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窗 第四章

真的,他几乎把她的画架撞翻。他一面高呼“威风凛凛,我们策马前行”,一面挥舞着双手,向她直冲过来,但是,谢天谢地,他突然调转马头,离她而去,她猜想,他就要在巴拉克拉伐战役中英勇牺牲啦。从来没人像他这样既滑稽又吓人。但是,只要他继续这样手舞足蹈、大声吟诵,她就是安全的;他不会停下来看她的画。那可是一件叫莉丽·布里斯库受不了的事儿。甚至当她注视着画布上的斑块、线条、色彩,注视着坐在窗内的拉姆齐夫人和詹姆斯之时,她神经的触须仍对周围的环境保持警惕,唯恐有人会蹑手蹑足地走过来,突然盯着她的画瞧。现在她所有的感觉都敏锐起来,注意地看,使劲地看,直到墙壁和那边的茄玛娜花的颜色深深地映入她的眼帘。她注意到有人从屋里出来,向她走来;但从走路的姿态可以看出,这是威廉·班克斯,因此,虽然她的画笔在颤抖,她没有(如果是塔斯莱先生,保罗·雷莱,敏泰·多伊尔或者实际上是别的什么人,她就会)把她的画翻过来覆在草地上,她仍旧让它立着。威廉·班克斯站在她身旁。

他们俩都在村子里借宿,一块儿走进走出,晚上在门口的蹭鞋垫上分手之际,他们曾经对那些汤,那些孩子,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作过小小的评论,这使他们建立起一种互相谅解的关系。因此,当他现在带着他那种评判的神态站在她身旁(他年龄大得可以做她的父亲,是一位植物学家,一个鳏夫,身上总是带着肥皂味儿,小心谨慎,十分干净),她只是站在那儿不动。他也站在那儿,她的皮鞋好极了,他发觉。那鞋可以让足趾自然地舒展。和她住在一幢房子里,他已经注意到她的生活是多么有规律,她总是在早餐之前就出去作画了,他想,她孑然一身,大概很穷,当然没有多伊尔小姐的美貌或魅力,但她通情达理,颇有见识,所以在他眼中,她比那位年轻的小姐更胜一筹。譬如说,当拉姆齐先生对着他们怒形于色,一面指手划脚,一面大声呵叱时,他确信布里斯库小姐心里明白:

“什么人又闯祸啦。”

拉姆齐先生凝视着他们。他目光盯着他们,却好像没见到他们。那使他们俩觉得有点尴尬。他们俩无意之中看到了他们本来没想到会看见的事情。他们侵犯了别人的隐私。因此,莉丽想道,班克斯先生可能是想找个借口躲开,走到听不见拉姆齐先生吟诗的地方去,所以他几乎马上就说,有点儿凉飕飕的,建议去散散步。对,她愿意去散步。然而,她对她的画又恋恋不舍地望了一眼。

茄玛娜花呈鲜艳的紫色;那墙壁洁白耀眼。既然她看到它们是这般模样,如果她不把它们画成青紫和洁白,她就会觉得问心有愧,尽管自从画家庞思福特先生来过之后,把一切都看成是苍白、雅致而半透明的,已成为一种时尚。然而,在颜色底下还有形态。当她注视之时,她可以把这一切看得如此清楚,如此确有把握;正当她握笔在手,那片景色就整个儿变了样。就在她要把那心目中的画面移植到画布上去的顷刻之间,那些魔鬼缠上了她,往往几乎叫她掉下眼泪,并且使这个把概念变成作品的过程和一个小孩穿过一条黑暗的弄堂一样可怕。这就是她经常的感觉——她得和概念与现实之间的可怕差距抗争,来保持她的勇气,并且说,“这就是我所见到的景象;这就是我所见到的景象,”借此抓住她的视觉印象的一些可怜的残余,把它揣在胸前,而有成百上千种力量,要竭力把这一点儿残余印象也从她那儿夺走。就在此刻,在凉飕飕的秋风里,她正要开始挥笔作画,其他的杂念纷至沓来:她自己的能力不足,她多么渺小可怜,她要在布罗姆顿路为她的父亲操持家务,她还得尽力控制住自己强烈的冲动,别去拜倒在拉姆齐夫人脚下(谢谢老天爷,迄今为止,她一直克制住了),并且对她说——但是,又能对她说些什么呢?“我爱上你了?”不,这不真实。“我爱上了这一切,”说时她把手向那篱笆、屋子和孩子们一挥。这多荒谬,这是不可能的。一个人不可能把自己的真实思想表达出来。因此,现在她把她的画笔整整齐齐一支靠一支放进盒子里,并且对威廉·班克斯说:“天气突然转凉了,太阳发出的热量好像也减弱了。”她一边说一边环顾四周。因为还有足够的光线,草地仍保持着柔和的深绿色,那幢房子在点缀着怒放的紫花的一片葱翠之中显得十分醒目,白嘴鸦在蔚蓝的苍穹下悲鸣。然而,有什么东西在流动,在空气中展开银翼一闪而过。毕竟已经是九月了,是九月中旬,而且是六点钟以后的黄昏时分。于是他们按照习惯的路线漫步走过花园,穿过网球场,越过蒲苇丛,走到厚实的树篱的缺口处,那儿用火红的铁栅防护着,它就像燃着煤块的火盆一般通红。在篱笆的缺口之间,可以见到海湾的一角,那蓝色的海水,看上去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加湛蓝。

出于某种需要,他们每天傍晚总要到那儿去走一遭。好像在陆地上已经变得僵化的思想,会随着海水的漂流扬帆而去,并且给他们的躯体也带来某种松弛之感。起初,那有节奏的蓝色的浪潮涌进了海湾,使它染上了一片蓝色,令人心旷神怡,仿佛连躯体也在随波逐流地游泳,只是在下一个瞬间,它就被咆哮的波涛上刺眼的黑色涟漪掩盖,令人兴味索然。然后,在那块巨大的岩礁背后,几乎在每天傍晚,都会喷出一股白色的泉水,它喷射的时间是不规则的,因此,你就不得不睁着眼睛等待它,而当它终于出现之时,就感到一阵欣悦;在你等待的时候,你会看到,在苍白的、半圆形的海滩上,一阵阵涌来的浪潮,一次又一次平静地蜕下了一层层珠母的薄膜。

他们俩站在那儿微笑。他们先是被奔腾的波涛,后来又被一艘破浪疾驶的帆船激起了一种共同的欢乐感觉。那条帆船在海湾里划开一道弯曲的波痕,停了下来,船身颤抖着,让它的风帆降落;然后,出于一种要使这幅画面完整的自然本能,在注视了帆船的迅速活动之后,他们俩遥望远处的沙丘,他们刚才所感到的欢乐荡然无存,一种忧伤的情绪油然而起——因为那画面还有不足之处,因为远处的景色似乎要比观景者多活一百万年(莉丽想道),早在那时,这片景色就已经在和俯瞰着沉睡的大地的天空娓娓交谈了。

望着远处的沙丘,威廉·班克斯想起了拉姆齐:想起了在威斯特摩兰的一条小径,想起了拉姆齐,带着那种似乎是他的本色的寂寞孤僻,独自一人沿着那条道路踯躅。他的散步突然被打断了,威廉·班克斯回想起来(这肯定是由于某种确实发生过的意外事件),被一只伸出翅膀来保护一窝鸡雏的老母鸡打断了。拉姆齐停下脚步,用手杖指着老母鸡说“漂亮——漂亮”,一束奇异的光照进了他的心窝。班克斯想道,那表明他性情质朴,同情弱者,但是,他好像觉得,也就是在那条岔道上,就在那儿,他们的友谊中断了。在那以后,拉姆齐结了婚。后来出于某种原因,他们的友谊的核心消失了。他说不出这究竟是谁的过错,只是,过了一阵,重叙友情代替了另结新欢。正是为了叙旧,他们又重逢了。然而,在他和沙丘之间这一番默默无声的对话中,他坚持认为,他对拉姆齐的友情丝毫也没有减退;他的友谊,就在那儿,好像一个年轻人的躯体,在泥土里躺了一个世纪,他的嘴唇依旧鲜红,这就是他的友谊,敏锐而现实地,横陈在海湾对岸的沙丘中。

他为这友谊焦虑不安,也许是为了摆脱他自己心中那种憔悴不堪的感觉而焦虑不安——因为拉姆齐在一群活蹦乱跳的孩子中生活,而班克斯是没儿没女的鳏夫——他焦虑不安,但愿莉丽·布里斯库不要贬低拉姆齐(在他自己的领域中,他是个伟大的人物),而同时又能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他们之间的友谊早已开始,在威斯特摩兰的一条岔道上,当那只母鸡卵翼它的小鸡之时,他们的友谊枯竭了;此后拉姆齐结了婚,于是他们就分道扬镳,当然,谁也没有过错,只是存在着某种趋势,当他们重逢之时,仍有这种貌合神离的趋势。

是的。就那么回事儿。他说完了。他从那片景色转过身去。他转身往回头那条道路走去,走上了汽车道。要不是那些沙丘给他揭示了埋藏在泥沼之中的、嘴唇鲜红的友谊的遗骸,他决不会注意到那些他原来不去注意的事情——例如,凯姆,那个小姑娘,拉姆齐最小的女儿,她正在沙滩上采香爱丽丝花。她任性得可怕。她不愿听保姆的话,“给这位先生一朵鲜花。”不!不!不!她就是不给!她捏紧拳头。她直跺脚。班克斯感到衰老而凄凉。他的一片友情,不知怎么被她误解了。他的模样必定已经憔悴不堪了。

拉姆齐一家并不富裕。他们究竟如何设法维护这一切,可真是个奇迹。八个孩子!靠哲学研究来养活八个孩子!这儿是孩子们中的另一个。这回是杰斯泼,他悠闲地走过,去打一会鸟,他说。他走过时漫不经心地和莉丽握握手,就像是握住一只打气筒的柄,这使班克斯先生酸溜溜地说,她可真是大家的宠儿。现在还得考虑教育问题(不错,也许拉姆齐夫人还有些她自己的事要考虑),更不必说那些“了不起的家伙”全是些身材高大、瘦骨嶙峋、毫不留情的年轻人,他们平时要消耗多少鞋袜啊。至于要搞清他们的名字和长幼次序,他可实在办不到。他私下用英国国王和女王的名字来称呼他们——任性的凯姆,冷酷的詹姆斯,公正的安德鲁,美丽的普鲁——普鲁将会有美丽的姿容,他想,她没法长得不美,而安德鲁会有聪明的脑袋。当他走上了汽车道而莉丽给他的各种评语加上一个是或非的结论之时(她热爱他们所有的人,她热爱这个世界),他衡量着拉姆齐的境遇,怜悯他,嫉妒他,似乎他看到拉姆齐年方弱冠就享有离群索居、严肃稳重的声誉,而现在他确实像展开翅膀咯咯叫的母鸡一般受到子女的拖累,因而抛弃了他过去的一切荣誉。他们的确给了他一些乐趣,威廉·班克斯承认这一点;如果凯姆给他的衣服插上一支鲜花,或者爬上他的肩头去看一幅维苏威火山爆发图,那肯定是十分愉快的;但是,他的老友们不会不感觉到,他们也毁坏了一些东西。现在一位陌生人会怎么想?这位莉丽·布里斯库会怎么想?谁能不注意到他身上滋长起来的那些坏习惯?也许是怪癖,是弱点?如此有才华的人物,竟然会处于如此低下的精神境界,实在令人吃惊——不过这句话太苛刻了——他竟然如此依赖于人们的赞扬。

“噢,但是,”莉丽说,“想一想他的工作吧!”

每当她“想起他的工作”,她总是在想象中清清楚楚地看到自己面前一张厨房里用的大桌子。这是安德鲁干的好事。她问他,他爸爸写的书是讲什么的。“主体、客体与真实之本质,”安德鲁说。她说,老天爷,她可不懂那是什么意思。“那末你就想象一下,厨房里有张桌子,”他对她说,“而你却不在那儿。”

因此,现在每当她想起拉姆齐先生的工作,她眼前总会浮现出一张擦洗干净的厨桌。目前它就悬浮在一棵梨树的桠杈上,因为他们已经来到了果园。她费劲地努力集中思想,不是把注意力集中在有银色节疤的树皮上,或者那鱼形的树叶上,而是集中在一张厨桌的幻影上,一张那种擦洗干净的木板桌子,带着节节疤疤的木纹,完整扎实就是它多年来所显示的优点,现在它就四脚朝天地悬空在那儿。当然啰,如果把美丽的黄昏,火红的晚霞,湛蓝的海水和银色的树皮浓缩成一张白色的四条腿的桌子,如果一个人老是这样看到事物生硬的本质,如果他就是如此来消磨时光(而这样做是最优秀的思想家的标志),这样的人物自然就不能用普通的标准来加以衡量。

班克斯先生喜欢她,因为她叫他“想想他的工作”。他已经想过了,他经常想,反复想。不知道有多少次,他曾经说:“拉姆齐先生是四十岁以前达到事业高峰的那些人中的一个。”当他只有二十五岁的时候,他就在他写的一本小书里对哲学作出了肯定无疑的贡献;此后所写的文章,或多或少是同一个主题的扩展和重复。无论如何,对某种事业作出贡献的人,毕竟为数不多,他说着就在梨树旁边停了下来。这话可说得用词得体、异常精确,公正不阿。突然间,好像他一挥手就把她的感情释放了出来,她对他的印象已经积累了一大堆,现在她对他的全部感受,像沉重的雪崩一般倾泻出来。那是一种激动的情绪。然后,在一阵烟雾之中,升起了他存在的实质。那是另一种感觉。她被自己强烈的感受惊愕得发呆了;那是他的严峻,他的善良所激起的感觉。我尊敬您(她在内心默默地对他说),在各方面完全尊敬您;您不慕虚荣;您完全无私;您比拉姆齐先生更好;您是我所认识的最好的人;您没有妻室儿女(她渴望着要去抚慰他孤独的心灵,但是不带任何性感);您为科学而生存(不由自主地,在她眼前浮现出一片片马铃薯标本);赞扬对您说来是一种污辱;您真是个宽宏大量,心地纯洁,英勇无畏的人啊!然而,同时她又想起,他竟然路远迢迢带一个贴身男仆到这儿来;他不许狗儿爬上椅子;他会滔滔不绝地谈论蔬菜里的盐分和英国厨师烹调手艺的拙劣(直到拉姆齐先生砰地一声关上了门,拂袖而去)。

这又如何解释,所有这一切?你如何去判断别人,如何去看待他们?你如何把各种因素综合起来,得出结论,断定你对某人的好恶?那些评语究竟又有什么意义?现在她站在那儿,对着那棵梨树发愣。对于这两位男子的印象,接二连三地涌上心头。要跟上她的思路,就好像要跟上一个难以笔录的说话极快的声音,而这就是她自己的声音在说话,她要避免对不可否认的、永恒的、矛盾的事物作出立即的反应,甚至那梨树树皮上的裂缝和节瘤,也不可改变地永久留在那儿了。您有伟大之处,她继续说下去,但是拉姆齐先生却没有这种伟大;他心眼儿小,自私,虚荣,个人主义;他被宠坏了;他是个暴君;他把拉姆齐夫人折磨得要死;但他具有您(她对班克斯先生说)所没有的东西;他不懂得人情世故;他对日常琐事一无所知;他爱狗和他的孩子们。他有八个孩子,班克斯先生却一个也没有。那天晚上,他不是披上两件衣服,让拉姆齐夫人给他理发,把他的头发剪到一只烤布丁的盆子里去吗?这许多念头纷至沓来,像一群蚊子一般上下飞舞。它们是各自分离的,但是全被控制在一个看不见的、有弹性的网中——它们在莉丽的头脑里飞舞,在梨树的桠枝间飞舞(那只擦洗过的厨桌的幻象,她对拉姆齐先生的智力深深仰慕的象征,仍旧悬浮在那儿),直到她越转越快的念头由于太过紧张而分裂了,她才感到松了口气。在近处传来一声枪响,在枪声的余波之中,飞起了一群受了惊吓、吱吱喳喳、骚动不宁的椋鸟。

“杰斯泼!”班克斯先生说。他们转身朝椋鸟飞越平台的方向走去,尾随着空中惊散疾飞的鸟群,穿过了高高的篱笆的缺口,一直走到拉姆齐先生跟前。他忧郁地对着他们哼了一声。“谁又闯祸啦!”

正在吟诗的拉姆齐先生完全沉浸在自我陶醉之中,他的双眸激动得闪闪发光,他那忧郁而紧张的挑战的目光,现在突然和他们的目光相遇了,互相凝视了片刻,在快要认出他们的一刹那间,他颤抖了;于是他想举起手来遮住脸庞,但手刚举到一半,又停了下来,好像在急躁的、羞愧的痛苦之中,他要闪避、甩开他们正常的目光,好像他恳求他们把明知不可避免的事儿延宕片刻,好像他的吟诵被人打岔所引起的孩子气的愤恨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然而,甚至在他被人撞见的一刹那间,他也没有彻底垮下来,而是决心要执著于这种痛快的情绪,这种既使他羞愧又使他沉醉的不合规范的狂热吟诵——他突然转过身去,砰地一声对着他们关上了他私室的门。莉丽·布里斯库和班克斯先生不安地仰望天空,发现刚才被杰斯泼的枪声惊散的那群椋鸟,正栖息在那几棵榆树的树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