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从那时起,她便不那么经常地去公共休息室了,也很少走近他的小床。但这并没有帮助她平静心情或者驱除恐惧。不管走到哪里,她都可以察觉到维尼奇乌斯在眼巴巴地看着她。她看出他把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当成了施恩,几乎就像赐福一样;她看出他受着折磨,但却不敢抱怨,就怕她受了惊,或者看低他;她看到他在乎的只有她的幸福与安康。

而这带来了悔恨。她可怜他,对他感到抱歉。她越试图离他远远的,就越是对以各种方式所导致的痛苦感到不安,而这样的怜悯和内疚就越是拉近了他之于她的亲近感。吕基娅不再心平气和,她和自己争辩着,她对自己说,她应该一直和他在一起,一是因为神希望她以善报恶,然后通过聊天和解说带领维尼奇乌斯理解教义。她的良心则马上指出,她在自欺欺人;正是爱情的魔力才让维尼奇乌斯将她如此强有力地拉近。

她心烦意乱,她内心的矛盾一日比一日沉重,她感到自己被缚住了手脚,越挣扎就被绑得越紧。她无法逃脱、挣脱,她不得不对自己承认,与他见面对她来说变得一天比一天重要,每一次听到他的声音,她都感受到新一轮的快乐,她用尽全部意志力才能抑制住真正的渴望,才能不整天坐在他的小床边。她每一次靠近他,维尼奇乌斯都满脸欣喜的样子,而这令她非常高兴。有一天,她在维尼奇乌斯的眼眶中看到了眼泪,这是之前从来没有过的。她想将这些泪水吻干。她感到惶恐,内心充满自卑和自责,哭了一整夜。

就仿佛发过誓要忍耐一切似的,维尼奇乌斯对她耐心以待。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他的双瞳里闪烁着愤怒、鄙视或者不耐烦,他就迅速将它们压制下去,然后忐忑不安地瞧着吕基娅,仿若想对她道歉的样子。

这比什么都令吕基娅感动,从没有人这么全心全意地爱着她。一想到这里,她就觉得既内疚又愉悦,她留意他的一切,以对他的爱来回报他。维尼奇乌斯确实每天都在改变,不管他对此是否知道。与格劳库斯说话时,他的态度少了一些傲慢。令他惊奇的是,有时候他会想到,和对他照顾有加的那个年迈的异邦人玛丽娅一样,和总是埋着头祈祷的克里斯普斯一样,这个可怜的奴隶医生是一个人,这是一个令人惊愕的想法,但毕竟他有了这个想法。

他开始喜欢乌尔苏斯了,他们一天到晚地聊天,维尼奇乌斯听不够关于吕基娅的一切,而那个大汉则有说不完的话。而且,由于呆在这个伤员床边,做着各种需要做的护理任务,乌尔苏斯也开始有点喜欢他了。维尼奇乌斯一直把吕基娅当作是来自另一个阶层的人,一个特别的人,一个与其他任何人没有关联的人,一个比她周围每个人地位都优越的人,但是现在,他开始看向普通人,似乎也把普通人当成人类来看待,用微微不同的眼光去看他们。他们不是他鞋底的灰尘和污迹。他们不再因为贫穷而不受注意。他们无足轻重的生命并不能使他们自动沦落为低人类一等的流浪狗和寄生虫。他能够实实在在地感觉到他对他们产生了兴趣,这本身就很奇特。他们向他表现出各种性情和人性,这些性情和人性他从来想象不到会在他那类人身上具备。

他唯一不能忍受的人是纳扎里乌斯。这个男孩竟然胆子大得爱上了吕基娅。他强迫自己对他保持风度,能保持多久就保持多久。可是有一天,当这个男孩用自己挣的钱从市场上给吕基娅买来一对鹌鹑的时候,大堤决口了。维尼奇乌斯向祖辈的愤怒天性屈服了——对他高傲的奎里特斯祖先们来说,异邦人与虫豸无异——他的愤怒公然暴发了。听到吕基娅说谢谢时,他的脸色变得煞白。

“你怎么可以容忍他送东西给你?”等那个男孩出去给那对鸟儿找水喝的时候,他喝问道,“他是个异邦人,你不知道希腊人是用狗来指代犹太人的吗?”

“我不知道希腊人怎么看别人。”她回应道,“也不想知道他们怎么称呼犹太人,不过我知道纳扎里乌斯是我的基督教兄弟。”

他看到她的眼中涌起一层责备。他生气地咬着牙齿,由于他的发火,他们两人的幻觉破碎了,他将他的罗马人本性压抑了那么久,以至于她开始将这一点遗忘。而他也开始对他的罗马人质疑,退离它黑暗的那一面。他咬紧牙关,阻止自己说出他会将那样的兄弟鞭笞至死,或者将他戴上镣铐送到西西里葡萄园。

不过,他连这生来就有的愤怒也控制住了。“原谅我。”他对她说。“对我而言,你永远是一位国王的女儿,是奥路斯与彭波尼娅的养女。”

他将自己与生俱来的信念克服得非常彻底,等那个男孩回来的时候,他向他许诺,一旦自己回到家以后,就从城里宅子的花园里找一对孔雀或者火烈鸟给他。

吕基娅看得出这些挣扎,并且理解他为战胜自己付出了多少努力。每一次他取得这样的胜利,她的心就更向他贴近一分。不过,对纳扎里乌斯的这一次,他付出的努力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多。维尼奇乌斯能被那个男孩的无礼行为惹得大为光火,可他不会觉得嫉妒。对他来说,玛丽娅的儿子就和一条狗没什么两样。再者,他是个小孩,他的爱,纵然纳扎里乌斯真意识到了这份爱,也是由崇拜与孩童般的迷恋组合而成。

在向这些人顶礼膜拜的信仰及其教派,在向以基督为名的信仰及其教派投城方面,这个年轻的军团司令官斗争得更长久,也更为艰苦。这场斗争一直很激烈,因为他是孤身作战,他只能在内心进行默默的斗争。从另一方面来说,这是吕基娅的信仰,所以他随时准备着二话不说地接受它。此外,他的身体恢复得越好,他就对奥斯特里亚努姆那一夜之后发生的一长串惊异事件记得越清楚,就对从那时起进入他脑海里的,所有让人吃惊的概念和想法记得越清楚。而且,这样的信仰将人的精神改造得如此彻底和深刻,他对这超人般的力量感到震惊。他意识到,以前从来没有像这样的信仰出现在这个世上,它比他以为的还要伟大。他开始想,如果它成为各个地方所有人的法律,给全人类注入了爱和宽恕,那么就会有一个新的时代曙光初现,与最久远的古代,与朱庇特成为神界主宰之前,由萨杜恩统治的漫长时期相媲美。

他对基督的神性出身并没有怀疑,希腊和罗马众神在各地留下他们半神半人身份的后裔。对于复活之说或者基督徒们津津乐道的其他奇迹,他也没有发出疑问。他曾听到一个亲眼见证者的述说,这个人显而易见的诚实品格,以及这个人对谎言的厌恶使他丝毫不会受到任何怀疑。再者,文明的罗马人的怀疑论允许对神有所疑虑,但对奇迹则不然,奇迹是人类和众神生活中的一部分。

这一切组成了一个他解不出的谜题,因为凡事都有两面。整个基督教挑战了自然法则,推倒了已经建立的秩序。显而易见,它在宇宙的运行中不可能得到实现。它在理论上又是那么疯狂,任何一个异邦的宗教放在它旁边都显得合情合理。罗马人和世界上的许多人都可能是堕落的、邪恶的,这一点维尼奇乌斯和其他人一样接受,但是管理生命的秩序却是妥善有度的,只要治理帝国的恺撒是一个高尚和理智的人,或者只要元老院成员由像特拉塞亚那样的斯多葛派人士构成,而非由腐化的浪荡汉和马屁精构成,人们又能有什么可多要求的?他认为,罗马的和平造就和维系了所有的文明,罗马的统治对每一个人,无论是征服者还是被征服者都是好的,社会分配是公正公平的。而同时,就他的理解,这个教义会推倒世上之物的秩序,颠覆统治和权威,让所有的人变得平等。

但是,比如说,它对罗马的存在和霸权会产生什么影响呢?罗马人会终止他们的统治吗?会放弃他们的帝国命运吗?会接受被征服的贱民成为和他们平等的人类吗?贵族们的思想不会接受。它与他所知的一切或者他想象到的一切截然不同。它根除了他所有的价值观念,剥夺了他的遗产和他的思考方式,颠覆了他对生命和对这个世界所相信的一切。若是他变成了一个基督徒,他看不出他将如何能得以生存。他的整个内心都在抗拒接受这个新的宗教,这个他一方面尊敬而另一方面惧怕的宗教。最后,确认了它是挡在他和吕基娅之间的全部障碍后,他开始憎恨它。

与此同时,他知道,这个新信仰赋予了吕基娅难以描述的新的美貌,赋予了她秀外慧中的气质,打开了他对她尊重和敬重之心,于他的肉体欲望上添加了虔诚之念,将她变为一个在他的眼中位于一切之上的特殊存在。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想去爱基督,因为他知道,有一天他将必须做出选择,他不是跳进这片海里就是跳进另一片海里。眼下选择哪一个对他来说无关紧要,但是他已经知道他再也不能保持中立或者置身事外,此时,他在这两个方向相反的潮水间飘浮,被两道相互撞击和对立的海浪推挤。他徘徊不定,无法做出抉择,他质疑自己的判断,否定自己的想法,不相信自己的感觉,但因为基督是吕基娅的神,所以,虽然无法理解这位神祗,他还是从头至尾地尽力表示出自己对这位神祗的默默敬意。

她看见他的身上发生了什么,看见他怎样和自己进行抵抗和斗争,看见他的罗马人的傲慢性格如何与基督教义交锋,她的心都几乎碎了。因为它对他是一个难以逾越的障碍,但她也被他自愿尝试的心意打动,她感激他对基督表现出来的默默敬意。

她想到了奥路斯和彭波尼娅,想到了彭波尼娅唯一的伤心事:彭波尼娅对她和奥路斯百年之后永远不能呆在一起而感到悲痛。她对彭波尼娅的伤心事和她常常落泪有了一些了解。她也找到了一个她将永生永世失去的亲爱之人。她一度自己欺骗自己,想着他也许会对基督敞开心扉,拥抱他的真理,但她也知道这是一个幻象。截止目前,她对他是知之甚深了,把维尼奇乌斯当作基督徒是一个不可能的想法,这两种形象在她的想象中不可能同时并存,如果,在聪慧优秀的彭波尼娅的影响下,有思想、有知识的奥路斯都不能成为一个基督徒,那么维尼奇乌斯又怎么会呢?他没有希望。他永远不会知道救赎,这是她唯一看得到的结局,她对他的怜悯使他显得更加可亲了。

想到这儿,她吓了一跳,这份回响着命定论的严酷、不可抗诉的裁决并没有像原本应该的那样,她没有被从他身边驱离,他也没有在她的眼中被丑化。正相反,她惊慌地注意到,她感觉到她对他更加同情了。不管发生了什么,她都想接近他。她对他谈及他永恒的黑暗。她仅试过那么一次。她坐在他的身边,告诉他,除了基督教教义外,再也没有别的生命。他用那只完好无损的胳膊将自己支起来,把自己的脑袋抵在她的双膝上,说道,“你就是生命!”

忽然之间,她不能呼吸。她迷失了方向。一阵陌生的,奇妙的颤栗传遍她的全身。她用双手捂住维尼奇乌斯的两鬓,想把他扶起来,可这个动作使她向他俯下了身,她的双唇触到了他的头发。他们一时间保持着那样的状态,就好像凝固在了珍惜的一刻,锁定在他们共同的对对方的迷恋挣扎中,沉浸在他们的爱情中。

她挣脱开来跑走了。她的血液仿佛在燃烧,她的各种感觉绕成了一团。然而这正是俗话所说的让杯满溢出的那一滴水,维尼奇乌斯不知道,为了这一刻的幸福,他将付出不知何时才能停止的代价。而吕基娅则立刻明白过来,她才是需要帮助的那个人。她茫然无措,被各种相互矛盾的感觉撕扯。她突然落下了眼泪。那个晚上,她无法入眠,鄙视自己的软弱,她虽然祈祷着,但却以为她的祈祷不会被听见,以为自己卑劣不堪,不配乞求基督的宽恕。她早早地悄声离开他的小隔间,找到克里斯普斯,并把他带到小花园里枝蔓枯萎的棚架下,向他倾诉她的烦恼,请求他让她离开。她对克里斯普斯说,她无法再相信自己。她无法继续否认她对维尼奇乌斯的爱。她做不到和他一起呆在玛丽娅的房子里,一起呼吸相同的空气。

克里斯普斯惊诧万分。他是一位有着决断力的老人,有着狂烈的宗教热情。他看得出吕基娅为什么必须要离开这栋房子,然而,除了精神上的爱外,他认为所有的爱都是渎神的,他不能原谅她在肉欲上的堕落。他被骇住了,自她逃跑之后,他就一直照应她,对她在信仰上的坚持给予肯定,并且把她当成准备奉献给神的纯洁无瑕的供品,他开始爱她。他把她看成是一朵从基督的深厚土壤上破土而出白色百合,不受任何尘俗世事污染的,纯洁无暇。他不能理解她怎么会在心中找得出一块地方留给低贱的爱情。他想把她像一件珠宝似的献给基督,就像一件由他克里斯普斯亲手打造,与神的荣光相匹配的珍宝。失望之情让他的表情只剩下了震惊和苦涩。

“去乞求神宽恕你的罪孽吧。”他呻吟道。“在魔鬼支配了你,完成对你的毁灭和让你不承认救世主之前,去乞求宽恕吧!神为了你死在十字架上,用他的血赎回你的灵魂,可是你的灵魂却更喜欢一个觊觎你肉体的男人的爱,神的奇迹将你从他手里拯救出来,可是你却接近那个黑暗之子,用欲望来腐蚀自己。他是什么人?是反基督之人的朋友和仆人,是尼禄在堕落与罪恶上的合伙人,除了那个臭烘烘的所多玛的居住地,那个神的正义怒火总有一天会将其烧为灰烬的地方,你还指望着他把你引向何处?我告诉你,你最好死了,也不要让那条蛇爬到你的胸口上,我宁可让这栋房子的墙壁塌落到你头上,也不让那只黏糊糊的野兽用它的毒液将你侵害。”

接着,他没完没了地大声叫骂,他被自己狂热的虔诚夺去了心志——他不仅仅对那个姑娘有怒火,还对所有之于人类自然而然的一切本能感到厌恶,他憎恨人性,并且充满了对软弱女人们的极度鄙视。提及女人,他似乎是要说,你总会发现夏娃,发现罪恶的源头。于他而言,那个姑娘没有被用任何方式碰触过,以及她曾经极力躲避那样的爱情,她带着谦卑、追恨和忏悔承认了这份爱情,这些都没有任何意义。克里斯普斯把她看作一个堕入凡间的天使;他想把她高高举至宗教热忱的最高峰,举到只有对基督的爱存在的那个信仰的高度,可她竟然爱上了一个达官贵人!只要一想这种事,他的血就发冷,更不要提这场剧变和这份失望了。不!他不能对此宽恕!决不!他自己的话炙烤着他的双唇,这些话恐怖得就好像灼热的火炭,要烧干他的嘴,在他的嘴上燎起水泡。他挣扎了一会儿,吐出这些话,他在那个吓坏了的年轻姑娘面前挥动着瘦骨嶙峋的拳头。吕基娅知道她应该受到一些责备,但她却不知道是这样的责备。她以为离开玛丽娅的家将会是她对抗诱惑的一场胜利,进而减轻她的罪孽。然而克里斯普斯却把她贬为他眼中的尘土;他贬低与她有关的一切,使她感觉自己比自己能想象得到的任何东西都要无耻。自她逃离帕拉丁宫后,这位年迈的长老就像一个父亲似地对待她,她怀着得到同情和建议的期待来到他这里,可是他非但没有帮助她,稳固她的决心,反而是来毁灭她。

“让神带走我对你的痛苦和失望。”他继续说道,无情到了最后一刻,“让他对你进行审判,你已经选择令救世主失望!你已经让自己陷入了泥沼之中,泥沼里面的恶臭已经污染了你的灵魂。你本可以把你的灵魂当成一只洁净的器皿,一只珍贵的水杯,把它献给基督,说‘收下它吧,主,用你的恩赐将它填满’,可是你却宁愿把它交给魔鬼。愿神宽恕你,可怜你,发一点慈悲。但是我……只要你和毒蛇同流合污……我这个把你选中为……少数几个被选中的——”

此刻,他的话嘎然而止,他瞥见有两个人往棚架这边走来。透过枯死的葡萄藤和常春藤的藤蔓,他认出其中一个是那位使徒彼得。另外一个人的脸有部分被山羊毛披风——一种叙利亚山地居民、水手和士兵穿戴的装束——遮住了。起初,克里斯普斯把他认作了基隆。

听到他悲诉出来的只言片语,他们走进棚架,并且坐到一张石凳上听着。石凳上,彼得那位驼了背的同伴把披风脱掉,露出了瘦削的、苍老的像一只乌龟一样刻满智慧的面孔,露出了一颗坑坑洼洼的光秃秃的脑袋,露出了几撮顽固的,牢牢地贴在他双鬓上的白色卷发,露出了一双水肿并且眼袋外圈发红的眼睛,以及鼻尖勾起的一架鼻梁。丑得足以称之为怪异的他却仿若热忱如火,克里斯普斯认出他就是塔尔苏斯的保罗。吕基娅扑通跪倒在彼得身前,把她那颗小脑袋瓜静静地抵在他的外袍褶皱上。

“愿你们的灵魂得到安宁。”彼得对他们说。他注意到那个姑娘的痛苦。“这儿发生了什么事?”

那位严苛的年迈长老立刻把整件事和盘托出,而吕基娅则万分绝望地握着使徒的双脚,就仿佛他是她所能希望找到的唯一庇护。克里斯普斯啊啊叫着,他愤怒地浑身颤栗,他对吕基娅曾经抱着那么大的希望,他想把她作为一滴纯净的没有流出眼眶的泪珠那般,把她敬献给基督,但是她却用尘世的爱情玷污了自己。为了一个沉迷于罗马世界全部恶行,残忍,荒淫的浪子。使徒静静地听他讲完,将他干皱的老手抚上那个姑娘低垂的脑袋上,然后抬起自己那双哀伤的眼睛,看向浑身颤抖的老牧师。

“你难道没有听过,克里斯普斯,”他问道,“在卡纳的婚宴上,我们敬爱的主对男女之间的爱赐予祝福吗?”

克里斯普斯摇晃的双臂垂落下来,无力地悬在身体两侧,同时,他两眼震惊地瞪向使徒。

“你是不是假设,克里斯普斯,”在沉默了一会儿后,彼得接着说道,“基督会背弃这个温柔的孩子,这个像田野上的百合花一般鲜嫩和纯洁的这个孩子?那个让抹大拉的马利亚亲吻他的双脚的他?那个宽恕了妓女的他?”

吕基娅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她抹着眼泪,把使徒那双磨损的双脚握得更紧了,因为放松而虚弱无力,她因向他求助没有一无所得而放松。他弯下腰,将她那张泪光闪闪,泪痕满面的脸捧着朝向自己。

“只要你爱的那个男人无视真理,”他对她讲,“你就应该避开他,不要让你自己失足犯错,但是为他祈祷吧,爱不是罪,你做了你所能的一切来躲避诱惑,这个事实只会为你的品德增添光彩。接下来我要告诉你,我的孩子,不要哭泣,不要折磨你自己,因为救世主在你身上的恩惠并没有被取走,你的祈祷会被听见,欢乐的日子即将到来。”

他把两只手都按在她的发丝上,他抬起眼,默默地为她祈祷,这时,他的脸上似乎闪耀着一股天堂般的温柔和善意。

克里斯普斯偃旗息鼓。“我犯下与慈悲相悖的罪。”他的语气谦卑而忏悔。“我以为她通过向世俗爱情屈服的方式否定了基督……”

“我否定了他三次。”彼得插口说,“然而他还是宽恕了我,并让我做了他的牧羊人。”

“……因为维尼奇乌斯是一个朝庭大臣,”谦卑的元老说,试图让自己显得处事公正,“是罗马世界里的一个主子——”

“基督曾感动过比维尼奇乌斯更坚硬的心。”彼得说。

“我就是活生生的证人。”矮小丑陋的塔尔苏斯的保罗平静地补充道,他指的是他自己。“在铲除和破坏他的教义之光方面,没有人比我做的更过分,我是他的子民的判决者和行刑人,是我让司提反受石刑而死。但是我们的主却选了我在凡间传播他的语言,正如我在犹大,在希腊,在各个岛屿,在罗马以及我上次被关押起来的时候做的那样。而既然彼得召唤了我,我再次来到这里,在基督的面前低下我这颗高傲的头颅,将他的真理之种播撒在这块贫瘠坚硬的土壤上,它也许荒瘠和寸草不生,但是他会使它变得肥沃,使它永远长满鲜花。”

他站起来,转身欲走,克里斯普斯看到了这个弓腰驼背的小个子男人的真正形象,一个震动了世界,拥有所有土地,拥有那些土地上所有人的心和灵魂的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