他一眼。加宁笑得这样好看,这样和善,克拉拉心想:“就算他是个小偷又怎样——没有人和他一样。”加宁打开了门,她低下头走过他身边进了餐厅。别的人都已经在各自的位子上坐好了,丽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干瘦的小手里拿着一把巨大的勺子正在郁郁不乐地往外舀汤。

波特亚金今天又没办成;老头实在是没有福气。法国人已经同意他入境了,可是德国人却不知为什么不让他离境,而他剩下的钱只够他上路用。如果这种混乱再持续一个星期,他就不得不把钱花在维持生活上,那样钱就不够让他到巴黎了。他一边喝汤一边以沉重、生硬的幽默描述着他如何被从一个部门赶到另一个部门,如何无法说明自己的要求,以及最后如何被一个又累又气的官员骂了出来。

加宁抬起头来说:“明天让我和你一起去吧,安东·谢尔盖耶维奇。我有的是空闲时间,我帮你去和他们谈。”

他的德语确实很好。

“哦,谢谢你,”波特亚金答道,他像前一天那样又一次注意到了加宁那异乎寻常的欢快表情。“真够让人哭得出来的,你知道。我又排了两小时的队,还是空手而归。谢谢你,列维什卡。”

“我估计我的妻子也会遇到麻烦的,”阿尔费奥洛夫开始说,这时加宁身上发生了一件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他感到一阵难忍的红晕慢慢布满了他的脸,使他前额发痒,好像醋喝多了似的。他来吃午饭时并没有想到这些人,这些他流亡梦境生活中的幽灵会谈到他的真正生活——谈到玛丽。怀着羞耻和惊恐,他想起前天午餐时由于不知情,他竟和别人一起嘲笑过阿尔费奥洛夫的妻子。而今天可能有人还会笑的。

“不过她很会办事,”阿尔费奥洛夫这时仍在说,“她能维护自己,知道怎么保护自己,我的小妻子会的。”

科林和戈尔诺茨维托夫交换了一下眼色,咯咯笑了起来。加宁一声不响,绷着脸搓了个面包球。他差一点站起身走出去,但还是控制住了自己。他抬起头,迫使自己看了一眼阿尔费奥洛夫,这一看使他奇怪玛丽怎么可能嫁给这么一个有着稀疏的小胡子和发亮的胖鼓鼓的鼻子的家伙。想到他正坐在一个爱抚过玛丽、感知过她的双唇、她的玩笑、她的笑声、她的一举一动,而且现在正等待着她的到来的男人旁边,这简直太可怕了,但与此同时,当他想到玛丽是向他而不是她丈夫首先献出她那深情而独特的芬芳时,他也感到某种激动人心的自豪。

午饭后他出去散步,然后爬上一辆公共汽车的上层。街道在他下面流逝,小小的黑色人影在阳光照耀的柏油路上匆匆来往,公共汽车晃动着发出隆隆的声响——加宁感到在他眼前闪过的这个异国城市只不过是一场电影。他回到家里时看见波特亚金在敲克拉拉的门,而他觉得波特亚金也仿佛是个幽灵,无关紧要,毫不相干。

“我们的朋友又爱上什么人了,”安东·谢尔盖耶维奇在和克拉拉一起喝茶时冲着门点了点头说,“不是你吧,是吗?”

克拉拉转开头去,丰满的胸部一起一伏。她无法相信这是真的;她很害怕,她怕那个搜劫别人书桌的加宁,然而波特亚金的问题仍然使她高兴。

“他不是爱上你了吧,是吗,克拉诺奇卡?”他重复道,一面吹着茶,眼光越过夹鼻眼镜斜看了她一眼。

“他昨天和柳德米拉断了,”克拉拉突然说道,她觉得可以对波特亚金说出这个秘密。

“我猜就是这么回事,”老人点点头,津津有味地啜了口茶。“他不会无缘无故地这样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旧的去了,新的来了。你听见他今天是怎么对我建议的吗?他明天要和我一起去警察局。”

“今天晚上我会见到她,”克拉拉沉思地说,“可怜的姑娘,她在电话中听起来难过得要死。”

波特亚金叹了口气。“啊,年轻人。那姑娘会恢复过来的。没有什么损害。这样最好。至于我嘛,克拉诺奇卡,我不久就要死了。”

“天哪,安东·谢尔盖耶维奇!尽瞎说!”

“不,不是瞎说,昨天夜里我心脏病又发作了。我的心一会儿跳到嘴里,一会儿又落到床底下。”

“可怜的人,”克拉拉焦急地说,“你该去看医生。”

波特亚金笑了。“我说着玩的。其实正相反,我最近觉得好多了,没有犯过病。我是临时瞎编的,就为了看看你的大眼睛睁得更大。你要是在俄国,克拉诺奇卡,某个乡村医生或富裕的建筑师会追求你的。告诉我——你爱俄国吗?”“非常爱。”

“就是,我们应该爱俄国。没有我们流亡在国外的人对她的爱,俄国就完了。生活在那里的人没有哪个爱她。”

“我已经二十六岁了,”克拉拉说,“我整个上午都打字,一周五天,我一直工作到六点钟,我很累,我在柏林很孤单。你怎么看,安东·谢尔盖耶维奇——这种情况会持续很久吗?”

“我不知道,亲爱的,”波特亚金叹了口气道,“要是知道我会告诉你的,但是我不知道。我也工作过,我在这里创办了一本杂志,可现在却没有任何成绩可言。我只求上帝我能到巴黎去,那儿生活要自由些、容易些。你怎么看——我会去那儿吗?”

“哎呀,当然会的,安东·谢尔盖耶维奇。明天一切都会安排好的。”

“显然,生活要自由些——而且也便宜些,”波特亚金说,他用勺盛起了一小块没有化掉的糖;心想这小小的多孔的糖块还真有点俄国的特点,有点像春天正在融化的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