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感到身体虚弱无力,但思维却很清晰。高烧已经退了。醒着的时候,他以为自己听到了有人窃窃私语的声音,可等他睁开眼睛,他却没有看到身边有一个人。吕基娅也不见踪影,不过他见到了在壁炉前弓着身子的乌尔苏斯。这个吕基亚大汉刚才把发灰发白的烟灰拂到了一边,这会儿正对着几块没有烧尽的煤炭吹火。尽管这吹火的动作出自于人的嘴部和肺部,可它更像是出自于铁匠的风箱。带着一个角斗表演狂热爱好者的热切眼光,维尼奇乌斯欣赏地看向他那副宽阔的脊背;他留意到了他如独眼巨人一般的脖子,他巨大的身躯,以及他粗壮得犹如树干一样的一双大腿。他记得,这家伙就是于前一天把克罗顿给打趴下的那个人,他对自己仍旧活在世上表示默默的感谢。

感谢墨丘利,他没有拧断我的脖子,他想,波吕克斯在上!如果吕基亚人都长得像他一样,有朝一日,若和他们交战起来,莱茵军团的日子将不好过了。

“嗨,那边的奴隶!”他开口。

乌尔苏斯从壁炉那里抬起头,咧出一个几乎可以称之为友好的微笑,“神赐你健康和美好的一天,先生。”他愉快地说道,“不过,我是一个自由人,不是奴隶。”

维尼奇乌斯心情不错。他对吕基娅的家乡颇为好奇,想就此事对乌尔苏斯询问一番,对一个身为贵族阶层的罗马人来说,和一个自由人,哪怕是个平民说话,也比对一个甚至都不被当作人来看的奴隶说话要好受得多。

“那么你不属于奥路斯·普劳提乌斯吗?”

“是的,先生,我伺候卡琳娜,就像我伺候她的母亲一般,是出于我自己的意愿。”

说到这儿,他再次弓身对着壁炉向木块上吹火和引火。“我们中没有奴隶。”他抬起头说。

然而维尼奇乌斯却只对一件事感兴趣。“吕基娅在哪儿?”

“她刚刚离开,先生。我要为你做早餐,她照顾你了整晚。”

“你为什么不帮帮忙,和她换班呢?”

“她想照顾你。”乌尔苏斯说,“我照她说的去做。”然后他的目光忧郁起来,“我若是没照她说的去做,先生,”他痛悔地加了一句“你就没命了。”

“那么你对没能杀了我感到遗憾吗?”

“不,先生。基督不让杀人。”

“阿塔奇努斯是怎么回事?克罗顿又怎么说?”

“我控制不住。”乌尔苏斯低声喃喃,他盯着自己的拳头,仿佛无法解释它们所做的动作,仿佛是要说,他的灵魂是基督徒的,可他的双手仍旧是异教徒的。

接下来,他把一只煮锅置于炉火之上,他蹲在壁炉边,眼睛盯着火焰,任自己沉浸在思索中。

“归根到底都是你的错,先生。”他最后讲,“你不应该对我王的女儿伸出摩掌。”

这句鲁莽直率的话里没有奴颜婢膝的意味,它直截了当。起初,这句话让维尼奇乌斯大为光火,他的骄傲受到了挑衅,他身为罗马人和贵族的尊严受到了冒犯,一个普通人,一个蛮族人竟胆敢和他没上没下地说话,而且还质问他。这真是闻所未闻!自从他和基隆前往奥斯特里亚努姆后,所有已经发生的无比伦比和稀奇古怪的事里又多了这令人惊诧的一件。可是他既没有意向,他身边也没有奴隶听命于他,他遏制住了他本来应该会做出的反应,不论是法律意义上的反应还是风俗习惯上的反应。再说,他还想多听听吕基娅的生活琐事。他的好奇心战胜了骄傲。

再次平静下来后,他开始询问乌尔苏斯关于吕基亚人对万尼乌斯和苏埃比之间的战争。乌尔苏斯很乐意说上一说,然而在维尼奇乌斯已经从奥路斯·普劳提乌斯那里得知的内容中,他没什么可加以补充的。他没有参与最后一场战役,因为他早已经跟随吕基娅和吕基娅的母亲去往阿特里乌斯·希斯特尔的营地了。他所知道的是,吕基亚人打败了苏埃比和他们的盟友。不过,他们的国王被一个雅泽吉斯弓箭手射中,死在了那场战役中。之后不久,吕基亚人听说他们的邻邦塞摩诺涅斯人放火烧了他们的森林,他们匆忙赶回故土去惩治入侵者,而那两个王族人质则被留在了希斯特尔处,那位罗马将军像对待皇室一样对待她们,但当那位母亲去世之后,他不知该如何处理那位小公主。乌尔苏斯想带她回到北方的吕基亚王国,但那是一条漫长、危险的旅程,路上要经过野兽大批出没的地带,凶狠的部落居民成群出动的区域,最后,听说有一个吕基亚使团在下多瑙河的彭波尼乌斯的营地里,要求对马尔科曼尼人进行联合作战,希斯特尔将吕基娅送去了他们那里,可是等她和她的随行人员抵达之后,却没有什么吕基亚使团。彭波尼乌斯把他们作为凯旋式的组成部分带回了罗马,并且把那个孩子交给了他的姐姐彭波尼娅·格莱齐娜照管。

维尼奇乌斯对此已经知道了个大概,不过他很高兴再听上一遍。她是一位公主,这使他的骄傲得到了满足。在亲自确认吕基娅的王室血统后,他对自己家族历史及地位的无限虚荣得到了欣慰。身为一个国王的女儿,她可以在恺撒的宫廷上获得高高的地位,与罗马的豪门大族们平起平坐。特别是她父亲的子民从来没有和罗马人动过干戈。诚然,他们是蛮族人,可是他们不能因此就被不屑一顾。阿特里乌斯·希斯特尔本人在书信中就专门写过他们“有数不胜数的武士”。

当维尼奇乌斯问到他的国家时,乌尔苏斯确认了这一点。

“我们住在丛林深处。”他说道。“不过还从来没有人接近过我们的森林外缘,而且我们有很多人。在我们的林子里,有很多由木头搭建起来的富庶城池,因为不管塞摩诺涅斯人,马尔科曼尼人,汪达尔人还是夸狄人从世界各地劫掠了什么东西,我们都会从他们手里抢过来。他们很清楚他们抓不到我们,所以那里很太平。不过如果风向对头,他们就会放火烧我们的边境森林。不,我们并不怕他们,我们也不把罗马的恺撒放在心上。”

“众神赐与了罗马对全世界管辖的权力。”维尼奇乌斯郑重声明。

“众神是魔鬼。”乌尔苏斯耸了耸肩。“没有罗马人的地方,就没有管辖。”他拔了拔火,继续说下去,好像是在对着自己看到的某幅画面说着。

“在恺撒把卡琳娜弄到自己皇宫里的那个时候,在我觉得她受到什么伤害的时候,我在脑子里想着要再回到北方去,带着吕基亚人南下来拯救我们的公主。他们也会来。即使是异教徒,他们也是好人。也许我可以成为大使徒说的‘带来好消息的人’。为什么不呢?总有人会对他们说的。基督出生在远方,他们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但总有一天我会做传播福音的人。等卡琳娜安全无忧并且回到彭波尼娅身边后,我就请求她让我回家。”

他的思路虽然直截了当,并不复杂,但他却似乎和其他基督徒一样执着于基督,并且总是一再绕着基督打转。

“为什么不呢?”他低声呢喃,目光盯着炉火。“他比我更明白他应该在哪里出生。可是如果他是在我们的森林中来到的这个世界,事态将大大不同。我们不会杀了他,我们会照顾那个婴儿,决不会让他少了鹿肉和磨菇,缺了海狸皮和琥珀……和我们在一起,他会舒舒服服的,如果他需要什么,我们会从苏埃比或者马尔科曼尼人那里为他抢过来。”

他搅了搅刚才放在炉火上的家常菜,然后陷入漫想,任由回忆将他带回他的森林,直到壶里的汤水咕咕冒泡并且开始发出咝咝的声音。等他把汤倒进一只浅底的碗中晾着后,他才再次开口说话。

“格劳库斯说不能让你动弹,先生,就是那只没受伤的手也不能动。所以卡琳娜告诉我,我得喂你。”

维尼奇乌斯没有争辩,他从来没有质疑过她的想法,她原本可能成为恺撒的女儿或是女神,她的想法就是他的法律。乌尔苏斯蹲在他的旁边,用一只小杯子从碗里舀出温热的汤,小心翼翼地递到他的嘴边,他太紧张,太想把事情做好了,他那双天空般蔚蓝的眼睛里满是谨慎,维尼奇乌斯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怒火冲天的提坦,他昨天还打倒了克罗顿,像旋风一样冲他呼啸而去,若没有吕基娅的阻止,他早就把他撕成碎片了。这也是维尼奇乌斯第一次思考一个普通人,一个仆人,或者说,一个蛮族人在关心什么。

然而,不管有多么小心,乌尔苏斯到底还是一个笨手笨脚的护工。那只杯子消失在他的大手里,杯沿上没有那个年轻人可以放下嘴的地方。

“从树丛里拽一只牛出来都比这要容易得多。”他有感而叹。

维尼奇乌斯咧开了嘴,这个吕基亚人手忙脚乱的样子让他很开心,不过提到动物,他想起了什么,他曾经在竞技场里见过长着犄角的气势汹汹的野牛,而且他知道它们来自于北方的森林,即使是角斗场上最棒的优胜者也怵它们三分,只有大象还能在身形和力气上与它们较量一番。

“你是说你试过拽着那类野兽的犄角,把它们抡出去吗?”他惊异万分地问。

“在我的头二十个年头里,我害怕它们。”乌尔苏斯耸耸肩膀说道。“可后来,这就不怎么能难住我了。”

这时候,吕基娅从一面门帘后面对着他们探出身子,“我来帮会儿忙吧。”她说道。

说着,她几乎是立刻从卧房出来,她身上穿着一件又短又轻的紧裹胸部的托尼,这时准备上床睡觉时的装束,一种在古代叫做束胸的衣服。她的头发松散地披在背后和肩头。看到她,维尼奇乌斯的心脏加快了跳动,他开始责备她,怎么离开了那么长时间还没有休息。

“我正要休息呢。”她的声音悦耳动听,“不过首先让我在这儿顶替乌尔苏斯一下。”

她拿过杯子,坐到小床的边上,开始给维尼奇乌斯喂食,维尼奇乌斯既感到受宠若惊,又觉得欢欣鼓舞。当她向他俯下身来的时候,他感到暖乎乎的。她散开的长发垂落到他的胸膛上,他确定自己的脸上没有一点血色。欲望占据了他的心神,各种茫然的情感将他圈进了一个漩涡里。但是他也确定,这是一个可爱的,珍贵万分的人儿,对他而言,她比这个世上的任何东西都重要。他一直想把她当成爱侣那样去拥有,此刻,他也如同一个对妻子关爱有加的丈夫那样爱恋着她。在此刻以前,他的想法和行为与任何一个处在和他相同位置和时代的男女们类似:是一个我行我素,不肯妥协的自我主义者,除了自己外,对其他人都无动于衷,只关心自己快不快活,只关心自己有没有占尽先机。此刻,他开始把她作为人类去关心了。

他喜欢看着她。和她在一起让他觉得欢乐,可是他担心她会劳累过度。“可以了。”他说道,拒绝进食,“去睡觉吧,我的女神。”

“不要这么称呼我。”她说,“这话是我不应该听到的。”

不过,在对他说话的时候,她面带微笑,她不再觉得困,也不再觉得累。她说她会陪着他,一直到上午稍晚些时格劳库斯过来为止。聆听着她音乐般的嗓音,他完全沉醉了,被一种雀跃的感激欢乐所俘虏,他在寻找表达感激之情的方式。

“我不知道你的身份。”在沉默了好一阵子后,他说道。“但是现在我知道,我过去选择了错误的道路来接近你。所以,眼下我要告诉你:回家去吧,到彭波尼娅·格莱齐娜身边去。你放心,从现在起,没有人会对你动手了。”

她的脸色变得忧伤起来。她那柔和谦顺的声音几乎化成了一声叹息:“即使是远远地看上她一眼,我也会感到幸福,可是我再也不能回到她的身边了。”

“为什么这么说?”维尼奇乌斯惊讶不已。

“阿克提告诉了我们帕拉丁宫里发生的事。”她对维尼奇乌斯说。“难道你没有听闻在我逃走之后,恺撒都做了什么吗?就在动身前往那不勒斯之前,他临幸了奥路斯和彭波尼娅家,他以为他们帮了我一把,他还以自己最不高兴的一面对他们进行恐吓,好在奥路斯还能向恺撒提醒,他一辈子也没有撒过谎,然后他发誓说他和彭波尼娅既没有帮我的忙,也不知道我在哪个地方。恺撒相信了他,之后他把那件事忘了个一干二净。我们这里的长老建议我不要给母亲写信,那样的话,她就可以一直发誓说她没有收到过我的信,也不知道我在哪个地方,也许你无法理解,维尼奇乌斯。然而我们是不允许去撒谎的,即便要靠撒谎我们才能活命,也不可以。这就是我们的法律,我们所有的意愿都得在它面前屈服,所以,自从离开彭波尼娅家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她所能听到关于我的消息只来自在各种地方冒出来的,说我安全无恙的只言片语。”因为想家,她眼中含泪,可是她很快镇定下来,并迅速恢复了平静。“我知道,彭波尼娅也想念我,但是我们有我们的寄托。”

“是啊。”维尼奇乌斯喃喃低语。“基督是你们的寄托,可是我对这东西一窍不通。”

“那么看看我们,看看我们当下的样子。我们中间没有矛盾,没有痛苦,也没有磨难,即使这些降临也会被变成欢乐,死亡对于你们这些人来说是生命的终点,可对于我们而言,它仅仅是一个开端,是一切变得美好的开局,是暴风雨之后的宁静,是安详的,是永恒的。我们的教义要求,哪怕是敌人,我们也要报以同情,它禁止任何谎言,把它你的灵魂从所有的愤怒桎梏中解放出来,并且最终赐予你源源不绝的幸福,遵照这样的教义去生活意味着什么呢?想一想吧。”

“我在奥斯特里亚努姆听过这个了。”维尼奇乌斯附和道。“我也见识到了你们的人是怎么对待我和基隆的。一想到这儿的时候,我就觉得自己还在做梦,不我应该相信我的眼睛和耳朵。不过对我说说别的吧,你幸福吗?”

“是的!”她坚定地回答。“和基督在一起,你不可能觉得不幸福。”

“你就不想回到彭波尼娅身边吗?”

“我打心眼儿里乐意,而且如果这是神的旨意,我会回去的。”

“所以我才说,回家去吧,我将对我的家宅保护神发誓我不会去找你的麻烦。”

她想了一会儿,最后说,“不。我不能回去,我深深地爱着他们,我不能将他们置于险境。恺撒不喜欢普劳提乌斯家族。倘若我回家了,他不久就会得知此事,你知道一条消息传遍罗马的速度有多么快。奴隶们互相打听一切已发生的事情,而恺撒会从他的奴隶那里听说这事儿,他对奥路斯和彭波尼娅的手段至少会是把我又一次从他们身边带走。”

“是,”维尼奇乌斯皱起了眉,“那倒是有可能。如果没有别的理由,他会那样做,以彰显他的意志。他确实已经把你忘得差不多了,他更偏向于认为受害的一方是我而不是他。但也许……嗯,若是他把你从奥路斯那里带走,然后把你交给我呢?那时我只要把你还给彭波尼娅就行了。”

这时,她的笑容愈发忧伤了。“维尼奇乌斯,难道你就真的想在帕拉丁宫里看到我吗?”她问他。

维尼奇乌斯咬紧牙关,太阳穴上隐隐作痛。“不,你是对的,是我把话说的像个傻瓜。”

忽然之间,他看见自己的世界里漆黑一片,一个名为丑恶的大坑在他面前张开了口。他是一位贵族,是一名军团司令官,是一个执掌大权的人,然而,罗马的所有权势都被一个绝无仅有的疯子攥在手里,这个人的喜怒哀乐,倒行逆施绝对无人可以加以预料。只有像类似这些基督徒的人才能不在他的阴影笼罩下生活,才能对他无所畏惧,他们做什么都不将他考虑在内。对他们来讲,这整个儿的一切,以及和生活在这个世界里随之相伴的心伤、痛苦和孤立没有什么意义,就连死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而其他的人,不管是最高贵的人,还是最卑贱的人,都以各种方式从精神上向帕拉丁宫的那个疯子跪伏了。

在他那个时代,所有让人恨之入骨和无孔不入的恐惧,让人完全无法逃避,让人备受屈辱的恐怖突然落在了维尼奇乌斯的面前。为了防止那只怪物再次想起吕基娅,把他的雷霆之怒发泄在他所爱的人身上,他不能将吕基娅带回奥路斯家。即使尼禄做完就忘了自己干了什么,伤害却已然发生。维尼奇乌斯相信,假如他和吕基娅结了婚,同样的事情也会发生在吕基娅和他自己以及别的人身上。他就像被惊雷击中似的,猛然想到,在这些情形之下,生活是无法忍受的,世界必须改变,并开始变成一个新的世界。要不然,生活就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他还抓住了一个事实,一个不久之前没能抓住的事实,即只有基督徒才能在这样的时代里过得幸福。最首要的一条是,他憎恨自己的错误把他和吕基娅的生活给搅得一团糟,糟得实在没有一个办法把事情扭回正轨。

悲痛就似一只捶中了他的拳头。“比起我的生活,你的生活里有更多的欢乐。”他说,“你知道这一点吗?在这个破屋子里头,在这些可怜人里,你有你的基督徒,而我却只有你,自从你失踪后,我就一直像一个饥肠辘辘,无家可归的乞丐,祈祷着结局。你对于我就意味着全世界。我寻找你是因为,没有了你我就活不下去。相信我,我再没有赴过宴会,并且很少休息,只有怀着找到你的希望,我才没有横剑自尽。可现在我却害怕死去,因为我会再也见不到你,我对你说的都是我所知道的最质朴的事实。我无法去想,没了你我怎么能活下去,能让我活下去的是找到你和再见到你的希望。”

“你记得我们在普劳提乌斯府里说过的话吗?”他的声音急切起来,但也充满了失落,“有一天你在沙地上画了一条鱼,而我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你记得我们是怎么扔球的吗?从那时起我就爱你胜过爱我的生命了。而你呢,也一样开始觉得我爱你。然后奥路斯过来用着凉和死亡来警告我们,而我们连开场白都还没有说完。在我们出府时,彭波尼娅对佩特罗尼乌斯说神是唯一的,是无所不能,普渡众生的,但是我从没有联想到你们的神就是基督。听着,倘若他把你赐给我,我就准备爱他,尽管他看起来像是个奴隶、异邦人和乞丐的神。”

“你坐在这里,在我的身边——”他的声音激昂起来——“然而你正在想着的却只有他,也想想我吧,否则我会开始恨他。你是我惟一崇拜的神明,我祝福你的父母和你出生的国土,我愿意吻你的双足,为你焚烧供品,为你奉上我的祈祷,在我看来,你比得上三个女神。你不明白,你也想象不出我有多么爱你。”

他的脸苍白而扭曲。他伸出手抹了抹湿漉漉的额头,他的性格不理解什么是对立,无论是爱还是怒,他都非常极端,他就像一个情绪失控的人那样说着话,他不再在乎他用了什么样的字眼,只是用能让人信服的真诚说着话。吕基娅能感觉到他的痛苦,他的渴望,他赤裸裸的欲望,以及曾经在他心中积聚起来的不受拘束的爱恋,现在这些爱恋以言语的形式喷涌出来。这些字眼令她觉得不庄重,但她的心却突然加快了跳动,在那件束身托尼下,她的呼吸突然急促进来,就仿佛她的身体盼望着挣脱托尼的束缚。她不由自主地对他的不幸感到同情。维尼奇乌斯对她的尊重和体贴使她感动,她觉得自己被热烈地倾慕与爱恋着,他还认识到了自己对这个危险和强势的罗马人所持有的影响力。他现在彻彻底底地归她所有。而且他放低了身段,低得超过像他那样的人所能允许的任何程度。正是他放低了傲慢无比的身段,正是这在深入真理之前的第一步令她无比地高兴。

她记得意气风发时的他,在普劳提乌斯家花园里的那个维尼奇乌斯英姿勃发,玉树临风,犹如一位异教的神祗,他那时对她倾诉爱情的威力和魅力,搅起了她梦幻般的感情,令她感受到重要而又烦心的思绪,那是她在稚童般纯真的那些日子里从未曾感觉到的。他记得这个人在帕拉丁宫里的亲吻,记得乌尔苏斯像从火里一样,把她从他的怀抱里拽出来。只有此刻,他那张傲慢自负的面孔才因为痛苦和崇敬而变得软化,苍白的额头下的那双眼睛带着乞求;他受了伤,他对爱情的希翼全都支离破碎,可他仍然爱着她。他的孤独,他放低的身段和他的爱慕之情使他从罗马人的宝座上走了下来。而这,吕基娅意识到,正是她在那些阴霾的日子里,想从维尼奇乌斯那里得到的;假使他以前可以像那样对她,她将会全心全意地爱他,而现在,这让她觉得他更加亲近了。

她知道,也许有那么一刻,他的爱会将她淹没,令她无所遁形,接着她又感受到了他不久之前刚刚有的相同感觉。一个坑突然在她的面前张开了大口,她勉勉强强地站在一道悬崖的边上,她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儿,难道这就是她离开彭波尼娅家的原因吗?难道这就是她要逃避的吗?这么长时间以来,她躲藏在最破的城区里,就是因为这个吗?这个维尼奇乌斯到底是什么人?一位世家子弟,一个战士,还是尼禄的一个宠臣?他曾参与尼禄所有的疯狂行径和糜烂生活——那次宴会就是她无法忘怀的明证。

她怎么能相信他?她的思想和感情进行着激烈的交锋,他不是和所有人一样,去异教徒的神庙参拜吗?他不是和所有人一样,供奉祭品吗?他不是和所有人一样,对着那些放荡成性,野兽一般的神祗俯首膜拜吗?也许他并不相信那些神,但在公开场合他毕竟还是对他们恭敬有加。他说他爱她,或许他确实是爱她的,然而他一直以来都在追捕她,要把她变为他的奴隶,使她成为他的情妇,将她拖进那个万恶的,降低人的品格的世界里,那个豪奢、挥霍、邪恶、淫秽和放纵的世界,挑拨神的怒火,换来报应,他似乎变了个人,变得不太一样了。她刚刚不也听他说了吗?若她神比想维尼奇乌斯还要多,他会憎恨基督。在吕基娅看来,似乎是除了对基督的爱之外,对任何人的爱都是对基督和基督教义所犯的罪。当她意识到这样矛盾的感情竟能深深扎根于她的灵魂时,她开始对未来感到害怕,开始被自身欲望的撩拔搅得不知所措。

就在这个内心混乱的时刻,格劳库斯走进屋来给那个病人更衣问诊。恼怒和不耐的神色从维尼奇乌斯的脸上一闪即逝。他讨厌在他与吕基娅的谈话中横生出的这个枝节。因而,他在回答格劳库斯的问题时没有好声气儿。但是他很快意识到,吕基娅可能会看穿他,失去曾经也许抱有的任何幻想,即幻想在经过奥斯特里亚努姆听道的驯化后,他残暴,鲁莽的性子得到改变。是的,他现在不同了,他们两个人都看出了这一点,不过这样的不同只达到了影响吕基娅的程度。除了那种孤独的感觉外,维尼奇乌斯仍旧秉性未改。吕基娅知道,维尼奇乌斯的心脏还像以前那样跳着严酷、自私、掠夺成性的节奏,他永远会是一个罗马人。与那只哺乳了罗慕路斯和雷穆斯的母狼一样,是一只凶猛的野兽。他还不能领会基督温柔教义的全部内涵,正如他还不能领会普通的人类感激之情。

她离开了,内心充满了不安和躁动。她每日在祈祷词里奉献给神的那颗心如同泪珠般明澈纯净,可是现在,这样的纯净蒙上了阴云,混合了杂质。一只有毒的虫子悄悄钻进了那只花朵,在那儿嗡嗡地叫着。睡眠没有带来安歇,两个没有合眼的夜晚之后她疲惫不已,陷入了噩梦之中。她在奥斯特里亚努姆。尼禄驾着一辆扎满了玫瑰花的赛车在人群中横冲直撞,他的身后奔过来一大群纵情声色的朝庭大臣,喋喋不休的希伯莱祭司,半裸的舞女和角斗士。维尼奇乌斯将她抓到怀里,把她紧紧地搂在胸口,低声说道:“跟我们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