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一
在第一部最后一章中所描写的那些场面和事情过后,大概已有一年左右时间了。
亚历山大从悲观绝望渐渐地变为心灰意冷。他不再咬牙切齿、吵吵嚷嚷地去诅咒伯爵和娜坚卡了,而是深深地鄙视他们。
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像朋友和姐姐似的给他以亲切的安慰。他乐于接受这样温馨的关照。像他这样性格的人都喜欢把自己的意愿交给别人去安排。他们必须有人照料才行。
最终他那种激情消失了,真正的悲伤也过去了,可是他竟舍不得完全抛开它;他硬要保持悲伤的情态,或者更确切地说,他装作一副忧愁的样子,以此来引人注目,并沉湎于其中。
他有点儿喜欢扮演受难者的角色。他显得沉静、傲气、忧郁,像是个如他所说的经受了命运打击的人。他常常谈论高尚的痛苦,谈论那受尽打击和践踏的崇高神圣的情感。“是受谁的打击和践踏呢?”他说,“一个会卖弄风情的臭丫头和一个花花公子、卑鄙的色鬼。难道命运要我到世上来,是为了把我身上全部高尚情感都献给这些卑鄙小人作牺牲品吗?”
无论男人跟男人、女人跟女人都不会原谅这种虚伪,立刻要互相剥去对方的伪装。而青年男女之间又有什么不可原谅的呢?
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体谅地倾听他的哭诉,并尽力安慰他。这件事一点儿也没有令她反感,也许她在侄儿身上找到与自己的内心大有共鸣的东西,在他的哭诉里她听到了那种并不陌生的痛苦的声音。
她渴望地倾听着他心灵的呻吟,报以轻微的叹息和难以发觉的眼泪。对于侄儿那些半真半假而又甜腻腻的伤感的倾诉,她甚至找到了具有同样意思和色调的安慰词句;然而亚历山大是不想听这些的。
“唉,别跟我说了,ma tante,”他顶嘴说,“我不愿污辱爱情这个神圣的字眼,用它来称呼我跟这个……的关系。”
这时候他装了个瞧不起的面相,想学彼得·伊万内奇的样子问,她叫什么来着?
“不过嘛,”他带着更加蔑视的神色接着说,“对她可以原谅,我比她,比伯爵,比那种可悲的小人高得太多了;难怪她对我一直理解不了。”
他说过这些话之后,那蔑视的神情依然保持了好一会儿。
“叔叔说我应该感谢娜坚卡,”他继续说,“为什么呢?这种爱情有什么意思?庸俗透了,净是老一套。有没有越出一般日常生活范围的表现呢?在这种爱情里看得到一点儿英雄气概和自我牺牲精神吗?不,她所做的一切几乎都是她母亲的意思。她有没有哪怕一次为了我而抛开世俗的规矩和本分呢?——从来没有!这也算爱情!!作为一位姑娘,她竟不会给这种感情注入诗意!”
“您要求女人的是什么样的爱情呢?”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问。
“什么样的?”亚历山大问,“我要求她让我在她心中占有首要地位。我心爱的女人,除了对我,就不应该去关注和观赏别的男人;所有的男人在她看来都是难以忍受的。唯有我一人最高尚、最漂亮,”他挺挺身子说,“我在所有的人中间是最优秀、最高贵的。凡是不跟我在一起的时刻对于她都是最难堪的时刻。她应该从我的眼里、从我的谈吐里获取快乐,而不知还有别的快乐……”
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竭力掩住笑容。亚历山大没有发觉。
“为了我,”他继续说,那双眼睛闪闪发亮,“她应该牺牲一切,放弃种种鄙俗的利益打算,应该摆脱母亲和丈夫的专制桎梏,如果需要的话,可以奔赴天南地北,坚强地忍受一切艰难困苦,甚至不怕丢掉性命——这才算爱情!不过这种……”
“那您拿什么去回报这种爱情呢?”婶婶问道。
“我?哦!”亚历山大说,一边仰望天空,“我会把整个一生都献给她,我愿拜倒在她的脚下。瞧着她就是最大的幸福。她的每句话对于我就是法律。我要歌颂她的美丽、我们的爱情和大自然:
“跟她在一起,我的嘴唇要学会彼特拉克和爱情的语言……
“难道我没有向娜坚卡证明我是多么爱她吗?”
“那么要是感情不像您所想的那样表露出来,您就完全不相信它了?强烈的感情是藏而不露的……”
“您是否想让我相信,ma tante,这样的感情,比如叔叔的感情,是藏而不露的?”
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顿时脸红了。
她内心不能不同意侄儿的看法,毫无表露的感情是有些可疑的,也许这种感情是不存在的,如果它存在的话,它定会显露出来,除了爱情本身,它的情态也带有难以形容的魅力。
此时她回想了自己的整个婚后生活,深深地陷入了沉思。侄儿不大客气的暗示触动了她深藏在心底的秘密,并使她产生这样的问题,她幸福吗?
她没有理由抱怨,世人所追求的幸福的一切外部条件似乎都按既定计划实现了。如今生活富足,甚至可称阔气,未来的生活也有保障,这一切使她不必去为生活琐事而担忧操劳,而大量的穷人却正是为这些而操碎了心。
她的丈夫过去不知疲劳地工作,现在仍然在拼命工作着。而他工作的主要目的是什么呢?他工作是为了人类共同的目的而履行命运赋予他的使命,或仅仅是为了渺小的动机,获取人世间的荣华富贵,不受贫困生活的折磨?只有天知道。他不喜欢高谈什么崇高的目的,说这是梦呓,而只是简单枯燥地说,应该做事。
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只能得出一个令人伤心的结论,她也好,对她的爱也好,都不是他的勤奋和努力的唯一目的。在结婚之前,在还不认识自己妻子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工作着的。他从来不跟她谈情说爱,也不曾向她求过爱。她若是提到爱情,他或以说说笑话、讲些俏皮话,或假装打盹,随便应付过去。跟她认识之后没多久,他就同她谈婚论嫁,似乎是告诉人,爱情是自然而然的事,不需要多费口舌……
他讨厌任何装腔作势——这可能是好的,可他也不喜欢内心真诚的流露表白,不信别人有这种需要。其实,他用一个眼神、一句话语便可激起她对他的深厚热情,然而他默不作声,他不愿意那样做,即使如此,也未能使他的自尊心得以满足。
她试图激起他的嫉妒心,以为这样一来爱情一定会显露出来……但毫无效果。他刚一发现她垂青于社交界中的一个年轻人,便立即邀请他上自己家里来,并对他给以亲切招待,还热情称赞他的各种优点,也不担心让他跟妻子单独相处。
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有时欺骗自己,设想这也许是彼得·伊万内奇的一种策略性行动,或许是他的一种秘密手段,使她永远处于疑团之中,以此来保持爱情。但是初次一听到丈夫对爱情的高论,她立即大感失望。
若是他为人粗鲁、没教养、薄情、蠢笨,若是他属于为数极多的那一类丈夫,那么作为妻子的为了他们和自己的幸福,自然就会那样问心无愧地、那样势在必行地、那样理所当然地、那样欢欢喜喜地去欺骗这些丈夫,他们似乎天生就是要让妻子在自己周围去寻找情人,去爱上与他们截然相反的男人——假如是这样,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她也许就会像大多数妇女在这种情况下那样去行事了。然而彼得·伊万内奇是个难得的聪明而有分寸的人。他很精细、敏锐、机灵。他了解内心的一切忧虑,心灵的一切风暴,但也仅仅是了解而已。爱情方面的条条框框是记在他的脑子里,而不是记在心间。从他这方面的见解中可以看到,他所说的似乎都是拾人牙慧的老套子,根本不是个人的切身感受。他对激情的评述是正确的,但不认为自己会受激情的支配,他甚至还对激情进行嘲笑,认为它是错误的,是脱离现实的变态情感,有点儿像疾病,将来会有药可治的。
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觉得丈夫出类拔萃,聪明过人,她为此而苦恼极了。“假如他不是这般聪明,”她心里想,“那我就有救了……”他尊崇实际的目的——这是很清楚的,所以也要求妻子不要生活于幻想之中。
“我的天哪!”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心里想,“他结婚的目的难道就仅仅是为了有个女管家,为了让自己的单身汉住宅变得充实些,让家庭更显体面,为了在社会上有更高身价?女管家、老婆——表现在这些词里的意义多庸俗呀!他这样有头脑,难道就不了解在女人的理想目标中一定有爱情吗……家庭的义务——这就是她要操心的事,若是没有爱情,难道能把这些事做好吗……连保姆、奶妈都把自己所照料的孩子当成宠儿,更何况做妻子做母亲的!哦,就让我以痛苦为代价去获得感情吧,就让我经受那些与激情密不可分的一切苦难吧,但愿活得充实,但愿感觉得到自己是真正存在着而不是在虚度时光……”
她瞧了瞧豪华讲究的家具、自己女客厅的各种玩具和贵重的摆设——钟情的男人为自己的女人所苦心营造的这整个舒适环境在她看来似乎就是对真正幸福的嘲笑。她在侄儿和丈夫身上看到了两种可怕的极端。一个热烈到疯狂,一个冰冷到无情。
“他们叔侄俩及大多数男人对真正的感情懂得多么少!而我可多么懂得它呀!”她这样想,“可这又有何好处?何必呢?倘若……”
她闭起眼睛待了几分钟,然后睁开眼睛,打量了一下四周,深深地叹了口气,立即就装出平和安详的样子。可怜的女人!谁也不了解这一点,谁也看不到这一点。对于这些看不见、摸不着、没有伤口、没有鲜血、不是遮上破布而是蒙着天鹅绒的无以名状的痛苦,别人却将之归罪于她。然而她呢,却怀着英勇的自我牺牲精神,隐忍着自己的忧愁,同时还要找到足够的力气去安慰别人。
过不多久亚历山大便不再去谈论高尚的痛苦和难以理解的珍贵的爱情。他转到较为普通的话题。他抱怨生活的无聊、心灵的空虚,抱怨折磨人的烦闷。他不断反复说:
我经历过种种苦难,我不再喜欢想入非非……
“现在我被一个恶魔给盯上了,ma tante,他到处跟踪我,无论是在夜深,在与友人交谈,在筵宴饮酒之时,或处在深思的时刻!”
就这样过了几个星期。看样子再过两三个星期这个怪人可能会完全平静下来,也许会成为完全正常的,即跟大家一样的普通人。可是并非如此!他那古怪的性格到处寻找机会表现出来。
有一次他带着仇恨全人类的坏情绪跑到婶母这儿来。说起话来尖酸刻薄,冷嘲热讽,矛头直指那些应受尊敬的人。对任何人都毫不留情。连她和彼得·伊万内奇也难以幸免。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想探明原因。
“您想知道是什么事让我眼下这样不安、气急吗?”他轻声而又郑重地说,“请听我道来,您知道我有一位朋友,好几年没见了,然而我在心里一直为他保留一席之地。在我刚来这儿的时候,叔叔硬要我给他写了一封不近情理的信。其中含有他所喜爱的思维规则和思想方式,不过我把它撕了,另发去一封信,我那朋友大概不会因为这封信而改变态度的。打这以后我们的通信中断了,我也没有再见到我的朋友。怎么一回事呢?我三天前走在涅瓦大街上的时候,突然看见了他。我愣住了,我浑身发热,不禁眼泪汪汪。我向他伸出双手,高兴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连气都喘不上来了。他拉过我的一只手握了握,‘你好,阿杜耶夫!’他说话的声音,就像我昨天刚同他分别似的。‘你来这儿很久了吗?’他觉得奇怪,我们怎么一直没有相遇,他稍微问我几句干什么事,在哪儿当差。他当然告诉我,他有一个挺可心的职位,对工作、上司、同事……以及对所有的人,对自己的命运都很满意……随后就说他此刻没有工夫,他正忙着去赴宴——您听见没有,ma tante?他是跟朋友久别重逢呀,可他都不能把宴会搁到一边……”
“但可能是人家在等着他嘛,”婶母说,“礼节不允许……”
“礼节重要,还是友谊重要?ma tante!连您也这么说呀。这还不算呢,我再往下说给您听吧。他把地址塞到我手上,说第二天晚上等我到他那儿去,接着就走了。我朝着他的背影望了好一会儿,心里老是平静不下来。这是我童年的伴侣,少年的朋友!他倒好!不过我后来想了想,也许他把一切都留到来日晚上,到那时便可促膝长谈,互诉衷肠。我想:‘就这样吧,我去。’我到了他的住所。他那里已有十来个朋友在座了。他比前一天较为亲热地向我伸过手来——这是真的,然而他没有说什么话,却立即请我坐下打牌。我说我不打牌,便独自坐在沙发上,我以为他会丢下牌前来陪我坐坐。‘你不打牌?’他惊奇地说,‘那你干什么呢?’问得真好!我等了一个钟点、两个钟点,他没有到我身边来;我忍不住了。他时而请我抽雪茄,时而请我抽烟斗,怨我不打牌会觉得无聊的,尽力让我不觉得太闷——您以为他用什么法子——他不断转过脸来与我闲谈一两句,老讲自己的牌运好或是不好。我终于没法忍下去了,便走到他身旁,问他这个晚上想不想抽点时间给我。我的心翻腾得厉害,声音也发颤了。这似乎令他感到惊讶。他怪异地瞅了瞅我。他说:‘好吧,让我打完这一局。’他刚对我说了这句话,我抓起帽子就要离开,他看见了,拦住我。‘这一局快完了,’他说,‘马上就吃晚饭。’牌终于打完了。他坐到我身旁,打了一下哈欠,我们的友好交谈就这样开始了。‘你要对我说什么呢?’他这样问,说话的声音显得单调平淡、缺乏感情,我没有说什么话,只是带着苦笑瞧着他。此时他似乎突然来了精神,向我接连抛来好几个问题:‘你有什么事吗?需要什么吗?我能不能在工作上帮你什么忙……’等一类的话。我摇了摇头对他说,我要跟他谈的不是工作,不是物质利益方面的事,我要的是谈谈心,谈谈童年时代的黄金岁月,谈谈儿时的游戏玩乐、调皮捣蛋……您想象一下吧!他甚至没让我把话讲完。他说:‘你还是那么一个幻想家!’——随之似乎认为这些都是小事,不值一谈,立即换了话题,开始像我叔叔一样严肃地询问起我的工作情况、对未来的打算、仕途升迁,等等。我真奇怪,我不相信人的心竟会粗俗到这种程度。我想最后一次试一试,待他又要问我的情况时,我便讲起我的遭遇。‘你听我说吧,有些人对我干了些什么……’我这样开始说。‘怎么?’他突然吃惊地插嘴说,‘大概被人家偷了?’他以为我说的是仆人。他像我叔叔一样,不知道世上还有别的痛心事,一个人竟麻木成这样!我说:‘是的!人家偷走了我的心……’于是我谈起我的恋爱、痛苦、心灵的空虚……我开头讲得非常认真,我以为我这些痛苦的故事能融化冰层,他会眼泪汪汪……可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瞧见他手里拿着手绢,在我讲述的时候,他一直忍着,终于忍不住了……我气得停下不说了。”
“‘得了,得了,’他说,‘还是喝点伏特加吧,我们就要吃饭了。来人!拿伏特加来。来喝,来喝,哈哈哈……吃点上好的……烤……哈哈哈……烤牛肉……’”
“他想挽住我的手,而我挣脱开了,躲开这个魔鬼……这些人变成什么样了,ma tante!”亚历山大说完话,挥了一下手就离去了。
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开始为亚历山大感到可惜;可惜他有一颗火热的心,然而它没有得到正确引导。她知道,要是他受到另一种教育,有一种正确的人生观,那他自己就会很幸福,还能使别人幸福,如今他却成了自己盲目无知和心灵痛苦迷惑的牺牲品。他自己把生活搞得痛苦不堪。如何给他的心灵指明一条正确道路呢?哪儿有这种救他的指针呢?她感到只有一只温柔而亲切的手才能照料好这朵花儿。
有一次她已经成功地使侄儿心中的激动不安得以平息,不过那是恋爱方面的事情。她知道如何对待一颗遭受了侮辱的心。她像一个高明的外交家,首先把娜坚卡谴责了一通,说她的行为太不光明正大了,使她在亚历山大的眼里显得庸俗不堪,从而向他证明,她不值得他去爱。她是以这种方法消除了亚历山大心中的强烈痛苦,代之以平静的、虽然不十分公正的鄙视情绪。相反,彼得·伊万内奇却竭力为娜坚卡辩护,这样不仅不能使他得到安慰,反而更增加他的痛苦,使他认为自己应该给最合适的人让位。
然而在友谊方面又是另一回事了。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明白,在亚历山大的眼里他那位朋友是有过错的,可是在众人眼里他没什么错。那就是把这一点对亚历山大解释清楚就好!她自己不敢去争这份功劳,便去向丈夫求助,她不无根据地认为他有许多否定友谊的理由。
“彼得·伊万内奇!”有一次她亲热地对他说,“我有件事请你帮忙。”
“什么事?”
“你猜猜。”
“说吧,你知道我是不会拒绝你的请求的。大概是彼得高夫别墅的事吧,现在为时还早……”
“不!”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说。
“什么事呢?你说过你怕我们的几匹马,你要更驯服一点的……”
“不!”
“那么,有关新家具的事……”
她摇摇头。
“随你去了,我不知道,”彼得·伊万内奇说,“你拿张抵押票据去吧,随你怎么花,这是昨天赢来的……”
他想要掏出钱包。
“不,别费心,把钱放回去吧,”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说,“这件事不要你花一分钱。”
“给钱你不拿!”彼得·伊万内奇边说边藏起钱包,“真搞不明白!那要什么?”
“只要一点点善心……”
“随你要多少。”
“你知道吗,前天亚历山大来看望我……”
“哎呀,我觉得不大妙!”彼得·伊万内奇插嘴说。
“他很不愉快,”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往下说道,“我担心他老这样会出什么事……”
“他还会出什么事?是不是恋爱上又起变故了?”
“不,是友谊方面的事。”
“友谊方面的事!越来越不好办了!怎么是友谊方面的事呢?这挺有意思,请说说吧。”
“是这么回事。”
于是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将从侄儿那儿听来的情况一一讲给他听,彼得·伊万内奇使劲耸了耸肩膀。
“你要我做些什么呢?你瞧,他就是那个样!”
“你对他表示一下关心嘛,问问他心境如何……”
“不,这你去问他好。”
“去跟他聊聊……这个怎么谈好呢……要亲切些,不要像你平日说话的样子……不要嘲笑他的感情……”
“你要我也哭鼻子?”
“也不妨碍嘛。”
“这对他有什么好处?”
“好处多着呢……也不光是对他……”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低声说道。
“什么?”彼得·伊万内奇问。
她默不作声。
“这个亚历山大真够让我操心的,他老骑在我的脖子上!”彼得·伊万内奇指指自己的脖子说。
“他什么事让你这样感到负担哪?”
“怎么什么事?我照看他六年了,有时他大哭大喊,得安慰他,有时得跟他母亲通信。”
“真的好可怜哪!这种事怎么让你摊上了呢?多么麻烦呀,一个月收到一次老太太的来信,连看也不看就扔到桌底下去,或者跟侄儿说几句话!怎么呢,这耽误你玩维斯特牌!男人呀,男人!只要有美食佳肴,有名牌好酒,有纸牌可玩——那就全齐了;还管人家的屁事!如果再有摆架子、耍聪明的机会——那就太快活了。”
“就像你们爱撒娇一样,”彼得·伊万内奇说,“各有各的喜好嘛,亲爱的!还要什么呢?”
“要什么!要感情呀!这你从来不谈。”
“还有这样的事!”
“我们聪明得很,我们怎么去管那些芝麻大的小事呢?我们是掌管人们命运的。人们关注的是一个人口袋里的钱和礼服上的勋章,对其他的就可以不理睬了。他们希望大家都这个样!在他们中间要是找到一个多情善感、能爱别人、也能使别人爱他的人……”
“他真行,让那个姑娘给爱上了……她叫什么来着?叫薇罗奇卡是吗?”彼得·伊万内奇说。
“上哪儿找配得上他的人!这确是命运的嘲弄。命运好像故意捉弄人似的,总是把一个温柔多情的男子跟一个冷漠寡情的女子牵在一起!可怜的亚历山大!他那头脑跟不上心灵,所以在一些人眼里他总是有错,而那些人的头脑跑得太超前了,他们办事只凭理智……”
“不过你得承认这是最重要的,不然……”
“我不认为,我决不认为,在工厂里这也许是最重要的,可是您忘了,人还有感觉……”
“有五种感觉!”彼得·伊万内奇说,“我还在小学上常识课时就记住了。”
“真让人气恼!”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喃喃地说。
“好啦,好啦,不要生气了,你吩咐我做什么,我一切照办,只是你得教我怎么去做!”彼得·伊万内奇说。
“你就对他稍稍开导……”
“训他一顿?好,这我能行。”
“哪能去训他呢!你要非常亲切地对他解释,对当今的朋友不可有过高的要求;告诉他,他的朋友并不是他所认为的那样不对……怎么还用我来教你?你那么聪明,那么工于心计……”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补充说。
彼得·伊万内奇听到最后一句话时,稍皱了皱眉头。
“你们在那里谈了半天知心话谈得还不够吗?”他生气地说,“叽叽喳喳了半天友谊啦爱情啦还没有谈够,现在把我也拉进去……”
“这是最后一次了,”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说,“我希望以后他会安下心来。”
彼得·伊万内奇怀疑地摇摇头。
“他还有钱吗?”他问,“也许他没钱了,所以他就……”
“你脑瓜里就只有钱!他为了得到朋友的一句亲切的话语,情愿献出全部钱财……”
“有什么好呢,他会出事的!有一回他跟局里的一位同僚谈心,谈着谈着就这样把钱送给了人家……听,有人按门铃,会是他吗?我该怎么办?你再说一遍,训他一顿……还有什么?给钱?”
“怎么训一顿!你兴许会把事弄得更糟。我求你谈点友谊、谈点爱情,要亲切些,更加关心他。”
亚历山大默默地行了礼,默默地吃着饭,吃得很多,在上菜的间隙把面包捏成一个小圆球,皱着眉头瞅着那些酒瓶和玻璃瓶。吃过饭他就想去拿帽子。
“你去哪儿呀?”彼得·伊万内奇问,“陪我们坐一会儿嘛。”
亚历山大默默地听从了。彼得·伊万内奇正想着怎样较为亲切、巧妙地去谈事情,可一下匆忙地问:
“亚历山大,我听说你的一位朋友对你有些不够义气?”
听到这句意料不到的话时,亚历山大像受了伤似的晃了一下脑袋,向婶母投去满带责备的目光。她也没料到丈夫会这么直奔话题的,先是低着头干活,后来带点责备的神色瞅了瞅丈夫,而他这时候一面忙于消化饭菜,一面又睡眼蒙眬,由于这两方面的掩护,他没有感受到这些目光的射击。
亚历山大对叔父的提问只报以轻轻的叹息。
“的确,”彼得·伊万内奇继续往下说,“真不够义气!算什么朋友!五年没会面,就冷漠到这个分上!久别重逢竟不去紧紧拥抱朋友,只约朋友晚间去找他,要朋友坐下打牌……请朋友吃一顿……然后,这狡猾的家伙发现朋友脸上露出不满的神色,便询问起他的工作、境况和需要——何等俗气的好奇心!还有——太虚情假意了——居然表示愿意效劳……帮忙……甚至解囊相助!可就是没有真诚地谈谈知心话!可怕呀,可怕!请让我看一看这个坏蛋,星期五带他过来吃饭……他是怎么赌牌的?”
“不知道,”亚历山大生气地说,“您笑吧,叔叔,您是对的,是我错了。信赖别人,寻找同情——找谁呢?向谁倾吐衷肠呀!周围净是卑俗浅薄的东西,可我还保持着年轻人的信念,相信善良、高尚、忠诚……”
彼得·伊万内奇开始有节奏地频频点头。
“彼得·伊万内奇!”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拽了拽他的衣袖悄悄说,“你睡着了?”
“我睡着了!”彼得·伊万内奇醒过来说,“我都听见了,‘高尚、忠诚’,哪儿睡着了?”
“别打扰叔叔了,ma tante!”亚历山大说,“他不睡的话,会消化不良的,天知道会生什么病。人当然是大地的主宰,可又是自己肠胃的奴隶。”
此时他似乎想苦笑一下,可笑得有些酸涩。
“你给我说说,你要自己的朋友怎么样呢?要做出某种牺牲是吗?要他爬墙或要他跳窗?你怎么理解友谊呢,它是什么样的?”彼得·伊万内奇问。
“现在我已经不要求朋友作什么牺牲了——您大可放心。多亏了人们的帮助,我已经毫不看重什么友谊啦、爱情啦……我总是把那些词句记在心里,我觉得它们就是这两种感情最正确的定义,正如我所理解的那样,也是它们所应有的样子,而如今我明白了,这是谎话,是对人的中伤,或者是人心的可怜无知……人是不可能具备这些感情的。去它的吧,这些骗人的鬼话……”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皮夹子、从里面取出两张八开的写满字的纸。
“这是什么?”叔父问,“给我看看。”
“不值一看!”亚历山大说,一边想把纸撕了。
“念一下,念一下!”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请求说。
“这儿是两位当代法国小说家给真正的友谊和爱情作的界定,我曾认同他们的观点,以为我能在生活中遇到这样的人,在他们身上能找到……可哪有的事!”他不屑地挥了一下手,开始念道:“‘爱是不能用那种虚伪、胆怯的友情去构建的,那种友情只存在于我们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它经不起一小撮金子的诱惑,它害怕词意双关的话语;爱需要的是那种坚强的友谊,这样的友谊是为朋友不惜流血牺牲的,它是在战斗和流血中,在炮声隆隆、狂风怒号中表现出来的。朋友们用硝烟熏黑的嘴唇亲吻,满身血污地拥抱在一起……如果说皮拉得斯受了致命伤,俄瑞斯忒斯刚强地与之诀别,他用匕首照准一刺,让朋友早点结束痛苦,他庄严发誓要为朋友复仇,并将履行誓言,然后擦去眼泪,平静下来……’”
彼得·伊万内奇低声地笑了起来。
“叔叔您在笑谁呀?”亚历山大问。
“我笑那个作者,假如他不是开玩笑,而是他自己的真实想法,我也笑你,假如你真的这样理解友谊。”
“难道这只是可笑吗?”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问。
“是的。对不起,这是又可笑又可怜。再说,亚历山大也同意这种看法,让我好笑。他自己现在也认识到,这种友谊是一种谎话,是骗人的。这已是向前跨出的重要一步。”
“说它是谎话,是因为人们不能提高到对友谊有正确的理解……”
“如果人们不能够理解,那它也不可能有真正的……”彼得·伊万内奇说。
“然而有过这样的例子……”
“那是例外,而例外几乎总是不很好的。什么‘满身血污地拥抱在一起,庄严的誓言,匕首一刺!’……”
他又笑了起来。
“喂,念一段关于爱情的吧,”他接着说,“我的困劲都过去了。”
“要是这又能给你机会再笑一阵的话,那就请笑吧!”亚历山大说,随之念了下面一段:
“‘爱意味着自己不属于自己,不再为自己而活,生命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在一个对象身上集中着人的各种感情——希望、恐惧、悲伤、快乐;爱意味着活在无限之中……’”
“鬼知道这是什么玩意儿!”彼得·伊万内奇插话说,“一堆废话!”
“不,这很好!我很喜欢,”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说,“继续念,亚历山大。”
“‘不知道感情的界限,献身于一个人’,”亚历山大继续念道,“‘只是为了这个人的幸福而活着、思考着,在屈辱中发现尊严,在悲伤中发现快乐,在快乐中发现悲伤,除了爱情之外,沉浸于各种各样的矛盾中。爱意味着活在理想的世界中……’”
彼得·伊万内奇这时候摇摇头。
“‘在极其灿烂辉煌的理想的世界中’,”亚历山大继续念道,“‘到处都是那么灿烂辉煌。在这个世界中天空显得纯净如洗,大自然风光秀丽;生命和时间被分为两个部分——存在和不存在,一年被分为两个时期:春季和冬季;与前者相应的是春天,与后者相应的是冬天,因为无论鲜花多么艳丽,蓝天多么纯净,在没有生命和时间存在的地方,整个华美的景象都黯然失色;整个世界里只看到一个人,这个人身上蕴含着整个宇宙……最后是爱,它意味着暗中关注着意中人的每一道目光,如同一个游牧的阿拉伯人为了湿润被炎热烤得干裂的嘴唇而关注着每一滴露水一样,在看不见意中人时,便心神不宁,思念不已,而见到了却又说不出一句话,只是拼命争着为对方多作奉献……’”
“够了,看在上帝的面上,别念了!”彼得·伊万内奇插嘴说,“受不了!你要撕就撕吧,快点撕!怎么是这样!”
彼得·伊万内奇甚至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起步来。
“难道真有这样的时代,那时候人确是这样想、这样做的吗?”他说,“那些描写骑士和牧羊姑娘的故事难道不是讨厌的杜撰吗?怎么那样喜欢去触动和仔细探究人类心灵的这些可怜的琴弦呢?……爱情!把整个这种东西说得神乎其神……”
他耸了耸肩膀。
“叔叔,干吗扯得那么远呀?”亚历山大说,“我亲身体验到这种爱情的力量,并以它为骄傲。我的不幸仅仅在于我没有遇到一个配得上这种爱情而且也具有这种爱情力量的人……”
“爱情的力量!”彼得·伊万内奇重复了一声,“如果你说它是软弱的力量,不也是一样嘛。”
“这不合你的意,彼得·伊万内奇,”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说,“你不愿相信别人身上存在这样的爱情。”
“那你呢?难道你相信?”彼得·伊万内奇一边问,一边靠近她,“啊,不,你在开玩笑!他还是个小孩子,既不了解自己,也不了解他人,可你真该害臊!假如一个男人这样去爱,你会尊敬他吗?……是这样去爱的吗……”
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放下手中的活。
“那要怎样恋爱呢?”她悄悄地问,一边握住他的双手,拉到自己跟前。
彼得·伊万内奇从她手里轻轻地抽出自己的双手,偷偷地指了指背朝着他们站在窗边的亚历山大,接着又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怎么!”他说,“好像你没有听过是怎样恋爱的……”
“恋爱!”她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声,慢慢地又干起活来。
静场了约一刻来钟。彼得·伊万内奇首先打破了沉默。
“目前你在干什么呢?”他问侄儿。
“嗯……没干什么。”
“那不行。至少看点书吧?”
“是的……”
“看点什么呢?”
“克雷洛夫寓言。”
“是好书。光看这一本?”
“目前就是这一本。天哪!是对人的多好的写照,多么真实!”
“你有些生别人的气,难道是对那丫头的爱情使你变得这样?……她叫什么来着……”
“唉!我已忘掉这件蠢事。前不久我路过那曾使我如此幸福过和痛苦过的地方,本以为回首往事会令我心碎的。”
“怎么样,心碎啦?”
“我见到了那幢别墅、花园、栏杆,可我心里很坦然。”
“本来嘛,我早就说过了。是什么让你对人们这样反感?”
“是什么!是他们心灵的卑鄙和浅薄……我的天哪!你想想,在大自然撒下那些神奇种子的地方,却存在多少卑鄙下流的东西……”
“这关你什么事?你想改造人类还是怎么的?”
“关我什么事?人们在里边滚爬的污泥脏水难道就没有溅到我的身上?您知道我遇到过的事情,打那事情之后,能不憎恨人,能不瞧不起人!”
“你遇到过什么事啦?”
“爱情上受人欺骗、友情上受无礼的冷遇……瞧着就令人恶心,讨厌跟他们来往!他们的思想、言论、行动全都是建立在沙丘上的。今天一窝蜂地追逐一个目的物,急急忙忙,你拥我挤,不惜使用卑劣手段,阿谀奉承,不顾廉耻,更有人耍阴谋诡计,可是到了明天,便把昨天的事抛在脑后,又去追逐另一个目的物了。今天对一样东西赞叹不已,明天便骂不绝口;今天热情如火,明天便冷若冰霜……瞧,生活多么可怕,多么叫人厌恶!人们哪……”
彼得·伊万内奇坐在圈椅上,又要打盹了。
“彼得·伊万内奇!”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轻轻推了他一下说。
“你太郁闷、太郁闷了!应该做些事嘛,”彼得·伊万内奇揉揉眼睛说,“那你就不会去骂人了,没有必要。你那些朋友有什么不好?都是些正派人嘛。”
“唉!不管拿什么人来说,都像是克雷洛夫寓言中的野兽。”亚历山大说。
“比如霍扎罗夫一家人呢?”
“全家都是畜生!”亚历山大打断他的话说,“有的人当面对您吹吹拍拍、亲亲热热,可背后……我就听见他在议论我。也有的人今天为您的委屈跟您一起痛哭,到明天就跟委屈您的人一起悲号;今天跟您一起嘲笑人家,明天又跟人家一起嘲笑您……坏透了!”
“那么卢宁两口子呢?”
“这两口子可真好。男的活像那头毛驴,夜莺一听它的叫声就要飞向九霄云外。女的好像那善良的狐狸……”
“那索宁他们呢?”
“说不出什么好的来。每当不幸将要过去的时候,索宁总是会给您出好主意,可是当您真有困难的时候,您去求他看……那他准让你吃不到晚饭饿着肚子回家,就像狐狸对待狼那样。记得吗,他想请您推荐给他找个差事干干的时候,他在您面前是怎样又吹又拍的?而现在您就听听他是怎么说您……”
“伏洛奇科夫也让你不喜欢?”
“一个渺小而又凶恶的禽兽……”
“嘿,骂得痛快!”彼得·伊万内奇低声地说。
“我能指望人家给我什么呢?”亚历山大又说了一句。
“给你一切:友谊、爱情、校官头衔、金钱……喂,现在你就拿我们来结束这人物肖像系列吧,你说说,我和我妻子属于哪种兽类?”
亚历山大一言不答,但他脸上却闪过细微的、难以觉察的讥讽神色。他微微一笑。无论是这种神色或笑容,都躲不开彼得·伊万内奇的眼睛。他同妻子交换了一下眼色,妻子垂下了眼睛。
“喂,你自己算是什么兽类呢?”彼得·伊万内奇问。
“我没有对别人做过坏事!”亚历山大自尊地说,“在与人的关系上我做了应做的一切……我有一颗爱心;我为别人敞开自己宽阔的胸怀,可他们干了些什么呢?”
“这是怎么啦,他说得多可笑!”彼得·伊万内奇对妻子说。
“你觉得什么都可笑!”她回答说。
“我并不要求别人多么勇敢、善良、宽宏大量,或富有自我牺牲精神……我只要求得到我应得的东西……”
“你就那么公正?你觉得自己一身清白。等一等,我来揭你一点底……”
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发觉丈夫说话声调严厉起来,心里有些不安。
“彼得·伊万内奇!”她喃喃地说,“别说了……”
“不,让他听听实话。我一下就说完。请告诉我,亚历山大,你现在一会儿骂你的朋友为坏蛋,一会儿骂他们是傻瓜蛋,你心里有没有感到一种类似于良心谴责的东西?”
“为什么呀,叔叔?”
“因为你几年来在这些野兽那里一直受到亲切的招待。假如说这些人是想从某人那儿得到好处,就如你所说的,他们耍诡计、玩阴谋,可在你身上他们没有什么可捞的,是什么促使他们一再邀请你去,对你那么热情呢……你那想法不好呀,亚历山大……”彼得·伊万内奇神情严肃地说,“如果人家知道了你对他们有那么多责难,那就不会再理你了。”
亚历山大满脸通红了。
“我总以为他们待我热情,是由于您介绍的关系,”他回答说,他已没有那么傲气,而是非常温顺了,“再说这是社交关系……”
“那好,我们拿不是社交的关系来说。我已对你说过,只是不知道说服你了没有,你对那个姑娘——她叫什么名字来着?叫萨申卡,是吗——是不公正的。一年半的时间里你把她们家当成自己家,从早到晚整天待在那里,还被你所谓的那个可鄙的丫头爱上过。这似乎是不该被看不起的……”
“那她为什么变了心呢?”
“你是说她爱上了别人?这问题我们已经满意地解决了。难道你以为,如果她继续爱你,你就不会厌倦她?”
“我?永远不会。”
“唉,你是一点也不明白。我们往下说吧。你说你没有朋友,可我总认为你有三位朋友。”
“三位?”亚历山大喊了一声,“曾经有一位,可是他……”
“三位,”彼得·伊万内奇坚决地重复了一下,“我们从交情最老的说起,第一位就是那一位,你们好几年没见面了,别的人遇到你时可能会转过脸去,而他却邀请你去他那里,而你来了之后,一脸的不高兴,他却关心地询问你有什么需要,表示愿意为你效劳,愿意帮助你,我相信他还可能资助你钱——在当今这年代,在这种试金石旁绊倒的可不光是感情呢……不,你介绍我跟他认识吧,我认为他是个正派人,可在你看来却是滑头的人。”
亚历山大垂着头站着。
“那你怎么考虑,谁是你的第二位朋友?”彼得·伊万内奇问。
“谁?”亚历山大困惑地说,“没有人……”
“真没良心!”彼得·伊万内奇打断对方的话说,“你看,丽莎!他脸也不红呢!请问,我是你的什么人啊?”
“您……是亲人呀。”
“好有分量的头衔!不,我认为还要超过。不好呀,亚历山大,这在学校的识字课上被称为可恶的品性呢,而在克雷洛夫寓言里似乎没有谈到。”
“可您总是不让我接近……”亚历山大没有抬起眼睛,胆怯地说。
“是的,在你想要拥抱的时候。”
“您嘲笑我,嘲笑我的感情……”
“那是为了什么,什么原因?”彼得·伊万内奇问。
“您步步照管着我。”
“唉,竟说出这样的话!照管!你给自己雇个这样的家庭教师吧!我干吗这样操劳?我本可以再说几句,可这有点像俗气的责备……”
“叔叔……”亚历山大走到他跟前,伸出双手,说。
“回到原位去,我还没有说完呢!”彼得·伊万内奇冷冷地说,“第三位,也是最好的一位朋友,我希望你自己说出其名字……”
亚历山大又瞧着他,似乎在问:“他在哪儿呢?”
彼得·伊万内奇指指妻子:“就是她。”
“彼得·伊万内奇,”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插话说,“不要卖弄聪明好吗,看在上帝的分上,打住吧……”
“不,别打搅我。”
“我会珍惜婶婶的情谊……”亚历山大含糊不清地嘟哝说。
“不,你不会,如果你会的话,你就不拿眼睛在天花板上找朋友了,你就会指出她了。如果你感觉得到她的情谊,那你出于对她的优秀品格的敬重,也就不会瞧不起人了。她一个人就能抵偿你眼里其他人的缺点。是谁擦干你的眼泪,又听你诉苦?是谁同情你的种种瞎说八道,那又是如何的同情!大概只有母亲才能这么热切地关心你所遭受的一切,也许连母亲也做不到。如果你感觉到这一点,你刚才就不会又讥讽又冷笑了,你就会明白,这里既没有狐狸也没有狼,而是有一位像亲姐姐一样爱护你的女人……”
“唉,ma tante!”亚历山大说,他听到这种责备慌张失措,无地自容,“难道您也以为我对此无所谓,不认为您是光辉的非凡人物吗?天哪,天哪!我发誓……”
“我相信,我相信,亚历山大!”她回答说,“您别听彼得·伊万内奇瞎说一气,他把苍蝇看作大象,喜欢找机会卖弄聪明。别说了,看在上帝的分上,彼得·伊万内奇。”
“马上,马上就说完——还有最后几句话!你说你尽了你对别人应尽的一切义务?”
亚历山大一言不答,连眼也不抬。
“那你说说,你爱你母亲吗?”
亚历山大一下来了精神。
“这算什么问题?”他说,“除了母亲我去爱谁呀?我非常爱她,我愿为她奉献生命……”
“那好,你大概也知道,你是她生活的唯一指望,你的各种欢乐和痛苦也就是她的欢乐和痛苦。她如今不是以月份以星期来计算时间,而是以有关你和来自你的信息来计算时间……你说,你多长时间没给她写信了?”
亚历山大全身一震。
“大约三个来……星期。”他含含糊糊地说。
“不对,四个月了!你这种行为该叫什么呢?你算是什么兽类呢?也许由于克雷洛夫寓言里没有这样的兽类,你叫不上来吧。”
“怎么啦?”亚历山大一下慌了,问。
“老太太难过得病了。”
“真的?上帝呀上帝!”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说,当即跑到写字台边,拿来一封信递给亚历山大,“她没有病倒,但非常想念你。”
“你太惯他了,丽莎。”彼得·伊万内奇说。
“可你严得过分了。亚历山大遇到了这么些情况,让他一时顾不过来……”
“为了一个丫头忘了娘——多体面的事呀!”
“不要再说了,求求你!”她恳切地说,一边指了指侄儿。
亚历山大念完母亲的来信,用信掩住脸。
“别阻拦叔叔,ma tante,让他狠狠地骂我吧,我该受到更严厉的斥责,我真不像话!”他说,一边显出绝望的脸色。
“好了,你放心吧,亚历山大,”彼得·伊万内奇说,“这样不像话的人多的是。醉心于蠢事,一时忘了母亲——这也很自然,对母亲的爱是一种平静的爱。她在这世界上只有你一个最亲的人,所以她自然会伤心。现在还不必斥责你;我只引用你喜爱的作家的一句话:
“别忙着去说人家长得丑,还是先给自己照照镜子!
“这样对别人的缺点就会宽容了。这是一条规则,没有它无论自己或别人都没法活。这就是我要说的话。好,我要去睡觉了。”
“叔叔,您生气啦?”亚历山大说,声音充满深深的懊悔。
“你这是哪儿的话?我干吗要破坏自己的情绪?我不愿生气,我只是想扮演一下《猴子和镜子》这篇寓言中熊的角色。怎么,扮演得还不错吧?丽莎,你说呢?”
他走过她身旁时想亲一下她,可她闪开了。
“看来,我已不折不扣地执行了你的命令,”彼得·伊万内奇又说道,“你以为如何?……噢,我忘了一件事……你的心情如何?”他问。
亚历山大默不作答。
“需要钱不?”彼得·伊万内奇又问。
“不需要,叔叔……”
“从来不要钱!”彼得·伊万内奇说,出去随手带上了门。
“叔叔对我会有什么想法呢?”亚历山大沉默了一下问。
“同以前一样,”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说,“您以为他气冲冲地对你说的这一切都是由衷之言?”
“怎么呢?”
“唉!不是的。相信吧,他是想摆一摆架子。您瞧,他把这一切干得多么有条不紊?依次排好针对您的论证,先温和些的,然后猛烈起来;开头查问您对人们的那些恶评的缘由,然后就……处处有手法!我猜想,现在他已经忘了。”
“多有头脑呀!对人和人生知道得多么多呀,很会克制自己!”
“是呀,很有头脑,也过于会克制自己了。”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若有所思地说,“不过……”
“而您,ma tante,您会瞧不起我了吧?但请相信,只是由于我经历了那些震荡,才使我分了神……上帝啊!可怜的妈妈!”
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向他伸出手。
“亚历山大,我不会瞧不起您那颗心的,”她说,“是感情导致您犯些过错,所以我总是原谅它们的。”
“噢,ma tante!您是个理想的女人!”
“很普通的女人。”
叔父的责备对亚历山大产生了十分强烈的影响。他跟婶母待在一起时,陷入了痛苦的沉思。看来,她费了那么大劲,又那么巧妙地在他心里建立起来的平静突然又丢下了他。她本以为他会发牢骚、发脾气,而她自己对彼得·伊万内奇也会使劲尖刻地讥讽一番,但这样设想是没理由的,亚历山大竟装聋作哑。他仿佛被泼了一桶冷水。
“您怎么啦?您为什么变成这样子?”婶母问。
“没什么,ma tante,心里有些难过。叔叔使我看透了我自己,他讲得好极了!”
“您别听他的,他有时说的不是真话。”
“不,别安慰我了。我现在很厌恶自己。我瞧不起人,憎恨人,而现在我对自己也是这样。可以躲开人家,可怎么躲得开自己呢?一切都是没意义的,所有的富贵利禄,整个的空虚生活,还有人和我自己……”
“唉,这个彼得·伊万内奇!”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深深叹了口气说,“他总是给人造成烦恼!”
“我唯一能聊以自慰的是,我没有骗过什么人,没有背叛过爱情、友谊……”
“人家不善于赏识您,”婶母说,“但请相信,会有一颗心能赏识您的,这一点我可向您保证。您还这般年轻,把这一切事都忘了吧,好好地工作。您是有才华的,去写作吧……您现在有没有写点什么?”
“没有。”
“那就写嘛。”
“我害怕,ma tante……”
“别听彼得·伊万内奇的,您可以同他谈政治、谈农业,谈什么都行,就是不要谈诗歌。关于这一门他对您永远谈不出什么道理来。公众会赏识您的——您会看到的……那您会写吗?”
“好。”
“很快就动笔吗?”
“尽我所能吧。现在只有这方面还有点希望。”
彼得·伊万内奇睡够之后,来到他们这儿,他穿着整齐,手里拿着帽子。他也劝亚历山大努力干好公务,给杂志的农业栏写些稿子。
“我会努力的,叔叔,”亚历山大答道,“但是我刚答应过婶婶……”
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对他使了个眼色,要他住嘴,然而彼得·伊万内奇发觉了。
“什么,你答应了什么?”他问。
“带新乐谱来。”她回答说。
“不,瞎说;怎么回事,亚历山大?”
“写点小说或者什么……”
“你还没有抛开文学?”彼得·伊万内奇一边说,一边掸去衣服上的尘土,“丽莎,你又会把他搞糊涂的——不应该!”
“我没有理由抛弃它。”亚历山大说。
“谁强迫你了?”
“我为什么要随随便便地放弃应负的光荣使命呢?生活中只剩下一线光明、一点希望,我去毁了它吗?要是我毁了上天赐予我的东西,那就是毁了自己……”
“请你说说,上天赐予你的是什么?”
“叔叔,这个我不能对您讲。应该自己去领会嘛。除了因为梳子,您头上的头发因为什么而竖起来过呢?”
“没有!”彼得·伊万内奇说。
“您想想看。您有没有过狂暴的激情?有没有想象在沸腾?有没有一些要求体现出来的美妙的幻影?您的心有没有强烈地跳动过?”
“奇怪,奇怪!那又怎么样?”彼得·伊万内奇问。
“要是谁没有过这些感受,那么对他便无法解释,因为一个人要写作的话,那他心里就有个不安的精灵,无论白天或黑夜,无论梦里或醒着,它老在一边催促说:写吧,写吧……”
“可是你不会写作呀?”
“得了,彼得·伊万内奇,你自己不会,干吗去阻拦别人?”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说。
“对不起,叔叔,如果依我说,你当不了这种事情的评判员。”
“那谁是评判员呢?她?”
彼得·伊万内奇指指妻子。
“她是开玩笑说的,你都信以为真。”他又添了一句。
“我刚来这儿的时候,您自己也劝我写些东西,试试自己的才华……”
“那又怎么样?试了试,没有什么结果,那就放弃呗。”
“难道您从来没有发现我既有切合实际的思想,也有写得成功的诗?”
“怎么没有发现!发现过,你不笨,在一个不笨的人的一大堆文章里怎么会找不到一点恰当的思想呢?不过这不是天才,而是智慧。”
“唉!”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哼了一声,懊恼地在椅子上转过脸去。
“那种心跳、颤抖、甜蜜的愉悦等等,谁没体验过呢?”
“我觉得你就是第一个没体验过的人!”妻子说。
“瞧你说的!你记得吗?我常常在赞叹……”
“赞叹什么呀?我可不记得。”
“大家对这些东西都有体验,”彼得·伊万内奇朝着侄儿继续说,“谁没有被寂静、漆黑的夜,树林的喧哗,花园,大海等所触动过呢?如果说这只有艺术家才感受得到,那就没有人能理解它们了。而把所有这些感触反映在自己的作品中,这就另当别论了。做到这样是需要天才的,可你似乎没有。天才是掩盖不住的,它闪耀在每句诗,每笔画中……”
“彼得·伊万内奇!你该走了。”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说。
“马上就走。”
“想炫耀吗?”他接着说,“你是有东西可炫耀的。编辑夸奖你,说你那些论农业的文章写得棒极了,很有见地——他说一切都表明作者是有学问的,而不是一个匠人。我高兴死了:‘啊!我认为阿杜耶夫一家人都不是没有头脑的!’你瞧,我也是很爱面子的呀!你既可以在工作中显示出优越的才能,又可以获得作家的名声……”
“多好的名声呀,论粪肥的作家。”
“各有各的行当,有的东西注定在天空中飞翔,而另一种东西注定在粪堆里翻来翻去,从那里获取宝贝。我不明白为什么瞧不起那卑微的使命?它也有自己的诗意。比如你可以求得功名,通过劳动去挣钱,娶一个富家女子为妻,像大多数人那样……我不明白,还要什么呢?职责尽到了,正直勤劳地度过一生——这就是幸福嘛!我的看法就是如此。论官衔我是五品文官,论行业我是工厂主;你就是给我换个第一诗人的称号,那我也不干!”
“听我说,彼得·伊万内奇,你的确要迟到了!”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插话说,“快十点钟了。”
“真的,该走了。好,再见。天知道,为什么大家都以为自己是不平凡的人物,”彼得·伊万内奇离开时唠叨说,“而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