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卡

(1886年)

三个月前九岁的男孩万卡·茹科夫被送给鞋匠阿利亚欣当学徒。在圣诞节前夜他不上床睡觉,等到店主夫妇和师傅们都出去做晨祷后,他从老板的柜子里取出一只小墨水瓶和一支笔尖已经生锈的钢笔,在自己面前摊开一张皱纸,他开始写信了。在写下第一个字母前他胆怯地看了房门和窗户好几次,他还斜眼瞟了一下昏暗的圣像和排在圣像两旁的鞋楦架子,叹吁了一声。那张纸摊开在一条长凳上,而他自己在长凳前跪着。

“亲爱的爷爷,康斯坦丁·马卡雷奇!”他写道。“我在给你写信,向您祝贺圣诞节,愿你有上帝所恩赐的一切。我没有爹没有娘,只剩下你一个亲人了。”

万卡把视线转向昏暗中的窗子,窗上闪动着他那小蜡烛的影子。他清楚地想象他祖父康斯坦丁·马卡雷奇的模样。祖父在日瓦列夫老爷家当守夜人,那是个矮小干瘦十分敏捷灵活的老头,年龄在六十五岁上下,一张笑脸,两只醉眼。白天他在仆人的厨房里睡觉,要不就跟厨娘们说笑打诨;夜间他裹着一件肥大的羊皮袄,敲打着梆子在庄园周围走动,两条狗耷拉着脑袋跟在他身后,一条是老母狗卡什坦卡,一条是小牝狗“泥鳅”,给它这个外号是因为它毛色乌黑身子细长,像一只伶鼬。这条“泥鳅”十分恭敬亲热,看到自家人或外人都一样温顺,不过它的名声不佳:它的恭敬顺从只是外表,隐藏在其后的是奸险毒辣。没有一条狗会比它更善于悄悄走近,或抓人的腿或潜入冷藏室或偷食农家的母鸡。人家已经不止一次打伤过它的后腿,有两次它被人家吊将起来,几乎每个星期里它都会被打到半死,可是它每次都能养好伤活下来。

眼下多半会是这样的情景:祖父正站在大门口,眯缝起眼睛瞧着乡村教堂的明亮通红的窗子,他穿着高统毡靴的脚在打拍子,他在跟仆婢们说笑打诨,那根敲更用的梆子挂在腰带上。他冷得瑟缩,在不时地搓手。他一忽儿拧女仆一把,一忽儿又拧一下厨娘,发出一阵阵的嬉笑声。

“要不咱们来吸一点儿鼻烟?”他说着把烟盒子送到了村妇们面前。

村妇们闻了点鼻烟打起喷嚏来。祖父乐得不可开交,哈哈大笑。他嚷道:

“快擦掉!冻结起来了!”

大伙儿给狗闻鼻烟。卡什坦卡打喷嚏,转动鼻面,表示它受到了欺侮,向一旁走去。“泥鳅”呢,它出于恭敬不打喷嚏摇摇尾巴。天气好极了。寂静,清澈,新鲜。夜色黑黝黝的,但是可以看得出整个村子、村里的白色屋顶、烟囱里冒出的缕缕炊烟、让重霜给染成银白色的树木和一堆堆的积雪。星星布满了整个天空,欢乐地闪烁着。银河显得十分明朗,好像有人已经在节前用雪将它洗擦过了……

万卡叹息一声,将钢笔蘸蘸墨水继续写:

“昨天我挨打了。老板揪住我一把头发,把我拉到户外拿师傅干活用的皮条痛打,只因为我在摇他们摇篮里的小孩时不知不觉睡着了。上个礼拜老板娘叫我洗一条青鱼,我从尾部开始,她就抓起青鱼用鱼头朝我脸上戳。师傅们常欺侮我,打发我到小酒店买伏特加,指使我偷主人家的黄瓜,而主人就打我,随手抓到什么就用什么打。吃东西呢,没有什么好吃的,早晨吃面包,午饭喝稀饭,晚上还吃面包,而茶水和菜汤呢——那是主人们自己大吃大喝的东西。睡觉么,他们叫我睡在过道里,摇他们的小孩,小孩一哭,我就不睡,摇摇篮。亲爱的爷爷,你发发上帝那样的慈悲吧,从这个地方把我领走,回家去,回乡下去,我怎么也熬不下去了……我给你下跪,我会永远为你求告上帝,领走我吧,要不我准会死……”

万卡撇撇嘴角,用黑黑的拳头揉揉眼睛:他哭了。

“我会帮你搓烟草,”他接着写道,“会为你求告上帝,要是我做错了什么,你就打我,痛痛地打。要是你认为我没有差事,那我就去求管家,求他看在基督分上让我擦皮鞋,要不我就去代替费季卡做牧童。亲爱的爷爷,我怎么也熬不下去了,干脆只有一死了。我本想跑回乡下去,可是我没有靴子,我怕受冻。等我长大了,我会为此给你养老,决不让任何人欺侮你,你死了,我准会求告上帝,让你的灵魂安息,就像为我好妈妈佩拉盖娅求告一样。

“莫斯科很大,全是老爷们的房子。马很多,没有羊,狗也不凶。这儿的孩子不举着纸星走来走去,也不许他们进唱诗班。有一次,我在一家铺子的橱窗里看见,有一些鱼钩连着钓丝一起卖,能钓各式各样的鱼,很管用的,有这么一个钓钩,它能钓得起一普特重的大鲶鱼呢。我还看到几个铺子,那里有各式各样的枪,就像老爷家那种样子的枪,买一支枪恐怕得要百把个卢布……肉铺里有黑山鸡,有松鸡,有兔子,可是铺子里的伙计不肯说,这些东西是在哪里猎到的。

“亲爱的爷爷,等到老爷家摆起圣诞树,树上挂有许多礼物,你给我拿一个金色的核桃,把它藏进绿色的小箱子里。你问小姐奥莉加·伊格纳季耶芙娜要吧,就说是给万卡的。”

万卡猛然叹了一口气,又盯住了窗子看。他回想起:总是祖父到树林里去给老爷家找圣诞树,总是带着孙儿一起去。那真是快乐高兴的时候!祖父咳嗽得喀喀响,严寒把树木冻得喀喀响,万卡学着他们也喀喀地叫。往往是这样的:祖父在砍树以前先要吸上一烟斗烟,闻上许多时间鼻烟,还要把已受冻的小万卡嗤笑一阵。那些将用作圣诞树的小云杉披着重重白霜,一动不动地在等待着:它们中的哪一棵该被砍下。突然间出现一只野兔,它像飞箭一样蹿过雪堆。祖父不住地叫喊着:

“捉住它,捉住它,……捉住它!嘿,这只短尾鬼!”

祖父把一棵砍倒的小云杉拖进老爷的屋子,大伙儿就动手将它打扮起来。干得最欢的是奥莉加·伊格纳季耶芙娜小姐,她是万卡最喜欢的人。当万卡的母亲佩拉盖娅还在世并给老爷家当女仆的时候,奥莉加·伊格纳季耶芙娜常常给万卡吃冰糖,她闲着没事,教会了万卡读书写字和数数,从一数到一百,甚至还教会了他跳卡德里尔舞。可是,佩拉盖娅死了,万卡就被送到仆人厨房去跟祖父一起生活,之后又把他从厨房送到了莫斯科鞋匠阿利亚欣的铺子里……

“你来吧,亲爱的爷爷。”万卡又往下写,“我求求你,看在基督和上帝面上,把我从这个地方领回去,你可怜可怜我吧,可怜我这个不幸的孤儿吧,这儿人人都打我。我饿,我烦闷,说不出来的烦闷,我一直在哭。前几天老板用鞋楦子打我的头,我被打得跌倒在地上,好不容易才醒过来。我的日子过得太苦了,连狗都不如啊……你代我问候阿辽娜,问候‘独眼龙’叶戈尔卡和马车夫,我的那只手风琴你谁都别给。你的孙儿伊万·茹科夫。亲爱的爷爷,你来吧!”

万卡把这张写满字的纸一折成四,放进昨晚花了一个戈比买的信封里……他想了片刻,将钢笔蘸蘸墨水,写下了地址:

寄到乡下,给爷爷

接着他搔搔后脑勺,想了想又添了几个字:

给康斯坦丁·马卡雷奇

他感到满足,因为没有人妨碍他写信。他戴上帽子,连小皮袄也不披,光穿着一件衬衫就跑上街去……

昨晚他向肉铺的伙计们详细打听过,伙计们告诉他:信件要投入邮筒,醉醺醺的车夫坐在三驾邮车上响着铃铛会从邮筒里取出信件,分送到各个地方。万卡跑到附近一个邮筒前,把他这封珍贵的信塞进了筒口……

甜蜜的希望催他入眠,过了个把钟头他就睡熟了……他梦中一个壁炉。祖父坐在炉台上,垂下两只光脚,把信念给厨娘们听……“泥鳅”在壁炉旁走来走去,摇动着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