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三
星期三到了。尤丽娅·帕夫洛夫娜的客厅里云集着十二至十五位宾客。四位年轻的太太。女主人在国外结识的两位大胡子的外国朋友,还有一位军官,围成了一个小圈圈。
没有与他们待在一起而单独坐在一把圈椅上的是一个老头,看样子是个退伍军人,鼻子下边有两绺灰白胡子,扣襟上有好多条勋章带。他在跟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在谈论当前的承包问题。
另一房间里有一位老太太和两位男士在玩牌。钢琴前坐着一位非常年轻的姑娘,另外一位姑娘正在跟一个大学生闲聊。
阿杜耶夫叔侄俩光临了。很少有人能像彼得·伊万内奇那样自然而威严地步入客厅。亚历山大有点犹豫不决地跟在他后面。
他们两人之间的差异很大。一个高出整整一头,体格匀称,人稍显福态,身体壮健,眼神和举止颇显自信。然而无论从一个眼光、动作或一句言谈里都猜不出彼得·伊万内奇的想法或性情——因为这一切都被他那高雅的风度和自我控制的技巧所掩盖了。看来,他采取的姿势、投出的目光都是经过一番考虑的。苍白而缺乏热情的脸色表明,此人情感的细微波动是受到理智专横支配的,他的心是否强烈跳动也是由头脑来决定的。
恰恰相反,亚历山大那多变的脸部表情、懒散的举止、迟缓和不稳的动作,以及那立即显露他内心的不安和头脑里的思想波动的暗淡无光的眼神,这一切都表明他是个性格柔弱的人。他中等个子,人显得消瘦而苍白——不像彼得·伊万内奇那样一切来自天生,而是由于不断的内心不安所造成的。头发和鬓毛也不像叔父那样浓密地长在头上和两颊上,而是在两鬓和后脑勺上披着又长又细、但异常柔软光滑、泛着光泽的浅色柔毛。
叔父把侄儿介绍给在座的人。
“我的朋友苏尔科夫没来?”彼得·伊万内奇问,惊奇地环顾四周,“他把您忘了。”
“哦,不!我非常感谢他,”女主人回答说,“他常来看我。您知道,除了先夫的朋友,我几乎不接待什么人。”
“他在哪儿呢?”
“他马上就来。您想想,别人都说没有办法搞到明天的戏票,而他却答应我和堂妹一定要为我们弄到一个包厢……现在他正办这件事去了。”
“他定会弄到,我敢为他担保,他干这种事可神通广大。无论朋友、面子都不顶用的时候,他总是有办法给我搞到戏票。他从哪儿弄到,花了多少钱——这是他的秘密。”
苏尔科夫来了。他的打扮很新颖,从他衣服的每一道皱褶、每一个小饰物上都可明显看出他想成为社交名流的愿望,他很想超过所有的时髦人士,超越最时兴的样式。比如,如果当前流行敞襟的燕尾服,那他的燕尾服就会像鸟儿展翅一样敞开双襟;如果流行穿翻领衣服,那他就会给自己定做这种翻领,他穿上这套燕尾服,活像一个被人从背后抓住而又挣脱逃跑的小偷。他亲自吩咐裁缝如何缝制。这一回他来塔法耶娃家时,他那围巾是用别针别在衬衫上的,那别针大得过分了,犹如一根棍子。
“怎么样,搞到了吗?”大家都这样问道。
苏尔科夫刚要回答,然而一看到阿杜耶夫及其侄儿,顿时便停下不说,惊讶地瞧着他们。
“他有些料到了!”彼得·伊万内奇悄声地对侄儿说,“哎!他带着手杖,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怎么回事?”他指指手杖问苏尔科夫。
“前两天从马车上下来……跌了一跤,腿有点儿瘸了。”苏尔科夫边咳嗽边说。
“瞎说!”彼得·伊万内奇低声地对亚历山大说,“你看一下那手杖上端的镶头,瞧见那个金狮子头了吗?前天他还向我吹牛,说是花六百卢布从巴尔比买来的,现在拿来显摆了;你瞧,这就是他惯用的伎俩。你跟他斗,把他从这个阵地打跑。”
彼得·伊万内奇指指窗口对面的房子。
“记住,花瓶就归你,振作起来。”他又添了一句。
“明天的戏票您有了吗?”苏尔科夫神气活现地走到塔法耶娃跟前问道。
“没有。”
“请允许我给您献上!”他接着说,引用了《智慧的痛苦》中扎戈列茨基的答话。
那军官笑了,胡子微微地颤动。彼得·伊万内奇瞟了侄儿一眼,尤丽娅·帕夫洛夫娜脸都红了。她邀请彼得·伊万内奇上她的包厢去。
“非常感谢,”他回答说,“可我明天要陪我太太一同看戏;请允许我推荐这位年轻人代表我……”
他指了指亚历山大。
“我也要邀请他;我们只有三个人,我和我堂妹,还有……”
“他在您身边代表我,”彼得·伊万内奇说,“必要的时候还可以代替那个浪荡子。”
他指了指苏尔科夫,悄悄地对她说了些什么。这时候她两次偷偷地瞧了瞧亚历山大,并微微一笑。
“谢谢了,”苏尔科夫回答说,“若是在早先还没有票的时候就提出换人的建议那就好啦,我就可看看人家是怎样取代我的。”
“啊!我非常感谢您的热心,”女主人机灵地对苏尔科夫说,“我没有邀请您上我的包厢,是因为您已有池座的票了。您大概更愿意坐在舞台的正前面……尤其是看芭蕾……”
“不,不,您在耍手段,您不要这样打算,您身旁的位置决不可换给别人的!”
“可我已经答应别人了……”
“怎么?答应谁了?”
“列涅先生。”
她指了指一位长着大胡子的外国人。
“Qui,madame m'a fait cet honneur……”那个外国人赶紧低声地说。
苏尔科夫张大嘴巴瞧了瞧他,然后又瞧了瞧塔法耶娃。
“我跟他对换一下,我把池座让给他。”他说。
“那您试试吧。”
那大胡子坚决不同意。
“太谢谢您了!”苏尔科夫对彼得·伊万内奇说,又朝亚历山大瞟了一眼,“我谢谢您这番好意。”
“不用谢。你要不要上我的包厢来?只有我同我太太两个人,你也好久没与她见面了,你可以献献殷勤嘛。”
苏尔科夫气恼地转过身去。彼得·伊万内奇悄悄地离开了。尤丽娅让亚历山大坐在自己身旁,与他聊了整整一小时。苏尔科夫好几次插进嘴来,可总插得不大合适。他谈起芭蕾,人家回答时该说“不”的却说“是”,该说“是”的却说“不”,显然,他们没有听他说话。后来他突然把话题跳到牡蛎上了,他说自己早上吃了一百八十个,可人家却不屑一顾。他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也不见有什么效果,他便抓起帽子,在尤丽娅旁边转来转去,让她明白,他很不满意,打算走人。可她也不予理睬。
“我要走了!”他终于富有表情地说,“再见!”
从这些话里可听出他难以掩饰的懊恼。
“真的要走了!”她平静地回答说,“明天您让我在我包厢里见您一下,哪怕一分钟也行。”
“多么滑头!一分钟,您也知道我不愿拿您身旁的位置去换天堂里的位置。”
“要是指剧院里的位置,我信!”
他已经不想走了。由于尤丽娅在他临走时说了亲切的话,他的气已经消了。可大家明白,他已告辞过,所以不得不走,他离去时还几次回头张望,如一头本来想跟着主人却被赶了回去的狗。
尤丽娅·帕夫洛夫娜大约二十三四岁。彼得·伊万内奇猜对了,她的确神经很脆弱,但这并不妨碍她是个聪明、漂亮、优雅的女人。不过她很胆怯、好幻想,多愁善感,像大部分神经质的女人那样。她的面容温顺而细腻,目光柔和,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还常常显得郁郁然——没什么原因,倘若要说,是由于神经的缘故吧。
她对世界和人生不十分乐观,她常在思索自己生存的意义问题,觉得自己活着是多余的。然而,倘若有人在她面前偶尔谈到坟墓、死亡,她的脸色就会发白。生活的光明面从她的视线里消失了。在花园或小树林里散步时她总是选择幽暗浓密的林荫道,对悦目的景色则漠然视之。她上剧院总是去看悲剧,很少去看喜剧,对轻松的闹剧则从不观赏。偶尔听到快乐的歌声,她便捂起耳朵,听到笑话也从来不笑。
有时候她脸上显出一副倦容,那可不是痛苦的、病态的,而仿佛是愉快的倦容。显然,她内心正在同某种迷人的幻想做斗争,因此她疲倦极了。经过这番斗争之后,她沉默了好一阵子,显得闷闷不乐,后来突然间不知怎的变得高兴异常,然而这并没有背离她的性格,使她高兴的事不一定会使旁人高兴。全是神经质的缘故!听听那些太太们说的话吧,她们什么不说呢!命运、好感、没来由的爱慕,神秘莫解的忧伤、模糊的愿望——这些词从她们嘴里一个个地吐了出来,而最后仍然是以叹息、说声“神经质”、喝一小瓶酒作为结束。
“您真会猜透我的心意!”塔法耶娃告别时对亚历山大说,“不论哪个男人,甚至连我丈夫,都了解不透我的性格。”
问题在于亚历山大本人几乎也是这个样的。所以他感到挺自在的。
“再见。”
她向他伸过一只手。
“我希望您往后没有叔叔带着也会上我这里来吧?”她添了一句。
冬天来了。亚历山大通常每个星期五来叔叔家吃顿饭。可是已经过去四个星期五了,他都没有露面,其他日子他也没有来。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生气了;彼得·伊万内奇也埋怨说,他害得他们吃饭常常白等半小时。
不过亚历山大也不是无所事事,他是在执行叔父交给他的任务。苏尔科夫早已不去塔法耶娃家了,他到处宣称他们之间的一切都已结束,他已经跟她断绝关系了。有一天晚上(是在星期四)亚历山大回到住所,发现桌子上放着两个花瓶,还有一张叔父写的字条。彼得·伊万内奇对他的热心帮助表示感谢,并请他第二天按惯例前去共进午餐。亚历山大有点犹豫,似乎觉得这个邀请会打乱他的计划。然而第二天,他在饭前一小时就到彼得·伊万内奇那里去了。
“你怎么回事?压根儿见不到你的人影了?把我们忘了?”叔父和婶母连声责问他。
“好呀!你帮了大忙了,”彼得·伊万内奇接着说道,“超过我的预料!可你却谦虚地说:‘我不行,我不会!’——不会!我早想跟你碰个头,可怎么也抓不着你。喂,非常感谢!花瓶收到了?没有损坏吧?”
“收到了。可我要退还给您。”
“为什么?不,不,花瓶照理应该归你。”
“不!”亚历山大坚决地说,“我不收这礼物。”
“好吧,随你便!那对花瓶我太太喜欢,让她拿吧。”
“我不知道,亚历山大,”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逗趣地笑笑说,“您对这种事这么在行……没跟我提过一句……”
“这是叔叔的主意,”亚历山大有些害臊地回答说,“我在这方面什么也不懂,是他教我的……”
“是的,是的,你瞧他说的,他自己不会。可事情干得挺漂亮……非常非常感谢!我的那个傻蛋苏尔科夫险些气疯了。真让我笑得要命。大约两星期前,他神情沮丧地跑来找我,我立刻明白他来的目的,不过我不露声色,照常在那里写字,装作什么也不知道。我说:‘噢,是你呀,有什么好消息吗?’他微微一笑,想装出泰然的样子……实际上眼睛里几乎泪汪汪的。他说:‘没什么好消息,我来是要告诉您坏消息。’我装作惊讶地瞧了瞧他。我问:‘怎么回事?’他说:‘都是您那个侄儿搞的鬼!’我问:‘究竟怎么啦?你吓死我了,快说呀!’此时他的坦然神态一下子消失了,他开始吵吵嚷嚷,大发脾气。我把圈椅挪得离他远一点,因为他说得唾沫横飞。他说:‘你一边抱怨他不努力做事,可是您又教他去干无聊的事。’‘我?’‘是的,是您。是谁介绍他跟尤丽娅认识的?我要告诉您,他从认识这女人的第二天起就开始叫她的小名。’我说:‘那有什么不好?’他说:‘很不好,他现在一天到晚都在她那儿泡……’”
亚历山大顿时脸红了。
“你瞧,他恼恨得胡说八道,我这样想,”彼得·伊万内奇不时地瞧瞧侄儿,继续说,“亚历山大会一天到晚泡在那儿!我可没有要求他这样,是不是?”
彼得·伊万内奇用冷静的目光盯看着侄儿,这种目光让亚历山大觉得简直像火一样烫人。
“是的……我有时候……到那儿看看……”亚历山大嘟哝说。
“有时候——这就不同了,”叔父接着说,“我是这样要求的,但不是要求每天去。我知道他在瞎说。天天在她那里干什么呢?你会觉得无聊的!”
“不!她是一位非常聪慧的女性……有很好的教养……喜爱音乐……”亚历山大含含糊糊、若断若续地说,一边揉了揉眼睛,虽然它没有发痒,又抚摩一下左鬓角,然后掏出手绢,擦擦嘴唇。
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偷偷地凝望了一下他,转身朝着窗口,微笑起来。
“啊!如果你不觉得无聊,那就更好了,”彼得·伊万内奇说,“我老担心自己给你造成麻烦。所以我对苏尔科夫说:‘亲爱的,谢谢你对我侄儿的关心,太感谢了……不过你有没有言过其实呢?事情并不那么糟嘛……’‘怎么不糟!’他嚷了起来,‘年轻人应当努力工作,可是他却无所事事……’我说:‘这也算不上糟糕,而且跟你有什么相干?’他说:‘怎么跟我没相干?他老施诡计跟我作对……’我开始逗他:‘原来糟在这儿!’他说:‘他跟尤丽娅鬼知道说了我什么坏话……她现在对我的态度完全变了。我要教训一下这个黄口小儿(对不起,我用他所用的词)。他哪里是在跟我竞争?他只是在诽谤造谣嘛;我希望您开导开导他……’我说:‘我去剋他,一定剋他,不过,得了,这是真的吗?他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呢?’你给她送花了,是不是……”彼得·伊万内奇又停顿一下,仿佛等待回答。亚历山大默不作声。彼得·伊万内奇接着说道:“他说:‘怎么不是真的?为什么他天天都给她送花?现在是冬天……这得花多少钱?我知道这些花表示什么。’我心中私下想,毕竟是自己人嘛。不,我知道亲属关系不是空洞的呀,你对别的人会这么尽力吗?‘不过真的是每天都去?’我说,‘等着吧,我会问他的,你也许在瞎说。’他准是撒谎!是吧?你不可能……”
亚历山大真想钻到地缝里去。而彼得·伊万内奇毫不留情地直盯着他的眼睛,等着回答。
“有时候……我确实……拿着花去……”亚历山大垂着眼睛说。
“噢,也只是有时候。不是每天送,那样实在太费钱了。不过你得告诉我,你总共花了多少钱。我不要让你为我破费;你为我忙来忙去已经够意思啦。你给我一份账单。哼,苏尔科夫在那里气急了好一阵子了。他说:‘他们总是在那些人少的地方双双对对地散步或坐马车兜风。’”
亚历山大听到这些话心里有些厌恶,他从椅子底下伸直双腿,突然又收缩回来。
“我怀疑地摇摇头,”叔父继续说,“我说:‘他会天天去散步!’他说:‘那您去问问人嘛……’我说:‘我还是问问他本人。’……难道他不是胡扯吗?”
“我有几回……确实……同她一起散步来着……”
“那不是每天嘛;我没有要求你天天去;我知道他在瞎说。我就对他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她现在守寡,身边没有亲近的男人。亚历山大温文尔雅,不像你一身浪荡子气。所以她看中了他,她总不能老单身一人吧。’他一点也不想听。他说:‘不,您骗不了我!我都知道。在剧院里他跟她老待在一起。我呢,搞到个包厢,天知道我为这个费了多大力气,而他却不客气地屁股一坐。’我这时候忍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我心里想:‘活该,你这傻蛋!’亚历山大真行!这才像我的侄儿!不过你这样为我奔忙,我真不好意思。”
亚历山大犹如在受拷问。一颗颗大汗珠从额头滴了下来。他勉强听见叔父在说些什么,他不敢瞧叔父和婶母一眼。
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很怜悯他。她朝丈夫摇摇头,责备他不该这样折磨侄儿。可是彼得·伊万内奇没有打住。
“苏尔科夫由于嫉妒,想让我相信,似乎你已经热烈地爱上塔法耶娃。”他继续说道,“我对他说:‘不,对不起,这不是真的。他经历了一些事情之后,已不再谈情说爱了。他对女人可看透了,他很瞧不起她们……’不对吗?”
亚历山大连眼睛也不抬地点了点头。
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很替他难过。
“彼得·伊万内奇!”她说,想把话头转开。
“什么事啊?”
“刚才卢基扬诺夫家的仆人捎来一封信。”
“我知道,好。我说到哪儿了?”
“彼得·伊万内奇,你又把烟灰掸到我的花里去了。瞧,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亲爱的,据说烟灰有助于植物生长……我是想说……”
“彼得·伊万内奇,该吃饭了吧?”
“好,吩咐开饭!你正好提起吃饭的事。亚历山大,苏尔科夫说你几乎天天都在她家吃饭,他说就由于这原因你现在每个星期五都不来我家了,好像你们两人整天在一起厮混……鬼知道他撒的什么谎,讨厌死了。我终于把他轰走了。明摆着的是他在撒谎。今天是星期五,你不是在我这儿嘛!”
亚历山大跷起二郎腿,头侧向左肩。
“我非常非常感谢你。这是亲戚朋友给予的极大帮助!”彼得·伊万内奇最后说道,“苏尔科夫明白自己没什么可捞了,便溜走了。他说:‘她以为我会对她情思绵绵——她想错了!’他又说:‘我还曾经想装修她家对面的那个房子,可谁能知道我的心意呢。她也许做梦也没想到是为她所安排的幸福。如果她能让我迷上她,我也不反对娶她。现在一切都结束了。您劝我劝得对,彼得·伊万内奇。我保住了钱财和时间!’如今这小子学起拜伦的样子,愁眉苦脸,也不要钱了。我也跟他说:‘一切都结束了!’托你办的事情已经完成了,亚历山大你干得妙极了!现在我可永远高枕无忧了。你不用再奔忙了。如今你可以不要再看她,我想象得出她那儿多么无聊……请原谅我……我无论如何会酬谢你的。需要钱的时候,就来找我。丽莎!吩咐给我们拿好酒来,我们为事情的成功饮它一杯吧。”
彼得·伊万内奇走出了房间。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偷偷地瞧了亚历山大两回,看到他不说一句话,便也出去吩咐仆人了。
亚历山大似乎昏头昏脑地坐着,老是瞧着自己的膝盖。他终于抬起头,环顾一下周围,一个人也不在了。他喘了喘气,看了看钟——四点了。他急忙抓起帽子,朝叔父去的那边挥了一下手,一边朝四面张望,一边踮着脚悄悄地走到前厅,把大衣拿在手里,慌张地跑下楼梯,就奔往塔法耶娃家去了。
苏尔科夫没有撒谎,亚历山大确实爱上尤丽娅了。他最初发觉这次爱情的萌生时,心里怪害怕的,仿佛得了什么传染病似的。他受到害怕和羞愧的折磨,害怕的是他又陷入了男欢女爱的各种怪念头中,羞愧的是无以面对别人,特别是无以面对叔父。他愿付出高昂的代价,但求瞒过叔父。曾几何时,就在三个月前,他曾经高傲而坚决地宣布与爱情决裂,甚至给这种不安定的感情写下诗体的墓志铭(连叔父也读过它),最后还公然表示蔑视女人——可弹指间又拜倒在女人的石榴裙下!这又一次证明他的幼稚和轻浮。天哪!到什么年月他才能摆脱叔父的难以突破的影响呢?难道他的生活永远不会出现特别的意外的转折,而要永远遵循彼得·伊万内奇的预言发展下去吗?
这种想法使他绝望极了。他倒乐于逃脱这次新的爱情。可怎么逃脱呢?对娜坚卡的爱和对尤丽娅的爱是何等的不同!初恋无非就是渴求中的心灵犯下的不幸和错误,在那种年纪心灵根本不懂得选择,遇上什么就是什么。而尤丽娅呢!她已不是一个既不了解他也不了解自己,又不懂爱情的任性的小姑娘了。她是一位十分成熟的女性,虽然身体瘦弱,可追求起爱情,她的精神足着呢,她就是整个爱情的化身!她认为爱情就是生活和幸福唯一的条件。爱难道是无关紧要的事吗?爱也是一种天赋,尤丽娅就是这方面的天才。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爱情,一种自觉的、理性的,同时也是强烈的、不顾一切的爱情。
“我不会像牲口那样高兴得喘不上气来的,”他自言自语说,“而我的身上正完成着一种更重要更崇高的过程,我意识到自己的幸福,仔细地思考它,它是较为完满的,虽然也较为平静……尤丽娅沉醉于自己的感情,可显得多么高雅、真诚,毫不做作!她似乎在等待一个深深懂得爱情的人——现在这个人出现了。他像一个合法的统治者,骄傲地掌握了继承来的财富,还受到人们低首下心的颂扬。多么快乐,多么幸福,”亚历山大从叔父家出来上她家去的时候想道,“要知道世界上有那么一个人,她无论在哪儿,无论干什么,总是在记挂着我,把一切心思、工作、行为都集中到一点,集中到一个念头上——思念所爱的人!她仿佛就是与我身心相似的人。无论她耳闻了什么,目睹了什么,无论经历了什么,感受了什么——一切都符合与她相似的人的印象。这种印象是两个人所共同感受的,两个人相互了解对方,然后受到这样共同感受的印象便不可磨灭地铭刻在心灵里。一方的感受如果不能为另一方所认同或接受,那么一方就会抛弃这些感受。一方爱的就是另一方所爱的,一方恨的也就是另一方所恨的。他们有着一样的想法、一样的感觉;他们有着共同的心眼、共同的听觉、共同的头脑、共同的心灵……”
“老爷,去铸造街的什么地方?”马车夫问。
尤丽娅爱亚历山大,比亚历山大对她的爱更为强烈。她甚至没有想到自己有这么强的爱情力量,也没有加以深思过。她是第一次恋爱——这倒没什么——人总不能直接从第二次开始恋爱吧;但不幸的是她的心灵发展得太过分了,受了各种小说的那么深的影响,这样的心灵不是为初恋准备的,而是为那种罗曼蒂克的爱情准备的,而这样的爱情只存在于某些小说中,而现实中是不存在的,所以它的结局总是不幸的,因为实际上它是不可能的。再说,尤丽娅的头脑在阅读一些小说时并没有去找健康的养料,它落在了心灵的后面。她怎么也想象不出一种不带狂烈激情、不带过分柔情的平静质朴的爱情。如果一个男人在适当的场合下不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如果那男人没有真心实意地向她发誓,如果他不以自己的拥抱把她烧成灰烬,或者他除了爱情还敢去从事其他事情,而不是仅仅在她的眼泪和亲吻中一滴滴地品尝人生的美酒,那么她就会立刻将他抛掉的。
由此产生了一种幻想,它为她营造了一个特殊的世界。现实世界有一点儿什么事不合她的心意,那她心里便感到气恼,她就为此痛苦不堪。这女人的体质本来就很弱,时常要受到震动,有时还是极为强烈的震动。经常感到焦急不安,使她的神经大受刺激,终于导致神经的严重失常。正因为这样,许多女人便出现了这种沉思默想,无来由地忧愁,对人生抱着阴暗的看法;正因为这样,按确定不移的规律而奇妙地产生和进行着的人类生存的严整秩序在她们看来却是沉重的锁链,总之,正因为这样,现实把她们吓怕了,促使她们去建立一个虚幻的世界。
是谁过早而又那么错误地拼命去改造尤丽娅的心灵,而置她的头脑于不顾呢……是谁呢?那三位正统的教师,受她父母的聘请,担负起培育这位少女的才智的责任,要向她揭示万物的作用和原因,撕下掩住往事的幕布,指明我们上下左右以及我们自身的情况——这是非常艰难的任务。为此招聘三个国籍的人来担负此项重任。父母本人放弃了教育责任,以为自己已经尽了应尽的义务,依靠好心朋友的推荐,雇了法国人普列来教法国文学及其他学科;又雇了德国人施密特,因为按传统都要学一点德文,但并不一定要求精通;此外还雇了一位俄国教师伊万·伊万内奇。
“他们全都蓬头散发,”母亲说,“穿着老是那么差劲,比仆人还不如,有时候他们身上还散发着酒气……”
“没有俄国老师怎么行?不行!”父亲坚决地说,“你放心,我会挑一个干净些的。”
法国人来教课了。父亲和母亲都很讨好他,把他当作客人,并对他毕恭毕敬,因为他是尊贵的法国人。
他教尤丽娅是挺轻松的。由于曾有家庭女教师教过她,所以她能说法语,读写也很少错误。普列先生只教她做作文,他给她出各种各样的题目,或描写日出,或谈论爱情和友谊,或给父母写贺信,或倾诉与女友的离愁别恨。
而尤丽娅从窗子里望到的只是夕阳落到商人吉林的房子后面;她从来没有跟女友们离别过,至于友谊和爱情吗……有关这些情感的想法在她的头脑中还是初次闪现。对于它们应该待以后好好体会。
普列先生把所有这些题目都出遍了,最后决定拿那本珍藏的薄本子作教材,那书的扉页上印着粗大的字体:《Cours de littérature française》。我们中间谁不记得这本小书呢?经过两个月尤丽娅就把法国文学,也就是把这本薄薄的书记熟了,而过了三个月又把它忘了;可是留下了极其有害的影响。她知道了有个伏尔泰,可她有时把《殉难者》硬说成是他写的,而把《Dictionnaire philosophique》反说成是夏多布里昂编的。她把蒙田称作蒙塔,有时把他与雨果相提并论。谈到莫里哀时,说他是为剧院编剧的,她从拉辛的剧作中背会了著名的台词:A peine nous sortions des portes de Trezenes。
她很喜欢神话中伏尔甘、玛尔斯和维纳斯之间演出的喜剧。她本来很袒护伏尔甘,可待她知道了他是个瘸子,动作笨拙,而且是个打铁的之后,她便转到玛尔斯一边了。她喜欢塞墨勒和朱庇特的故事,喜欢阿波罗被放逐以及他在大地上调皮捣蛋的故事,把所有这些故事都按它们被描写的那样接受下来,而没有猜想一下这些神话中所含的任何其他意义。这位法国老师自己是否猜想过,也只有天知道!听到她提出有关古代人的宗教问题,他便皱皱眉头,傲慢地回答她说:“Des bêtises!Mais cette bête de Vulcain devait avoir une drôle de mine…écoutez.”过后他又稍稍眯缝一下眼睛,拍了拍她的手,补说了一句:“que feriezvous á la place de Venus?”她什么也没回答,然而生平第一回不知所以地羞红了脸。
法国老师终于改进了对尤丽娅的教育,他不仅在理论上,而且在实际上让她了解法国文学的新流派。他向她介绍了当时非常轰动的Le manuscrit vert、Les sept péchés capitaux、L'âne mort以及一系列充斥在当时法国和欧洲的书籍。
可怜的姑娘怀着强烈的求知欲扑进这个广阔无边的海洋。冉能们、巴尔扎克们、德鲁依诺们在她看来都是了不起的英雄,都是一批伟大的男子汉!与他们的奇妙无比的描写相比,那伏尔甘的神话故事算什么呢?维纳斯在这些新的主人公面前简直太纯真了!她如饥似渴地阅读着新流派的作品,也许现在还在读。
法国老师的教学得到很大的进展,而那个老实稳重的德国老师连语法都没有教完,他异常认真地编制变格变位的表格,想出各种奇妙的方法帮助学生记牢变格的词尾;他仔细讲解小品词zu有时要放在句尾等等。
待到要求他教授文学,这个可怜的人吓得不得了。人家拿来法国老师的本子让他参考,他便摇摇头说,教德文不能按这个去教,不过有一种阿勒编的文学读本,选了好多作家及其作品。而他对此又推托不了。家长老要求他像普列先生那样去教尤丽娅,让他熟识各种各样的作品。
这个德国人终于答应了要求,他回家后绞尽了脑汁,打开了一个柜子,更确切说,拆开了一个柜子,完全拿下一扇柜门,让它靠在墙边,因为这柜子早已没有了合页、没有了锁。他从柜里取出一双旧靴子、半块糖、一瓶鼻烟、一瓶伏特加酒和一块黑面包皮,随后又取出一个已弄坏了的咖啡磨,还有刮脸用具以及一小块肥皂、放在香膏盒里的小刷子,几条旧背带、磨铅笔刀的磨石以及几件类似的破烂东西。最后才看到书,一本、两本、三本、四本,总共是五本,藏书全在这里了。他把这些书拍了一阵,尘土云烟般地升腾起来,浓密地遮住了这位教师的头。
第一本书是盖斯纳的《田园诗集》,“Gut!”这德国人说了一声,并高兴地念了一段关于破罐子的诗。他又打开了第二本书:《一八〇四年哥特日历》。他翻了翻,书里有欧洲各国朝代、各种城堡、瀑布等的图片。德国人说了声:“Sehr gut!”第三本是《圣经》,他将它搁到一边,虔诚地嘟哝说:“Nein!”第四本是《水手之夜》,他摇摇头,喃喃地说:“Nein!”最后一本是韦塞的作品——这德国人得意地笑了。“Da habe ich's.”他说。当人家对他说,还有席勒、歌德等等作家,他摇摇头,一再固执地说:“Nein!”
德国老师刚给她讲解韦塞作品的头一页,尤丽娅便打了一个哈欠,后来干脆就不听了。所以她从德国老师那儿留下的记忆仅仅是小品词zu有时要放在句子末尾。
那么俄国老师呢?这个人工作比那德国人认真多了。他几乎含着眼泪教尤丽娅懂得,名词或动词是一种词类,而前置词又是一种词类,最后终于使她相信了他的话,并能背得出各个词类的定义。她甚至能一下报出所有的前置词、连接词、副词的数目。老师向她神气地提问:“哪些词是表示恐惧或惊讶的感叹词呢?”她可以马上一口气说出:“哎、哟、嘿、噢、哦、啊、呶、咳!”老师高兴极了。
她知道了句法中的一些规则,可从来不会实际应用,一辈子总是犯语法方面的错误。
从历史课上她知道从前有个马其顿国王叫亚历山大,他南征北战,英勇无敌……当然,人又长得英俊漂亮……至于他在历史上有什么意义,他那时代有什么意义,关于这方面无论她或是她的老师都没有想过,包括凯丹诺夫对这方面也未加细述。
当家长要求这位老师教授文学时,他便找出一堆陈年的旧书。这里有康捷米尔、苏马罗科夫,还有罗蒙诺索夫、杰尔查文、奥捷罗夫。大家看到这些书都感到惊讶!他们小心地打开一本书,闻了闻后就扔到一边去了,他们需要较新一些的书。老师带来了卡拉姆津的作品。而读过了法国新流派的文学作品后,谁还愿去读卡拉姆津的作品呢!尤丽娅读了《可怜的丽莎》以及几页《游记》,就还给老师了。
这个可怜的女生拥有大量的课余时间,但没有一点高尚健康的思想食粮!智慧开始沉睡,而心儿却惶惶不安,这时候突然出现她那爱献殷勤的表哥,顺便为她捎来几章《奥涅金》《高加索的俘虏》等书。这丫头尝到了俄罗斯诗歌的甜头。《奥涅金》已经被背下来了,它一直没离开过尤丽娅的床头。她表兄犹如其他几位老师一样,不会给她讲解这部作品的意义及优点。她拿塔季雅娜来作自己的榜样,头脑里向自己的意中人重复着塔季雅娜致奥涅金信中那些火热的词句,她的心怦怦直跳,苦闷得很。她忽而寻思着奥涅金,忽而幻想着新流派作家笔下某位主人公——苍白、忧伤、失望……
一位意大利人和另一位法国人完成了对她的教育,使她的言谈举止获得优雅的风度,也就是教会她跳舞、唱歌、弹奏,最好在出嫁之前弹弹钢琴,可是没有教她去理解音乐的意义。她那时芳龄十八,可已经经常带着心事重重的目光、苍白的脸色,并带着细腰纤足出现在社交界的沙龙里了。
她被塔法耶夫给瞄上了。此人具备求婚者的各种条件,就是说地位显赫,家产殷实,脖子上挂有十字勋章,总之,是一个仕途顺利、财运亨通的人。不能说他只是一个普通善良的人,不,他不会让人家欺侮自己,对俄国的现状、农业和工业情况的缺点都有极恰当的评论,在他那个圈子里被认为是个精明干练的人。
这个脸色苍白、性格沉静的姑娘虽然跟他那实实在在的性格形成了奇特的对照,却给了他强烈的印象。在某个晚会上,当他正退出牌局而一下瞧见了在他面前飘过的一个身轻如燕的倩影时,便陷入了异乎寻常的沉思。她那慵懒的目光落到了他身上,那自然是无意的,可这位交际场上谈锋甚健的人却在这个怯生生的小妞面前窘住了,几次想跟她交谈几句,可是没法开口,这使他有些难堪,他决定请几个大娘大婶出面,展开积极的活动。
打听陪嫁情况的结果是令人满意的。“好呀,我们算是天生的一对!”他私下考虑说,“我才四十五岁,她十八,有我们这些家产,也够我们舒舒服服过一辈子了。外表吗?她还算漂亮,而我也可称是个……仪表堂堂的男子。听说她受过教育,那有什么?我从前也学过,记得学过拉丁文和罗马史。我现在还记得,当时有个执政官——他叫什么来着……咳,让他见鬼去吧!我记得还念过关于宗教改革运动……还有这些诗:Beatus ille……下面呢?puer,pueri,puero……不,不是那个,鬼知道——全都忘光了。本来,教你的目的就是要让你忘记嘛。唉,哪怕宰了我,我也要说,所有这些当官的和聪明的人,无论这个人那个人,没有一个人说得出当时是哪个执政官,哪一年举行过奥林匹克运动会,可是都要这样去教……因为制度是这样嘛!目的只是要让人看到是念过书的人嘛。怎么能不忘记呢,因为在社交界后来从没有人谈到这些东西,如果有人去谈这些,我想准会被人赶出去!是啊,我们挺般配。”
就这样,当尤丽娅走出童年,第一步便遇上了最可悲的现实——一个碌碌无为的丈夫。与她心目中所想象的和诗人所描绘的那些英雄一比,他差得太远了!
她把这种没有爱情的婚姻生活称之为无聊的梦,她就是在这个梦境里度过了五个春秋,突然遇上了自由和爱情。她笑了,向它们伸开热烈的怀抱,并沉醉于自己狂热的爱情,就像一个沉醉于纵马奔驰的骑手那样,骑着骏马飞奔,忘掉了周围的世界。呼吸屏住了,景物向后跑去,清新空气扑面而来,胸中洋溢着满足感……或者像一个驾着一叶扁舟,无牵无挂地随波漂流的人,阳光温暖着她,翠绿的两岸闪现在她眼前,顽皮的水浪爱抚着船尾,一边甜蜜地嘀咕着,向前奔流,以源源不断的水流现出一条道来,吸引一切向前、向前……她陶醉了,这时候她顾不上去观察和思考路程将如何告终,马儿会不会冲入深渊,波浪会不会带船撞向岩石……思虑被风吹走了,眼睛闭上了,魅力是难以抗拒的……她不是去抗拒这种魅力,而老是陶醉着、陶醉着……她生平最富诗意的短暂时刻终于到来了,她喜爱心灵的这种时而甜蜜时而痛苦的忧虑,自动去寻求激动,想象着痛苦和幸福。她沉湎于自己的爱情,犹如有人上了毒瘾似的,贪婪地喝着爱情的毒液。
尤丽娅等待情人等得焦躁不安。她倚立窗旁,随着一分钟一分钟过去,她越来越急不可耐了。她摘了一朵月季花,气恼地把花瓣扔在了地上,心儿仿佛停止了跳动,这是大受折磨的时刻。她心里老在自问自答:他来呢,还是不来?她的全部思考力都集中用来解答这个难题。如果得出肯定的答案,她便满面春风,如果不是的话,她就变得脸色刷白。
当亚历山大快到门口的时候,她脸色苍白,疲惫不堪地倒在圈椅里,她的神经绷得太厉害了。待到他走进门来……简直无法描绘她用以欢迎他的那副眼神,也无法形容她脸上顷刻间流露出来的那种欢喜,似乎他们已阔别了一年,其实他们前天还见过面。她默默地指了指挂钟;他刚结结巴巴地辩白了几下,她没怎么听清便相信了,立即原谅了他,忘了刚才焦急盼等的痛苦,把手伸给他,两人坐到沙发上,久久地谈着话,久久地沉默不语,久久地相互对视。要是没有仆人来提醒,他们定会忘了吃饭。
多少欢乐啊!亚历山大未曾幻想过如此痛快真挚的互诉衷情。夏天里两个人常去城外郊游,如果大家被音乐、焰火吸引住了,那他们便老远地躲进树林里,在那边手挽手地漫步。冬天里亚历山大前来吃饭,饭后他们一起坐在壁炉旁,直待到深夜。有时叫人备好雪橇,在昏暗的马路上奔驰一阵,赶回来又守着茶炊没完没了地闲聊。周围的每一个现象,思想情感顷刻间的变化,两人都一起去感受、去交流。
亚历山大像怕火似的怕见叔父。他有时去看望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可她始终未能使他吐露实情。他总是惶惶不安,生怕碰上叔父,又要被他取笑教训一通,所以他总是缩短拜访的时间。
他是否幸福?如果指的是别人,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可以说是也可以说否,若是指他,那就是否;他的爱情一开始就是痛苦。有时他忘了往事,他便相信幸福是可能的,相信尤丽娅和她的爱情。而在其他时间里,他在最真挚地表露衷情的时候会突然感到困惑不安,害怕去听她的热烈、兴奋的话语。他觉得眼看她就会变心,或者一种意外的命运的打击在顷刻间就会毁掉这种辉煌的幸福世界。他在享受欢乐的时光之际,便知道要为此付出痛苦的代价,忧郁又找到他门上来了。
然而冬天过去了,夏天已经到来,而爱情并未终了。尤丽娅对他越来越情意绵绵。既没有移情别恋,也没有命运的打击,完全是另一道风景。他的目光豁亮了。他渐渐认为持久的恋情是可能的。“不过这次爱情已不是那么火热……”有一次他瞧着尤丽娅心里想,“然而它是牢固的,也许是永恒的!是的,必定如此。哦,命运,我终于了解你!为了我往日受的痛苦,你要给我一些补偿,在我长期漂泊之后,你要把我引进宁静的港湾。这儿就是幸福的处所……尤丽娅!”他大声地喊了起来。
她颤了一下。
“您怎么啦?”她问。
“没什么!就是……”
“不!说说看,您有什么想法?”
亚历山大硬是不想说。她坚持要他说。
“我以为咱们的幸福还缺点儿什么……”
“缺点儿什么?”她不安地问。
“噢,没什么!我出现了一种怪想法。”
尤丽娅困惑不安了。
“唉!别折磨我了,快说吧!”她说。
亚历山大犹豫了一下,仿佛自言自语地低声说道:
“要取得这样一种权利,时刻不离开她,不用离开这儿回去……随时随地同她在一起。要在众人眼里成为她的合法占有者……她可以不用脸色羞红或发白,大声地唤我是她的……就这样度过一生!并永远以此为骄傲……”
他一字字地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地激昂起来,他终于说到了结婚这个词。尤丽娅哆嗦了一下,随即哭了起来。她怀着一种无法表达的感激和柔情把手递给他,于是他们俩又快活了,立即又聊了起来。他们决定由亚历山大去同婶母商量商量,请她帮助促成这件好事。
他们高兴得不知做什么好。黄昏美极了。他们去到郊外的一处僻静的地方,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小丘,在那儿坐了整整一个黄昏,观赏着落日的景象,幻想着未来的生活。他们想要缩小交往的范围,不搞无意义的应酬。
后来他们回到家里,开始谈起未来的家庭生活秩序、房间的安排,等等。他们谈到怎样布置房间的事。亚历山大建议把她的梳妆室改做他的书房,让它挨着卧室。
“您要在书房里放什么样的家具?”她问。
“我很想要一套胡桃木的家具,配上蓝丝绒的罩子。”
“这挺美观,又不容易脏。男人的书房里一定要选用深色的家具,浅色的会很快让烟熏脏的。这儿,在您未来的书房通往卧室的小过道里我要摆上几盆花——这会很好看的,不是吗?那边我放一张圈椅,这样我就可坐在椅子里看书或干活,还可看见在书房里的您。”
“不久之后我就用不着同你这样告别了。”亚历山大在临别时说。
她用一只手按住他的嘴。
第二天亚历山大前去拜访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向她坦言了她实际上早已知道的事情,请她出点主意,帮点忙。彼得·伊万内奇不在家。
“那好啊!”她听了他的自白后说,“您如今不是小孩子了,您会判断自己的感情,会处理自己的事情了。不过不要匆忙从事,要好好地了解一下她。”
“唉,ma tante,要是您认得她该多好!她的优点可多啦!”
“举些例子看?”
“她非常爱我。”
“这一点当然很重要,不过做夫妻需要的不光是这一点。”
于是她讲了一些关于过夫妻生活的普通道理,讲做妻子的应该怎样,做丈夫的应该怎样。
“不过您就等一等吧,如今秋天就要到了,”她补充说,“大家都要回到城里。到时候我就去拜访您的未婚妻;我同她认识了,我会热情帮忙的。您不要把她放在一边,我相信您会成为最幸福的丈夫。”
她心里很高兴。
女人们非常喜欢给男人们做媒。有时候她们虽然看到某件婚姻不大合适,不应该结合,可仍然想方设法助其成功。她们只想促成婚事,而不管男女双方的各自想法。天知道她们为何如此起劲。
亚历山大请求婶母,在事情办成之前,对彼得·伊万内奇什么也不要告诉。
夏天一闪而过,无聊的秋天也好容易地过去了。又一个冬天已经到来。亚历山大同尤丽娅依然经常约会。
她对他们可以在一起度过的多少天、多少小时、多少分钟仿佛都做了精密的计算。她寻找各种会面的机会。
“您明一早就去上班吗?”她有时问道。
“十一点钟。”
“那您十点来我这儿,咱们一块儿吃早餐。干脆不去不行吗?好像那儿缺了您就……”
“那怎么行?国家呢……职责呢……”亚历山大说。
“说得真漂亮!您就告诉他们您正在谈情说爱。难道您的上司从来没恋爱过?如果他也有一颗心,他会谅解的,或者您把工作拿到这儿来做,在这儿谁妨碍您办公呀?”
她有时不放他去剧院,几乎从来不让他去看望朋友。当丽莎韦塔·亚历山德罗夫娜来访问她的时候,尤丽娅看到亚历山大的婶母竟是这样年轻漂亮,吃惊得半天都回不过神来。她原来想象他的婶母是位很平常的女人,一大把年纪,长相又不好,像多数的大娘大婶们那样,可是这位婶母却是年方二十六七的少妇,同时还是个美人儿呢!尤丽娅跟亚历山大吵了一次嘴,此后很少放他上叔父家去。
然而与亚历山大的专横相比,她的醋意和专横又算得了什么呢?他已确信她很迷恋于他,他看出她本性善良,是不会变心的,也不会变冷淡的,可他还是嫉妒,而这是什么样的嫉妒呀!这不是由于强烈的爱情而引起的嫉妒,不是由于内心的剧烈痛苦而哭哭啼啼、唉声叹气、愤愤不平,不是害怕失去幸福而心烦意乱,而是一种冷漠无情、满怀恶意的嫉妒。他由于爱而折磨这个可怜的女人,而别人即使出于仇恨也不会如此虐待对方。比如说吧,如果他觉得晚间在客人们面前她不够柔情似水地对他频送秋波,那他就会像头野兽一样向四周打量,要是这时候尤丽娅身边有一个年轻男人,或者不是年轻的男人而往往只是女人,有时甚至只是一件东西,这一下就糟了。侮辱、讥讽、恶毒的猜疑和指责就会像冰雹似的落在她头上。她当场就得进行辩白,委曲求全,百般忍让,绝对屈从,不跟那人说话,不待在那里,不向那边走去,忍受一些狡猾宾客的讥笑和窃窃私语,脸上时而红,时而白,简直丢尽脸面。
要是有人邀请她到什么地方去,她在答复之前,先要向他投去请示的目光,他只要稍皱眉头,她就会脸色刷白,浑身发颤,立刻就谢绝人家。有时候他允许了,她就梳妆打扮,准备上马车,可他突然怪脾气一上来,严厉地说声veto!她便脱去外衣,吩咐把马车卸了。后来他可能会请求她原谅,请她前去做客,可哪有时间重新化妆,重套马车?就只好留在家里了。他嫉妒的不只是那些美男子、聪明人或天才,甚至也嫉妒那些丑陋的人、那些相貌令他不喜欢的人。
有一天来了一个从她家乡来的客人。这个客人已上了年纪,长相也不好看,他老是谈收成,谈自己参政院里的事,亚历山大听得很无聊,就跑到隔壁房间去。这本来没什么可嫉妒的。最后客人终于起身告辞了。
“我听说您每星期三都在家接待宾客,”客人说,“能否让我也来参加您的朋友聚会呢?”
尤丽娅微微一笑,正要说:“请光临吧!”——突然从隔壁房间里传来一声大喊:“不行!”
“不行!”尤丽娅颤了一下,急忙大声地对客人重复了一句。
而尤丽娅对这一切都忍了。她闭门谢客,哪儿也不去,只同亚历山大厮守在一起。
他们一直这样陶醉于幸福之中。把各种已知的快乐都享受一番之后,她又开始想出一些新花样,使这个本来已非常快乐的世界变得更加异彩纷呈。尤丽娅显示出多么出色的创新才华啊!可就连这份才华也耗尽了,那就来一个旧戏新演。再玩不出什么新花样了。
没有一处郊外的地方他们不曾游玩过,没有一出戏他们不曾一起观赏过,没有一本书他们不曾阅读过讨论过。他们都摸透对方的感情、思想、优点和缺点,已没有什么去妨碍他们执行既定的计划。
真挚的谈心越来越少了。他们有时候一连几个小时地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可尤丽娅即使沉默着也觉得幸福。
她有时向亚历山大问个事,她听到“是”或“不是”,就觉得满意了。如果得不到这样的回答,便盯着他看;他若是朝她一笑,她又觉得幸福得很。要是他不笑,也不回答什么,她便开始注视他的每一举动、每一眼神,心里暗暗猜度,结果便责怪不已。
他们已不再去谈论未来,因为亚历山大在这方面感到一种窘惑,一种连自己也解释不清的不舒服,所以他尽量转换话头。他开始大伤脑筋,他以爱情组成的生活魔圈有的地方已经破裂了,远远展现在眼前的时而是朋友们的脸孔和各种饮酒行乐的情景,时而是那些美女如云的豪华舞会,时而是永远忙碌、务实能干的叔父,时而是那些被丢在一旁的工作……
有一天晚上他待在尤丽娅家里的时候就处于这样的心境。外面刮着暴风雪,大雪拍打着窗子,一片片雪花粘在玻璃上。风儿冲进壁炉,哀号着悲戚的歌。房间里响着座钟钟摆单调的嘀嗒声,有时还有尤丽娅的叹息声。
亚历山大感到无聊了,他朝房间扫了一眼,然后看了看钟,才十点,还得坐上两个来钟点,他打了下哈欠。他的目光停留在尤丽娅身上。
她背靠着壁炉站着,苍白的脸斜侧着,眼睛注视着亚历山大,但没有带着疑心和审问的神情,而是满脸的温柔、爱恋和幸福。她显然是在与一种隐秘的感触和甜蜜的幻想抗争,所以显得一身疲惫。
神经是如此强烈地运作着,就连快乐的激动也会使她陷于病态的困倦,痛苦和快乐在她身上是密不可分的。
亚历山大对她报以冷淡而厌烦的目光。他走到窗前,用手指轻轻敲着玻璃、观望着窗外的街道。
街上传来嘈杂的人声、马车声。无数窗口里都亮着灯火,闪着人影。他觉得在那些灯火通明的地方聚集着快乐的人们;那里也许正在热烈地谈天说地,互相交流思想和感受,那里的人们生活得好热闹好快活。而在那灯光昏暗的窗子里也许有一个高尚而勤劳的人在那里孜孜不倦地工作。亚历山大想到自己已过了近两年愚蠢空虚的生活(就是说一生中已有两年是白费了),老是在谈情说爱?此时此刻他埋怨起爱情来了。
“这算什么爱情呀!”他心里想,“死气沉沉,毫无活力。这个女人完全屈从于感情,像个牺牲品似的,不争不抗,任人摆布,是个软弱的、缺乏个性的女人。随便遇到一个人,她就会献上自己的爱。如果没有遇上我,她照样会爱上苏尔科夫的,她也已经开始爱他了,可不是!无论她怎么辩解,我心里明白得很!如果来了一个比我更高明更可心的人,她就会委身于他……简直没有道德!这算什么爱情!哪里有多情的人所宣扬的心心相印呢?我们的性格不合,两人似乎可以永结百年之好,其实哪能呢!鬼知道是怎么回事,搞不明白!”他气恼地嘟哝着。
“您在那边干什么?想什么?”尤丽娅问。
“嗯……”他打着哈欠支吾了一声,坐到沙发上离她较远的位置,一只手抱住绣花的靠垫的一角。
“坐到这儿来,靠近些。”
他没有坐过来,并一言不答。
“您怎么啦?”她靠近他说,“您今天真让人受不了。”
“我不知道……”他颓丧地说,“我有点儿……我好像……”
他不知道怎样回答她和自己。他自己也还说不清他自己是怎么回事。
她坐到他的身旁,开始谈起未来,渐渐地兴奋起来。她描绘着一幅家庭生活的幸福图,不时地说几句笑话,最后异常温柔地说:
“您就做我丈夫吧!您瞧,”她指指四周说,“这一切很快都属于您了。您在这个家里将是主宰,就像是我心里的主宰一样。我现在是独立自由的,想做什么便可做什么,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可到了那时候,没有您的命令,这里的任何东西都不得动一下;我自己也将受您的意志的束缚;不过这是多么美好的锁链!快点把我锁起来吧,还等到什么时候……我一生就盼着这样的人,这样的爱……就要梦想成真了……幸福近在眼前……我几乎不相信……您可知道,我觉得这像是一场梦。这是不是对我过去所爱的一切痛苦的一种补偿呢……”
亚历山大听着这些话,心里非常难受。
“如果我不爱您了呢?”他冷不防地问,尽力让声音带有玩笑的语调。
“那我就拧掉您的耳朵!”她抓住他的一只耳朵说,然后叹了口气,由于这种玩笑的暗示而沉思起来。他也默默不语。
“您到底怎么啦?”她突然机灵地问,“您不言不语,又不大听我说话,眼睛往别处瞧……”
这时候她又向他靠过来,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轻声细语地谈起同一话题,不过已谈得不那么肯定了。她回忆起他们初次亲近、开始恋爱的情景,回忆起爱情的最初征兆、最初欢欣。她快乐得几乎喘不过气来。她苍白的面颊上泛起两团红晕。红晕越来越红了,眼睛闪闪发光,随后露出困倦的神色,半闭了起来,胸部强烈地起伏着。她的话音轻轻的,她的一只手抚摩着亚历山大的头发,接着瞪了他一眼。他让头轻轻脱开她的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梳子,仔细地梳理着被她弄乱了的头发。她站起身来,凝视了他一会儿。
“您怎么啦,亚历山大?”她不安地问。
“她又来缠人了!我怎么知道?”他心里这样想,但嘴上没说。
“您厌烦了?”她一下脱口说,从她的声音里可听出质问和怀疑的语气。
“厌烦!”他心里想,“这个词可找对了!没错!这真是让人痛苦得要死的厌烦!这条虫子爬进我的心窝、啃咬它已一个月了……哦,我的天哪,我该怎么办?她老谈爱情、谈婚姻生活。怎么让她明白过来呢?”
她在钢琴前坐了下来,弹了几首他所喜爱的曲子。他没有听,老在想着自己的心事。
尤丽娅垂下了双手。她叹了口气,围上了披肩,猛地在沙发的另一角坐下来,用忧愁的目光审视着亚历山大。
他拿起了帽子。
“您去哪儿?”她惊讶地问。
“回去。”
“还不到十一点钟呢。”
“我得给妈妈写封信,我好久没有给她写信了。”
“怎么好久呀,您前天就写过。”
他不说话了,因为没话好说。他的确写过信,当时是随便跟她说过这件事,可他忘记了,而爱情却不会忘记任何一个细节。在她的眼里,凡是同她所爱的人有关的事情都是重要的事情。在恋人的头脑里,各种观察、细致的想象、回忆,对恋人周围的事、他圈子中所发生的事,以及对他有影响的各种事情等等的猜测都复杂地交织在一起。在恋爱中,只要一句话、一个暗示(哪里还需要暗示!)……一个眼色,嘴唇稍微的一动,都会引起猜测,然后随着个人的想法要么痛苦,要么快乐。恋人们的逻辑有时是错误的,有时却惊人的正确,它会迅速建起一座猜疑的大厦,但爱情的力量会更快地将它彻底摧毁,往往只需一个笑脸,几滴眼泪,多则三言两语——就可使疑团悄然消失。然而这类监督是决不会放松,也不会受骗的。恋人会忽而想到别人连做梦也梦不到的事,忽而却看不到他鼻子底下发生的事,忽而目光锐利,明察秋毫,忽而目光短浅,几近盲目。
尤丽娅像猫似的从沙发上跳了起来,抓住了他的一只手。
“这是什么意思?您要去哪儿?”她问。
“没什么,真的,没什么;我只是想去睡觉,我夜里睡得很少,就这么回事。”
“睡得很少!今天早上您自己刚说过您睡了九个小时,甚至因此感到头痛的……”
又是一次不愉快。
“噢,是头痛……”他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所以我要走。”
“午饭后您说过,头不痛了。”
“我的天哪,您的记性太好了!这让人受不了!我就是想回去。”
“难道您在这儿不愉快?在您住所那边又怎么样?”
她注视着他的眼睛,怀疑地摇摇头。他随便安慰她一下就走了。
“如果我今天不上尤丽娅家去,会怎么样?”亚历山大第二日早上醒来后这样问自己。
他在房间里来回踱了三次。“真的,我不去了!”他坚决地添了一句。
“叶夫塞!帮我穿衣服。”随后他就在城里闲逛了。
“独自一人逛逛多快活、多惬意!”他心里想,“要去哪儿就去哪儿,停下来看看招牌,瞧瞧商店的橱窗,这儿走走,那儿逛逛……多好,非常之好!自由就是莫大的幸福!是的!这么说吧,自由在广泛而崇高的意义上来说就是独自一人闲逛!”
他拄着手杖在人行道上不慌不忙地走着,高高兴兴地同熟人们打打招呼。他经过海滨街时看到一座房子的窗口现出一个熟识的脸孔。这位熟人招手请他进去坐坐,他打量了一下。噢,这是久梅!他进去了,吃过午饭,又一直待到傍晚,晚上去了剧院,从剧院出来后去吃了晚饭。他尽力不去想住所里的事,他知道那里有什么在等着他。
确实,他回到住所后,看到桌子上放了半打便条,过道里还坐着一个打瞌睡的仆人。这个仆人不见到他,主人就不准他回去。便条上都是些责备、质问和泪痕。第二天得去辩解一通。他就推说公事太多,勉强和解了。
过了三四天,双方又闹了别扭,然后再三再四地这样闹不愉快。尤丽娅人变瘦了,哪儿也不去,谁也不接待,而且默默不语,因为亚历山大听到责备就会发火。
过了两星期左右,亚历山大同几个朋友相约,要选个日子尽情地玩一玩,可就在那天早上他收到尤丽娅写来的一封便函,请他与她相伴一整天,并请他早点儿去。她在便函上写道:她病了,心里愁闷,神经也发疼,等等。他大为恼火,不过还是去了她家,说他不能留下来陪她,因为他还有好多事情。
“可不,当然是忙;在久梅家吃饭,上剧院,登山游玩——都是重要的事……”她懒洋洋地说。
“这是什么意思?”他气恼地说,“您好像在监视我?这我受不了。”
他站起来就要走。
“等一等,您听着!”她说,“咱们谈谈。”
“我没工夫。”
“只用一会儿,坐下吧。”
他不乐意地坐到椅子边上。
她叉着双手,神色不安地细细打量他,似乎使劲从他脸上预先看出对她要说的话的回答。
他不耐烦了,在座位上坐不住了。
“快点说!我没工夫!”他生硬地说。
她叹了口气。
“您已经不爱我了?”她稍微摇摇头说。
“老调调!”他一边说,一边用袖子拭拭帽子。
“这句话您很讨厌,是吧!”她顶了一句。
他站了起来,在房间里急速地来回踱步。过了一会儿,响起了她的呜咽声。
“简直让人受不了!”他站到她面前,几乎怒气冲冲地说,“您把我折磨得还不够……”
“是我折磨您!”她大喊一声,痛哭得更凶了。
“真受不了!”亚历山大说,准备要走了。
“好吧,我不了,我不了!”她急忙地说,一边擦着眼泪,“您看,我不哭了,只求您不要走,坐下吧。”
她强装笑脸,脸上流满泪珠。亚历山大产生了怜悯之心。他坐下来,晃动着一条腿。他在心里暗自提出一个又一个问题,得出的结论是,他心冷了,不爱尤丽娅了。是什么原因?天知道呢!而她对他的爱一天比一天强烈。是不是由于这个原因?我的天哪!多么不合常理!幸福的条件全具备了。没有什么东西妨碍他们,甚至也没有旁的恋情插进来,可他的心变冷了!啊,生活呀!但怎么去安慰尤丽娅呢?做自我牺牲吗?勉强跟她一起去过那漫长而无聊的日子?假装,他不会,而不假装呢,就要时时刻刻看着她的眼泪,听着她的责备,让她和自己都受折磨……要是跟她谈谈叔父那套关于变心和冷淡的论点——那就请试试吧。她什么也不会明白,就会哭,到时候如何是好?
尤丽娅见他不言不语,便抓住他的手,逼视着他的眼睛。他慢慢地转过脸去,轻轻地抽出自己的手。他不仅感觉不到她的引诱力,而且一接触到她,身上便掠过一阵不舒服的冷战。她对他倍加亲热。他没有做出相应的表示,反而变得更加冷淡、阴沉。她猛然从他那儿抽回了手,顿时满脸通红。她身上那种女人的傲气,被侮辱了的自尊心、羞耻心都醒了过来。她昂起头挺直腰,气愤得脸红耳赤。
“离开我!”她生硬地说。
他立刻抬腿就走,没有任何反对的表示。可等到他的脚步声快听不清的时候,她又奔去追他。
“亚历山大·费多雷奇!亚历山大·费多雷奇!”她大喊起来。
他转身回来。
“您要去哪儿?”
“不是您叫我走的嘛。”
“您就乐得跑掉了。留下吧!”
“我没时间。”
她抓住他的手,又是热情缠绵的话语,苦苦的哀求,一脸的泪花。而他呢,无论眼神、话语、动作上都没有表示一点点的同情——就像个木头人似的站在那里,两脚时不时地替换着。他的冷淡使她恼怒极了。威吓和责备纷纷而来。谁认得出她是个温顺柔弱的女人?她的一头卷发都散乱了,眼睛闪着狂热的光,两颊绯红,脸上现出一副怪相。“她好难看呀!”亚历山大望着她那副怪样子,心里想。
“我要报复您,”她说,“您以为可以随便玩弄一个女人吗?您假装奉承讨好我,骗取我的心,完全控住了我的感情,待到我已无法抛开您的时候,您却将我一甩了之……不!我不会放过您,我要到处让您不得安宁。您无论去哪里都躲不开我,您去乡下,我跟您去乡下,您去国外,我也去国外,无论何时何地,我都跟着您。我不会轻易放弃我的幸福。我的生活将会怎么样,我无所谓了……我已没什么可再失去的了;可我也要让您活不自在,我要报复,报复;我一定有了情敌!您不会无缘无故地这样甩了我的……我会把她找出来,您瞧着我怎么干,您不会有好日子过的!假如我现在听说您死了,我会欢天喜地……我真想亲手宰了您!”她狂野地嚷嚷着。
“这何其愚蠢!何其荒谬!”亚历山大耸耸肩膀,心里想。
她看到亚历山大对于威胁恐吓满不在乎,顿时改用平和悲伤的口吻,然后默默地瞧着他。
“可怜可怜我吧!”她开始说道,“不要抛弃我;现在失去您让我怎么办!这样分手我真受不了。我会死的!您想想看,女人的爱与男人的不同,它更温柔更强烈。对于女人来说爱就是一切,尤其对于我。别的女人喜欢打情骂俏,喜欢社交、热闹、浮华;我不习惯于这些东西,我是另一种性格。我爱清静、独处、书本、音乐,但在这世界上您是我的至爱……”
亚历山大显得很不耐烦。
“那好吧!您不爱我了,”她激动地接着说,“但您得履行您的诺言,跟我结婚,只要跟我一起生活……您会是自由的,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甚至您想爱谁就爱谁,只要我有时能看到您……哦,看在上帝的分上,可怜可怜我吧……”
她不禁痛哭起来,无法继续说下去了。她激动得筋疲力尽,倒在沙发上,闭起眼睛,咬紧牙齿,嘴抽搐地撇歪了。她的歇斯底里发作了。过了一个来小时她才清醒过来,并镇静下来。身边有一女仆在忙着侍候。她环顾了一下四周。“人在哪儿……”她问。
“他走了!”
“走了!”她懊丧地重复了一声,她不言不语,一动不动地坐了好一阵。
第二天,便信一封接一封地飞向亚历山大。他既不露面,也不给回音。第三天第四天依然如此。尤丽娅给彼得·伊万内奇写信说,有要事请他前来商榷。尤丽娅不喜欢他的妻子,因为她年轻漂亮,又是亚历山大的婶母。
彼得·伊万内奇看到她确实病得不轻,差点儿要呜呼哀哉了。他在她那儿待了两小时左右,随后便去找亚历山大。
“好一个伪君子,真有你的!”他说。
“怎么回事?”亚历山大问。
“瞧你的样,好像事情与你无关!说是不会赢得女人的爱情,却把人家搞得神魂颠倒。”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叔叔……”
“有什么不明白的?你明白得很!我已去过塔法耶娃家,她全都对我说了。”
“怎么!”亚历山大十分难为情地嘟哝说,“她全说了!”
“全说了。她多么爱你呀!你这走运的小子!你总是抱怨,说找不到狂烈的爱情,现在你已经找到了,该高兴了!她为你发狂,为你吃醋、哭鼻子、疯闹……不过你们为什么把我牵扯到你们的事情里去呢?你让婆娘们的事缠到我身上来了。不但如此,我陪着她说话,白费了一个早晨。我原以为是谈业务方面的事,是否想把田产抵押给信托局……她曾经讲起过……可结果是什么事呀!”
“您为什么去她那儿呢?”
“是她请我去的,她埋怨你呢,说真的,你这样轻率,怎么不害臊?四天不去看她一眼——这是闹着玩的吗?她好可怜,快要死了!赶紧去看看吧……”
“您对她说了些什么?”
“一般地谈谈,我说你也爱她爱得发疯,你老早以来都在寻找一颗温柔的心,你非常喜欢真诚的吐露,没有爱情你也活不下去。我还说,她用不着担心,你会回来的,我劝她不要把你管得太死,有时候也得让你出去散散心……我说,不然的话,你们会互相厌烦的……总之都是说些在这些场合下一般要说的话。她变得高兴了,她说你们快要结婚了,又说我老婆也插手过这件事。可是你们没对我提过一个字——真是的!得了,愿上帝保佑吧!这个婆娘还有点钱财,够两个人过日子没问题。我对她说,你一定会履行自己的诺言的……这一回我已经尽力帮助你了,亚历山大,以此答谢你曾经给予我的帮助……我让她相信,你爱得是如此热烈、如此温柔……”
“您干了些什么呀,叔叔!”亚历山大说,脸色都变了,“我……我不再爱她了……我不想结婚……我对她已经冷若冰霜……我宁肯跳河……也不愿……”
“哎呀呀!”彼得·伊万内奇故作惊讶地说,“这是你说的话吗?你不是说过——还记得吗——你瞧不起人的本性,尤其是女人的本性;世界上没有一个人配得上你……你还说过什么来着?瞧我这该死的记性……”
“看在上帝分上,别再说了,叔叔,这番责备已经够了,何必还来一通教训?您以为我真不明白……哦,人哪,人哪!”
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叔父也跟着他大笑。
“这一下就好啦!”彼得·伊万内奇说,“我说过,终归有一天你会笑你自己的,你瞧现在……”
两人又哈哈大笑起来。
“好,你说说,”彼得·伊万内奇继续说,“你现在对这个女人怎么看……她叫什么来着?……叫帕申卡,是吗,有颗小疣子的?”
“叔叔,这太损人了!”
“不,我这样说只是想知道你是否还看不起她?”
“别说这个了,看在上帝分上,现在最好帮我摆脱可怕的处境吧。您是这样聪明,这样明白事理……”
“啊,现在竟恭维起我来了!不,你去结婚吧。”
“绝对不行,叔叔!我求您了,帮帮我……”
“问题就在这里,亚历山大,好在我早就料到你搞的那些勾当……”
“怎么,早就料到!”
“是的,你谈恋爱的事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了。”
“大概是ma tante告诉您的吧。”
“才不是呢!是我告诉她的。这有什么奇怪?什么事都在你脸上写着呢。好,不要犯愁,我已经帮了你的忙了。”
“怎么?什么时候?”
“今天早上。你尽可放心,塔法耶娃不会再打扰你了……”
“您是怎么干的?您对她说了什么?”
“说来话长,亚历山大!太没意思了。”
“可是您也许跟她天知道说了些什么。她会恨我,瞧不起我……”
“那不是一样吗?我使她平静下来,这就够了;我说你不会谈恋爱,不值得为你操心……”
“她怎么样呀?”
“她现在甚至很高兴你把她甩了呢。”
“怎么,她高兴!”亚历山大郁郁不乐地说。
“是的,她高兴。”
“您没发现她有些惋惜、有些忧愁吗?她觉得无所谓?这真不像话!”
他不安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她很高兴,她很平静!”他反复说,“真奇怪!我马上去找她。”
“人就是这样!”彼得·伊万内奇说,“爱情也就是这么回事;你靠它去生活,那是很妙的。你不是怕她派人来叫你吗?你不是请求帮助吗?可现在你却担心她同你分手后会不会闷死。”
“她很高兴,很满意!”亚历山大说,一边在踱来踱去,也没有去听叔父在说什么,“啊!这么说她不爱我!既不忧伤,也不流泪。不,我得去看看她。”
彼得·伊万内奇耸耸肩膀。
“随您怎么想,我不能就这样不管,叔叔!”亚历山大添了一句,一边拿起帽子。
“你这样又去找她,那你就摆脱不开了,以后你可别来烦我,我不再管了;我现在之所以过问,仅仅因为是我使你陷进这种境地的。喂,行了,干吗还要垂头丧气呢?”
“真没脸活在世上……”亚历山大叹息说。
“不做工作也是丢脸的,”叔父补了一句,“得了!今天上我家来,吃饭的时候笑谈一会儿你的罗曼史,然后咱们坐车去工厂。”
“我多么渺小浅薄!”亚历山大沉思地说,“我没有良心!我很可鄙,精神贫乏!”
“都是恋爱的错!”彼得·伊万内奇插嘴说,“多糟糕的蠢事,这就让苏尔科夫之流去干好了。你是个能干的后生,可以干些更重要的事。追女人你也追够了。”
“可您也很爱您的夫人,不是吗……”
“当然是呀。我同她相处非常习惯了,而这个并不妨碍我干自己的事。好,再见,你来吧。”
亚历山大坐在那里,一脸的困惑、一脸的愁闷,叶夫塞一只手伸在靴子里,悄悄地走到他跟前。
“请瞧瞧,少爷,”他讨好地说,“多棒的鞋油呀,擦出来像镜子般光亮,价钱只有二十五戈比。”
亚历山大清醒过来,机械地瞧了瞧靴子,然后又瞧了瞧叶夫塞。
“滚开!”他说,“你这傻瓜!”
“那就打发我回乡下去……”叶夫塞又开口说道。
“滚,我对你说,滚!”亚历山大几乎带哭声地喊了起来,“你真把我折磨苦了,你用你的靴子送我进坟墓……你……这个野蛮人!”
叶夫塞赶紧跑到前室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