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另有一件事情让维尼奇乌斯感到担忧,那就是外援可能会来的过于快速。基隆也许已经跑到城防衙门里报告了他的失踪,或者可能带话给了维尼奇乌斯的获释奴,若是出现那样的情况,城防卫队差不多会随时冲进这里。假使如此,他可以下令把吕基娅带走,把她关在自己的府里,他的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但是他知道他根本不会试之以行。诚然,他冷酷独断,没有耐性,无视他人的权益,想要什么就去拿来,一点不会对他看上的东西手下留情。但是,他既不像尼禄那样残暴和奢糜,也不像提盖里努斯那样邪恶和刻毒。军旅生活造就了他严格服从命令的性格,让他满脑子都是公平竞争和愿赌服输的概念,让他恰好有足够的理智意识到,那样的行为是卑鄙无耻的。如果他身强体健,能完全控制自己的思想和行动,愤怒可能会导致他做出那样的行为,可是眼下他无可奈何地躺着,动弹不得,而且还有着较为温和的心境和情感,他当务之急的一个担忧就是,不能有人来干扰他和吕基娅。
他所惊奇的是,无论是吕基娅还是克里斯普斯都没有向他索要抵押品,倘若他处在他们的位置上,他会要求用一个人质作为抵押。然而从吕基娅袒护他,替他们决定他们与他呆在一块儿后,没有一个基督徒再提起关于另寻其他住处的一个字,就仿佛他们知道会有一位未知的,超自然的力量在他们需要的时候前来帮助他们。在墓场听使徒布道时,维尼奇乌斯曾失去了何为真实,何为不合逻辑的判断能力,现在他还没有摆脱神迹干涉的臆想。他的现实界限已经扩展到了天空;严酷的现实、迷信和心灵的神秘,这些范畴开始在他直截了当、界限分明的头脑里纠结缠绕,成为错综复杂的一团。不过他对此事有清醒的认识,他再次对他们提起那个希腊告密者,并且再次要求他们找到基隆,并把基隆带到那里去。
他们商量了一会儿。又有几个人进了屋,那位使徒也在他们中间,他在搁板桌后面找了个位子安静地坐着,不过做决定的人是克里斯普斯,乌尔苏斯已经准备好了去找那个希腊人,维尼奇乌斯可以告诉他基隆的住所在哪里,因为在去奥斯特里亚努姆的那晚之前,他曾派奴隶找了他好几个星期,可是那个狡猾的希腊人很少呆在那儿,除非他觉得他被找到的时机合适了。他在一张蜡板上写了几个字,将其交给克里斯普斯。
“我写了信给他。”他说,“因为他是一只奸滑、多疑的狐狸,可能不愿意来。他以前这样干过,只要他觉得我会对他发火,他就会让别人对我的人说他不在家。”
“不管他是愿意还是不愿意,我都会把他带到这儿来的。”乌尔苏斯说。“只要我找得到他就行。”他披上一件斗篷,匆匆出了门。
在罗马,即使方向明确,要找到一个人也是不容易的,不过乌尔苏斯对这座城市了若指掌。而且他还具备一个丛林居民的敏锐追踪能力,所以,他没花多长时间就找到了基隆的住处。然而,进了屋后他就没有能认出基隆来。他只见过基隆一次,而且是在黑暗中的会面。另外没有人会从这个吓得缩成一团,趴在门缝上看人的老希腊人身上看出那个令人信服、自信满满的劝说者的影子来。
基隆很快意识到虽然乌尔苏斯看着他,但并没有认出他来,他的呼吸稍稍自在了些,当看到蜡板上维尼奇乌斯的信函时,他更加安心了,至少那个军团司令官没认为他出卖了他,把他当成一头羊似地领到屠宰者手里。他认定那些基督徒没有杀他是因为他举足轻重的地位。在这座城市里,没有几个人敢对这么一个有钱有势,影响深远的人动上一根手指头。很好,基隆安慰自己,他也会庇护我的,若是我需要保护的话,他要是被杀了,就不能用这种方式召我前去。
受到鼓舞,他问了一个问题:“告诉我,好兄弟,我的朋友,尊贵的维尼奇乌斯有没有派顶肩舆来接我?我的双腿肿胀,几乎走不动路。”
“没有肩舆。”乌尔苏斯说。“我们只能靠双脚走路。”
“那要是我不干呢?”
“请不要那么做。” 乌尔苏斯并不是在发出威胁,但显然争辩是没有用处的。“不要拒绝,你必须来,所以不管怎样你都得走。”
“是的,我会走,但我只是愿意走才走。没有人可以强迫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因为我是一个自由的公民,而且还是城防长官的私交好友。作为一个有学问的人,我有各种反抗暴行的办法。我知道怎么把人变成动物或者树木。不过我会去,我会去的!只是要让我披上一件暖和点的披风,戴上大一点的兜帽就行。要不然我就永远也出不了这个城区了。我在这里做了很多善事,很有名气,路上的每一个奴隶都会拦下我,亲吻我的双手。”
他换了一件把他包裹得更严实的披风,并戴上了一顶大大的高卢兜帽,他害怕万一他们到了亮堂的室外后,那个乌尔苏斯认出他的身形特征。
“你要带我去哪里?”在他们走路的时候他问道。
“那个地方叫台伯河对岸。”
“我在罗马时间不长,所以我还没有去过那里,但是我想即使是在台伯河对岸,也有热爱神的人。”
乌尔苏斯是个纯朴没有心机的人,然而他并不愚笨。维尼奇乌斯道破这个希腊人和他一起去了奥斯特里亚努姆,后来又看着他和克罗顿进了楼内时,乌尔苏斯是在场听见了的。
“不要撒谎,老人家。”他警告基隆,“你昨天晚上和维尼奇乌斯在奥斯特里亚努姆,今天早上还在我们家的大门附近。”
“啊,这么说你的家就是在台伯河对岸了?我说过,我刚来罗马,还不知道这些城区的名字,是的,我的朋友!我当然在你家大门外呆过。我用所有圣贤的名义去哀求他不要进入的地方还能是哪个呢?你知道我为什么和他一起去奥斯特里亚努姆吗?我现在已经花了一些功夫来渡化他,我想让他听听大使徒的讲道。愿神的光茫照耀他的灵魂。就如同照耀你的灵魂一样!你是一个基督徒,对不对?你想让真理战胜谬误,对不对?”
“对的。”这个吕基亚人语气谦和地说。
这时,基隆迈开了大步,坚信一切尽在他的掌握,“维尼奇乌斯是个有钱人,他是恺撒的朋友,他多次受到恶灵的怂恿,那是不应该的,但如果他掉了一根头发,就只有神来保护我们所有人了,恺撒会为了他向所有的基督徒发起报复。”
“我们有比他更强大的主来保护。”乌尔苏斯说。
“非常正确!非常正确!”然而又有新的一波担忧缠住了这个希腊人,令他感到慌张。“你们的人打算怎么处置维尼奇乌斯?”
“我不知道。基督命令我们要以慈悲为怀。”
“你说的再好也不过了!永远不要忘记这一点,要不然你们就会在地狱中受到炙烤,像一根塞满了肉馅的香肠在平底锅上受炙烤一样。”
乌尔苏斯叹了口气。猛地发火时,他是个令人感到恐怖的人。但是基隆觉得他随时都可以把他揉捏成他想要的样子。在此时,为了找出劫掠吕基娅的行动中出了什么差错,他摆出最严肃的表情,语气也严厉到极点。
“你们的人是怎么处置克罗顿的?”他质问。“说实话,什么都不要隐瞒。”
乌尔苏斯又一次地叹息出声,“维尼奇乌斯会告诉你的。”
“那么我可以理解为你用刀杀了他,或者用棍子把他打趴了下吗,是不是这样?”
“我只有两只手。”
对这个蛮族人身上的超人力量,那个希腊人产生一股无法抑制的崇拜之情,“愿普鲁托将你下——呀!我的意思是说,愿基督宽恕你。”
他们安静地走了一会儿,然后基隆又转回头对那个一脸沉闷的蛮族人说话。
“我不会告发你的。”他安慰他,“但是要小心告密者和巡夜的卫队。”
“我怕的是基督。”那个谦顺的大个子说,“而不是城防卫队。”
“这也非常正确!谋杀是所有罪恶中最坏的一种,大多数时候它也是相当严重的一种罪行。我会为你祈祷的,但是如果你现在不立刻发誓决不对人动手,发誓哪怕一根手指也不碰别人,我担心我的祈祷不会起到作用。”
“可事实是,”乌尔苏斯唉声叹气地说“我从来没有因为想杀谁而去杀人的。”
但是基隆想为自己未来的安全打下坚实的基础,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情。他一个劲儿地催促乌尔苏斯立即发下誓言,并且继续声讨谋杀的罪恶之处。他还试图询问乌尔苏斯有关维尼奇乌斯的情况,但是这个吕基亚人回答得不情不愿,他说维尼奇乌斯会告诉希腊人他该听到的一切。这么说着话的时候,他们走完了从苏布拉区到台伯河对岸的那段长路,他们发现自己到了早上维尼奇乌斯消失不见了的那幢房子前面。基隆的心又怦怦跳了起来,他仿佛觉得乌尔苏斯在不怀好意地瞅着他。
“人死不能复生。”他喃喃自语。“他要是真的打算杀我并且真的来杀我了,那么他对杀我抱有什么看法还有什么意义呢?我更宁愿看他被闪电击中,和所有其他吕基亚人一起被击中,啊,宙斯,如果可以,为了我击中他吧!”
他咕咕哝哝地说着夜晚的寒气所带来的种种不便,把脑袋往那顶高卢兜帽里缩得更深了。我是安全的,他对自己这么说。什么事儿也不会发生。可当想及要面对他在墓地上见过的那些人时,他酒两腿打颤,当他和乌尔苏斯终于穿过了走廊和第一进院落,并且发现他们靠近了那片小花园时,他放慢了脚步,并最终停了下来。
“让我歇口气。”他说。“要不然我就对维尼奇乌斯说不了话,无法带领他获得救赎了。”
他听见了从小屋子里传出的歌声,“那是什么声音?”他问。
“你还说你是个基督徒,”那个吕基亚人摇了摇头,“你难道还不知道我们每吃完一顿饭后都要唱赞美诗,赞美救世主的吗?一定是玛丽娅和他的儿子回来了,并且准备好了晚饭。使徒可能也还在那儿,他每天都来看她和克里斯普斯。”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好吧,没关系,我一定是脑子一时糊涂没有想起来,请直接带我去维尼奇乌斯那里,如果你可以的话。”
“他们全都呆在一个大房间里,别的房间里都只是一个一个的小隔间,里面只放得下一张床板,放不了其他任何东西。不过我们还是进去吧,你可以在里边歇息。”
他们进入了灯光昏黄的房间。乌黑的冬日夜晚只不过是加深了屋内的阴暗,而廖廖几盏油灯的微弱灯光对驱散黑暗并无多大作用。维尼奇乌斯没有认出带着兜帽的基隆,没有灯光照到他的脸上,但他反而猜到他就是那个希腊人,因为他极力伪装自己,而基隆也看到了那张小床和躺在床上的维尼奇乌斯。他直接奔向他,看也没有看其他人一眼,好似这个受伤的人是他安全无忧的最佳保证。
“主子!大人!”他哭道,双手合在一起,仿佛是在哀号一般。“你为什么不听我的劝告呢?”
“闭嘴,听我说!”维尼奇乌斯厉声喝道。
他用严酷、锐利的目光瞪视基隆,开始慢慢地说话,每一个字都加重了语气,仿佛是要把这些字刻进这个希腊人的脑袋里,确定这个希腊人把他说的所有话直接当成了一道命令,并且不对其产生任何怀疑。
“克罗顿袭击了我,明白了吗?他想劫我的财,害我的命,但是我杀掉了他,我在和他的争斗中受了伤,这些好心人为我处理了伤口。”
基隆立即领会到,若是维尼奇乌斯对他说这样一个弥天大谎,那一定跟他和那些基督徒谈妥的某项协议有关。换句话说,他想让他的谎言被信以为真。
“他是个坏到了骨子里的恶棍!”他叫道,眼睛望向天空,好像在和一个并不存在的证人进行确认。他的脸上没有显现出惊讶或是疑问的表情,连眨眼的功夫都没有。“我不是警告过你不要相信他的吗,老爷?我所有苦口婆心的教导都进不了他的耳,就像遇到墙而被弹回去的干豆一样,地狱里的刑罚对他来说还不够!如果一个人做不到忠心不贰,那么他一定是个坏蛋,而一个除了坏蛋什么都不是的人就怎么会是一个忠心之人呢?他袭击了他的恩人,还是一个像您这样慷慨大度的恩人,而且……哦,众神呀!”
他突然想起来,他跟乌尔苏斯来这幢房子的路上曾称自己是一个基督徒,所以他闭上了嘴巴。
“要不是我有匕首在。”那位贵族补了一句,“克罗顿早已经杀了我。”
“我祝福我建议你至少带上一把匕首的那一刻时光!”
然而维尼奇乌斯却用锐利、询问的目光看着他。“你今天干什么了?”他质问。
“我?今天吗?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先生,我在为你的康复许愿。”
“你就做了这些?”
“就这!我刚刚准备动身去拜访你的时候,这位好兄弟来了,并且告诉我你想见我。”
“这里是一块蜡板。”维尼奇乌斯往他带给府里获释奴的信函扫了一眼。“你要把蜡板带给德玛斯,我的获释奴,而不是你对我说过的那个面包商。我在这上面写到我已经去了贝内文墩,随便你用什么办法让德玛斯明确这一点,告诉他我收到了来自佩特罗尼乌斯的急传,今天早上起程——今天早上,”他加强了语气。“去了贝内文墩,明白了吗?”
“我怎么会不明白呢,大人,我今天早上还在卡佩那城门为你送行哩。你当然出城了!要不然我怎会这样悲伤难过呢?事实上,要不是您的慷慨大度抚慰了我的悲伤,我会哭死的,就像泽托斯的可怜妻子,变成了夜莺的阿厄冬那样。”
虽然病痛在身,而且也习惯了这个希腊人的敏捷反应,维尼奇乌斯仍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丝开心的微笑,他也很高兴看到他的想法得到了如此确切无误的执行。
“既然如此,我会再加上一条命令,让你的悲痛得到一些补偿。”说着,他把手伸向蜡板,“给我取盏灯过来。”
精神放松,并且对此刻可能会有的好处洋洋得意,基隆从挂在墙壁上的油灯中取下了一盏。但是当灯光照上了他的整张脸、他的兜帽也从脑袋上滑下来的时候,格劳库斯从他正坐着的凳子上蹦了起来,蹭蹭两个大步走到他的面前。
“你认得我吗,刻法斯?”他质问。
基隆举起灯看了一眼,灯落到了地上,他自己也几乎趴到了地上,他害怕得差不多跪了下来,他开始哀号:“不是我!是别人干的!饶了我吧!”
记忆中的恐惧令老医生浑身颤抖,他转回头对围坐在桌边的其他人说道:“他就是那个把我和我全家卖给奴隶贩子,置我们于死地的人!”
电光火石间的一眼让基隆明白,和那些惊诧不已的基督徒相比,维尼奇乌斯对于发生了什么事情并没有多少关注。这位受伤的贵族对此事的来龙去脉了解得和他们一样清楚。他没有将格劳库斯的说辞与基隆的叙述联系起来的唯一原因是,在接骨和包扎伤口的时候,他一直昏迷着。但是这短短的一刻时光对于乌尔苏斯来说足够了。灯光落在基隆脸上时,那位大夫发出的悲痛欲绝的惊呼像雷鸣一般在黑暗中响起。他跃向那个希腊人,抓住他的双肩,让他跪趴在地上。
“他就是那个让我杀了格劳库斯的人!”他喊道。
“饶命!”基隆悲鸣,“我会给你们……大人!”他对着维尼奇乌斯磕头,“救救我!我拜托你,我对你忠心耿耿。替我说说情吧。我还要给你带信呢!大人!哦,大人!”
“把他埋到花园里,”如果可以,维尼奇乌斯会做出个耸肩的姿势;以他的思维方式,饶人性命是个天方夜谭的概念,这个不忠不义的希腊人有什么下场都活该。“会有别的人来为我送信的。”
听在浑身哆嗦的基隆耳朵里,他的话就如同丧钟响起般。这个希腊人感觉自己的骨头已经在乌尔苏斯吓人的手掌下发出了碎裂的喀喀声。他的眼里注满了泪水和痛苦。
“以你们自己的神的名义,饶命啊!”他大嚎,“我是个基督徒!平安与你们同在!是的,我是个基督徒……如果你们不相信,就再为我施洗一次好了!两次,十次,随便你们想做多少次!你弄错了,格劳库斯!听我说,我要解释!把我变成奴隶吧,但是不要杀了我。啊,可怜可怜我吧!”
痛苦使他哽咽,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直至听不见,接着,使徒彼得从桌子后面站了起来。这位老人晃动着脖子上满头白发的脑袋,一会儿摇摆一会儿低垂,他闭目沉思,然后,慢慢地,他的脑袋垂到了胸口,其他的人都在窃窃私语。等再次把头抬起来的时候,他开口打破了沉寂。
“救世主对我们说,”他低声道。“若是你们的兄弟得罪你,就劝诫他。他若懊悔,就饶恕他。倘若他一天七次得罪你,又七次回转说,我懊悔了,你总要饶恕他。”
这一次,屋内的沉寂越发深遂了,仿佛要永远这么沉寂下去。格劳库斯用双手捂住脸,仿佛无法回顾他自己记忆中的痛苦,可最终他还是放下了双手。
“刻法斯。”他说,“愿神饶恕你对我犯下的罪过。以基督之名起誓,我原谅你了。”
乌尔苏斯也放开了这个希腊人,走到了一边,“也让救世主饶恕你吧,就像我对你的饶恕。”
那个希腊人跌倒在地,他用胳膊支撑着自己,害怕得颤栗,立刻像一只陷入网笼里的动物一样,盲目地四处张望,等待着可能来自各个方向的致命攻击。他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他想都没想还有人能放了他。但是没有人碰他。没有人向他靠近,恐惧开始退却,就像退潮的水浪一样缓慢而稳定,只有他那灰白没有血色的双唇还因害怕而颤动着。
“你没事了!”使徒告诉他。
基隆爬了起来,但他说不出话。他下意识地往维尼奇乌斯那里蹭,仿佛觉得他会在他的保护下安然无事一般。他还没有醒悟到——他根本没来得及想——正是这个利用了他,因而成为和他合伙做坏事的人,毫不顾忌地将他送上了绝路。而他曾经对付过的那些人却原谅了他所做的一切。在他稍后安定下来的时候,这个结论会进入他的脑海。而现在,他那双盲目的、瞪大了的双眼只显露出他的惊讶和不可置信来。他已经了解到他被宽恕了,但是他却一刻也等不及地要离开这些吓人的、让人琢磨不透的人们,他们的善良吓坏了他,这种善良不比任何酷刑来得逊色。若他在这里再多留一会儿,肯定还会有新的,难以想象的事情发生。他急忙走到维尼奇乌斯面前。
“把你的信给我吧,大人!”他结结巴巴地说。“让我把你的蜡板带走!”他从那位病人的手中将蜡板抽走,匆匆地对他一鞠躬,又对那些基督徒们俯身一拜,然后急急忙忙地从房间里出去了。
到了小花园里的时候,他的颤栗还没有停止,因为他坚信乌尔苏斯会出来追上他,在茫茫黑夜中将他杀掉,他本该逃命去,可是乌尔苏斯却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他的两条腿仿佛变成了石头,怎么也迈不动了。
“厄尔巴努斯……以耶酥的名义……”基隆扑通一声俯首跪在地上,开口呜咽。
“别害怕。”乌尔苏斯说,试着使他镇定。“使徒命我将你带到大街上,那样的话就不会让你在这些走廊里迷路了。如要你虚弱得无法独自回家,我会带你回去。”
基隆抬起头,“什么意思?你不会杀我了吗?”
“是的,我不会杀了你!”难以置信地,这个大个子蛮族人的口气听起来斩钉截铁似的。“但要是我把你带到这里时使得劲儿太大了,还请你原谅。”
“扶我起来。”那个希腊人说。“你保证你不会杀我吗?那么就带我到大街上吧。到了那里我会自己走的。”
乌尔苏斯轻轻地将他提起来,就仿佛捡起一根羽毛般,带着他出发了。接着,他带他穿过了一条条走廊,穿过那个中间的庭院。“我完了!”在黑暗里,每走一步,基隆就嘀咕一句,直到他们最后走到了小巷里。
“到这儿就行了。”基隆抹了抹额头,“我会从这里回家。”
“那么祝你平安。”乌尔苏斯说。
“也祝你平安!也祝你平安!我只要歇口气就行了。”
但是直到那位吕基亚人留下他一个人在巷子里后,基隆才长长地吸了一口气。他长长地,慢慢地往胸腔里灌入空气,他的手指头沿着腹部和胯部摩挲,仿佛在确认自己还活着,接着他急匆匆地往前走,可走了几十步之后,他迷惑不解地停了下来。
“他们为什么没杀了我呢?”
不管他从欧里奇乌斯那里学到了多少关于基督徒的教义,也不管他还有多少与乌尔苏斯在河边谈话时的记忆,也不管他在奥斯特里亚努姆墓地上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他都找不到一个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