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四
“亚历山大怎么不来看我们了?我有三个来月没见到他了。”有一次彼得·伊万内奇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向妻子问道。
“我已不指望什么时候见到他了。”她回答说。
“他到底怎么啦?又恋爱啦,是吗?”
“不知道。”
“他身体好吗?”
“身体很好。”
“请您给他写封信,我需要跟他谈一谈。他们单位里又有些人事变动,我想他还不知道。我搞不懂他为什么满不在乎。”
“我为请他来已经写过十来次信了。他老推说没有时间,其实他是跟某些古怪的人去下棋、去钓鱼。你最好亲自去一趟,你就会搞清楚他是怎么回事了。”
“不,我不想去,差个仆人去吧。”
“亚历山大不会来的。”
“试一试吧。”
他们差了个仆人前去。仆人很快就回来了。
“怎么样呀,他在家吗?”彼得·伊万内奇问。
“在家。他吩咐问候老爷太太。”
“他在干什么?”
“他躺在沙发上。”
“怎么,这个时候还躺着?”
“听说他总是躺着。”
“他干什么,睡觉?”
“不是的。我起先也以为他在睡觉,可他那双眼睛是睁着的,老瞪着天花板。”
彼得·伊万内奇耸耸肩膀。
“他来吗?”他问。
“不,不来。他说:‘替我问候一下,禀告叔叔,请他原谅,我身体不大好。’太太,他也吩咐向您问候。”
“他到底出什么事了?这真是奇怪!怎么成这样呢!叫他们不要卸车。没办法,只得去一趟。不过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了。”
彼得·伊万内奇也碰见亚历山大坐在沙发上。叔父进来时他欠了欠身子,又坐下了。
“你身体不舒服?”彼得·伊万内奇问。
“是的……”亚历山大打着哈欠回答说。
“你在干什么呢?”
“没干什么。”
“你能闲待着?”
“能。”
“亚历山大,我今天听说你们那儿的伊万诺夫要退了。”
“是的,要退了。”
“谁接替他的位置呢?”
“听说是伊琴科。”
“那你怎么样?”
“我?没怎么样。”
“怎么个没怎么样?为什么不由你接班呢?”
“没有让我去嘛。有什么办法,大概我不合适呗。”
“得了吧,亚历山大,你得奔走奔走。你最好去找找司长。”
“不。”亚历山大摇摇头说。
“看来你觉得无所谓吧?”
“无所谓。”
“要知道你是第三次没被提职了。”
“无所谓,随它去吧!”
“待到你过去的下级要对你发号施令,或者他进来的时候,你得起立、敬礼,那时候瞧你怎么说呢。”
“有什么关系,我起立、敬礼好了。”
“那自尊心呢?”
“我没有自尊心了。”
“那么你总有些生活兴趣吧?”
“没有任何兴趣。从前有过,可都成为过去了。”
“不会的,一些兴趣没了,另一些兴趣就代之而起。为什么你的兴趣都过去了,而别人的都没过去呢?你还不到三十岁,日子还长着呢……”
亚历山大耸耸肩膀。
彼得·伊万内奇已不愿意这样谈下去。他把这一切叫作胡闹。可他知道回家之后躲不开妻子的盘问,所以不大情愿地继续说道:
“你最好去干些什么散散心,去跟人交往交往,”他说,“看看书也好。”
“我不想,叔叔。”
“人家已开始议论你了,说你……那个……谈恋爱谈得精神失常,天知道你干些什么,跟某些古里古怪的家伙厮混……我就为这种事找你来的。”
“他们想说什么就让他们说去吧。”
“听我说,亚历山大,不开玩笑了。问候不问候,交往不交往,这些都是小事,问题不在这儿。不过你记住,跟任何人一样,你得干些事业。你有时候考虑不考虑这件事?”
“怎么不考虑呢,我已经做了。”
“怎么回事呢?”
“我给自己划了个活动范围,我不愿意越过这道界线。在这里我是主人,这就是我的事业。”
“这是懒惰。”
“也许是吧。”
“只要你还有力气,能够做些事情,你就没有权利斜躺着不动。你的工作做了吗?”
“我做着呢。谁都不能指责我无所事事,早上我去上班,而工作之外的劳动——这不必要,纯属多余的负担。我干吗要忙忙碌碌?”
“大家忙碌都是有目的的,有人认为竭尽全力工作是自己的职责,有人是为了金钱,有人是为了名誉……你怎么能例外?”
“名誉、金钱!特别是金钱!要金钱干吗呢?反正我挣的钱已经够我吃够我穿的了。”
“你现在穿得还很差,”叔父说,“似乎你只有这点需要?”
“只有这点。”
“精神上思想上的高级享受呢,艺术呢……”彼得·伊万内奇模仿亚历山大的声调说道,“你可以进取,你有更高的使命;你的天职召唤你去从事高尚的劳动……还有努力上进的志向——你忘了?”
“去它的吧!去它的吧!”亚历山大不安地说,“叔叔,您说话好奇怪呀!您从前可不是这么说话的。是不是为了我?你会白费劲的!我曾想上进——您记得吗?可有什么结果!”
“记得您想突然一下子当部长,后来又想当作家。可待你一旦看到当大官得走过漫长艰难的道路,当作家需要天才,所以便望而却步。好多像你一类的青年带着老高的眼光奔到这儿来,可对自己眼前的事情则视而不见。要他写份公文材料——都拿不起来……我不是说你,你已证明你很有工作能力,将来会有出息。可要等待很长时间,是够烦人的。我们希望一下成功;办不到,便垂头丧气。”
“我正不想努力上进了。我想就待在现在这位置上,难道我没有权力给自己选择工作?工作是不是让我屈才,那有什么关系。如果我是努力认真地工作,那我就是在履行职责。就让人家指责我没有能力往高处奔。我一点也不觉得难受,如果这是真的。您自己就说过,卑微的命运中也蕴有诗意,可现在您却责备我选择了最卑微的命运。谁能阻止我下降几级而站到我所喜欢的级别上?我不想升官晋级——听见没有,我不想……”
“听见了!我又不是聋子,不过这些话都是毫无意义的诡辩。”
“不要这么说嘛。我已经给自己找到位置了,我就要在这个位置上待一辈子。我已找到一些淳朴老实的人,尽管他们并不十分聪明,我跟他们一块下棋、钓鱼——其乐无穷!就让我为这个而受惩罚吧(依您的说法),就让我失去奖赏、金钱、名誉、地位——一切您所热心追求的东西吧。我永远不要……”
“亚历山大,你想装作对什么都满不在乎、无动于衷,可是你的话语里却翻腾着懊丧情绪;你好像不是以言语来说话,而是以眼泪来哭诉。你心里好苦呀,你不知道向谁宣泄好,因为错的只是你自己。”
“就让它这样吧!”亚历山大说。
“你想要什么呢?一个人总该是有所要求的吧?”
“我要求人家不要妨碍我待在我的温馨的环境里,我用不着去奔忙,我要平静地生活。”
“难道这算是生活?”
“在我看来,您所过的那种日子才不算生活,所以我做对了。”
“你可能要按自己的想法去改造生活,我想象那是很美好的。我想,在你那个天地里、一对对的情侣们和朋友们都在玫瑰花丛中散步……”
亚历山大一声不吭。
彼得·伊万内奇默默地望着他,他又瘦了,眼睛陷了进去。脸颊和额头未老先衰地出现了皱纹。
叔父颇为吃惊。他不大相信精神上的痛苦,然而他担心在这种颓丧情绪下是否隐藏着肉体疾病的病根,他心里想:“这小伙子可能要疯了,得让他母亲知道,应该去封信才是!她很快就会赶来的。”
“亚历山大,我看你是灰心丧气了。”他说。
“怎样才能使他的心思转回来,”他思索着,“回到他所喜爱的念头上来。等一下,我装作……”
“听我说,亚历山大,”他说,“你太消沉了。摆脱这种消极情绪吧。这样不好呀!为了什么呢?我有时对爱情、友谊随便发些议论,你大概过于放在心上了。要知道这些话我是开玩笑说的,主要是为了抑制一下你的过度兴奋,这种情绪在我们这个时代不大适宜,尤其是在这里,在彼得堡,这里的一切都是均衡适度的,无论是女人的时装、男女的爱情、事业或娱乐,样样都是经过衡量、探究、评估的……什么都有个界限……为什么你一个人在表面上偏要不按照这个一般的习惯呢?难道你真的以为我是个没有感情的人,以为我不承认爱情吗?爱情是一种极美好的感情,没有什么比两颗心的结合更神圣的了,友谊也是,比如……我心里也深信,感情应该是永世不渝的……”
亚历山大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彼得·伊万内奇问。
“奇怪,您说得好奇怪,叔叔。要不要来根雪茄?让我们抽抽烟。您继续往下说,我洗耳恭听。”
“你怎么啦?”
“没什么。您想挖苦我!您曾经说过我人不笨!您想把我当皮球似的拿来玩——这令我难过!我不会一辈子都是个小青年。我也有一些人生阅历,总是有些用的吧。您多会夸夸其谈!好像我不长眼睛?您只要耍起把戏,我就来观赏。”
“我真是多管闲事了,”彼得·伊万内奇心想,“还是打发他去见我老婆吧。”
“上我家去吧,”他说,“我夫人很想见你。”
“我不去,叔叔。”
“你把她忘在脑后,你这样做好吗?”
“也许很不好,不过看在上帝分上,原谅我吧,目前不要等我。我过一些时间再去。”
“那就听便吧。”彼得·伊万内奇说。他挥一挥手,便打道回府了。
他对妻子说,他不再理睬亚历山大了,让这小子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而他,彼得·伊万内奇,已经做了自己能做的一切,现在就不再去管了。
亚历山大避开尤丽娅之后,便投身于热闹而欢乐的生活里。他常常吟诵我们一位著名诗人的诗句:
我们去到那充满欢乐的地方吧,
那里喧响着寻欢作乐的风暴,
那里的人不是在生活,而是在消耗生命和青春!
在开心的玩耍中,在欢乐的宴席旁,
人们一时沉醉于虚假的幸福,
我习惯于无谓的幻想,
美酒让我去顺应命运。
我压制着心头的烦恼,
我不让思想展翅飞翔;
我也不让眼睛
去眺望苍穹中寂静的光辉。
……
他交了一帮朋友,跟他们交往自然离不开酒杯。朋友们在冒泡的酒里观赏自己的面容,然后又朝着锃亮锃亮的皮靴去瞧自己的脸孔。“滚开吧,痛苦!”他们欢欣地高呼,“滚开吧,烦恼!我们要把生命和青春耗费个尽,消灭个光,将它们化为灰烬,全部喝干!乌拉!”酒杯和酒瓶丁零当啷地摔在地板上。
逍遥自在、热闹的交往、无忧无虑的生活曾一度使他忘记了尤丽娅,忘记了愁闷。可天天是老一套,老是上饭馆用餐,老是看到那些嵌着浑浊眼睛的脸孔,天天老是听着那些同伴醉酒后的胡言乱语,此外,还加上经常肠胃闹病,不行,这种生活不合他的脾性。亚历山大体质不佳,生性又多愁善感,受不了这种吃喝玩乐的生活。
他逃避那些开心的玩耍、欢乐的宴席,一人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形影相吊,身边仅有一些被遗忘了的书本。书本常从手中掉落下来,笔头不听灵感的指使。席勒、歌德、拜伦向他展现了人类的阴暗面——他见不到光明的一面,他没有心思去观察这一面。
曾经有个时候他待在这房间里觉得多么的幸福!他不是形只影单,他的身旁有一个美妙的幻影,白天在他辛勤工作时护着他,夜里又守卫在他的床头。那时候他生活中怀有幻想,未来被罩着一层雾气,但这不是预示着阴雨的浓雾,而是遮掩着灿烂朝霞的晨雾。在这种雾的后边隐藏着什么呢,大概是幸福吧……可如今呢?不仅他的房间,甚至整个世界在他看来都是一片虚空,他心里感到愁闷……
他细细观察人生,询问心灵和头脑,他惊恐地发现,无论何处都没有留下一点幻想,一点美好的希望,一切都过去了;雾气消散了,展现在他眼前的是荒原般赤裸裸的现实。天哪!多么辽阔无垠的荒野!多么乏味、凄凉的景象!过去死亡了,未来消灭了,幸福失去了。一切皆是虚幻,可是还得活着!
他需要什么,自己也不清楚;而他不要的东西可多得很!
他的头脑仿佛处在云雾里。他没有睡去,但神志昏昏然。沉重的思虑在他脑中无穷无尽地伸展开来。他想:
“什么东西能吸引他呢?迷人的希望、无忧无虑的心态都已失去了!前面有什么,他全都清楚。名誉、追求光荣的志向?他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了。为了某些目标,如鱼撞冰似的拼搏二三十年是否值得?这能否使他的心得到温暖?有几个人一边向你深深鞠躬,一边可能在想:‘见你的鬼去吧!’你的心里会高兴吗?”
爱情?哪还有这种东西!他对这玩意儿可有体会了,已经不能再去恋爱了。那过分热心的记性像是开玩笑似的让他想起了娜坚卡——但不是那个天真淳朴的娜坚卡(这个她他永远记不起来了),而是那个移情别恋的娜坚卡,还想起了当时的种种情景,树林、小径、花丛,想起了这一切中间的这个坏心眼的女孩,还有他所熟悉的笑容,愉悦和羞涩的红晕……而这一切都是为别人,不是为他而存在的……他边呻吟边捂着心口。
“友谊,”他心里想,“又是一件蠢事!一切都体验过了,没有什么新鲜的东西,旧事不会重演,你就活着吧!”
他谁都不信,什么都不信了,也不会沉醉于享乐之中;他行乐时就像一个没有食欲的人在食用美味佳肴,感觉不到好滋味,他知道随之而来便是无聊,什么也填补不了他心灵的空虚。再去玩弄感情的游戏,它又会欺骗你,只会搅得你的心烦意乱,给旧疮疤上再添几处新创伤。瞧着那些陷入情网、得意忘形的情人们,他讥讽地笑了,心里想:“慢着,清醒一下吧;初期的欢乐之后就会开始吃醋,一会儿和解,一会儿鼻涕眼泪。待在一起,相互厌烦得要死;分手吧,两人又要哭鼻子。再凑在一起,那就更糟了。发了疯的人们呀!相互吵嘴打架,争风吃醋,然后暂时和解,为的是以后吵得更起劲,这就是他们的爱情和忠诚!嘴上唾沫横飞,有时眼里噙着绝望的泪水,可都说这些就是幸福!至于你们的友谊……扔一块骨头,都变成狗了!”
他不敢去期望,因为他知道往往在获得所期望的东西那一时刻,命运便从你手中夺走幸福,而给了你完全另外的东西,你根本所不需要的东西,也就是一些破烂儿。即使最后给了你所希望的东西,那就要先对你大加折磨,搞得你筋疲力尽,并当面羞辱你,然后像扔块东西给狗吃一样,先让它爬到美味食品前面,让它观瞧一会儿,闻一会儿,在尘土里打几个滚,用后腿竖立起来,然后才喊:抓去吃吧!
人生中幸福和不幸周期性的来临令他惶恐。欢乐他预见不到,而痛苦必定在前面等候,你逃不过它,大家都服从于共同的规律;依他看来,每个人的幸福和不幸都各占一半。他的幸福已经结束了,那是什么样的幸福呀?那是一种幻象、错觉。唯有痛苦是实在的,它还在前边等着呢。那儿有疾病、衰老、各种损失,也许还有贫困……所有这些命运的打击,正如乡下的姨母所说的那样,都在守候着他呢;会有什么样的快乐?崇高的诗人使命已经变了;他被压上沉重的担子,人们对此称之为职责!剩下的就是那些可鄙的利益——金钱、舒适、官职……去它们的吧!哦,仔细观察人生,搞清它是什么样,可是搞不清它为什么如此,这是何等可悲呀!
他忧闷极了,看不到脱离这些疑惑旋涡的出路。生活的经历只是白白地糟蹋了他,而没有给他的生命增添健康的东西,没有净化生活中的空气,也没有给予光明。他不知道怎么办,在沙发上翻来覆去,脑子里逐个地回想着那些熟人,结果变得越发愁闷起来。有的人工作得非常出色,享有好官员的荣誉和名声;有的人安了家,看淡世俗的荣华,宁愿去过太平的日子,不嫉妒任何人,不抱任何奢望;还有的人……干吗再说下去呢?大家对生活似乎都有了安排,安定下来,并沿着自己预定的明确的道路前进。“唯独我一人……我算何许人呢?”
他开始审问自己,他能否成为一个官员,能否成为一个骑兵连连长?能否满足于家庭生活?他明白,上边无论哪一种情况都是不可能令他满意的。他心里老有一个小魔鬼在活动,老是对他嘀嘀咕咕,说这种事对于他无足轻重,他应该高飞……而飞往何处,如何去飞——他却无法决定。去搞写作他那是错了。那怎么办?从何着手?他一再问自己,可又不知道如何回答。苦恼把他折磨得厉害。他想,算了,就去当个行政官员或者当个骑兵连连长吧……可是不行了,时机已经过去,必须从头学起。
绝望令他泪流不止——这是苦恼、嫉妒和厌恶一切的眼泪,是极其痛苦的眼泪。他痛心地后悔当年没有听母亲的劝阻,而离开了那僻静的乡村。
“母亲的心里早已预感到我日后所遭受的苦痛,”他心里想,“在家乡,这些不安分的激情可能会沉睡不醒,在那里可能不会出现这种复杂生活的狂热风波。再说,在那里人类的一切情感和欲望,如自尊心、傲气、虚荣心什么的,也会降临在我身上——在我们县城的小小范围里,这一切都可能在较低程度上触动我的心——这一切会使我心满意足的。县城里的头面人物嘛!可不!一切都是相对的呀。我们所有的人的内心或多或少都燃烧着一种天火,它那神圣的火花也会悄悄地在我心中燃烧,而在闲散的生活中也可能很快地熄灭,不过在对妻子儿女的依恋中可能会复燃起来。那样生活就不会受到毒害。我就会骄傲地完成自己的使命,这样的人生道路是平安的,我觉得它简单而易于理解,这样的人生我有能力应付,与它抗争我承受得了……而爱情呢?它会像鲜艳的花朵那样开放,它会充实我的一生。索菲娅会在平静的生活中一直爱着我。我不会对任何东西失去信心,我采到的全是玫瑰花,而不会被刺扎手,我甚至没有体验嫉妒,因为没有竞争嘛!为什么我是那么强烈而盲目地向往那渺茫的远方呢,向往跟命运作并非势均力敌的、不知后果的斗争呢?我那时候把生活和人们看得多么美好呀!我现在可能还是这样去看待,真是什么都不懂。我那时候对人生期待得太多了,如果不对它加以仔细的观察,那我至今还会对它有所期待。我在自己心灵里发现了多少珍宝呀,它们如今安在?我拿它们去与世人交换,我献出真挚的心,最珍贵的激情——可得到的是什么呢?是痛苦失望。我明白了,全是欺骗,全是不可靠的,既不能信赖自己,也不能信赖别人,我对别人对自己都感到担心……由于这种分析,我不能认真地对待那些生活琐事,也不能像叔叔和其他许多人一样以它们为满足……所以有了今日……”
如今他只希望一样,忘却过去,得到心灵的平静和安宁。他对人生的态度越来越冷淡了,以朦胧的目光去看待一切。在人群中、喧闹中他觉得无聊得很,他躲避开去,可无聊还是追随着他。
他感到惊奇的是,人们怎么能够那样高高兴兴,不断地去干工作,天天都有新的兴趣。他又觉得奇怪,大家都不像他一样糊里糊涂,哭哭啼啼,不谈天气,不诉烦恼,不讲苦痛,即使要说,那也只是谈点脚上或其他地方的病痛,谈点风湿症或痔疮什么的。他们操心的只是肉体,根本没想到灵魂!“空虚无聊的人哪,牲口!”他心里想。有时候他会陷入深深的沉思。“这些无聊的人竟那么多,”他有些不安地自言自语说,“可我只是一个人,难道……他们全都……空虚……不正确……而我呢……”
此时他觉得,大概是他一人错了,因此他变得更加苦恼了。
他不再同老朋友们见面了,与新认识的人的接近使他觉得冷冰冰的。跟叔父那次谈话以后,他更深深地沉没在冷漠的梦乡里,他的灵魂完全陷于沉睡。他变得又呆板又冷淡,整天游手好闲,凡是让人想起这个现实世界的事,他都要躲得远远的。
“不论怎么生活,只要把日子混过去就行!”他说,“每个人都随自己的意愿去理解生活;待到死去的时候……”
他找那些肝火旺、怨气大、心肠冷酷的人聊天,倾听他们对命运的恶毒嘲笑;或者同那些在智力和教养上都不及他的人一起打发时光,同他最经常在一起的是科斯佳科夫老头,也就是扎耶兹扎洛夫想介绍给彼得·伊万内奇认识的那个人。
科斯佳科夫住在佩斯基,他头戴油亮的便帽,身穿长罩衫,腰里系着手绢,在所住的那条街上逛来逛去。他家里有一位厨娘,每天晚上他们两个都在一起玩牌。如果发生火灾,第一个到场的是他,最后一个离开的也是他。路过正在给死者举行葬仪的教堂时,他会从人群中挤过去瞻仰死者的遗容,然后陪送到坟地。总之,他非常喜欢各种礼仪,无论是喜事还是丧事的礼仪;他也喜欢在各种非常事件里出现,比如打架斗殴、不幸的死亡事故、房顶倒塌什么的;他也特别喜欢阅读报纸上这类事件的报道。除此之外,他还阅读医书,他说是“为了了解人身上的构造”。冬天亚历山大跟他下棋,夏天则同他去郊外钓鱼。这老家伙谈锋甚健,无所不知。他们来到田野,他就谈庄稼、谈耕作;走到河边,就谈鱼虾、谈航运;走在街上,就谈房屋、建筑、材料、收入……没有任何抽象的议论。在有钱的时候他认为人生好得很,没有钱的时候就认为糟得很。这种人对于亚历山大来说是没有危险的,也不会唤起精神上的不安。
就像修道士们竭力克制肉欲一样,亚历山大竭力去克制自己精神方面的要求。上班的时候他沉默寡言,遇到熟人时谈不到三言两语,便借故有事而避开去。然而他跟自己的朋友科斯佳科夫却天天见面。有时候这老头整天待在他这儿,有时候请亚历山大去他那儿喝白菜汤。他已经教会亚历山大做露酒、煮鱼肉杂拌汤、炖肉什么的。有时他们一起前去郊外的乡村,去到田野上。科斯佳科夫到处都有很多的熟人。他跟庄稼汉们聊聊他们的生活,跟娘儿们说说笑话逗逗乐,诚如扎耶兹扎洛夫所介绍的,他确实是个诙谐的人。亚历山大任他爱说什么就说什么,而自己多半是不大言语的。
他已感觉到,他所厌弃的那个世界的一些俗念已不常来打扰他了,也不怎么在他脑子里打转转了,没有发现在周围有什么反应和阻力、没有引起议论,这些俗念没有滋生起来便消失了。心灵荒凉而空虚,犹如荒芜的花园一样。他距离完全麻木已不远了。再过几个月——那就全完了!但又有事情发生了。
有一回亚历山大和科斯佳科夫一同去钓鱼。科斯佳科夫穿着一件短上衣,戴着一顶皮帽,他在岸边安放好几根长短不一的钓竿,线上安有浮标和小铃铛,鱼钩沉到水的深处,他一边用短烟斗抽着烟,眼睛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这一排钓竿,也兼看着亚历山大的钓竿,因为亚历山大倚着树站在那儿,眼睛望着别处。他们就这样默默地站了好一会儿。
“瞧您那钓竿,有鱼上钩了,亚历山大·费多雷奇!”科斯佳科夫忽然低声地说。
亚历山大瞧瞧水面,又转开脸去。
“那是一点水花,你以为是鱼上钩。”他说。
“瞧呀,瞧呀!”科斯佳科夫喊了起来,“上钩了,确实上钩了!哎,哎!拉呀!拉呀!钩住!”浮标扎进水里,钓线立即亦跟着下去,钓竿也被从草丛里拖了出来。亚历山大抓住钓竿,随之拉住钓线。
“轻声点儿,动作轻点儿,别这样拉……您这是怎么啦?”科斯佳科夫喊着说,同时赶紧抓住钓线,“天哪,好重呀!别硬拽,轻点拉,轻点拉,不然钓线会断的。就这样拉,往右,往左,拉到这儿,拉到岸上!松一点!再松;现在拉吧,拉吧,可不能猛拉;就这样拉,就这样拉。”
水面上顿时出现了一条大梭鱼。它急忙缩成一团,银色的鱼鳞闪闪发亮,尾巴向左右拍打着,溅了他们俩一身水。科斯佳科夫惊得脸色发白。
“好大的一条梭鱼呀!”他有些惊慌地喊了起来。他向河水俯下身去,倒在地上,碰倒了钓竿,用双手去捉那在水面上打滚的梭鱼。“喂,往岸上拉,往岸上拉,再继续往这边拉!不管它怎么打滚,还是被我们钓到了。瞧,它要溜,像鬼似的!嘿,多棒的梭鱼!”
“嘿!”有人在后边也同样喊了一声。
亚历山大转过脸一看。离他们两步远的地方站着一个老头,同他挽着手站着的是一位漂亮的姑娘,个子高高的,没有戴帽子,手里撑着阳伞。她的双眉微皱着。她稍稍向前俯点身子,蛮有兴趣地注视着科斯佳科夫的每个动作。她甚至没有注意到亚历山大。
这个意外的景象使亚历山大发窘了。他手中的钓竿掉了下来,梭鱼扑通一声落进水里,姿势优雅地摇了摇尾巴,迅速地往深水里游去,把钓线也带走了。这一切都是在一瞬间发生的。
“亚历山大·费多雷奇,您这是怎么啦?”科斯佳科夫疯了似的喊了起来,伸手去抓钓线。他猛地一拉,只拉上钓线的头,但没有了钓钩,也没有了梭鱼。
他脸色刷地发白了,转身对着亚历山大,让他看那钓线的头,怒气冲冲而又默默地望了他一会儿,然后啐了一口。
“我永远不跟您一起钓鱼了,不然我就下地狱!”他嘟哝了一句后便回到自己的钓竿旁。
这时候那姑娘发现亚历山大在观望她,她一下羞红了脸,便往后退去。那老人看来是她的父亲,向亚历山大行了个礼,亚历山大抑郁地向他还了礼,抛下钓竿,在离开十来步远的树下的一张长凳上坐了下来。
“连这个地方也没安宁了!”他心里想,“这里也出现了俄狄浦斯和安提戈涅。又出现一个女人!哪儿也躲不开。我的天哪!天下有这么多的女人!”
“唉,您这个钓鱼的!”科斯佳科夫把自己的几根钓竿摆放好,一边时不时恼恨地瞧瞧亚历山大说,“您哪是来钓鱼的呀!您还是坐在自家沙发上捉老鼠吧,干吗来钓鱼呢!鱼从您手里都溜掉了,哪儿还钓得到鱼呀?鱼差点儿进到嘴里了,只是还没有煮!奇怪的是,鱼倒没有从您盘子里溜掉!”
“有上钩的吗?”那老头问。
“唉,您瞧瞧,”科斯佳科夫回答说,“我放了六根钓竿,哪怕有一条不能吃的小棘鲈来碰一下钩也好呀,就是一条也没有。可他那边呢,钩子放到河底,只安有一个漂子,倒有十来俄磅的梭鱼来上钩,可人家打瞌睡偏让它溜掉了。俗话说:是猎人,野兽就找上门!可不是吗,鱼要是从我手里溜掉,那我就跳进水里抓它回来;如今梭鱼自己要往我们牙齿里钻,而我们却在睡大觉……还自称是钓鱼人呢!这算什么钓鱼人呀!哪有这样的钓鱼人?不,真正的钓鱼人,哪怕炮弹落在身旁,连眼也不眨一下。那才算是钓鱼人呢!您哪里钓得了鱼!”
这时候那位姑娘已经看清楚了,亚历山大跟科斯佳科夫完全是不同类别的人。亚历山大连衣着也跟科斯佳科夫的不一样,还有体态、年岁、风度以及其他各方面都大有差别。她从他身上很快发现有教养的迹象,从他脸上看出他的心思,甚至连那忧郁的神色也逃不过她的眼睛。
“可他干吗跑开呢!”她心里想,“看起来好奇怪,我不会是一个令人见了就要躲开的人吧……”
她傲然地挺直身子,垂下眼睑,随之抬了起来,对亚历山大冷冷地扫了一眼。
她感到挺恼火的。她拉着父亲神气活现地走过亚历山大的身旁。老头又向亚历山大点点头,而女儿对他则不屑一顾。
“让他也明白,人家对他根本不感兴趣!”她一边想着,一边偷瞧一眼,看亚历山大是否在瞅她。
亚历山大虽然没有瞅她一眼,可是也不由得摆出更加优雅的姿态。
“真是的!他竟不瞧一眼!”姑娘想,“多么没礼貌!”
科斯佳科夫第二天又来拉亚历山大去钓鱼,这样一来,用他自己的咒语来说,他得下地狱才是。
两天时间里没有什么来破坏他们的隐居生活。亚历山大起先常四下张望,似乎心里有些害怕;但没有看到什么人,又定下心来。第二天他拉上了一条大鲈鱼。科斯佳科夫跟他和解了一半。
“可这到底不是梭鱼!”他叹息说,“手气倒有,只是不会利用;这种事是不会有第二次的。我还是什么也没钓到!钓竿有六根——可什么也没钓上来。”
“您就敲敲钟嘛!”一个过路的农夫停下来看他们钓鱼,在一旁接过话说,“没准鱼听到钟声也会前来……做祈祷。”
科斯佳科夫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闭嘴吧你,没教养的人!”他说,“庄稼佬!”
庄稼汉离去了。
“笨蛋!”科斯佳科夫朝着他背影喊道,“畜生就是畜生。跟自己的伙伴开玩笑去吧,该下地狱的!畜生,我说你呢,庄稼佬!”
在猎人运气不佳的时候,千万别去惹他!
到了第三天,他们在凝神地注视着水面,默默地垂钓的时候,背后传来一阵窸窣声,亚历山大回头瞧了瞧,不禁浑身一颤,简直像被蚊子叮了一口似的。那位老头和他女儿又来到这里。
亚历山大斜着眼望一下他们,稍稍向老头答礼,不过他似乎是盼望这样的访问的。平常他来钓鱼衣着非常随便,可他今天穿上新衣服,脖子上讲究地围上天蓝色的围巾,头发也梳过了,甚至还稍稍卷过,很像个风雅飘逸的渔人。他合乎礼节要求地等候了一些时间,便走开去,坐到一棵树下。
“Cela passe toate permission!”那位安提戈涅心想,气得脸红了。
“对不起!”那位俄狄浦斯对亚历山大说,“我们也许打扰您了吧……”
“不!”亚历山大回答说,“我是累了。”
“有鱼上钩吗?”老头问科斯佳科夫。
“有人在旁边说话,哪会有鱼来上钩呢,”科斯佳科夫气冲冲地说,“刚才有一个家伙经过这儿,就在旁边讲废话——从那一会儿起就没有鱼来上钩了。看来,您就在这一带附近住吧?”他问这位俄狄浦斯。
“那边就是我们的别墅,带凉台的那幢。”那老头回答说。
“请问房租很贵吧?”
“一个夏季五百卢布。”
“看来那别墅不错,装修得也好,院子里还有好多房子。房东大概得花上三万卢布吧。”
“是的,大约要这个数。”
“是呀。这位是您家千金?”
“是我女儿。”
“好呀。多体面的小姐呀!你们出来散步?”
“是的,我们在散步。在别墅里住着,得出来散散步。”
“对,对,当然要散散步,现在正是好时光,不像上个星期那样,那种鬼天气,哎呀呀!真是要命!大概秋播都受影响了。”
“上帝保佑,天气会变好的。”
“上帝保佑吧!”
“那么您今天还没有钓到鱼?”
“我这里什么也没有,而他那儿您瞧瞧去吧。”
他指指那条鲈鱼。
“告诉您吧,”他接着说,“这很稀奇,他的运气可好了!可惜他对这个不大用心,要不然有他这样好运气,我们决不会空手而归的,竟让那么一条大梭鱼溜走了!”
他叹了一口气。
安提戈涅开始较感兴趣地倾听着,可科斯佳科夫却沉默起来。
那老头和女儿来得越来越勤了。亚历山大也注意起他们来。他有时也同老头谈上两句,可是同他的女儿还是一句也不说。她起初感到恼火,后来心里觉得不是滋味,最后觉得愁闷死了。要是亚历山大跟她谈上几句,或者哪怕对她给以一般的注意,她可能对他就不会在意了,可如今完全是另一种情况。人的心似乎是单靠一些矛盾而活着的,若是没有了矛盾,那胸膛里好像也就没有那颗心了。
安提戈涅本来曾想好了一个可怕的报复计划,可后来慢慢就放弃了。
有一回老头带着女儿走到我们这两位朋友身旁,亚历山大稍等了片刻,便把钓竿搁在灌木上,按平常惯例,自己坐到老地方,不自觉地时而瞧瞧那位父亲,时而瞧瞧他的女儿。
他们站在他的旁边。在那位父亲身上他没有发现有什么特别之处。白短衫,黄裤子,一种衬着绿绒布的普通宽边帽。可是女儿呢!她多么优雅地倚在老头的胳膊上!风不时地吹来,时而吹开她脸上的一绺儿卷发,仿佛有意让亚历山大欣赏她那优美的侧影和白净的脖子,时而稍稍吹起那绸披肩,显出她那匀称的身段,时而吹动她的衣裙,露出纤巧的腿部。她望着水面,心里若有所思。
亚历山大久久地不能从她身上移开自己的目光,他感到身上掠过热病似的战颤。他转过脸,以便避开诱惑,并拿起一根小树枝抽打着花儿。
“唉!我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他心里想,“随它去吧,它会过去的!那爱情又来了,真愚蠢!叔父说的是对的。然而一种动物式的情欲吸引不了我,不,我不会堕落到这种境地。”
“我可以钓一会儿鱼吗?”那姑娘怯生生地问科斯佳科夫。
“可以呀,小姐,为什么不可以?”科斯佳科夫回答说,同时把亚历山大的钓竿递给她。
“这一下您又多个伙伴了!”父亲对科斯佳科夫说,他让女儿留下来,自己沿着河岸闲逛去了。
“留心点儿,丽莎,钓几条鱼供晚餐用。”他补说了一句。
沉默延续了几分钟。
“为什么您的那位朋友这么闷闷不乐?”丽莎悄悄地问科斯佳科夫。
“他第三次没有晋升了,小姐。”
“什么?”她稍稍皱起眉头,问道。
“听说第三次没给提职了。”
她摇了摇头。
“不,不可能!”她心里想,“不是那样的!”
“您不相信我,小姐?我要是瞎说就会下地狱!您记得吧,那梭鱼就是由于这个事而给放走的。”
“不是那样,不是那样,”她已很有把握地想,“我知道他因为什么而放走梭鱼的。”
“哎,哎,”她突然喊了起来,“您瞧,动了,动了。”
她猛然一拉,什么也没有钓到。
“鱼挣脱了!”科斯佳科夫瞧着钓竿说,“瞧,小虫也给咬走了,准是条大鲈鱼。您不会钓,小姐,您没有让它好好上钩。”
“难道这也得学才会?”
“什么都得这样的。”亚历山大不由自主地说。
她一下脸红了,急忙转过身去,也同样让钓竿掉到水里,不过亚历山大已往别处瞧了。
“怎么才能学会呢?”她说,声音中稍带点颤抖。
“得经常练习。”亚历山大回答说。
“噢,原来如此!”她一边想,一边高兴得有些发呆,“也就是说,得常来这儿——我明白了!好呀,我会来的,可我是来让您受折磨,粗野的先生,为了报复您的各种不礼貌行为……”
于是撒娇卖俏便成了她对亚历山大的回答,而那一天他再也没有说什么了。
“她可能在转什么鬼念头!”他自言自语说,“她在装模作样,一副娇滴滴的样子……愚蠢透了!”
从那天起,那老头及其女儿每天都来游玩。有时候丽莎是同保姆一起来的,老头没有来。她随身带着活儿和几本书,坐到树下,对于亚历山大的在场完全不当一回事。
她想用这种方法损害他的自尊心,正如她所说的,让他受些折磨。她同保姆大声地谈些家常事,显示她根本没有看到亚历山大。而他有时候的确没有看见她,若是看见了,只是冷淡地点下头,一句话也不说。
她看到采取这一般的手段没有什么效果,便改用进攻的办法,她主动同他说一两回话,有时还拿过他的钓竿。亚历山大也渐渐跟她多聊些了,可他非常谨慎,不谈任何真心话。不管这是他的一种报复手段,或者是如他所说的,是由于无论什么也治不愈的昔日的创伤,他即使在跟她谈话的时候也显得冷淡极了。
有一回老头吩咐把茶炊拿到河边来。丽莎给大家斟茶。亚历山大坚持不喝,推说自己傍晚是不喝茶的。
“一起喝茶会使人接近……熟悉……我不愿意!”他心里想。
“您怎么啦?昨天还喝了四杯呢!”科斯佳科夫说。
“我在户外不喝。”亚历山大赶忙添说一句。
“不是理由!”科斯佳科夫说,“茶是顶呱呱的花茶,大概得卖十五卢布左右。请再来一杯,小姐,要是有罗姆酒就更好了!”
于是罗姆酒也拿来了。
老头请亚历山大上家里做客,可他断然拒绝。丽莎听到他的拒绝,便噘起嘴来。她开始从他身上探求他与人落落寡合的原因。不论她多么巧妙地把谈话引到这个话题上,亚历山大则更加巧妙地避开了。
这种神秘性除了激起丽莎的好奇心外,也许还触动了她的另一种情感。在她一向同夏日晴空一样明朗的脸上出现了焦虑不安的阴云。她常常向亚历山大投去忧郁的目光,一边叹着气把视线转开去,低头看着地面,心里似乎在想:“您多不幸呀!也许您受人骗了……噢,我怎能使您变得幸福!我怎能呵护您,怎能爱您……我要保护您不受命运的捉弄,我要……”诸如此类。
大多数女人都是这样想的,大多数女人都能诱骗那些相信这种塞壬们的歌声的人。他跟她说话,就像跟一个普通朋友,跟叔父谈话似的,没有任何柔情的色调,而这种柔情往往不由自主地潜入男女的友谊之中,并使这种关系变得不光像是友谊。所以有人就说了,男女之间没有也不可能有友谊,男女之间的所谓友谊无非就是爱情的开始或残余,或者就是爱情本身。但是瞧那亚历山大对待丽莎的态度,倒可以相信这种友谊是存在的。
只有一次他部分地吐露或想要向她吐露自己的一些想法。他从长凳上拿起她带来的一本书,顺手翻了翻。那是《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的法译本。亚历山大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默默地把书放回原处。
“您不喜欢拜伦?您讨厌拜伦?”她说,“拜伦是那么伟大的诗人,您居然不喜欢!”
“我什么都没说,可您已经非难我了。”他回答说。
“那您为什么摇头呢?”
“是这样,我感到可惜,此书落到您手里。”
“可惜什么呢,书还是我?”
亚历山大没有吭声。
“为什么我就不能读拜伦的作品?”她问。
“有两个原因。”亚历山大沉默了一会儿之后说道。他把自己的手搁在她的手上(是为了增强说服力呢或是因为她的玉手白嫩得可爱),开始平静地侃侃而谈,眼珠转来转去,不时轮流地打量丽莎的卷发、脖子、腰身。随着目光的转换,他的声音也逐渐提高了。
“第一,因为,”他说,“您读的是拜伦诗作的法译本,所以您欣赏不到这位诗人语言的优美有力。瞧,这译作里的语言显得多么苍白、平淡、乏味!这是伟大诗人的遗骸,他的思想似乎在水中湮灭了。第二,我不赞成您去读拜伦的诗作,因为……他也许会挑动您心灵里那些本可以永远沉默的琴弦……”
此时他意味深长地紧握她的手,似乎要给自己的话语增添分量。
“为什么您要读拜伦的作品呢?”他接着往下说,“也许您的生活像这条小河似的静静地流着,您瞧,它多么小,多么窄,它映不出整个天空和云彩,两岸也没有悬岩和断壁;它欢快地流动着,只有轻微的涟漪才稍稍弄皱小河的水面;它只映出岸边的绿树、小块天空、若干小的白云……您的一生可能就这样平静地流过,您何必硬要那些不必要的波涛和风暴;您想要通过墨镜去观察生活和人们……丢开吧,别去读啦!笑嘻嘻地去看待一切,不要朝远处眺望,一天天地过日子吧,不用去了解生活和人们中的阴暗面,否则……”
“否则怎么样?”
“没什么!”亚历山大仿佛刚清醒过来似的说。
“不,请告诉我,您没准受过什么打击吧?”
“我的钓竿呢?对不起,我该回去了。”
他太大意了,说漏了嘴,显得惶惶不安。
“不,我还有话,”丽莎说,“诗人就应该去唤起别人的共鸣。拜伦是位伟大的诗人,为什么您不愿意我对他有好感?难道我就那么笨,就理解不了……”
她感到委屈。
“不完全是那样,您就去同情您的女性心灵所特有的东西吧;去寻找跟您心灵协调的东西吧,不然,在你的头脑和心灵里……可能会发生可怕的不协调。”此时他摇了摇头,暗示他自己就是这种不协调的牺牲品。
“一人指给您一朵鲜花,”他说,“让您去欣赏那花的美丽和芳香,而另一人却只指给您花萼中的毒汁……那样您就欣赏不到美丽和芬芳。它让您惋惜那里为什么有这种毒汁,您忘记了还有芳香……这两种人是不相同的,对他们的态度也应该有所不同。不要去寻找有毒的东西,不要勉强去搞懂我们周围的一切和我们所遭遇的一切;不要去寻找不必要的经验;它不会引导你走向幸福的。”
他不再往下说了。她信赖地、若有所思地听着。
“说呀,说呀……”她带着孩子般的温顺说,“我愿意整天聆听您的高论,一切都听从您的……”
“听从我?”亚历山大冷冷地说,“得了吧!我有什么权力支配您的意志……对不起,我竟让自己发表了这么些意见。您就随便读些什么吧……《恰尔德·哈罗尔德游记》是一本很好的书,拜伦是一位伟大的诗人!”
“不,您别装了!您不要这样说话嘛。告诉我,我该读点什么好?”
他以学究般的神气劲儿向她推荐了几本历史书和游记,可是她说这些书早在学校里就读腻了。于是他给她提到司各特、库柏、几位法国和英国的男女作家,以及两三位俄国作家,尽量像是在无意中显示自己对文学的鉴赏能力。此后他们之间就不曾有过类似的谈话。
亚历山大仍然想避开。“女人于我有什么用!”他说,“我恋爱不了啦;我对于她们已过时了……”
“得了,得了!”科斯佳科夫反对这种看法,说,“您就结婚吧,到时候就会明白的。我自己早先也只是同年轻的丫头和婆娘们玩玩,可到了该结婚的时候,仿佛有人强迫似的,逼着你去结婚!”
于是亚历山大不再逃避了。早先的种种幻想又在他心中活动起来。心开始激烈地跳动。在他眼前仿佛不时地出现丽莎的柳腰、细腿和卷发,生活又稍稍有了亮色。有两三天不是科斯佳科夫来请他,而是他主动拉科斯佳科夫去钓鱼。“又来了!旧事又要重演了!”亚历山大说,“不过我现在很坚定!”这时候他朝那条小河急忙赶去。
丽莎每次都急不可耐地等候朋友们的来临。她天天晚上都给科斯佳科夫准备好一杯搀有罗姆酒的香茶,也许丽莎部分地就靠这一招使得他们每晚必到。如果他们来晚了,丽莎和她父亲便前去迎接他们。若是阴雨天气让这两位朋友出不了门,那到了第二天,埋怨的话就说个没完没了,又怨他们又怨天气。
亚历山大考虑再三,决定暂时不去游玩了,谁知道是为了什么,他自己也搞不清楚。他整整一星期不去钓鱼了。科斯佳科夫也没有去。最后他们终于又去了。
离他们垂钓的地方还有一俄里来路,他们遇到了丽莎和她的保姆。她一看见他们,便大喊了起来,接着顿时觉得不好意思了,脸都红了。亚历山大冷冰冰地点点头,科斯佳科夫便叨叨开了。
“我们又来了,”他说,“您没料到吧?哈哈哈!我看得出,您没料到,茶炊也没拿来嘛!小姐,好久好久没会面了!有鱼上钩吗?我老是想来,可就是劝不动亚历山大·费多雷奇,他老在家里坐着……噢,不,他老是躺着。”
她带点责备的神态瞄了亚历山大一眼。
“这是什么意思?”她问。
“什么?”
“您整整一星期不来?”
“可不,是有一星期没来了。”
“为什么呀?”
“没什么,不想来……”
“不想来……”她惊讶地说。
“是呀,怎么了?”
她没有吭声,但心里似乎在想:“难道您能不想上这儿来?”
“我想让爸爸到城里找您去,”她说,“可我不知道您住哪儿。”
“到城里找我?为什么?”
“多妙的问题!”她带点委屈的语调说,“为什么?去打听您是否出了什么事,身体好不好……”
“这跟您有什么关系……”
“跟我有什么关系?天哪!”
“为什么喊‘天哪’?”
“什么为什么……要知道……您有几本书在我这儿……”她有些发窘地说。“一星期没来!”她又说了一句。
“难道我每天一定要上这儿来?”
“一定!”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她忧伤地瞅着他,反复地说,“为什么,为什么!”
他扫了她一眼。这是什么呢?是眼泪、惊慌、欢欣、责备?她的脸色苍白,稍稍瘦了些,眼圈发红。
“就是这回事了!已经发生了!”亚历山大心里想,“我没料到如此之快!”随后他大笑起来。
“为什么?您要问。那请您听着……”她继续说道。她那双眼睛里忽然闪现出一种决心。显然,她打算要谈某种重要的事,但这时候她的父亲向他们走了过来。
“明天见吧,”她说,“明天我要跟您谈谈;今天我不行,我心里太乱……明天您来吗?喂,您听见了吗?您不会忘了我们吧?不会丢开我们吧……”
她没有等回答,便跑了开去。
父亲凝望了她一会儿,然后瞧了瞧亚历山大,摇了摇头。亚历山大默默地望着她的背影。他似乎有些懊悔,怨恨自己不知不觉地把她引到这种地步;血液不是流向他的心脏,而是涌入他的头脑。
“她爱我,”亚历山大在回来的路上想道,“我的天哪,多么无聊!这太荒唐,今后我不能再来这儿了,可这个地方的鱼爱上钩……可惜呀!”
而这时候他心里不知因为什么对这件事并没有感到不满,他变得挺开心的,一刻不停地跟科斯佳科夫聊个没完。
良好的想象力似乎有意地为他描画出了丽莎的全身像,优美的肩膀,苗条的腰身,也没忘掉勾出那条大腿。他身上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在蠕动,全身又掠过一阵战栗,但它没触及心灵便停下了。他从头到尾地认真分析了这种感觉。
“简直是畜生!”他对自己嘟哝说,“我脑子里转的是什么想法呀……啊!裸露的肩膀,胸脯,大腿……利用她的轻信、幼稚……加以欺骗……好呀,欺骗,结果怎么样?同样的无聊,也许还加以良心的折磨,图的什么呀?不!不!我不允许自己这样,我不能把她引到……哦,我很清醒!我觉得自己的灵魂非常纯洁,心地非常高尚……我不能毁灭自己,也不能引诱她……”
丽莎等了他一整天,起先心里乐得突突地跳,可到后来她的心便紧缩了;她胆怯了,自己也不知道所以然,她变得闷闷不乐,几乎不再指望亚历山大来临。到了约定的时刻,亚历山大没有前来,她的焦急变成了难堪的苦闷。各种希望亦随着夕阳最后的余晖一同消失了:她不禁哭了起来。
第二天她又来精神了,打清早起便高高兴兴,可到了傍晚她心里变得更加沮丧了,由于恐惧和希望的交互作用,她却变麻木了。他们又没有来。
第三天、第四天都是如此。希望仍然吸引她去到岸边,只要远处出现一条小船,或者岸边闪现两个人影,她便会颤抖起来,快乐期待的重负使她疲惫不堪。可当她看清船上坐的不是他们,那两个人影也不是他们的时候,她便颓丧地耷拉下头,那绝望更加沉重地压在她心头……过了一会儿,那狡猾的希望又向她悄悄地解释他们迟迟不来的原因,于是她的心又因期望而跳动起来。而亚历山大似乎是故意地迟迟不来。
后来她变得灰心丧气,身体也有点垮了。有一天她在树下那老地方坐着,忽然听到一阵沙沙声,转身一瞧,不禁惊喜得哆嗦起来,那个亚历山大又叉着手站在她面前了。
她噙着快乐的眼泪,向他伸出双手,久久地不能清醒过来,他握住她的一只手,也很激动,贪婪地细细审视着她的脸。
“您瘦了!”他悄悄地说,“您很痛苦是吗?”
她战栗了一下。
“您好久不来了!”她低声说。
“您在等我吗?”
“我?”她急忙地回答,“唉,您若是明白就好了……”她紧握着他的手,没有把话说完。
“我是来同您告别的!”他说了这句话之后便停了一下,看看她有什么反应。
她带着惊慌和疑心扫了他一眼。
“不是真的。”她说。
“是真的!”他回答说。
“请听我说!”她突然开始说,一边胆怯地环视一下四方,“别离开,看在上帝分上,别离开!我告诉您一个秘密……这儿爸爸从窗口看得见我们。到我们花园的亭子那边去……亭子前边是田野,我带您去。”
他们去了。亚历山大紧紧盯看着她的肩膀,苗条的腰身,感到一阵热病式的哆嗦。
“我到那儿去有什么要紧呢?”他跟着她走的时候心里想,“我反正只是想……去看看他们花园亭子那边的风景……她父亲曾邀请过我,反正我可以堂堂正正地去……但我绝没有诱骗的意思,的确没有这样意思,我要证明这一点,我特意来说一声我要走了……虽然我哪儿也不去!不,魔鬼,你诱惑不了我。”但在这时候,一个像克雷洛夫寓言中的小魔鬼从一僧人的炉子后边窜了出来,对他悄悄地说:“你为什么来说这些呢?完全没有必要;你若不来,过个两三星期你就会被忘在脑后的……”
然而亚历山大觉得自己的行为是光明正大的,他跟诱惑进行了面对面的斗争,英勇地作了一件自我牺牲的事。他战胜自我的第一标志就是偷吻了丽莎,随后搂着她的柳腰,对她坦认自己哪儿也不去,他想出这个花招是为了试探她对他有无感情。最后,除了赢得胜利之外,他答应于第二天同一时刻再到这亭子来。在回来的路上,他分析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不禁感到一会儿冷一会儿热。他吓呆了,不相信自己竟会如此糟糕。终于决定明天不去幽会了——可是第二天他到得比约定时间还要早。
这是一个八月天。已是黄昏时分。亚历山大原来答应九点钟前来,可八点钟就到了。他是一个人来的,没有带钓竿。他像个小偷似的朝亭子那边悄悄前去,时而畏惧地四下张望,时而慌忙地奔跑。不过已有一个人赶在他的前头。那个人亦是急急忙忙气喘吁吁地跑进亭子,在黑暗角落的一张长椅上坐了下来。
亚历山大仿佛被人监视着。他悄悄地打开了门,踮着脚,十分激动地走到长椅前,轻轻地握住一只手——那是丽莎父亲的手。亚历山大哆嗦了一下,赶紧把手缩了回来,想要逃跑,而老头立即抓住他的后襟,强使他挨着自己坐在长椅上。
“老弟,您上这儿来干什么?”他问。
“我……来钓鱼……”亚历山大稍颤动着嘴唇喃喃地说。他的牙齿在格格地打战。老头完全不令人害怕,可是亚历山大就像一个当场被人抓住的小偷,像患热病似的直打战。
“来钓鱼!”老头嘲笑地学着说了一句,“您知道吗,‘浑水摸鱼’意味什么吗?我早就注意您了,我终于认清了您,我对自己的丽莎从小就了解,她心地善良,轻信别人,而您,您是个危险的骗子……”
亚历山大想站起身,然而老头拉住他的手。
“喂,老弟,不要生气。您装作一副倒霉的样子,装出要躲避丽莎,以此来诱惑她,待到您觉得有把握了,就想要利用……这样做合适吗?管您叫什么好呢?”
“我以名誉发誓,我没有预料到后果……”亚历山大用深信无疑的声音说道,“我不想……”
老头沉默了几分钟。
“也许是那样!”他说,“也许您不是为谈恋爱,而只是闲得无聊,把一个可怜的女孩子弄得神魂颠倒,您自己不知道这会有什么结果;成功——那很好,不成功——也不要紧!在彼得堡这样的年轻后生多得很……您知道要怎样处罚这样的花花公子吗?”
亚历山大垂着目光坐在那里。他没有勇气为自己申辩。
“起先我觉得您人不错,可我错了,大大地错了!瞧你装得那么斯文!谢天谢地,幸亏我及时看穿……听我说,没时间可浪费了,这个蠢丫头说话就要来赴约了。我昨天偷偷地监视着你们。不要让她瞧见我们在一起。您走吧,当然,永远别回这儿来;她会以为您欺骗了她,这就作为对她的一次教训。不过您当心,永远别来这儿,另找一个地方钓鱼吧,否则……我就不客气地送您走……您还算走运;丽莎还能心无愧咎地瞧着我;我已观察了她一整天……不然您就不能从这条道上体面地离开……别了!”
亚历山大想说点什么,可老头打开门,几乎是把他推了出去。
亚历山大出来之后处于何种心情——只要读者不羞于设身处地去想一想,那就自己判断吧。我的这位主人会禁不住泪如泉涌,这是羞愧的泪、自我恼怒的泪、绝望的泪……
“我活着干吗呀?”他大声地说道,“这种讨厌的生活令人难受死了!而我,我……不!如果说我缺乏坚强的意志去抵抗诱惑……可我还有足够的勇气来结束这种无益的、可耻的生活……”
他迈着快步走到小河边。河水一片漆黑。水波上乱跑着一些长长的怪诞的幻影。亚历山大站的这岸边的水是很浅的。
“不能死在这儿呀!”他瞧不起地说,一边走到一座离这几百米远的桥上。亚历山大站在桥中央,胳膊支在栏杆上,注视着河水。他心里在向人生告别,向母亲连声叹息,祝福婶母身体安康,甚至还宽恕了娜坚卡。伤感的眼泪流满脸颊……他双手捂着脸……不知道他要做什么,这时候桥突然在他脚下晃动起来;他扭头一看,我的天哪!他处在深渊的边缘上,坟墓在前面张着大嘴,桥的一半已经脱离,正漂浮开去……有几只平底木船从那儿经过;再过一会儿一切都完了。他鼓起全身气力拼命一跳……跳到了那一边去。他在那儿停了一下,喘了口气,按住了胸口。
“怎么,少爷。受惊了吧?”一个看守人问他。
“是呀,老兄,我差点儿掉进河里去了。”亚历山大颤抖着声音回答说。
“千万要当心!哪儿没有倒霉事呀?”那看守人打着哈欠说,“前年夏天就有个船上工人掉到河里。”
亚历山大一手按着胸口,一路走了回去。他不时地回头瞧瞧那河水和那断裂了的桥,他不禁哆嗦起来,立即扭过头来,加速了步伐。
就在这段时间里,丽莎穿得漂漂亮亮的,没有让父亲或保姆陪伴,每天晚上都在那树下一直坐到深夜。
黑沉沉的夜晚来临了,她仍在等候着,但是连朋友的半点音信也没有。
秋天到了。树上纷纷掉下黄叶,撒满了两岸;草木褪了色,河水成了铅灰色,天空常是阴沉沉的,寒风阵阵,细雨蒙蒙。岸上和河面上显得空落落的,听不到欢快的歌声和笑声,也听不到两岸响亮的话音,小船和货船不再穿梭往来。草地上没有虫儿在鸣叫,树上没有小鸟在啼啭;只有乌鸦在那里叫个不停,令人心情沮丧;鱼儿也不来上钩了。
而丽莎依然在等待,她一定要同亚历山大谈一谈,向他一表心曲。她老穿着短上衣,坐在那树下的长凳上。她消瘦了,眼睛有点眍进去了,两颊裹在头巾里。有一回父亲就见到她这副样子。“咱们走吧,别待在这儿了。”他说,一边皱着眉头,身子冷得直发颤,“瞧,你的手都发青了,你冻着了。丽莎!听见没有?咱们走吧!”
“上哪儿?”
“回家呀,咱们今天就搬回城里。”
“为什么?”她吃惊地问。
“什么为什么?已经是秋天了,只有我们还留在别墅里。”
“唉,我的天哪!”她说,“这儿过冬也不错呀,咱们留下吧。”
“你在想什么呀!行了,行了,咱们走吧!”
“等一等吧!”她以哀求的声音说,“美好的日子还会到来的。”
“听我说!”父亲拍拍她的脸颊,指指那两位朋友常来钓鱼的地方说,“他们不会再来了……”
“不会……再来了?”她以疑问而悲伤的声调说,随后把一只手递给父亲,垂着脑袋,缓缓地走回家去,并不时地回头瞧望。
亚历山大和科斯佳科夫早已换到此地对岸的某处钓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