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两年之后,我在同一家妇产医院里降生,也是秋天,也是和姐姐那时一样的等待。

父亲说,那两次拾橡果,可以说是他人生里最绚烂的时刻。

他曾多次说过,“我是捡着橡果在等着和小宝宝见面呢。有什么比这更幸福的呢?”我们至今仍珍藏着父亲留给我们的那些橡果。

我后来一个人去那里看过。

“我是在这里出生的,能让我在院子里走走吗?”

我这样跟接待的人说。那个人面露诧异,查了查记录,上面的确有我的名字,当时的一个助产士还在,就让我进去了。

医院的院落里,确实有一株巨大的橡树。

“就是在这里吧,父亲就是在这里拾着橡果等着我们的吧。”

我这样想着,俯下身来。

秋日明媚的阳光中,许多橡果散落在枯叶之间。

我流着泪,捡起几颗。

橡果凉凉的,滑滑的,给人一种幸福的感觉。

姐姐出生的时候,父亲毫不犹豫地提出给姐姐起名叫“橡果”。母亲说,好可爱的名字啊。之后,又说:“我一定还会再生一个孩子,把橡果分开,叫他们小橡和小果吧。我想,这样他们两个就会像双胞胎那样一辈子相亲相爱啦。”

母亲和她自己的妹妹关系并不是很好,因而很是羡慕关系亲密的兄弟姐妹。

姐姐常说:“幸亏生了你,要不然,现在就只有我一个人叫橡子了。不过,虽然也会因为名字差点儿被欺负,可我是运动高手,人缘又好,大家总是说我名叫橡子,却还那么有运动细胞。所以或许也不要紧的。”

她觉得自己的名字好就好。我喜欢自己的名字,因为这样的理由而给我起的名字,我怎么可能会不喜欢呢?

我的有着这样一颗可爱童心的父母,却在一次晨跑时被卷入一场严重的交通事故而双双送命。一辆疲劳驾驶的大货车撞上了他们,一共造成了六人死亡。那时,我十岁。

据说那辆大货车是从九州千里迢迢来东京运送新鲜生鱼片的。

我拼命向上苍祈求: 老天爷!我一辈子都不会要求说能马上吃到好吃的;想吃生鱼片了,我会自己长途跋涉去那里;我也一辈子不会邮购生鲜食品,求你让我父母活过来!

可是,没有用。

很长一段时间,我无法吃生鱼片。脑海中的画面层叠交错,感觉就好像是在吃我的父母。

现在,我终于可以偶尔在店里吃吃生鱼片,也能感觉出它的美味了。

每当看到菜单上写着:“今晨在远方的某某港口捕获的鲜鱼”,我就会有些茫然,会想起消失溶化在这美味之中的我父母的生命。偶尔也会与那时丧生的六个人的家属联系见面,他们中有人根本不再吃生鱼片。

姐姐劝说他:“憎恨罪恶,不要憎恨生鱼片。”同样失去父母的那个人只是苦笑。

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东西,没有毫无意义的。鱼也好,父母也好,大货车也好,疲劳驾驶也好。

然而也并没有什么更深层的意义。

它们只是存在着,没有好也没有坏。

这样的话,就把今天偶然间出现在面前碟子里的鱼好好吃掉吧,就当做是父母的生命来吃掉吧……我很高兴自己能这样去想。

失去父母之后,我和姐姐辗转生活于各个亲戚家里。

在静冈县叔叔家度过的童年时代,很是平静。

父母遗传给我们的无拘无束的天性也在那里得到了很好的发展。

叔叔婶婶没有孩子,很疼爱我们;虽然茶田的活儿很辛苦,但大家一起干,觉得日子很悠闲,和邻居们的关系也都很好。

走在路上,会有人和你打招呼,让你不会感到孤单。到处是一派自然景象,晚霞那么灿烂,星星月亮也都闪闪发亮,随处是温泉,冬天比较温暖,春天万物焕发出勃勃生机。

当然,村子里也有不受欢迎,或是爱说人闲话的人。大家都适当接纳、宽容对待他们。在温和的气候下,人们的感情同四季一起缓缓轮回。

赏着明月,和叔叔婶婶四个人一起在院子里喝新茶;一起去温泉,和婶婶互相搓完背,乘着凉悠闲地等着叔叔从男浴室里出来……我永远都忘不了曾得到过那么多点点滴滴的幸福。

然而,不久后叔叔心肌梗塞发作猝死,只剩下了婶婶一个人。

之后的一段日子里,我和姐姐帮忙整理着遗物,干些田里的活,支撑着婶婶度日。我负责家事,和姐姐组合在一起生活的模式,我想就是在这时形成的。

婶婶表面很乐观,可那段日子的回忆里全都带着淡淡的寂寞。

无论做什么,想起纯朴善良的叔叔,我们都会大哭起来。

不久,只我们和婶婶三个人连田间的管理也很难维持下去,婶婶把茶田合并给了同村叔叔的一个朋友,他也是个鳏夫。几年后,他们结了婚,于是,我们自己提出来要离开。

那位成为婶婶丈夫的大叔当然是个好人,可不管怎样,我们和婶婶没有血缘关系,这正是时机离开。婶婶也挽留过,可看情形,显而易见我们会成为他们的负担。

我们俩满心想自己过,可实际并没有我们想得那么天真,因为我们还未成年。父亲生前的一位律师朋友和我们的亲戚达成了一个协议,我们暂时被与母亲关系不睦的那位姨妈收养。

那时,我读初中,姐姐读高中。

在姨妈家里,我们感觉就是一个真正的寄居者,抬不起头来。

在那个家里,我第一次体会到了寄人篱下的压抑。

不能通过劳动偿还,这是最令人痛苦的。单方面接受对方的照顾,让我觉得就像是看不见的借债越积越多,另外,我也有个不祥的预感: 这一切,最后一定是要用某种方式去偿还的。

姨妈嫁给了一位有钱的医生,家里总是有保姆在,因此,既没有必要帮忙做家务,也没有衣物要洗。

我们两个人住在一个房间里,房间布置得很漂亮。为了补上落下的学业,考上私立高中、大学,他们还给我们找来了家教。本应该感到高兴的,可我们的心情一点也不轻松,也没有感觉生活有了提高。

他们怕别人说“让收养的孩子出去打工”而没有颜面,因此不准我们打工。我们所能做的只是好好上学,认真学习。

那种生活开始后不久,我发现建筑物之间的山竟消失不见了。

我也不习惯清晨那并不清新的空气。我深切体会到了在城市里变得不安的阿尔卑斯少女海蒂的心情。少了些什么,精神缺氧,我几乎每天都会梦到大山、田野。

习惯了田间劳作的我们,也打不起精神把体力消耗在社团活动中。

之后不久,我和姐姐就分开了。

姐姐离家出走,而我则被一个人留在了那里。

那段日子的我,不像现在这样,只是有时蛰伏家中,而且精神上已到了危险边缘。加之处于不稳定的年龄,我出现了幻视、幻听。

由于这样的原委,在朴实、贫穷、安静而又古怪的父母,而后在乡下叔叔婶婶温暖呵护下长大的我,再加上青春期特有的狭隘的价值观的影响,与喜好奢华的姨妈之间,完全没有任何共同语言。

我既不懂得舒适生活好在哪里,也感觉不到出去吃大餐的魅力,更不觉得姨妈穿的华美面料、设计夸张的服装好看,总之,我们之间没有话题。

他们夫妇俩也没有孩子,姨父基本不在家,姨妈也常常外出。他们两人也经常一起出门,因此并不像是关系不睦,可也算不上一个有着温暖氛围的家庭。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对我们是件好事。过不多久,我们就会换换心情,我、姐姐,还有保姆一起高高兴兴地做点心、做饭;看姨父收藏的许多DVD电影,姐姐晚上会偷偷溜出去玩,就这样我们过得很自由。可顺理成章的,有一天,他们提出要正式收养我们姐妹,并想让我们中的一个或是两个人都能嫁给医生。

姐姐说她会好好学习,当个什么医生(只是这么个托词,我想,很明显她的目的是想上医大以赢得时间,而不是真有意那么干),可相亲她不干。他们不同意,大吵了一场,于是姐姐就离家出走了。

“我一定会来救你的。不让你嫁给医生,也不让你做这儿的养女。这我已经跟爸爸的那个律师朋友说好了,你安心等着我。”

一天夜里,姐姐把我叫醒,酷酷地说,很有些自我陶醉。然后她把重要物品塞进拉杆箱,走出门去。

那是个雪夜。

我从阳台上看着姐姐消失在黑夜里。

头上、睡衣上都落满了雪,听着姐姐行李箱的轮子拖过路面的声音渐渐远去。

最后再回头看一眼!姐姐,再看一眼!

我默念着。姐姐回过身来,朝我挥挥手。只见街灯映照下的雪光中,她那模糊的黑色身影,在微微笑着。

回到屋里,有生以来第一次只剩下自己孤孤单单一个人了。

空荡荡的房间里一下子只剩下了自己的气息。姐姐用过的桌子、床都还在那里,可姐姐却不会回来了。

直觉告诉我,姐姐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住了。

自然,姨妈、姨父都很生气,可他们说姐姐已经成人了,也就没有报警。

一有消息,我就会告诉你们的。别想得太严重。我也一再这样恳求。

姨妈很快就放手不管了。她像是觉得少了个麻烦,并不很担心。再者,她也觉得反正我也会和姐姐取得联系的,因而完全放下心来。不是亲生父母,就是这样子啊。我不禁感慨。姐姐离家出走不被重视的另一个主要原因可能也是因为我们有律师吧。

姐姐不在了,我在那个家里更难待下去了。我或是尽可能在外面(说是外面,我是个老实孩子,也只是去书店、漫画咖啡吧、图书馆、商场等地)闲逛不回家,或是一直待在屋子里不出去。

饭我也不怎么吃,人很快就消瘦下来,肾脏功能像是出现了问题,检查时也查出来了。

更为严重的是,姨妈家里闹起了鬼。柜门会突然打开,收音机的声音会一下子变大。

我给带到莫名其妙的寺庙里去驱魔,接受手上戴着比姨妈更夸张的戒指的大婶的审视,可什么也没有改变。我很孤独,孤独的我把心封闭得越来越紧。我也去过心理治疗,可那些都只是为了让姨妈满意才应付她去的。

我越来越虚弱,最后一直卧病在家,学校也去不了了。

那期间姐姐她在做些什么,我并没有详细问过。

在夜店陪酒,到朋友家挤几天,和男人同居,不过,她说她在攒钱来接我。

后来姐姐发现,这样无论干到什么时候也解决不了问题,于是便直接去了以孤僻著称的爷爷那里谈判。

那位律师也被请来在其中斡旋,这样在确保与姨妈之间没有金钱、法律方面的纠纷之后,爷爷正式收养我们作了养女。那时我十六岁。

爷爷的确沉默寡言,不善与人交往,是个怪人。自从奶奶过世之后,他与亲戚之间便几乎没了来往,可是他喜欢读书,是个品行高洁的人。

他公开表示过和别人一起过不来,一个人最好,就这样自己一个人生活。可年纪大了,必须要人照顾,因此这才跟我们妥协。

可实际在一起生活后,我发现爷爷是个很好的人。

自己的事情尽量自己做,踏实勤恳,只要有书,就能沉浸其中,在书的世界畅游。他刻板然而洁净的生活方式,不像是居住在东京,而像是住在森林里。

爷爷眼睛看不见之后,我们就把那些晦涩的书念给他听。这让我们从中受益匪浅。特别是一边照顾着爷爷,一边孜孜不倦地阅读藏书、积蓄着力量的姐姐。我想,她原本的文才就是在这期间开花的。

我们的母亲是连环画作家,父亲是编辑,因此,这并不在情理之外。我很高兴看到姐姐不断展露她的才华。我并不嫉妒,反而希望自己能有助于她展露才能。

胜利取得在爷爷家的居住权之后,来接我去爷爷家的姐姐就像圣女贞德一样威风凛凛。

骨瘦如柴的我,根本站不住,坐不了电车。出租车上,我被裹在毯子里,靠在姐姐肩膀上。

“不准吐!”姐姐小声说。

姐姐的说法听起来很无情,然而她却哭了。眼泪,从她直视前方的细细的眼睛里,扑簌簌掉下来。她的面颊,在夜晚灯火的映照下,宛如博多人偶,亮晶晶地闪着光。

“谢谢。”

我说。

我根本不要紧的,姨妈家,再待五年,再待十年也行。

姐姐摇摇头,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