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抢走名字 第四章
第二天,我比其他人起得都早。艾丽还睡在我那张靠窗的床上,盖着我的被子,妈妈昨天才给我套上彩虹仙子被套。我悄悄爬到我的抽屉前,穿上我——海伦的衣服,那件印着“骆驼艾丽丝”的T恤,艾丽丝的驼峰上还带有一点绒毛。摸着那团熟悉的毛,感觉海伦又回来了。我笑着把头发梳成海伦式的辫子,就像妈妈经常梳的那样。梳这种辫子不容易,因为脑袋挡住了视线,我没法看见手在后面的样子。我对着镜子的时候,辫子总是往一边歪,而不是在脑袋正中间,不过无所谓,大家都知道那是我。接着,我走到书箱边坐下,等待着,偷笑着,现在艾丽睡得沉沉的,完全不知道我们的游戏结束了,我就在她鼻子底下回到了原来的样子。
妈妈走进屋子,我朝她露出我最得意的“海伦式微笑”。但我发现了一件很奇怪的事:妈妈没有穿她以前老穿的那条扣到脖子的大长袍。她穿着一件傻里傻气的淡粉色的东西,透透的,衬得她前凸后翘。她脸上露出奇怪的笑,带着盐、泥土和花朵气息,如果你看着她的眼睛,就会发现这双眼睛并没有打量眼前的一切。
“哦,艾丽!”她说,“你躲在那里干什么呢?你把头发怎么啦?我没见过这么乱的头发,简直和鸟窝一样。”
她拉过我的手,抓住我。“你又穿海伦的衣服了。我们说了多少遍了,你的衣服在左手边的抽屉里,海伦的在右边。左边就是当你看自己的手,看到上面有L形状痕迹的那一边。”她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闭上眼说,“表现好点,你是个好姑娘,我希望你可以自己动手搞定这些,虽然你现在彻底弄反了。”
“但是——”我说。
妈妈根本没有听进去。她开始哼哼——小号般明朗的调子,拍子越来越快。我从来没有听过妈妈哼这样的曲子,我太惊讶了,所以当她脱下我的“骆驼艾丽丝”的T恤,给我套上艾丽那件笨笨的“鸽子街”上衣时,我完全忘记了抵抗。直到她把我的头发分成两股,开始编艾丽的麻花辫时,我才扭动身子,还打了她的手。
“不!”我叫道,“不是这样的!我的头发不应该是这样的!”
妈妈没有继续哼歌,弯下腰,凑近我的脸,打量着我。我看见她背后,艾丽从我的床上坐了起来,眨着眼。
“哦,我的艾丽,小丽丽。”妈妈叹了口气,皱着眉头,仿佛试着看破重重迷雾,“今天别这样好吗,格林尼先生准备了一个大大的惊喜,我们要度过非常美妙的一天。别毁了它,好吗?”
“但我不是你的艾丽,小丽丽!”我说,倔强的声音不住地颤抖着,艾丽已经起床开始穿我的衣服了,她那傻气十足的头就要穿过“骆驼艾丽丝”T恤的领口了。
妈妈双手捂脸。“噢,不!不要再这样!”她说,“这都多少次了?”
现在,我真的被吓到了,艾丽以前扮演过我吗?我们一直都是这样,从来没有变化。怎么互换身份,玛丽也没有教过我们。
“但是——”我说。
“还有你,海伦。”妈妈一边说,一边风姿绰约地直起腰,走上前,给艾丽梳了我的辫子,“我可就靠你了,你要做讲道理的、长大了的那一个哟。你明不明白?”
“好的,妈妈。”艾丽说着,微微点头,就像电视剧里好不容易被给予重任的小秘书一样。她瞥了一眼门上画着毕翠克丝·波特的钟,完全不看我,而我的双眼正冲着她喷出责备的火焰,都是她的错。
我们下楼。吃早饭的时候,我的手指一直蠢蠢欲动,想要把头上的辫子拆了,但我发现妈妈正举着冒着热气的咖啡杯满是责备地冲我摇着头,只好把手乖乖放下了。这时,我想到另外一个计划:我竭尽全力把每件事都做到最好,这样我就能成为那个表现得更好的海伦了,即使我穿着一身艾丽才会穿的垃圾,真正的海伦气质还是会由内而外散发出来,这样妈妈就没法否认我才是真的我了。
所以接下来的早餐时间里,我都规规矩矩,坐得直挺挺的,胳膊也夹得紧紧的。我预料这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因为艾丽也表现出了她应有的海伦的样子——微笑、礼貌地交谈以及很有心机地在大家提出请求之前就把桌上的糖递了出去。她还擦掉了阿卡拉的杯子里溅出的咖啡,甚至把抹布在水槽边拧干。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直到妈妈叫我闭上嘴。而艾丽只是嘟了嘟嘴,看着其他地方,好像我根本不存在一样。仅凭外表,完全看不出她其实是个笨蛋。你完全想不到她在课间喝水的时候会吧唧嘴,上体育课时胆怯到需要老师的帮助才能爬上体育馆的攀爬架。
过了好久,我们才知道,阿卡拉一直藏着掖着的惊喜是带我们去索普游乐园。我们俩都点头微笑,表现得非常激动。我特别努力地看向妈妈,让我的眼睛显得又大又亮,好像街上随处可见的那种让你忍不住掏钱的广告里的孩子一样。我期待妈妈的脑中或许会灵光一现,然后突然意识到我是谁了。但是她只是说着:“哦,艾丽,求你帮帮忙。”然后就出门丢垃圾了。这让我很紧张,我担心我的海伦属性被艾丽同化,在她眼中变得毫无差别。但我暗暗呼了一口气,给自己鼓劲,慢慢地咀嚼,不发出声音,只是当我发现阿卡拉正咧开塞满水煮蛋的嘴朝我们微笑时,桌子下的双腿忍不住发抖。我告诉自己,只要我坚持做海伦,真相迟早会水落石出,大家都会发现是怎么一回事的。只是艾丽太蠢了,以为这个游戏还在继续。过段时间她就会露出狐狸尾巴的,然后一切就会回到正轨。我才是那个更聪明的,大家都这么说。我需要做的,只是等待。
开车去索普游乐园的路像是没有尽头,先是家附近的小路,再是高架桥,再是往游泳池的那条路,再是另一条开满了店的路,再是环岛,再是一条旁边车都呼啸而过的大路,再是一条更大的路。后来,我们发现妈妈看错了地图,我们一开始就应该走另外一条大路。但阿卡拉并没有生气,他只是大笑一声,然后一打方向盘,进了路边的加油站,他在那儿给我们买了两根雪糕,然后掉头往回开。
我坐在车里,舔着雪糕,看着车窗外的汽车唰唰地驶过。我最喜欢吃这个牌子了,我知道巧克力脆皮和冰激凌里有一整根的巧克力。每次吃的时候,我都想着能留着里面的巧克力,最后把它完完整整地从棍子上咬下来,巧克力挂在嘴边就像舌头一样,但我从来没有成功过,因为巧克力会化掉,我只能把它吃掉。
我们继续上路。我把吃剩的棍子塞进包装袋,小心翼翼地放在脚边,这样我就不会把巧克力都弄到阿卡拉的车上了。艾丽早就吃完了她的雪糕,把棍子扔在一边睡着了。我能听见她在打呼,我很高兴她这样,因为这意味着妈妈能注意到她到底是谁了,这正是我希望看到的。但妈妈正忙着看地图,用她尖尖的浮夸语调和阿卡拉说着什么,语调比当年那个“不幸的决定”发生后,好心人来家里慰问时,她那些水晶吊灯般华而不实的说辞还要可怕,还要尖厉,听起来随时会破音。收音机里传来的噪音把艾丽的鼾声都掩盖了。很快,睡意弥漫在车厢里,我把头倒向一边,睡了过去。
索普游乐园不仅仅是个公园。它有盛装游行和过山车,还有工作人员扮演的胖嘟嘟的大象。当我们到达的时候,入口处密密麻麻的车正排着队等着进园,我说现在这里更应该取名叫“索普停车场”。大家都笑了,而我很仔细地看着他们,想知道有没有人注意到这才是机智的我。
我们走进游乐园,阿卡拉问:“现在你们想玩什么?”这时,那个动不动就傻激动的艾丽嚷着要去坐旋转茶杯。于是,我们一起坐进了一个“茶杯”,然后机器开动,我们就一直转啊转。真的很好玩,大家都忍不住要喊出声,不过也让我想呕吐。不只是我有这种感觉,我看向艾丽,只见她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鼻头白白的。当我们下来时,她走得非常慢,手扶着头踉踉跄跄的。妈妈和阿卡拉在前面走得有些快,他们在找中午吃饭的地方。我故意放慢脚步和艾丽拖在后面,因为我觉得这是次机会,可以跟她好好谈谈停止这个游戏的事了。
不久,我们路过洗手间,进门的地方有一排高高的篱笆,于是我伸出手,一把拉过艾丽的手腕,把她拉到篱笆后面。
“听着,艾丽!”我看着她惨白的脸说,“够了!足够了!我们已经玩过了,现在是时候说出真相了,你必须换回来,做你自己;我也必须换回去,做我自己。”
她用一种呆滞的疑惑的眼神看着我,嘴唇在颤抖,我想好好地教训教训她。
“而且,艾丽!”我说,“他们已经知道你想要干什么了。昨天晚上你睡着后,我听见他们在讨论你的事情了。他们准备等你干够了所有傻事后再好好地惩罚你。这是他们现在还不来收拾你的原因。所以,你现在最好还是想想自己怎么才能逃过那些惩罚。”
艾丽闭着眼,身子向前一倾,向我微微点了点头。我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背和脖子。
“这就对了,艾丽。”我说,“我相信,你知道这样继续下去最后是没有好果子吃的。有些人从来就不适合当主心骨。”
这个时候,艾丽应该开口对我说她多么抱歉,再也不会违抗我了之类的话,但实际上,她嘴里吐出来的不是令人愉悦的语句,而是一坨黏稠的巧克力色的令人作呕的呕吐物,喷得我一身都是,还弄脏了艾丽的白袜子和白凉鞋。我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酸臭的气味像阴影一样笼罩着我们。
“你们在这儿呢!就知道你们俩肯定会到处乱跑!”妈妈说着,然后发现了我,“噢,上帝啊!你又在搞什么鬼!”
“艾丽好恶心啊,吐了自己一身!”艾丽马上接上话茬儿,用手背捂着嘴,另一只手指着我说,“真的臭死啦!”
“噢,艾丽!”妈妈吼道,蹲下来擦干净我的手,“你哪天才能照顾好自己啊,你行吗?”她把我从篱笆里拉出来,我看见阿卡拉就等在外面,手里还拿着两只可爱的小老虎玩具。
“不好意思啊,贺瑞斯。”她说,嗓音尖厉又响亮,路过的游客都能听见,“我们这儿出了点状况,她吐了自己一身。能不能请你,亲爱的,请你去找件她能穿的衣服?喷泉那边有个亭子卖的那种宽大的T恤就行。我就带她在这儿想办法弄干净。”
阿卡拉一路小跑着去买衣服,妈妈转过身把我重新拖进厕所,但我的双脚一点都不想动。突然,这两天来的种种在我脑中像放电影一样闪过:交换游戏、怪物一样精壮的搬家工人、玛丽哥哥让我说“浪”、巧克力雪糕的气味……这些情景像石头一样一个挨着一个在我脑中垒起来,越垒越高,直到它们在我脑中隆隆作响,直到没有空余的地方给它们,必须要喷涌出来,就像是心灵在作呕,马上就要喷得到处都是。
“不!”我尖叫着,拽着妈妈的胳膊往回走,“不!不是我!是她吐的!都是她干的!是她感觉恶心吐了出来,不是我!都针对我,这不公平!”
妈妈抱住我,我看见她眼中闪过一丝我从未见过的神色。所有的嘟囔、尖刻和愁云惨淡都凝聚成了一个锐利的黑点。
“艾丽,”她压低声音说,“你不能在这儿发脾气。今天大家出来玩应该都开开心心的,你不能这样随随便便发脾气,你不能这样出去。”
但是愤怒来得如此猛烈和迅速,洪水一样在我的喉咙里化作了呜咽。
“我不是艾丽!”我叫道,“我不是艾丽!我不是她!那才是她!我是海伦!我是那个不犯错的人!我是海伦!”
喉咙里呜咽的怒气让我很难说话,语句都是断断续续的,就像过山车从你头边呼啸而过时,你听见车上的人对你喊话一样。
妈妈瞥了一眼艾丽,皱了皱眉头,目光一闪。
“你这又是哪一出?”她说。
我尽量在脸上表现出所有的海伦气质,我确定她看见了,我确信我的特质正内而外散发出来。
“这又是怎么回事?”妈妈说,皱着她的鼻子,像是有人放了个臭屁却不愿承认。
艾丽深深地吸了口气。她看看我,然后看向妈妈。有那么一分钟,我觉得我的世界就像坐在魔毯上一样上下摇摆。
“哦,艾丽嘛,”她用一种刻薄的语调说,“你知道的,她老是满口假话,还会假装自己不是自己,不是吗?而且她每次都停不下来,我也是受够她了。”
我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她,惊讶得合不上嘴,因为她说的没有一句是真话。原来的那个艾丽可是无聊至极,根本不可能编出这样的故事。这是一个全新的艾丽——一个为了顶替我而存在的艾丽。
妈妈翻了个白眼:“我就知道!”她叹了口气,然后又来拉我。
“不!”我叫道,用力拉扯着抗拒着,“她是个骗子!她在骗人!骗人的不是我!”
打耳光的声音听起来像一声枪响。我一屁股坐到地上。一个戴着棒球帽的男孩从我身边走过,我听见了他嘲弄的笑声。他指着我,他所有的朋友都转过身来看我。我的双眼立刻涌出了泪水。
“艾丽。”妈妈说,双唇抿得紧紧的,“我其实不想这样。但是你必须注意你的行为。这很重要,不能让那些傻了吧唧的游戏毁了你。你明白吗?”
我啜泣着,泪眼朦胧,朝着面前的妈妈点点头。“好的。”我说。
“这就对了。”妈妈说,“那么,来吧,做个好女孩。”
我跟她进了洗手间,满脚都是那黏黏的呕吐物。经过门口的时候,我回过头,看见艾丽就站在篱笆前。她的脸因为难受依旧惨白惨白的,嘴角却挂着一抹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