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与此同时,在安提乌姆,在和其他伴驾随行的达官贵人们竞争,争夺恺撒的笑容和欢心的对决中,佩特罗尼乌斯几乎每一天都得到了胜利。提盖里努斯的影响力丧失殆尽。冷酷残忍和精于算计的他只有在罗马才能使自己变得不可或缺,在罗马,他要做的无非是处理看似危险的人物或是抢劫他们的财产,要么就是玩弄权术,举办奢华程度和庸俗程度超乎想象的公共演出,再不就是满足尼禄的种种兽欲。

可是,在安提乌姆,在这个古典的门廊和宫殿倒映在平坦如镜的蔚蓝色海面上的地方,恺撒过着的是希腊式的艺术生活。诗歌朗诵和讨论诗歌的形式和节奏是他的日常事务。希腊品位和希腊精神提供给世间的一切,即音乐、戏剧、文学,这些吸引了朝臣们从早到晚的精力,可提盖里努斯对这些却一窃不通。诙谐风趣,温文儒雅,心思敏锐和能言善辩的佩特罗尼乌斯比提盖里努斯和其他臣工们知识渊博得多,风度优雅得多,有着明显的优势。恺撒倚仗佩特罗尼乌斯的侍奉,看重佩特罗尼乌斯的意见,并就自己的创作向他请教,而且他还显示出了比以往更为积极的友谊。似乎每一个人都开始认为他对恺撒的掌控现在已经牢不可破,而总是随着恺撒的心情和好恶变化的友谊终于稳定下来了,并且有可能保持一定年头。就连那些曾经对精益求精的伊比鸠鲁派不怎么在乎的人现在也巴结他,急匆匆地向他示好。他们中的一些人私下里甚至对势头转向佩特罗尼乌斯暗暗高兴,诚然,他看穿了他们的所有谄媚是好,知道他们的虚伪笑容不值几个钱,他自己也对他的突然得势抱以怀疑的一笑。然而他的懒惰和他的教养都让他无法去追究以前的敌人和诽谤者,他也没有用他的权势去破坏或者毁灭任何一个人,他甚至有过一些可以扳倒提盖里努斯的机会,但是他更倾向于愚弄他,暴露他的无知和粗鲁。

六个星期过去了,没有一道死刑令发出。回到罗马后,元老院的呼吸更轻松了些。关于恺撒及其宠臣在消遣娱乐时做过的各种令人难以置信的雅事,种种惊人的传奇传遍了罗马和安提乌姆。大家更愿意拥有一个痴迷于艺术的恺撒,而不是在提盖里努斯的指引下残忍暴虐的那个恺撒。提盖里努斯自己也忧虑重重,几乎失去理智,实际上已准备好承认落了下风。因为恺撒不停地说,罗马只有两个真正的希腊人,他的朝堂和帝国中只有两个伟大的灵魂互相理解,那就是他本人和佩特罗尼乌斯。

佩特罗尼乌斯令人叹为观止的圆滑和机敏使所有人确信,他对恺撒的影响力会超越其他任何人,比其他任何人的影响力都持久。没有人想象得出少了他,尼禄将如何行事,尼禄可以与他讨论诗歌、音乐和赛车,或者通过对佩特罗尼乌斯的察言观色,他可以判断出自己的创造力成效如何。与此同时,佩特罗尼乌斯似乎并不在意他与尼禄相处的好坏,也不认为他的新地位有什么重要的。他一如既往地健忘,记性不好,精力不济,懒惰,冷漠,怀疑和言语诙谐。有时候,他仿若在嘲笑整个朝庭,嘲笑恺撒,嘲笑他自己以及芸芸众生。偶尔他还敢当面批评尼禄,但就在惊骇万分的听众们认为他做得太过分,认为他在给自己写暮志铭,亦或在自掘坟墓时,他给自己的批评包裹上一层机巧的奉承词藻,改侮辱为恭维,变绝谷为佳境。在维尼奇乌斯从他的罗马之行回到安提乌姆七天之后,尼禄在小圈子内朗读了他的《特洛伊亚特》中几个片段,当室内回响着欢呼和惊叹声时,他和平常一样,将询问的目光投向了佩特罗尼乌斯。

“描写平庸无奇。”佩特罗尼乌斯说道,将文采给否决了。“只适用于一般的大火。”

屋内的每一个人都惶恐万状,每个人都被夺去了呼吸,因为自尼禄幼年开始,便没有一个人用那样的口吻,或者凭借那样的因由去指责尼禄。提盖里努斯的脸上显出狰狞的喜悦神色,而维尼奇乌斯的面孔则苍白如纸。他认定佩特罗尼乌斯必然是喝醉了,尽管佩特罗尼乌斯从不饮酒过量。

“真的吗?”尼禄嗓音甜美地问,通常这是表示致命危险的信号,尼禄发出掩饰不住虚荣心受挫的颤音。“是什么让你觉得那么差劲?”

“不要相信他们的评价。”听到佩特罗尼乌斯撩拔尼禄的火气,旁观者们都惊呆了。“他们对写作技能一无所知,对文学天才的理解也就更少了。你问为什么那么差劲?好吧,告诉你吧:不是差劲,如果写出这首诗的是维吉尔,奥维德,或者哪怕是荷马的话!但是出自你手?你没有写得这么马马虎虎,暴殄天物的权利。你太精于此道了。你描述的风景烧得还不够旺;你的火焰还没有灼热到让人信服。不要关注卢坎的溜须拍马;如果那些是他写的诗行,我倒要称他为天才。但是你?你的伟大远胜于此。如果有人如你这般得到众神眷顾,我们便有了期盼完美无缺的权利。可是你却太懒了,你没有全力以赴,你宁愿早饭后打个瞌睡也不愿认真对待工作,你有能力创造出世代流传的最伟大的杰作,一件世人从未见过的杰作。我这么直白地告诉你,就是想让你写出比最好的作品还要好的作品,因为你做得到!”

他说的似乎毫不在意,既语带责备又俏皮活泼,可尼禄的眼睛却因喜悦而显得朦胧。

“众神的确给了我些许天分。”最后,他低声喃语道。“但是他们给了比天分更为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一个真正的裁判,一个真正的鉴赏家,一个除了真话,什么也不说的朋友。”

他把胖鼓鼓,长满着朱红色毫毛的拳头伸向一座金烛台,那是他上次去德尔斐神庙时偷来的,但是在他把草纸卷轴点着之前,佩特罗尼乌斯却把诗稿从他的指缝里拽了出来。

“不,不!”他说。“即使是你的天赋产出像这样没什么价值的东西,那也属于全人类,让我来为你保管它。”

“那样的话,”尼禄站起来,双臂抱住这个机灵的品位与美的裁判官,“就让我把稿子放到一个我亲自设计的专用书匣里送给你。”

他琢磨了一会儿佩特罗尼乌斯的评价,然后点头说道:“是的,你说得当然非常正确。我的特洛伊大火烧得还不够旺。我的火还不够灼热。我原以为能与荷马平分秋色,然而我本应做得更好。在对自己的评估上,我总是放不开胆量。你打开了我的眼界,佩特罗尼乌斯。但是你知道这次的麻烦在哪里吗?当一个雕塑家想凿刻一尊神像时,他会寻找一个模特,而我必须有一个模特。我从来没有见过一座被大火摧毁的城市,而这正是为何我的描写缺乏真实感的原因。”

“我正要补充这一点,”佩特罗尼乌斯又吐出一句奉承话,流露出尼禄体会不到的讽刺。“你一定是一个真正伟大的艺术家,懂得模特有多么重要。”

不过尼禄却陷入了沉思,脑中折腾着别的想法。

“你还得再告诉我另外一件事,佩特罗尼乌斯。”他仿佛不很确定能得到什么样的答案。“你对特洛伊毁灭有没有过惋惜?”

“我?惋惜?不,以维纳斯的瘸腿丈夫起誓,一点儿也不!特洛伊被烧是因为普罗米修斯从天神们那里盗取了火种,是因为希腊人决定讨伐普里阿摩斯。如果没有那一场火,埃斯库罗斯就不可能写成《普罗米修斯》;如果没有战争,荷马就不可能写成《伊利亚特》。比起保留某个偏远小城,我觉得还不如把《普罗米修斯》和《伊利亚特》保留下来,那座小城可能又无趣又肮脏,要是放到今天,某个倒霉的地方官还可能会无所事事地呆在那里,因为和当地的裁判庭发生口角,让你浪费时间去处置。”

“那也是我们经过清晰和缜密的思考后得出的想法。”恺撒叹着气,点了点头。“为了诗歌和艺术,再大的牺牲也不为过。希腊人是多么幸运啊,他们可以为荷马的《伊利亚特》提供素材。普里阿摩斯可以真真切切地看到吞灭了他的城池的大火,那可真棒。可是我却连一个镇子着火都没有见过。”

那句话之后没有人知道该说什么,直到提盖里努斯打破了沉默。

“正如我曾向你进言,恺撒,”提盖里努斯快速提醒他,“只要你发话,我就会把安提乌姆给烧了。或者更进一步,若是你不忍心看到到这些宫殿和庄园落得这个下场,我会烧掉在奥斯蒂亚的船队。或者,我会在阿尔班山的山脚下搭起一座木头城镇,你可以亲自往里面扔火把!那可合你的意?”

尼禄却只是鄙夷地瞥了他一眼。“你想让我看一些烧着了的木架子吗?”他喝道。“你的脑子子里的创新思想已经丢了个一干二净,提盖里努斯,而且,假如你认为一个真实的祭品,我是指一座真实的城市,不足以匹配我的天赋,那么,显然你是看轻了我的天赋和我的《特洛伊亚特》”。

提盖里努斯张口结舌,惊骇不已,说不出话来,这时,尼禄耸了耸肩,换了个话题。

“夏天来了。”他疲倦地说着,嗅了嗅清新的海洋空气。“该死的罗马一定已经臭气熏天了……可是我却必须回到那里举行竞技比赛。”

“恺撒。”提盖里努斯突然上前一步,眼神锐利,闪闪发光。“在你遣退其他人之后将我留下片刻。”

一个小时后,在和佩特罗尼乌斯从恺撒的庄园回府的路上,维尼奇乌斯坦承,由于佩特罗尼乌斯对尼禄的特洛伊史诗的批评,他刚才有多么惊慌。

“刚才真是虚惊一场,我的朋友。”他说。

“为什么这么说?”

“我以为你醉得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正在割自己的喉咙。记住,在戏弄恺撒的时候,你是在和死亡嬉戏。”

“那是我的竞技场。”佩特罗尼乌斯耸了耸肩,毫不在意。“想到我就是角斗场上最棒的角斗士,我就觉得开心。瞧瞧一切是怎么收尾的吧。就是在那么一个晚上,我的影响力再一次一飞冲天。他会把他的诗搞放在书匣里送给我,我可以拿任何东西跟你打赌,书匣有多贵重,那首诗就有有多么粗俗。我会让我的医生把通便剂放到书匣里面。不过我耍那个小把戏另有原因。瞧瞧效果多好,提盖里努斯会上赶着来模仿我。我可以想象他绞尽脑汁时的情形。那就好像一头熊想在高空绳索上行走。我会笑得像德谟克利特发现了原子。如果真的花点脑筋,我大概可以毁了提盖里努斯。然后我会让自己取代他禁卫军长官的职位,牢牢地控制住红铜胡子本人,但是我忍受不了麻烦。我宁愿了结我所拥有的生命,了结的也包括恺撒的诗歌创作。”

“你真是了不起!”维尼奇乌斯佩服地大笑。“想象一下吧,竟可以把严厉的批评拧成恭维。但是他的诗真的那么糟糕吗?我打一开始就不明白。”

“不比其他的诗更糟糕。卢坎用一根手指也可以写出更好的诗来。不过铜胡子也有点真材实料。首先,最紧要的,是他对诗歌和音乐的真切喜爱。两天后我们会和他一起聆听他献给阿弗洛狄忒的颂歌,他会在今天或者明天完成这首诗。那会是一个小范围内的音乐会。只有你,我,图里乌斯•塞内奇奥,还有小涅尔瓦。至于他的诗,好吧,还没有像维特里乌斯在饱餐之后用来催吐的火烈鸟羽毛一样,真的达到可以用它们来催吐的效果。有的诗很有气势,关于赫卡珀的那几行确实相当感人。写道她抱怨生产时的痛苦时,尼禄寻找到了恰当的表达,也许是因为他每写一句对话都感觉痛苦吧。有时候我真可怜他,以波吕克斯之名发誓!他真是一个复杂的混合体。卡里古拉是彻头彻尾的疯狂,但就算是他也没有尼禄这么变态。”

“谁能知道红铜胡子的疯狂会把我们带往何处呢?”维尼奇乌斯摇了摇头。

“关键就在于没有人知道也许以后还会发生一些事情,让距今数百年之后的人们想到时仍然会被震撼到。但那正是使得我们与尼禄相伴的生活有趣的地方。那正是令我着迷的地方。尽管有时候我感觉和沙漠中的朱庇特神一样无聊,我还是觉得若是与其他的恺撒在一起,我会更加百倍地无聊。你的朱迪亚人保罗有着不错的口才,我甘拜下风,而如果他是传播他的新教教义的使者,那么,我们的神就不得不对其严正以待,以免他们将来被束之高阁。确确实实,如果有一个基督徒的恺撒,我们全都会觉得更安全些。不过你的塔尔苏斯预言家没有打动我。他不知道对生活下赌注是有赢有输的。如果你不赌,你不会输,但是你也不会赢。刀锋上的生活有它独特的魅力,那样的生活不需要可有可无的点缀。我曾结识过一些自愿做角斗士的年轻贵族,按照你的说法,我拿我自己的生命做竞技,而我那么做是因为我享受竞技的乐趣。而你的基督美德,从另一方面说,有朝一日会比塞涅卡的一篇文章还要让我厌烦,那正是保罗之所以在我身上浪费了他的辩才的原因。他应该理解我这种类型的人永远不会接纳他的传道。”

“而另一方面,你,”他微微一笑,说道,“是不同的。以你的性格,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你像憎恶瘟疫一般憎恶提到基督的名字;要么,你成为一个基督徒。就我而言,我赞同保罗的那些话,但那些话让我呵欠连天。所以,我们反其道行之,过着现有的疯狂生活,一股脑儿地滑向深渊。即使未来会有来自黑暗的神秘之物,或者有什么绊倒我们,砸向我们的东西,我也无所谓。如果有一件是我们全都能做得妥妥当当的事,那就是死。但同时,我们不应把原本就困难的生活弄得难上加难,不应在还没死前就让脑子里塞满了死后的遐想。生命因为生活而存在,生命为了生活而服务,生活没必要同时为死亡而服务。”

“但我还是为你感到遗憾,佩特罗尼乌斯。”

“不要大于我自己对自己的遗憾就行。你和我们在一起常常玩得尽兴,而你在亚美尼亚打仗时却思念罗马。”

“我今日仍然在思念罗马。”

“是的!因为你爱上了一个住在台伯河对岸的基督徒贞女。这既没让我烦躁,也没让我惊讶。我独独发现的是,这个所谓的爱的宗教——这个快将被冠之以婚姻的花环,以及你称之为幸福和欢乐的海洋的宗教——让你脸色很差。彭波尼娅•格莱齐娜仿若永远戴着孝,而你自打成为基督徒后就没有笑过。不要试图告诉我这是一个幸福的信仰!从罗马回来之后,你比以前更加郁郁寡欢了,如果那就是你的基督之爱的内涵,那么,以巴库斯的卷发起誓!我一丁点儿也不想要它。”

“那不是一回事儿。”维尼奇乌斯回答。“我不会以巴库斯的任何部分起誓,但我将以我父亲的灵魂起誓,我发誓,我从来没有体会过像今天这种注满我生命的幸福。不过,不在吕基娅身边时,我对她有着强烈的思念。不管是什么时候,我都有她遇到了危险这种奇怪的感觉。我不知道那是什么危险,不知道那危险可能来自于何处,但我对危险的感觉就和那些在暴雨来临之前就有所察觉的人一样。”

“两天以后,我会让你拿到离开安提乌姆的许可,你想离开多久都可以。”佩特罗尼乌斯承诺。“波佩娅似乎已经消停下来了。可以说,她对你或者吕基娅都不再是一个威胁。”

“她今天缠问我在罗马的日子过得怎么样,虽然我这一趟去的隐秘。”

“她也许跟踪了你。但就算是她,现在也得注意和我步伐一致。”

这时维尼奇乌斯顿住了。

“保罗说神有时会发出警示,但神却不允许对各种预兆信以为真,所以,我一直努力着不去相信任何预兆。然而,我做不到。我要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就算是放松我的精神吧。一天晚上,我和吕基娅坐在一起讨论我们的未来。那是一个美丽的夜晚,就像今儿个晚上这样晴好。所有的星星都已经消散。我对你说不清当时有多么宁静,我们有多么幸福,随后狮子就开始吼叫。在罗马,这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我也明白,可是从那之后我就心神不宁。我不断听到那声音,那就好比一个威胁,或者好比是一个巨大不幸的先兆。你知道我不是个容易惊慌失措的人,但那时,我一个晚上都在感到焦虑和恐惧。不管是叫那种感觉预警也好,还是其他的什么,那种感觉突如其来,我一直听着那个不绝于耳的声音。我摆脱不掉吕基娅遇到了严峻险情这种念头,险情也许来自于那些狮子。所以,我饱受折磨。给我离开的许可证吧,没有它我就走不了。我再也不能在这儿空落落地等着了。告诉你,我不能!”

佩特罗尼乌斯却只是张口大笑。

“事态还没有让我们走到这一步。”他说,“让元老们的儿子或者他们的妻室被扔进狮口吧。你尽可以死于其它的方式,而不是那一种。再者说,谁知道那些声音是不是狮子发出来的呢?日耳曼的号角也能发出一样的声响。至于我嘛,我对所有的预兆都不屑一顾。昨天晚上的天气和今天晚上一样晴好,到处是流星。很多人或许觉得不安,但是我只是想,如果属于我的本命星辰和那些流星在一起,那么至少我死后会有很多人作伴了!”

接着他又安静了下来,思考了一会儿。“另外,”他说,“如果你的基督可以在死后复活,他应该也可以把你们从死亡中拯救出来。”

“这有可能”。维尼奇乌斯说,望向缀满星辰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