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六

这是一个异常美好的早晨。读者所熟悉的格拉奇村的湖上泛着轻轻的鳞波。阳光在水面上时而如金刚石、时而如绿宝石似的闪着光芒,亮得令人睁不开眼睛。垂桦的枝条沐浴在湖水中,湖岸上长着菖蒲,中间隐藏着一朵朵停歇在浮动的阔叶上的大黄花。有时轻云遮住了太阳;太阳仿佛一下转过脸不理睬格拉奇了;这时候湖水、小树林、村庄顷刻间都黯然失色,只有远处还是亮闪闪的。云儿一过,湖面又灿然闪光,田野仿佛涂上一片金色。

安娜·帕甫洛夫娜从五点钟起就待在凉台上。是什么召唤她出来的,是日出的景致、新鲜的空气还是百灵鸟的歌声?都不是!她目不转睛地瞧着那条穿过小树林的大路。阿格拉芬娜来要钥匙。安娜·帕甫洛夫娜瞧都没瞧她一眼,只顾紧盯着大路,把钥匙交给她之后,甚至没有问一声作什么用。厨子来了,她同样没瞧他一眼,只是对他作了许多吩咐。第二天得备好十个人的饭菜。

安娜·帕甫洛夫娜又光剩下一人了。突然她的眼睛闪亮起来,集中全部精力和体力去观看,大路上开始出现一个黑影。有人乘着车过来,然而缓缓而行从容不迫。啊!这是一架大车在下坡。安娜·帕甫洛夫娜皱起了眉头。

“见鬼,又有人往这儿来!”她嘟哝说,“就不能让人绕着走,全都奔这儿来了。”

她又不高兴地坐进圈椅里,又怀着不安的期盼心情凝视着小树林,完全不理睬周围的东西。而周围的情况是得注意一下的,景观开始大变了。烈日炎炎,烤得中午的空气闷热难耐。忽然太阳藏了起来。天变得黑沉沉的。树林、远处的村庄、草地——全被蒙上一层不祥的色调。

安娜·帕甫洛夫娜醒了醒神,望了天空一眼。天哪!西边的天上有一块黑乎乎的样子难看的东西,边上带着铜色,好像一个活的怪物,两边似乎伸展着巨大的翅膀,向村庄和小树林迅速飞去。大自然里的一切都变得郁郁不乐。母牛低垂着头;马儿摇晃着尾巴,鼓动鼻子,打着鼻响,抖动鬃毛。马蹄践踏下的尘土没有飞扬,而是像沙子似的沉甸甸地散落在车轮底下。乌云可怕地渐渐逼近。不一会儿,从远处便缓缓地传来隆隆的雷声。

一切都沉寂下来,似乎在等待某种前所未有的东西。在阳光下活泼地飞跃歌唱的那些鸟儿藏到哪儿去了?在草丛里叫得那么欢畅的虫子又在何处?一切都躲藏起来,默不作声。那些无生命的东西似乎也有不祥的预感。树木停止摇晃,树枝也不再相互戏耍了;它们挺得笔直,只有树梢偶尔彼此俯过身来,似乎悄声地相互警告危险的临近。乌云已经遮住了天边,形成了一个看不透的铅色的穹隆。村子里大家都赶紧跑回家去。出现了万物庄严肃静的时刻。一阵清风如同先遣的使者,从树林里吹来,凉爽爽地吹拂着行人的脸,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又顺便砰地关上农舍的大门,扬起了街上的尘土,然后停息在灌木丛中。随后刮起一阵狂暴的旋风,它在大路上慢慢地扬起一股尘柱,接着冲向村庄,吹掉篱笆上的几块烂木板,刮走一个茅屋的屋顶,掀起一个在提水的农妇的裙子,把公鸡母鸡赶得满街乱跑,把鸡尾巴吹得鼓鼓的。

这阵狂风过去了。又是一片寂静。一切都在忙乱着、躲藏着;只有一只蠢公羊毫无预感,它站在大路中间,泰然自然若地倒嚼着食物,眼望着一方,没感受到这种普遍的恐慌;鸡毛和茅草拼命紧随着旋风,在路上转呀飘呀。

掉了两三滴大雨点——随之电光突然一闪。一个老头急忙从土台上站了起来,把小孙子小孙女拉进屋里;这家的老太婆画了个十字,赶紧关上了窗子。

轰然一声霹雳,雄壮威武地响彻天空,掩住了人间的喧声。一匹受惊的马挣脱了拴马桩,拖着一根绳子奔向田野,一个农人追它不上。雨起劲地浇着、淋着,变得越来越凶,也愈来愈重地敲打着屋顶和窗户。一只白净的小手胆怯地把精心培养的盆花放到凉台上。

头一声响雷的时候,安娜·帕甫洛夫娜画了个十字,离开了凉台。

“不,今天看来是不用等了,”她叹着气说,“他兴许停留在什么地方避雷雨呢,没准要等到夜里。”

突然传来车轱辘的响声,不过不是从小树林那边而是从另一边传来的。有人乘车进了院子。阿杜耶娃的心脏差点儿停止跳动了。

“怎么是从那边来的呢?”她想,“莫非他想悄悄地到来?不会的,那边不是大路。”

她不知该怎么想;可是不一会儿一切都明白了。一分钟后安东·伊万内奇走了进来。他的头发已显花白,身子已经发福了,由于吃得多干得少,两腮胖得鼓鼓的。他穿的还是那件衣服,还是那条肥大的裤子。

“我一直在等呀等着您来,安东·伊万内奇,”安娜·帕甫洛夫娜开始说道,“我以为您不会来了,我失望得很呢。”

“不该这样想!以为我到别人家去了,太太,会这样吗!别的人家我都没兴趣去……除了来看望您。我来迟了不是我的过错,要知道今儿个我只有一匹马拉车。”

“怎么这样呢?”安娜·帕甫洛夫娜不经心地问,一面走近窗口旁。

“原因是这样的,太太,我从帕韦尔·萨维奇那儿参加洗礼回来,我那小斑马瘸了,那个该死的马车夫在水沟上随随便便放了一块谷仓的旧门板……您瞧,那些穷鬼!找不出一块新板!这块旧门板上有个钉子或钩子,鬼知道还有什么!马儿一踩上去,就猛地跌倒在一旁,我差点儿折断了脖子……这样的缺德鬼!从这时候起这匹马儿就瘸腿了……真有这样的吝啬鬼!太太,您真不信他们的家里是什么样子,就连有些养老院里的老人过得比他们还强。而在莫斯科,在库兹涅茨桥那一带,那儿的人一年都得花掉上万个卢布呢!”

安娜·帕甫洛夫娜心不在焉地听着他唠叨,待他说完的时候,她轻轻地摇了摇头。

“要知道我收到了萨申卡的一封信,安东·伊万内奇!”她插上嘴说,“他信上说二十号前后到家,我真高兴得不知怎么好了。”

“我听说了,太太,普罗什卡说过这件事,我起先还不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我以为他已到家了,让我高兴得直冒汗。”

“上帝保佑你健康,安东·伊万内奇,您这么关爱我们。”

“怎能不爱呢!要知道亚历山大·费多雷奇是我的掌上明珠,完全跟亲生孩子一样。”

“谢谢您,安东·伊万内奇,上帝会奖赏您的!我差不多两夜没睡了,我也不让下人睡觉,他到的时候,我们都在睡懒觉——这成什么样子!昨天和前天我都走到小树林那边等候,今天本来也想去的,可恨人老了,吃不消了。夜里失眠弄得我困乏得要死。请坐吧,安东·伊万内奇。您全淋湿了,要不要喝点酒,吃点儿早点?午饭可能得晚一些,要等一等亲爱的客人。”

“这么说就吃点儿吧。说实在的,早饭我是吃过了的。”

“您是在哪儿吃的?”

“我顺路在玛丽娅·卡尔波夫娜家停留了一会儿。反正是路过那儿嘛;不是为我自个儿,主要是为了马,得让它歇歇脚,像今天这样的大热天,一下跑十二俄里地,可不是闹着玩的!我顺便也在那儿吃点东西。他们要留我,幸亏我没听他们的,要不然雷雨一来就得在那儿耽搁一整天。”

“玛丽娅·卡尔波夫娜身体好吗?”

“很好,感谢上帝!她问候您。”

“非常感谢;她的闺女索菲娅·米哈依洛夫娜,还有她丈夫近来怎么样?”

“还可以,太太。她快生第六个孩子了。再过两个礼拜左右就要生了。还请我到时候前去。可她家里那穷酸相,真不忍看。按说不该再要孩子了吧?但是不,还是要生!”

“看您说的!”

“真的!屋里的门窗歪的歪,斜的斜,地板一踩就嘎嘎响,屋顶到处漏水。修补一下也不顶用。桌上放的是奶渣饼和羊肉——请人吃的就是这些!可还邀请得挺热情!”

“也讲这一套,她还打过我的萨申卡的主意呢,那只乌鸦!”

“太太,让她别打这只雄鹰的主意啦!我盼他可盼苦了,多想瞧瞧他,他准定长成个帅气的男子汉了!我在猜想,安娜·帕甫洛夫娜,他在那边会不会跟哪位公爵小姐、伯爵小姐订了婚,是不是回来请求您的祝福,请您去参加婚礼呢?”

“您说什么呀,安东·伊万内奇?”安娜·帕甫洛夫娜说,高兴得直发愣。

“真的呀!”

“唉,亲爱的,上帝保佑您健康……真是的!一下就忘了,我想讲给您听听,可记不起来了。我在想呀想呀,到底是些什么事,可怎么也想不起来,生怕就这样忘光了。您是不是先吃点早点,或者现在就让我讲?”

“都一样,太太,哪怕在我吃早点的时候您在一边讲,我不会少吃一口……也不会漏听一个字的,真的。”

“那就这样,”安娜·帕甫洛夫娜说,这时候端上了早点,安东·伊万内奇在桌边坐下来,“我梦见……”

“您自个儿难道就不吃点儿?”安东·伊万内奇问。

“咳!我现在哪有胃口吃东西?我连一口都吞不下;这几天我连茶水也没喝——我梦见自己好像就这么坐着,阿格拉芬娜拿着托盘站在我面前。我好像对她说:‘怎么啦,阿格拉芬娜,你的盘子是空的?’她没有作声,净是瞧着门口。‘唉,我的妈呀!’我在梦中私下想道,‘她干吗老朝那边瞧呀?’于是我也朝那边瞧……我正瞧着,萨申卡一下走了进来,一副悲伤的样子,他走到我跟前,好像挺清楚地说:‘别了,妈妈,我要出远门了,要到那边去。’他指了指湖那边:‘我再也不回来了。’‘是往哪儿去呀,我的朋友?’我这样问,心里疼死了。他好像没有吭声,他望着我,样子挺古怪,又很悲戚。‘你是打哪儿来呀,亲爱的孩子?’我好像又问他。而他,我的心肝,叹了一口气,又指了指湖那边。‘打深渊里来,’他声音极低地说,‘打水怪那儿来。’我听了浑身哆嗦,便醒了过来。我的枕头整个沾满了泪水,我真的安静不下来了。我坐在床上,哭呀哭呀,泪流不止。我一起来,立即在圣母像前点上神灯,求求我们慈悲的保护神,保佑他消灾灭祸,平安大吉。我真的心里很疑惑。我搞不明白这是什么兆头?他会不会出什么事?雷雨这么凶……”

“这是好兆头,太太,梦里哭,必有福!”安东·伊万内奇说,一边往盘子边上砸一个鸡蛋,“明天他准到。”

“我也这样想过,吃早饭后我们要不要到林子那边去迎迎他;总能走得到的;可是这一下满处都是泥浆。”

“不,今天他不会来,我有预感!”

这时候从远处随风飘来一阵车铃声,可一下又听不见了。安娜·帕甫洛夫娜屏住了呼吸。

“啊!”她叹了一声,松了口气,一边说道,“我也想过……”

突然又传来了铃声。

“上帝,我的天哪!好像是车铃声吧?”她说道,并奔向凉台。

“不是,”安东·伊万内奇回答说,“有一匹小马在近处吃草,它脖子上挂着个小铃铛,我在路上看见的。我还吓了它一下,要不然它会跑到麦田里去的。您干吗不吩咐拴住它?”

突然铃声仿佛就在凉台下边响了起来,并且愈来愈响了。

“哎,我的天哪!没错,是往这儿跑的,往这儿跑的!是他,是他!”安娜·帕甫洛夫娜嚷嚷道,“哎呀,哎呀,跑过去呀,安东·伊万内奇!下人们哪儿去了?阿格拉芬娜呢?谁都不在……他像是到了陌生人家似的,我的天哪!”

她完全慌神了。那铃声仿佛就在房间里响的。

安东·伊万内奇从桌旁一下蹦了起来。

“是他!是他!”安东·伊万内奇喊道,“驭座上坐着的就是叶夫塞!你们家的圣像、面包和盐在哪儿?快点拿给我!我拿什么到台阶上去迎接他呢?怎么可以没有面包和盐呢?有兆头的……你们家怎么这样乱呀!谁都没有想到!安娜·帕甫洛夫娜,您干吗愣在那儿,怎么不去迎接?快点跑……”

“我不行呀!”她费劲地说,“两腿不听使唤。”

她说着便倒在圈椅上。安东·伊万内奇从桌子上抓起一块面包放到盘里,又放上一个盐瓶,朝门口跑去。

“一点准备也没有!”他嘟哝说。

三个仆人和两个丫头朝着他急闯进门来。

“来了!来了!他到了!”他们脸色发白,心里惊慌,大声喊着,仿佛是强盗来了。

跟着他们后面进来的是亚历山大。

“萨申卡!我的宝贝……”安娜·帕甫洛夫娜大喊了一声,一下又愣住了,疑惑地瞧着亚历山大。

“萨申卡呢?”她问。

“我就是呀,妈妈!”他吻着她的手,回答道。

“是你?”

她凝视了他好一会儿。

“是你,真是你,我的宝贝!”她一边说,一边紧紧地抱住他。稍后突然又打量着他。

“你怎么啦?你身体不好?”她不安地问道,还是抱着他不松手。

“我很健康,妈妈。”

“健康!你出什么事了,我的小鸽子?我让你离开的时候你是这样子的吗?”

她把他紧搂在怀里,伤心地哭了起来。她亲他的头、面颊和眼睛。

“你的那些细发哪儿去了,那些丝一般的细发!”她泪汪汪地说,“早先你的眼睛亮闪闪的,就像两颗星星,两腮白里透红,你像是一只多汁的苹果!准是一些坏家伙妒忌你的帅气和我的福气,把你折磨成这个样子!叔叔为什么瞅着不管呢?我是把你亲手托付给他的,把他当作是个有本事的人!他竟不会保护我的宝贝!我的小鸽子呀……”

老太太一边痛哭流涕,一边亲热地爱抚着亚历山大。

“看来,梦里哭,不是福!”安东·伊万内奇心里想。

“您这是干什么,抱着他痛哭,像哭死人似的?”他喃喃地对她说,“这样不好,不吉利。”

“您好,亚历山大·费多雷奇!”他说,“上帝还让我活着见到您。”

亚历山大默默地同他握了握手。安东·伊万内奇前去看了看行李是否已经全部从马车上卸下来了,然后去唤仆人们前来向少爷问安。而他们都已聚集在前厅和穿堂里了。他让他们排好队,教他们怎样问安,谁吻少爷的手,谁吻少爷的肩,谁只能吻他衣服的下摆,同时该说些什么话。他把一个小青年撵了出去,对他说:“你先去把脸洗洗,把鼻子擦擦干净吧。”

叶夫塞腰束皮带,满身尘土,跟伙伴们招呼问候。他们把他围了起来。他把从彼得堡带来的小礼品分送给他们,有的人给一枚银戒指,有的人给一只桦木烟盒。见到阿格拉芬娜的时候,他变得像块石头似的站住不动了,默默地瞅着她傻乎乎地乐极了。她皱着眉头瞟了他一眼,立即不由自主地变了常态;快活地笑了起来,然后又想哭,突然扭过脸去,变得郁郁不乐。

“你干吗不吱声呢?”她说,“像个木头人似的不问一句好!”

可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还是带着那种傻乎乎的笑容走到她跟前。她勉强让他拥抱自己。

“见鬼了,”她气忿忿地说,一边又不时地偷偷瞧他;而她的眼神和笑容却显露出莫大的欢喜,“彼得堡的那些娘儿们……准是把你和少爷勾得丢了魂吧?瞧你,胡子都长成什么样了!”

他从衣口袋掏出一只小纸盒,递给她。盒子里装的是一副铜耳环。随后又从一个袋子里取出一个纸包,里面包着一条大围巾。

她抓起这两样东西,瞧都不瞧一眼,急忙塞进柜子里。

“把礼品让大家看看,阿格拉芬娜·伊万诺夫娜。”几个伙伴说。

“有啥好看的呀?没见过是吗?走开!你们挤在这儿干啥?”她朝他们嚷道。

“还有一样!”叶夫塞递给她另一纸包,说道。

“给看看,给看看!”有几个人纠缠着说。

阿格拉芬娜把纸包猛一把扯开,好几副玩过但还相当新的纸牌散在了地上。

“怎么想到带这种玩意儿回来!”阿格拉芬娜说,“你以为我没事干光玩牌?真是的!你倒想得美,让我陪你玩牌!”

她把纸牌也藏了起来。过了一个小时后,叶夫塞又坐在桌子和炉炕之间的那个老地方了。

“天啊!多么安静!”他说道,一会儿缩腿一会儿伸腿,“这儿待着才惬意呢!在彼得堡我们过得简直像囚犯似的日子!有没有什么吃的,阿格拉芬娜·伊万诺夫娜?离开最后一站以后就没有吃过一点东西。”

“你还没有抛开你那老习惯?给!瞧你这副馋样,好像你们在那边尽挨饿似的。”

亚历山大到每个房间都走了走,然后去到花园,在每棵树、每张凳子旁边都站了一会儿。母亲陪着他。她望着他那张苍白的面容,连连叹气,然而不敢哭,因为安东·伊万内奇吓唬过她说那样不吉利。她细细盘问儿子的生活情况,怎么也探听不出他人消瘦、脸色苍白、头发脱落的原因。她劝他吃一点儿,喝一点儿,可是他却拒绝了,他说旅途劳顿,光想睡觉。

安娜·帕甫洛夫娜去检查床铺得如何,她责备女仆铺得不好,要她们当着她的面重新铺,并一直等到亚历山大上床躺好之后才离开。她踮着脚走出来,警告仆人不许说话,不许大声喘气,不许穿着靴子走路。然后吩咐叫叶夫塞来见她。阿格拉芬娜跟着他一起来了。叶夫塞向太太磕头施礼,并亲一下她的手。

“萨申卡出了什么事啦?”她严厉地问,“他现在变得像个谁呀——啊?”

叶夫塞默不作声。

“你干吗不言语?”阿格拉芬娜说,“听见了吗,太太问你话呢?”

“为什么他瘦成这副样子?”安娜·帕甫洛夫娜说,“他的细头发哪儿去了?”

“我不知道,太太!”叶夫塞说,“那是少爷的事!”

“你不知道!那你照料些什么呀?”

叶夫塞不知道说什么好,一直不吭声。

“您可找对人了,太太!”阿格拉芬娜低声地说,一边深情地望着叶夫塞,“他算是个人也就好了!你在那边干些什么?回太太的话呀!要不然你等着瞧吧!”

“太太,我哪能不尽心呀!”叶夫塞胆怯地说,时而望望太太,时而望望阿格拉芬娜,“我一直勤勤恳恳、实打实地侍候少爷呀,你们可以去问问阿尔希佩奇……”

“哪个阿尔希佩奇?”

“那边看院子的人。”

“瞧他胡扯!”阿格拉芬娜说,“太太,您听他瞎说干吗?把他关到牲口棚里,他不就老实了!”

“只要是老爷们吩咐我去做的,我都按照吩咐去完成,”叶夫塞接着说,“哪怕让我立刻死掉!我取下墙上的圣像,对它发誓……”

“你们都是嘴上说得好听!”安娜·帕甫洛夫娜说,“一旦要干事,就见不到你们了!看来你对少爷照料得真好呀,你竟让他,我的小鸽子,搞坏了身子!你就这样照料!你就瞧我怎么治你……”

她吓唬了他一下。

“怎么没照料,太太?八年里少爷的衬衣只丢了一件,其他连穿破了的我都给保管得好好的。”

“那一件丢到哪儿去了?”安娜·帕甫洛夫娜怒气冲冲地问。

“是洗衣女工给弄丢的。我当时就禀告过亚历山大·费多雷奇,请他扣她的工钱,可是他什么也不说。”

“瞧那个女坏蛋,”安娜·帕甫洛夫娜说,“看见好衬衣就想贪占!”

“我怎么没照料呢!”叶夫塞继续说,“但愿别人都像我这样尽责就好了。常常是他还在睡觉,我就忙着上面包铺了……”

“他吃的是什么面包?”

“白面包,挺棒的。”

“我知道是白面包,是那种奶油甜面包吧?”

“真是个木头!”阿格拉芬娜说,“连话都说不清楚,还算是在彼得堡待过的!”

“一点儿也不是!”叶夫塞回答说,“是素食的。”

“素食的!唉,你这个坏蛋!凶手!强盗!”安娜·帕甫洛夫娜说,气得脸红耳赤,“你就没有想到给他买奶油甜面包吗?还说照料呢!”

“太太,他可是没有吩咐……”

“没有吩咐!我的小鸽子对吃的很不在乎,给他什么他就吃什么。你就想不到这一点?你难道忘了他在家时总是吃奶油甜面包的?你竟去买素食面包!想必你把钱乱花在别处了?看我怎么治你!喂,还有什么?说……”

“他每天喝过茶以后,”叶夫塞胆怯地继续说,“就去上班,我就擦靴子,整个早晨都在擦靴子,擦了又擦,有的擦上三回。晚上他脱下靴子以后,我又把它们擦得一干二净。太太,怎么说我没有照料呢,我还没看见过哪个老爷穿这么干净的靴子。彼得·伊万内奇的靴子就擦得不怎么样,别看他有三个佣人呢。”

“那他为什么变成这样了?”安娜·帕甫洛夫娜口气稍微缓和了一点说。

“可能是写东西的缘故吧,太太。”

“他写得很多吗?”

“很多,太太,每天都写。”

“他写什么呢?是什么公文吗?”

“大概是公文吧,太太。”

“你为什么不劝阻他呢?”

“我劝阻过,太太。我说:‘别老坐着,亚历山大·费多雷奇,出去走走吧,天气多好呀,那么多老爷都在散步呢。老写东西干什么用?你把肺累坏了,太太会生气的……’”

“他怎么说?”

“他说:‘滚开,你这傻瓜!’”

“确确实实是个傻瓜!”阿格拉芬娜说。

叶夫塞此时瞪了她一眼,跟着又继续望着太太。

“嗯,难道他叔叔不阻止他?”安娜·帕甫洛夫娜问。

“哪儿呀,太太!他一来,要是碰见少爷闲着不干事,就会他一顿。他说:‘怎么,什么事也不干?这儿可不是乡下,必须得工作,不能闲躺着!你成天老在想入非非!’有时候还骂他……”

“怎么骂呢?”

“他骂:‘乡巴佬……’他就骂呀,骂呀……骂得可厉害了,有时真听不下去。”

“真可恶!”安娜·帕甫洛夫娜啐了一口说,“你自己生了小崽子,你只管骂好了!他不去劝阻,反而……主啊,我的天啊,仁慈的上帝啊!”她大声喊道,“要是自己的亲人比野兽还差劲,还能去指望谁呢?就是一只狗也那么爱护自己的崽子,可是一个叔叔却折磨亲侄儿!而你这个傻瓜就不会对他叔叔说说,求他不要那样去骂少爷,反倒自己躲开去了。让他骂自己的老婆去吧,这种坏娘们!瞧,他倒找到挨骂的人了。‘工作呀,工作呀!’你自己死在工作上才好呢!畜生,真的是畜生,上帝原谅我这么说!他找到干活的奴隶了!”

随后是一阵静场。

“萨申卡早就变得这么瘦了?”她过了一会儿问。

“已经有三年左右了,”叶夫塞回答说,“亚历山大·费多雷奇变得总是老大不高兴,吃得又很少;一下就瘦下来,瘦下来,像蜡烛似的融化了。”

“他为什么老不高兴呢?”

“天晓得呢,太太。彼得·伊万内奇同他谈到过这件事;我很想听一听,可是听不清楚,搞不懂是什么意思。”

“他说些什么啦?”

叶夫塞想了一会儿,显然,他努力在回忆什么,嘴唇微微地颤动。

“他叔叔叫他什么来着,我记不得了……”

安娜·帕甫洛夫娜和阿格拉芬娜都瞅着他,不耐烦地等着他说下去。

“叫什么呀……”安娜·帕甫洛夫娜问。

叶夫塞没有吭声。

“喂,笨家伙,说呀,”阿格拉芬娜插嘴说,“太太等着呢。”

“失……好像是……失望……者……”叶夫塞终于说了出来。

安娜·帕甫洛夫娜困惑地瞧了瞧阿格拉芬娜,阿格拉芬娜瞧了瞧叶夫塞,叶夫塞瞧了瞧她们俩,三个人都默不作声。

“什么呀?”安娜·帕甫洛夫娜问。

“失望……者,就是这样说的,我记起来了!”叶夫塞以坚定的声调说。

“这是什么样的倒霉事呀?主啊!病了,是吗?”安娜·帕甫洛夫娜忧愁地问。

“唉,意思是说身体给搞坏了,太太?”阿格拉芬娜急忙说。

安娜·帕甫洛夫娜脸色发白,啐了口痰。

“叫你舌头生疮!”她说,“他去不去教堂?”

叶夫塞有点犹豫不决了。

“不能说他,太太,去得很勤……”他有些踌躇地回答说,“差不多可以说,他是不去的……那边的老爷们好像都很少上教堂……”

“原来是因为这个!”安娜·帕甫洛夫娜叹着气说,并画了几下十字,“看来,光有我祈祷,还不合上帝的意。那梦没有假,确实是从深渊里逃出来的,我的小鸽子!”

这时候安东·伊万内奇走了进来。

“饭菜快凉了,安娜·帕甫洛夫娜,”他说,“是不是该叫醒亚历山大·费多雷奇了?”

“不,不,不要这样!”她回答说,“他不让叫醒他。他说:‘你们自己吃吧,我没有胃口;我还是睡觉好,睡觉会使我恢复精力;兴许晚上就想吃了。’你就这样去办吧,安东·伊万内奇,不要生我这个老太婆的气,趁萨申卡这会儿在睡觉,我去点上神灯祈祷一下;我没心思吃饭;您自己吃去吧。”

“好的,太太,好的,我去照办,有事请吩咐我。”

“那就请您行个好,”她接下去说,“您是我们的朋友,这么爱我们,您把叶夫塞叫来,好好盘问他,萨申卡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心事重重,这样瘦猴似的,他那一头细发哪儿去了?您是男子汉,您问他方便一些……那边是不是有人伤了他的心?要知道世界上就有这种坏蛋……都打听一下吧。”

“好的,太太,好的,我好好盘问他,把全部底细都打听出来。待我吃饭的时候,差人叫叶夫塞来见我——我一切照办!”

“你好,叶夫塞!”他坐到桌子旁边,把餐巾往领子里一塞,说,“日子过得怎么样?”

“您好,先生。我们过的是什么日子呀?很不好。您在这儿可发福了。”

安东·伊万内奇啐了一口。

“别用毒眼瞧人,老弟,那样准得倒霉!”他添了一句,一边喝起汤来。

“你们在那边怎么样呀?”他问。

“就那样,不大好。”

“伙食好吗?你吃些什么?”

“吃些什么?到铺子买点肉冻和冷馅饼——就算是一顿午饭。”

“怎么去铺子里买?自己的炉子干吗呢?”

“寓所里不做饭。那边单身的老爷们是不开伙的。”

“你说些什么呀!”安东·伊万内奇放下匙子,说道。

“真的,少爷吃的也是从小饭铺里买的。”

“这是流浪汉的生活!唉!怎能不瘦!给你,干了吧!”

“太谢谢您了,先生!祝您健康!”

随之是一阵沉默。安东·伊万内奇吃着东西。

“那边黄瓜卖什么价?”他在自己盘子里放了根黄瓜,一边问。

“四十戈比十条。”

“值那么多?”

“真的,还有,先生,说来丢脸,有时候就从莫斯科运腌黄瓜来。”

“唉,上帝呀!嘿,能不瘦吗!”

“那边哪里见得到这样的黄瓜!”叶夫塞指了指一条黄瓜,继续说,“连做梦也梦不见!只有一些个儿小、很差劲的货色,在咱们这儿连瞧都没人瞧,可那边的老爷们就吃那样的!先生,很少人家里是自己烤面包的。储存白菜呀、腌牛肉呀、泡蘑菇呀——这些从来没有。”

安东·伊万内奇摇摇头,但什么也没有说,因为他嘴里塞满了东西。

“那怎么过日子?”

“小铺里什么都有,小铺里没有的,香肠店有;那儿没有的话,就上糖果点心店;要是糖果点心店也没有,那就上英国商店去,还有法国人的店里也什么都有!”

一阵沉默。

“喂,乳猪是什么价?”安东·伊万内奇问,把近乎半个乳猪放到盘里。

“不知道,先生,没买过,那是挺贵的,大概两个来卢布吧。”

“哎呀呀!怎能不瘦呀!东西这么贵!”

“那些上层老爷们很少吃这些,吃得比较多的是办事人员。”

又是一阵沉默。

“那么你们在那边怎么样,生活不好?”安东·伊万内奇问。

“别提了,差劲得很!这儿的克瓦斯多好喝,而那边的啤酒也淡得没味。这儿喝了克瓦斯,肚子里整天都像有东西在翻腾!那边只有鞋油这一样东西是好的。那种鞋油让人看个不够!气味可香啦,真想吃它!”

“瞧你说的!”

“真是这样。”

一阵沉默。

“那怎么好呢?”安东·伊万内奇咀嚼了一会儿后问道。

“也就这么嘛。”

“吃得很差?”

“很差,亚历山大·费多雷奇吃得太少了,压根儿不想吃饭;他一顿饭连一磅面包也吃不了。”

“怎么会不瘦呀!”安东·伊万内奇说,“都是因为东西太贵,是吧?”

“一是东西贵,二是没有每天都吃饱的习惯。老爷们吃饭像是偷偷地,一天只吃一顿,有时候在四五点钟吃,有时挨到五六点钟才吃,要不然随便抓点东西吃,就算是一顿饭了。在他们眼里吃饭是最不要紧的事,先把各种事情做完了,然后才去填肚子。”

“这叫什么生活呀!”安东·伊万内奇说,“怎能不瘦!好奇怪,你们怎么没有死在那儿!一直老是那个样吗?”

“不,每逢节庆日子,老爷们有时聚在一起,便吃个痛快!他们前去德国饭店,一吃就吃掉上百卢布。喝起酒来可不得了!比我们这些人还凶!有时候彼得·伊万内奇家里来了客人,下午五点多钟坐下吃起,起身离开时都到清早三四点钟了。”

安东·伊万内奇瞪大了眼睛。

“瞧你说的!”他说,“一直在吃?”

“一直在吃!”

“真想见识一下,跟我们不一样!他们吃些什么呢?”

“吃什么,先生,看起来不怎么样的!搞不明白吃的是什么玩意儿,天知道德国佬在菜里搁些什么,真不想塞进嘴去。他们的胡椒也不一样;他们把那些外国玻璃瓶里装的什么东西倒在调味汁里……有一回彼得·伊万内奇家的厨子请我吃老爷的饭菜,让我恶心了三天。我瞧见菜里有橄榄,我想跟这儿的橄榄是一样的,咬开一看,里边竟有一条小鱼;我恶心死了,就吐了出来;我又拿了一个,里边还是那样;每个里面都是……唉,那些该死的家伙……”

“他们怎么这样呢,是特意放进去的?”

“天知道是怎么回事!我问他们了,他们都哈哈大笑,说是天生就是这样的。这算是什么菜?起先上的是一道热菜,很不错,还有馅饼,不过那种馅饼小极了,嘴里一下可以塞下六个,刚想嚼一下,一瞧嘴里的东西都没了,全化了……热菜以后上的是甜食,然后是牛肉,再下面是冰淇淋,又上了一种青菜,又是一种烤肉……哪里吃得下!”

“这么说你们是不生炉子的?哼,怎么会不瘦呢!”安东·伊万内奇说道,并从桌边站起身来。

“谢谢您了,我的上帝!”他深深叹了口气,大声地说了起来,“因为你赐给我天上的粮食……我怎么啦!话都说不对,是地上的粮食——还请让我进入你的天国。”

“把桌子收拾一下,主人不来吃饭了。晚上你们另外准备好一只乳猪……或者有没有火鸡?亚历山大·费多雷奇爱吃火鸡;他大概饿了。现在给我搬些干净的干草到楼上那个小房间去,我要休息一两个小时;到喝茶的时候叫醒我。要是亚历山大·费多雷奇那边有点儿动静,那就……推醒我。”

他睡醒起来后,便到安娜·帕甫洛夫娜那儿去。

“怎么样呀,安东·伊万内奇?”她问。

“没什么,太太,非常感谢您的盛情款待……我睡得好香呀,干草是那么干净,那么香……”

“请随便用,安东·伊万内奇。喂,叶夫塞说些什么?您问过了吗?”

“怎么没问过呢!全探听出来了,没什么要紧的!一切都会调理好的。事情全是因为那边饭菜不好。”

“饭菜?”

“是呀;您想想看,黄瓜四十戈比十条,乳猪要两个卢布,饭菜全是到外边店里买来的——又加上不吃饱。怎么会不瘦呢?别担心,太太,我们在这儿会治好他的毛病,让他变得健健壮壮的。您吩咐多备些烧酒;我给您一个方子,是我从普罗科菲·阿斯塔菲依奇那儿搞到的;早晚给他服一两杯,最好是饭前服;可以同圣水一起喝……您这儿有吗?”

“有,有,也是您带来的。”

“对了,真的是我。饭菜要挑些油水多的。我已吩咐晚饭烧一只乳猪或一只火鸡。”

“谢谢,安东·伊万内奇。”

“不用谢,太太!要不要再吩咐烧一个白汁童子鸡?”

“我去吩咐……”

“干吗您亲自去?我是干什么的?我去张罗……交我去办吧。”

“那就麻烦您,帮帮我,亲爱的朋友。”

他走开了,她忧思忡忡起来。

女性的本能和母亲的心告诉她,饮食问题并不是亚历山大显得心事重重的主要原因。她开始巧妙地以暗示和从侧面提问的方式去探听,然而亚历山大不懂这些暗示,没有说什么。就这样过了两三个星期。乳猪、童子鸡和火鸡安东·伊万内奇倒吃了不少,而亚历山大仍然是那样郁闷、消瘦,头发也没有长出来。

于是安娜·帕甫洛夫娜决定同他直截了当地谈一谈。

“听我说,亲爱的萨申卡,”有一次她说道,“你回到这儿已经有一个来月了,可我还没有见你露过一次笑脸,你像乌云似的愁闷,眼睛老瞧着地上。是不是你觉得在家乡一点也不快活,看来在异乡倒快活些?你在思念异乡是吗?瞧着你这副样子,我的心都碎了。你到底出什么事了?跟我说说,你还缺少什么?我什么都舍得给你。要是有人欺负了你,我就去跟他算账。”

“别担心,妈妈,”亚历山大说,“就是这样,没什么!我年龄大了,变得比较懂事理了,所以说话显得少些……”

“那为什么这样瘦呢?头发哪儿去了呢?”

“我说不出是什么原因……八年里的事没法都说个明白……也许,身体有点儿问题……”

“你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这儿那儿都不舒服。”他指指脑袋和心口。

安娜·帕甫洛夫娜摸了摸他的额头。

“不烧,”她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脑袋有刺痛的感觉吗?”

“不……是这样……”

“萨申卡!我们去请伊万·安德烈伊奇吧。”

“伊万·安德烈伊奇是谁呀?”

“一个新大夫,来了有两年了。是个了不起的行家!他几乎不开什么药方,他自制了一些小药丸——挺管用的。有一次我们家的那个福马肚子疼,哭喊了三昼夜,他给了他三颗药丸,结果药到病除!找他治一下吧,小鸽子!”

“不,妈妈,他治不了我的病,我的病会过去的。”

“那你为什么老烦闷呢?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呢?”

“没什么……”

“你想要什么呢?”

“我自己也不清楚,就是感到烦闷。”

“这就奇怪了,上帝啊!”安娜·帕甫洛夫娜说,“你说饮食你是满意的,生活很方便,职位也不错……还缺少什么呢?可你总是闷闷不乐!萨申卡,”她停了一下,接着轻声地说,“你是不是该……结婚了?”

“哪儿呀!不,我不想结婚。”

“我倒看中了一位姑娘,她像个洋娃娃似的,红扑扑的脸蛋,又嫩又白的皮肤,好像可看得见里面的东西在流动。腰身细细的,身材苗条;她以前在城里的学校念过书。她手下有七十五个农奴和两万五千卢布的私房钱,嫁妆十分出色,是在莫斯科定做的;亲戚也都是有身份的人……怎么样,萨申卡?我有一回同她母亲边喝咖啡边聊天,我开玩笑似的把话摔过去,她高兴得耸起耳朵听……”

“我不想结婚。”亚历山大又重说了一句。

“怎么,永远不结婚?”

“永远。”

“上帝饶恕吧!这成什么样子?每个人都像个人,只有你天知道像什么!但愿上帝让我有孙子抱,我该多么高兴!说真的,娶她吧,你会爱她的……”

“我不会爱的,妈妈,我已经不会再爱了。”

“还没结婚,怎么不会再爱了?你在那边爱过什么人了?”

“一个姑娘。”

“干吗不结婚呢?”

“她对我变了心。”

“怎么变了心?你不是还没有娶她吗?”

亚历山大没有作声。

“你们那边的丫头们真行呀,嫁人之前就乱爱!还变了心!这么个臭丫头!好运自己送上门,她不知爱惜,没用的东西!我要是见到她,我就往她脸上啐唾沫,你叔叔是怎么看的?我倒要看看她会找到哪个更好的夫君……有什么关系,难道世上就她一个姑娘?你再去爱一次就是了。”

“我已再爱过一次了。”

“是什么人?”

“是一个寡妇。”

“那干吗不结婚?”

“是我自己把她甩了。”

安娜·帕甫洛夫娜瞧着亚历山大,不知说什么好。

“把她甩了……”她照着说了一句,“看来准是个轻佻的女人!”稍后她又接着说道,“真是个深渊,上帝宽恕吧,没有在教堂里行过婚礼就爱来爱去,要变心就变心……你瞧瞧,这世道成什么样了!兴许世界末日快到了……你就说吧,你要不要什么东西?没准饭菜不合你的口味?我写信请一个城里的厨子来……”

“不用,谢谢,一切都挺好。”

“也许你一个人觉得无聊,我差人去请些邻居来?”

“不用,不用。不要费心,妈妈!我在这儿觉得很安静、很舒畅;一切都会过去的……我还不熟悉周围的环境。”

这就是安娜·帕甫洛夫娜所能探听到的全部情况。

“不,”她心里想,“看来没有上帝指引,真是寸步难移。”她建议亚历山大同她一起到邻近的镇上去做礼拜,可是他两次都睡过了头,而她不敢去叫醒他。晚上的时候她终于请他去做晚祷。“那好吧。”亚历山大说,就这样他们俩坐车去了。母亲走进教堂,站在靠近唱诗班的地方,亚历山大则留在门口。

夕阳西下了,它那斜照的余光时而闪动在圣像的金质衣饰上,时而照亮了圣人们的幽暗而严肃的脸容,它们的光辉使蜡烛微弱而羞怯的亮光黯然失色。教堂里几乎是空荡荡的,农人们都在地里干活,只有在门边的角落里挤着几个戴白头巾的老太婆,她们有的愁眉苦脸,用手支着脸颊,坐在副祭坛的石级上,不时地发出大声的深沉的叹息,天知道这是因为自己造了孽,或是由于家里的烦事。有的伏在地上,长时间地叩拜、祈祷。

清风穿过铁窗栅闯了进来,时而微微掀起供桌的桌布,时而耍弄着神父的白发,翻动圣经的书页,吹灭了蜡烛。神父和执事的脚步沉沉地踩响空荡荡的教堂的石板地,他们的话音在拱顶上沮丧地回荡着。在上边的圆顶上,寒鸦在高声叫喊,麻雀叽叽喳喳,在几个窗户上飞来飞去,它们的拍翅声和钟声有时压到了祈祷的声音……

“当一个人还沸腾着生命力的时候,”亚历山大心里想,“当一个人还活跃着愿望和欲望的时候,他是满怀着感情的,他躲避宗教所引导的那种令人快慰的严肃庄重的沉思默想……可待到生命力耗尽了,消失了,希望彻底破灭了,老迈年高了,他就要在宗教里寻求安慰……”

见到熟悉的事物时,在亚历山大的心中渐渐地产生了种种回忆。他想起了去彼得堡之前的童年和少年岁月。他记得幼小时学着母亲的祷告词,母亲常对他讲,有个守护神,守护着人类的灵魂,永远对抗魔鬼的侵犯。母亲常对他指着天上的星星说,它们是天使的眼睛,它们监视着人世,数着人们做的善事和恶事。要是结果发现恶事多于善事,天神们会难过得流泪哭泣,要是善事超过恶事,他们便会欢欣鼓舞。她常指着远处的蓝天,说那是耶路撒冷的锡安山……亚历山大叹息一声,从这些回忆中回过神来。

“唉,如果我还能相信这些就好啦!”他想,“幼年时的信仰丧失了,可我了解到什么新的正确的东西呢……什么也没有,我只发现一些疑问、见解、理论……比以前的东西离真理更远了……见解的分歧、那种卖弄聪明有什么用呢……天哪……如果信仰的热度不能使心灵得到温暖,那还能幸福吗?我会更幸福吗?”

晚祷结束了。亚历山大回到家里,比去教堂之前更加烦闷。安娜·帕甫洛夫娜不知如何是好。有一回他比平常醒来较早,听见床头有沙沙声。他转眼一看,有一个老太婆站在床边低声叨叨着什么。她一看到自己被人发觉了,便立刻避开了。亚历山大在自己的枕头下发现一种草,他的脖子上挂着一个护身香囊。

“这是什么意思?”亚历山大问母亲,“到我房间的老太婆是什么人?”

安娜·帕甫洛夫娜发窘了。

“她是……尼基季什娜。”她说。

“哪个尼基季什娜?”

“你明白吗,她是我的朋友……你不会生气吧?”

“是怎么回事?您说说。”

“人家都说……她救了不少人……她只要对着水念几句咒语,朝睡着的人吹几下气,一切灾难都会消去的。”

“前年,寡妇西多里哈家里,”阿格拉芬娜说,“每天夜里都有一条火蛇闯进烟囱里……”

这会儿安娜·帕甫洛夫娜啐了口唾沫。

“尼基季什娜她,”阿格拉芬娜继续说,“对火蛇念了咒,它就不再来了……”

“喂,那西多里哈怎么样了?”亚历山大问。

“她生了个娃娃,那娃娃又瘦又黑!第三天就夭折了。”

亚历山大笑了起来,也许这是他回家乡之后第一次笑。

“您是从哪儿找她来的?”他问。

“是安东·伊万内奇带来的。”安娜·帕甫洛夫娜回答说。

“您喜欢听这个傻瓜的话!”

“傻瓜!唉,萨申卡,你这是怎么啦?不罪过吗?安东·伊万内奇是傻瓜!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安东·伊万内奇是我们的恩人,朋友!”

“好了,妈妈,把这个护身护香囊拿去吧,把它送给我们的朋友和恩人,让他挂在自己的脖子上吧。”

从此以后他夜里都闩着门。

过去了两三个月。家里这种清静幽居的生活以及它所具有的富裕的物质条件渐渐使亚历山大胖了起来。懒懒散散、无忧无虑、又无任何精神震动,这些使亚历山大的心中形成一片宁静,这是他在彼得堡所求之不得的。在那边,他躲避着思想界、艺术界的人们,把自己禁闭在四堵墙里,想酣然大睡个痛快,但激动着的忌妒情绪和无法应付的欲望却不停地唤醒着他。科学界、艺术界的每种新成就,每个新名人的出现都会在他心中唤起一个问题:“为什么这不是我,为什么不是我?”在那边他随时随地与别人相比,总是自愧弗如……在那边他经常灰心丧气,在那边像照镜子似的对自己的弱点看得清清楚楚……在那边有一个铁面无情的叔父,老批评他的思想方式、懒惰和莫名其妙的沽名钓誉;在那边有一个高雅的天地和一大群富有才华的人,他在他们中间不起任何作用。还有,那边的人们都力求过着循规蹈矩的生活,弄清生活中那些神秘莫解之处,约束着情感、欲望、幻想,因此使生活丧失了诗意的魅力,并且想给生活规定一种枯燥无味、单调沉重的方式……

而这儿何等逍遥自在呀!他比这里所有的人都帅气、聪明。在这儿他是周围几俄里之内人人崇敬的偶像。再说,在这儿处处都面对大自然,他心里充满平静安详之感。潺潺的流水、窃窃私语的树叶、清爽的空气,有时还加上大自然中的寂静——这一切都会引起他的遐想,唤醒他的情感。在花园里、在田野上、在家里,童年和少年时光的种种往事都涌上心头。安娜·帕甫洛夫娜有时坐在他的身旁,似乎在猜度他的心思。她帮助他重温那些令人亲切的生活琐事,或者对他讲述他所完全忘记了的事情。

“你瞧那一棵棵椴树,”她指着花园说,“都是你爹栽的。我那时正怀着你呢。我常常坐在凉台上瞧着他。他干呀干呀,有时抬头瞧瞧我,身上大汗淋淋。‘啊,你在这儿呀?’他说,‘怪不得我干得这么欢快呢!’——接着又干起活来。你瞧那块小草地,从前你常常跟一些小伙伴们在那儿玩耍。那时你有一点不顺心,就大闹特闹——使劲地喊呀叫呀。有一回那个叫阿加什卡的丫头——现在已嫁给了库济玛,他们家就住在村口的第三座房子里——不知怎的撞了你一下,把你鼻子碰伤流血了,你爹就抽了她好一会儿,我好不容易才劝住他。”

亚历山大心里还回忆起另一些事来。“就在树底下那张长凳上,”他回想着,“我常和索菲娅并肩而坐,那时候我感到多么幸福呀。就在那边的两棵丁香树之间,我博得了她的初吻……”那种种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他想起了这些,不禁现出一脸笑容,就这样在凉台上常常一连坐上几个钟头,迎日出,送日落,倾听小鸟的歌唱、湖水的汩汩声和那些看不见的小虫的鸣叫。

“我的天!这儿多么舒畅呀!”他感受到这种温馨的气氛时说,“远离尘世的浮华,远离那种无聊的生活,远离那边像蚂蚁似的人群……”

人们在院墙里挤成堆,呼吸不到早晨的清爽空气,也闻不到草地上的春天气息。

“在那边人活得多么累呀,而在这里,在这简单淳朴的生活中,精神上却多么平静!心儿重新活跃起来,胸膛呼吸得更加舒畅,头脑不会受痛苦的思虑所折磨,也不会因无休止地处理同心灵的纷争而烦愁,一切都很和谐。不用为什么煞费苦心。无忧无虑,无牵无挂,心儿平静,头脑轻松,目光带着微颤从树林滑向田野,从田野滑向山丘,然后投向深邃的蓝空。”

有时候他走到朝向院子和朝向村里大路的窗子旁边。那边又是另一种画面,是特尼尔斯笔下的画面,洋溢着忙碌的家庭生活的场面。巴尔博斯热得伸直身子躺在狗窝旁边,把嘴搁在脚掌上。几十只母鸡争着咯咯叫,以此来迎接早晨;公鸡在打架。大路上人们把成群的牲口赶往田野。有时有一头掉了队的母牛,站在大路中间发愁地哞哞叫唤,还不时朝四下张望。农夫和农妇们肩上扛着耙子和镰刀,前去干活。风儿不时地抓住他们谈话中的三两句吹送到窗边来。那边一辆农家的大车嘎嘎地驶过桥去,后面有一辆装着干草的大车懒洋洋地爬动着,淡黄色硬头发的小家伙们撩起衣服在水塘地里踩来踩去。瞧着这种画面,亚历山大开始理解灰色的天空、残破的篱笆、篱笆的门、肮脏的池塘和民间的舞蹈所具有的诗意。他脱下瘦小的讲究的燕尾服,换上宽松的家常便服。

这种平静生活的每种现象,早晨、晚间、用餐和休息等所形成的每种印象,都含有母亲的精心关爱。看到亚历山大人胖了,脸蛋也恢复了红润,眼睛闪烁出安详的光,安娜·帕甫洛夫娜不禁高兴极了:“只是像丝似的柔软头发还没有长出来。”

亚历山大常常在周边一带悠然信步。有一回他遇到一群农妇和村姑,她们要去林子里采蘑菇,他便加入到她们中间,度过了一整天。回家之后,他夸奖那个名叫玛莎的姑娘麻利灵巧,于是玛莎便被招到家里服侍少年。有时候他前去察看田间的活茬,亲身体验他经常为杂志撰写和翻译的那些东西。“我们在文章里经常瞎扯一气……”他心里想,一边摇摇头,因此开始比较认真比较深入地去研究事物。

有一回,在一个阴雨天里,他试着做点事,他坐下来写作,对写作的开头部分感到很满意。他需要一本参考书,他写信到彼得堡,人家就把书寄来了。他工作得挺认真,又订购了一批书籍。安娜·帕甫洛夫娜劝他不要写作,怕伤害肺部,可她说也白说,亚历山大不听她的,还是照常笔耕不辍。过了三四个月,他不仅没有瘦,反而更胖了,安娜·帕甫洛夫娜才放下心来。

就这样过了一年半左右。本来一切都很如意,可是到了这段时间的末期,亚历山大又变得心事重重。他已没有了什么欲望,即使有,也很容易满足,因为这些欲望都没有超出家里的生活范围。没有什么事惊扰他,既没有烦心的事,也没有疑虑,可他感到无聊!他渐渐地讨厌这个窄小的家庭圈子了,母亲的迎合照料也令人厌烦,而安东·伊万内奇更令他反感;写作也写烦了,大自然也不能令他迷恋了。

他常常默默地坐在窗旁,淡漠地瞧着父亲所栽的椴树,愁闷地听着湖水的响声。他开始思索这种新的烦恼的原因,他发现自己是因为思念彼得堡而烦恼!他离开那些往事很远了,却开始产生一些惋惜之情。他身上血液在沸腾,心在怦怦地跳,灵魂和肉体都需要活动……又是一道难题。我的天哪!他险些为这个新发现而哭了起来。他以为这种烦闷将会过去,以为在乡下会过习惯的,可事实并非如此,他在这儿越是住下去,心里越是沮丧,不禁又想要投入那个他已熟悉的深渊。

他同往事和解了,他觉得那是可亲的。幽居生活和深深思考缓减了憎恨、悲观、忧郁和孤僻的心境。往事在圣洁光芒照耀下呈现在他的眼前,连那个移情别恋的娜坚卡几乎也显得光彩照人。“我在这儿干什么呢?”他懊恼地说,“我干吗颓丧呢?干吗让我的才华徒然埋没呢?为什么我不能在那边通过努力而光耀一番呢……现在我变得更加明白事理了。叔叔什么地方比我强?难道我不能为自己探出一条路?虽然至今还未获成功,还未着手干自己的事业——这有什么呢?现在我醒悟了,该是干一番事业的时候了!可是我一旦离去,又会让母亲伤心死的!不过走是必须要走的,不能就把前途断送在这儿!那边所有的人都获得了一定的名誉地位……而我的荣华呢?富贵呢?唯有我一人落在了后面……为的是什么呢?原因何在呢?”他苦恼得直打转,不知如何告诉母亲他要离家远行的愿望才好。

不过母亲不久就故世了,因此使他摆脱了这种困难。

他终于给在彼得堡的叔父和婶母写了信。以下是给婶母的信:

在我离开彼得堡的时候,您,ma tante,噙着眼泪对我说了许多珍贵的临别赠言,这些赠言都铭刻在我的记忆里。您说,如果有一天我需要温暖的友谊和真挚的关怀,那么在您的心中永远为我保留着一席之地。如今我懂得了这些话语的整个价值。您如此慷慨地赐给我这种拥有您心中一角的权利,这对于我来说就是平安、宁静、慰藉、放心的保证,也许就是我一生幸福的保证。三个月前我妈妈故世了,这件事我就不多谈了。您从她生前写的信里就可知道她对于我是何等珍贵,您就明白她的去世意味着我失去了什么……我现在要永远离开这里。可是像我这样孤独的流浪者,假如不奔向您所在的地方,又能奔往哪里?请告诉我一句吧,我能否在您那里找到一年半以前所留下的东西呢?您是否已把我从您的记忆里驱赶出来了?您是否愿意承担一种枯燥的责任,用您曾多次地解除过我痛苦的那种情谊来医治我严重的新创伤呢?我把全部希望寄托在您身上,也寄托在另一强有力的盟友——工作上了。

您感到惊奇了,是吗?听到我说这些话,读着这些我用平静的、不合我个性的语气写的词句,您觉得奇怪吧?请不要惊奇,也不要怕我回来,因为到您那里去的已不再是一个乖僻的人,不是一个空想家,不是一个悲观失望者,不是一个乡巴佬,而是一个很普通的人,这样的人在彼得堡多得很,我早就该成为这样的人了。这一点请务必先告诉我叔叔。当我回首以往的生活,我感到很不好意思,我为别人也为自己感到惭愧。但也无可奈何。待我清醒过来,已是三十岁的人了。我在彼得堡的沉痛经历和在乡下的深刻反思使我认清自己的命运。远离了叔叔的教诲和个人的体验之后,在这僻静的乡村,我对这些进行了深思,较为清楚地认识到我早该听从这些教诲的引导,认识到我是多么不幸地、不理智地脱离了真正的目标。如今我心里平静了,不烦恼,不痛苦,可并不以此来自吹自擂。也许这种平静是一时来之于利己的思想,不过我觉得我的人生观很快会显得更加明了,我将发现另一种平静的源泉——更为纯洁的源泉。如今我还不能不感到遗憾,我已经走到了这种地步——唉!青春正在逝去,开始进入深刻反思的时期,对各种感情激动进行检验和分析的时期,思想觉悟的时期。

虽然我对人和人生的见解也许改变不多,但许多希望逝去了,许多欲念消失了,总之,没有了幻想,因此在许多事情上、许多人际关系上就不会犯很多错误,不会受骗上当了,从某个方面来说,这是非常令人快慰的!我对未来看得更清了,最痛心的事已经过去,感情激动已不足惧,因为它们已所剩无几;最主要的已经过去了,我祝福它们。我从前老以为自己是个受难者,我常常诅咒自己的命运和生活,我一想起来便感到羞愧。我还常诅咒呢!多么可怜幼稚,多么不知好歹!我很晚才明白,痛苦能净化心灵,只有它才能使人宽于待己,也宽以待人,使人变得高尚……如今我才认识到,没有体验过痛苦,就体验不到生活的整个充实性。痛苦中含有许多重要问题,我们在这世上也许等不到解决的时候。我在这些激情中看到上帝伸出的一只手,他似乎向人类提出无法穷尽的任务——奋力向前,达到上帝所指定的目的,时时刻刻跟不可信的希望和折磨人的障碍进行斗争。是的,我明白这种斗争和激情对于生活是很必要的,如果没有这些东西,生活就不成其为生活,而是成为梦幻,成为一潭死水……斗争终止了,那生活也就终止了。一个人忙着做事、恋爱、享受欢乐、经受痛苦,情感波澜起伏,尽自己的本分,这才算活着!

您明白我的论断了吗?我走出黑暗——看到我至今所经历的一切都是为走上真正的道路所做的艰难的准备,是为生活设置的繁难课程。有个什么精灵对我说,剩下的道路将容易一些、平坦一些,也明朗一些……黑暗的地方变明亮了,难解的结子自动松开了,生活开始显得是一种幸福,而不是一种灾祸。我很快又要说,生活何等美好!但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不是一个迷醉于短暂欢乐的小伙子,而是一个已充分理解人生的真正欢乐和悲愁的人了。再说,死并不可怕,死不是一种吓人的东西,而是一种美妙的体验。现在我心中飘溢着一种人所不解的平静,孩子式的苦恼、被刺痛的自尊心的突发、稚气的躁怒、像小狗对大象发怒似的对人世和人的可笑的气愤,统统都消失不见了。

我跟那些早已断绝往来的人们又友好结交了,我顺便说明一下,这里的人与彼得堡的人是一样的,只不过显得生硬些、粗鲁些、可笑些。而我对这里的人都不生气,而到了彼得堡那边我更不会生气了。这里我向您举个例子说明我现在脾气多么温和,有个叫安东·伊万内奇的怪人来我家做客,似乎是要分担我的痛苦;第二天他就去参加一个邻居的婚礼,与人同乐,随后又去了某某家,竟充当起接生婆角色来了。而无论是苦是乐,都不妨碍他在各个人家捞个一日四餐。我知道,死人也好,生孩子也好,结婚也好,对于他反正都一样。即使对这样一个人,我也没有对他加以敌视,也没有为之生气……我宽大为怀,没有对他下逐客令……这是一种好迹象,不是吗,ma tante?读到我这些自吹自擂的话,您如何评论?

致叔父的信:

最亲爱的、最仁慈的叔叔,尊敬的阁下!

得悉您仕途顺利,财运亨通,我十分高兴!您是四品文官,您是办公厅的厅长!我斗胆向阁下提一下您在我离去时所许的诺言,您当时说:“要是你需要职位、工作或需要钱,就来找我吧!”如今我正需要职位和工作,当然也需要钱。我这可怜的乡巴佬冒昧请求给予一个职位和一份工作。我的请求会遭到什么样的命运呢?会不会遭到像扎耶兹扎洛夫请您为他的官司帮忙的那封信一样的命运?……至于您在一封来信中无情地提到的文学创作,那种早已忘怀的蠢事,让我自己也为之脸红,您却用来讥刺我,岂非罪过?唉,我的叔叔,唉,尊敬的阁下!谁没有过年轻的时候?谁没有干过一些蠢事?谁没有过那种奇怪的所谓秘藏的但又永远无法实现的幻想?例如我右边的一个邻居,自以为是个英雄、巨人——耶和华面前的一个英勇的猎户……他想以自己的功勋惊动世界……而结果呢,他没打过一次仗,便以准尉的资格退伍了,在家平平安安地种土豆、种萝卜。左边一个邻居幻想按自己的想法改造整个世界和俄国,可是他在衙门里抄写了一个时期的公文之后便离职回家了,至今连自家的旧篱笆也改造不了。我也曾经以为自己很有创作天赋,我想告诉世人新的、人所不知的奥秘,没想到这已经不是奥秘,而我也不是先知。我们大家都是很可笑的,但请您告诉我,谁敢于辱骂年轻人的这些崇高的、热烈的、虽然不很适宜的幻想而不为自己脸红呢?谁当年不曾怀有徒然的愿望,谁不自以为是创建英勇业绩的英雄,是人们庄严歌唱、高声传颂的英雄?谁不向往那些神话般的英雄的时代?谁不曾为崇高美好的东西感动得热泪纵横?若能找得出这样的人,就让他朝我扔石头好了,我不羡慕他。我为自己年轻时候的幻想感到羞愧,但我尊重它们,它们是心地纯洁的保证,是精神高尚、品性善良的标志。

我知道这些论点说服不了您,您需要有力的实际论据;那好,这儿就有一个,请您说说,如果青年人都把身上的早期志趣压制下去,如果他们不让自己的幻想有自由发展的空间,不试一试自己的力量,只是唯命是从地遵循被指定的方向,那又怎么去发现和培育天赋呢?难道青春时期必定是激动不安,热烈紧张,有时甚至狂妄愚蠢,每个年轻人心中的幻想将来都会像我现在这样平息下去——这就是一般的自然规律吗?您自己年轻的时候就没有过这些罪孽?您好好地回想一下吧。我从这里就看到,您带着您那安详的、永不窘惑的目光,摇摇头说,绝对没有!那就由我来揭穿您,比如就拿爱情方面来说吧……您不承认?您别不承认,我手上就有证据……请记住,我能作实地调查。您干风流韵事的场地就在我眼前——就是这儿的湖。湖上还长着黄花;有一朵黄花,我适当地加以晾干,荣幸地将它随函寄给阁下,给您提供甜蜜的回忆。而对付您对一般恋爱,特别是对我的恋爱的攻击,我有一种可怕的武器——那就是一份证件……您皱眉头了?是什么样的证件呀!!您脸色发白了?这份珍贵的旧物我是从姨妈那儿偷来的,从她那件相当陈旧的胸衣里掏到的,我要随身带着它,作为反对您的论点的有力证据,也作为保护自己的盾牌。您发颤了吧,叔叔!不仅如此,我还详细地知道您全部的风流艳史,姨妈天天都给我讲述,无论在喝早茶、吃晚饭的时候,或在临睡之前,都要讲一番,她讲的事情都很有趣,我把这一切珍贵的材料都记在专门的记事本里。我一定要把它同我已撰写了一年的有关农业方面的著作一起交给您本人。从我这方面来说,我认为自己有责任让姨妈相信,您对她的那种如她所说的情感是永世不渝的。如蒙阁下对我的请求赐以肯定的答复,那么我将荣幸地前去拜访,并将带去干马林果和蜂蜜等礼品,同时呈交邻居们托我转交的几封求助信,其中没有扎耶兹扎洛夫的信,因为他在诉讼结束之前就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