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章

佩特罗尼乌斯和维尼奇乌斯一路无言地往家里赶。接近别墅时,佩特罗尼乌斯转向那个年轻人。

“你有没有考虑我们说过的话?”他问。

“考虑了。”维尼奇乌斯说。

“你能相信吗,现在,这也是对我至关重要的事情了?就算为了打败恺撒和提盖里努斯,我也要让她获得自由。它就好比一场我现在必须取胜的对决。它就好比一场我现在必须打赢的角斗,即使代价是我的命……今日所见只不过是坚定了我的信念。”

“愿基督报答你!”

“你会亲眼看到的。”

说到这儿,他们到了别墅门前,他们走出肩舆。这时,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向他们罩来。

“是尊贵的维尼奇乌斯吗?”一个小男孩的声音发问。

“是。”那位贵人说。“你想干什么?”

“我是纳扎里乌斯,玛丽娅的儿子。我打监牢过来。我有吕基娅的消息给你。”

维尼奇乌斯把前臂搭在小男孩的肩头,就着烧得正旺的火炬盯着他的双眼,不过却一个字说不出来。不过纳扎里乌斯猜到了挂在他嘴边的问题。

“她还活着。”他说。“乌尔苏斯派我来,大人,说她在病中祈祷,还叫出了你的名字。”

“赞美基督!”维尼奇乌斯说。“基督能把她还给我。”

他把纳扎里乌斯领进屋,并把他给带到了书房里,佩特罗尼乌斯片刻之后也和他们会合了。

“她的病使得她免于被人骚扰。”男孩儿说,“因为刽子手们都害怕碰到她。乌尔苏斯和医生格劳库斯日夜看着她。”

“她的那些狱卒们还是原来的吗?”

“是的,她在他们的房间里。那些底层监狱里的人要不是发烧死了,要不就是因为缺少空气憋死了。”

“你是谁?”佩特罗尼乌斯插嘴问。

“尊贵的维尼奇乌斯认识我。我是一个寡妇的儿子,吕基娅住过这个寡妇的房子。”

“也是一个基督徒吗?”

那个男孩儿带着疑问飞快地瞥了维尼奇乌斯一眼,然而却看到他在垂首祈祷,他抬起头说:“我是。”

“那你是怎么自由自在地进出监牢的呢?”

“他们雇我把死人搬到外头,大人。干那份活计,我就可以把城里的消息带给我的兄弟们了。”

佩特罗尼乌斯开始以更大的兴致看向男孩儿,他注意到了他漂亮的脸孔,天蓝色的眼睛和浓密的头发。

“你是哪里人,伙计?”他问。

“我是加利利人,大人。”

“你愿意吕基娅获得自由吗?”

男孩儿翻了翻眼。“哪怕我在她获得自由后马上就死去。”

忽然之间,维尼奇乌斯结束了祈祷。“告诉狱卒们,把她当做死了一般放到棺材里。你找几个能在晚上把她搬走的帮手。到了停尸所附近,你会发现几个带着一副肩舆的人;让他们把棺材给抬走。代我向狱卒们许诺,他们每个人都会有装满斗篷的金币。”

说话时他的面孔发生着变化。默然的死气荡然无存。希望复生了他的果敢与活力。他又是一名战士了。纳扎里乌斯一副喜气洋洋的样子。

“请基督使她康复吧。”他喊道,双臂举向苍穹。“因为她将获得自由。”

“你觉得狱卒会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吗?”佩特罗尼乌斯问。

“他们吗,我的大人?会的,只要他们知道不会被抓住并且受刑之前就会。”

“正确。”维尼奇乌斯确认。“狱卒们对她逃走乐见其成。他们对她被当成死人抬走更是乐见其成。”

“确确实实,有一个焚烧尸体的人用烧红的烙铁查看他们是不是真死了。但是几个塞斯特塞斯就可以让他放过烙烫脸面。一个金币就可以让他只烙一烙棺材。”

“告诉他,他能拿到一帽兜的金币。”佩特罗尼乌斯说。“不过你确定你找得到帮你忙的人手吗?”

“只要价钱合适,就会有人卖掉老婆和孩子,我能挑出那种人来。”

“你去哪里找他们?”

“就在监狱里,或者几乎城里的任何地方。一旦牢头们得到了贿赂,他们就会让我随便带人进去。”

“既然如此,你可以把我当成你雇的帮手带进去。”维尼奇乌斯说。

然而佩特罗尼乌斯却认定不应该如此行事。即使他乔装打扮了,禁卫军们也有可能认出他来,然后就会全盘皆输。

“你既不能去监狱,也不能去停尸所。”他固执己见地说。“有必要让每一个人,包括恺撒和提盖里努斯,坚信她已经死去。不然的话,他们就会立即下令进行搜捕。只有在你的人把她带进阿尔班山脉,甚至于西西里,我们留在罗马,才能够避嫌。只有过了一个星期或者两个星期之后,你生了病,请来尼禄的医生,然后他会让你去山里疗养。那时你们就会团圆了。至于以后……”

他的思绪暂时落在了别的事情上面,接着他把自己的想法甩到一边。“可能会改朝换代。”他说。

“愿基督看顾她。”维尼奇乌斯说。“你说到了西西里,可是她生着病,而旅行可能置她于死地。”

“所以目前我们要把她藏在附近的某个地方。只要我们把她从玛摩坦里弄出来,单单一个新鲜的空气就可以治好她。在山区里你有没有什么值得信赖的佃户?”

“有,有,有一个!”维尼奇乌斯快速回应,急着接过话头。“在科里奥利附近有一个忠心之人,他在我小时候抱过我,他依旧还喜欢我。”

佩特罗尼乌斯递给他一叠书写蜡板。“写信给他,让他明天上午到这儿来。我马上安排一个信差上路。”

他叫来管家,下了一些必要的命令给他。稍后不久,一个骑着马的信使奔入夜色之中,向着科里奥利进发。

“如果乌尔苏斯能和吕基娅一起走,我会更加安心。”维尼奇乌斯表达出他的一个想法,可佩特罗尼乌斯却不会有这个想法。

“大人。”纳扎里乌斯指出,“那个人比任何一个活人都要强壮。他可以掰开栏杆,自己跟在吕基娅后面。在一面又高又陡的墙上,就有这么一个窗户,墙下没有一个看守。我会带一根绳子给乌尔苏斯,剩下的事情他会做的。”

“赫拉克勒斯呀!”佩特罗尼乌斯惊叹道。“他想用什么方法越狱都行,但就是不要和吕基娅一起走!而且不过个两三天也不要越狱,否则他们就会尾随他找到吕基娅的藏身之处。赫拉克勒斯呀!你们想和他一起走上末路吗?哪怕你只对乌尔苏斯说出科里奥利的字眼,我也会甩手不管这件事。”

另两人也明白了紧要之处,没有再说什么。不久之后,纳扎里乌斯准备离开,他保证白天休息的时候会回来。他觉得当天晚上他就可以搞掂狱卒们,但是首先他想去看看他的母亲,她还没有被抓起来,不过在那些恐怖的时日里,她对他心怀挂念。至于帮手,他决定不去城里找人,而是去收买一个和他一起搬运尸体的同伴。正离开时,他突然停了下来并把维尼奇乌斯拉到一边。

“大人。”他悄声说道,“我不会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的一个字,连我的妈妈也不说,但是使徒彼得答应在竞技比赛后顺便到我家去看看,我想把什么都告诉他。”

“在这幢房子里,你不用说悄悄话。”维尼奇乌斯说,“使徒彼得在圆形露天竞技场里和佩特罗尼乌斯的人一块儿。另外,我要和你一起走。”

他要了一顶奴隶的斗篷,然后他们离开了。

佩特罗尼乌斯心满意足地深深叹了口气。他想,起初,若是她死于伤寒,我会高兴;那将是对维尼奇乌斯最轻的打击。但是,现在变成了另外一回事儿。现在我要把一只金质三足鼎献给埃斯克拉庇俄斯,让她恢复健康。

“啊,你这个长着红铜胡子的猿猴!”他心中暗想。“你是用一个爱恋中的人的痛苦来娱乐自己。而你,神圣的波佩娅奥古斯塔,你先是嫉妒那个姑娘的美貌,现在则是因为你的鲁菲里乌斯死了,你想把她给生吞入腹。而你,提盖里努斯,你出于对我的厌恶想看到她被毁灭!但是让我们拭目以待吧。我告诉你们,你们永远不会在竞技场里看到她,因为她不是自己死掉,就是我把她从你们的口中扯出,就像从狗嘴里扯走骨头一样,而你们将甚至不知道那是怎么发生的。以后,不管我什么时候看见你们,我都可以说:‘被佩特罗尼乌斯愚弄过的笨蛋来了。’”

他自得其乐地走进餐厅,在尤尼斯身侧坐下享用晚餐。在他们用餐时,朗诵者给他们朗读了忒奥克里托斯的《田园》。屋外的天上云朵堆聚,云朵被从索拉克特山方向来的风吹往各个方向。暴雨骤然而降,打破了柔和的夏日夜晚的寂静。七丘之上不时响起滚滚雷声,而他们则在餐桌旁依偎而坐,听着古希腊悦耳动听,如歌声一般的多利斯方言,听着用这方言吟就的有关牧羊人的爱情的田园诗歌。随后,心神宁静,懒散倦怠的他们准备去上床睡觉。

但是首先维尼奇乌斯回来了,佩特罗尼乌斯走出去见他。“如何?”他问。“你有没有带着什么新主意过来?纳扎里乌斯去监狱了吗?”

“去了。”年轻人说道。雨水浸湿了他的头发,他用手指把头发朝后梳。“纳扎里乌斯去和狱卒们做交易了,我和使徒彼得谈了谈。他命我祈祷和等待。”

“好呀。倘若一切顺利,我们明天晚上就能把她带出去——”

“我的佃户和他的人会在黎明的时候到达这里。”

“距离不远。现在去睡一觉吧。”

然而维尼奇乌斯却在他的卧室里下跪祈祷。

日出时,正如所料,佃户尼格尔从科里奥利附近赶到,带来了维尼奇乌斯要求的东西——骡子,肩舆,还有四个他从维尼奇乌斯的不列颠奴隶中挑出来的忠心之人。预料到会有一些秘密用途,他把他们留在了苏布拉的客栈里。

维尼奇乌斯出去见他。他一夜没睡地祈祷,看到他是那么憔悴,尼格尔既惊讶又动容。像一位老家仆和此时的佃户可以做的那样,他吻了吻他的手和眼,他对他的少主子表示深深的担忧。

“亲爱的孩子,你病了吗?还是忧虑使得你的脸上没有了血色?我第一眼竟没有认出你来。”

维尼奇乌斯把他领到里面的柱廊,即一个用来锻炼的希腊门廊里,并把通盘计划告诉了他。尼格尔仔细倾听,但是晒得红彤彤的脸膛上却显露出强烈的感情而且,他根本没有费心掩藏这些感情。

“那么她是个基督徒了?”他叫出声来。

他开始小心翼翼地往那个年轻人的脸上瞅,像是在寻找什么,维尼奇乌斯猜到了这个乡下人在找什么。

“是的。”他说。“我也是个基督徒!”

泪水突然涌上尼格尔的眼。他沉默了一会儿,也许是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接着,他快活地举起双臂。

“谢谢您,基督,谢谢您让盲人看见光明,谢谢您让我在所有的世界里最在乎的一双眼睛睁开。”他说。他用手搂住那个年轻人的后脑勺,开始像吻一个儿子那般亲吻他的前额。

不久之后,佩特罗尼乌斯带来了纳扎里乌斯。“好消息!”还隔着一段距离的时候他便喊了起来,而那确实是个好消息。首先,格劳库斯担保吕基娅会活下来,即使她的病是和每天害死所有监狱里几百个人一样的高烧。狱卒和用烫红的烙铁试探尸体的人那里也没有一丁点儿问题。一个叫做阿提斯的帮手那里也做了安排。

“我们在棺材上钻了孔。”纳扎里乌斯说。“所以她可以呼吸。险就险在我们带着棺材经过禁卫军时,她会不会发出呻吟声或者弄出什么动静来。不过她非常虚弱,她一直都是整天闭着眼睛躺着。况且,我打城里带了药草,格劳库斯会从药草里给她提炼出一种安眠药。棺材盖没有钉死。你们可以轻松地把盖子抬起来,把那位生病的女士放到肩舆里。正好有一个长长的沙袋准备好了放在棺材里代替她。”

聆听的时候,维尼奇乌斯的脸白得犹如一张床单,不过他集中注意力,仔仔细细地听着每一个字,仔细到了似乎能预料到纳扎里乌斯下面要说的是什么。

“他们今晚要搬出其他的尸体吗?”佩特罗尼乌斯问。

“昨天晚上有十二个人死去。”男孩儿说。“今晚以前还会死掉一打人。我们必须和其他搬尸体的人一起走。但是我们要慢慢腾腾地落在后面。到了第一个转弯处,我的同伴会开始磕磕绊绊地很厉害,落得比其他人更远。你们在利比提娜小神庙等我们。希望神把最暗的夜晚给我们。”

“他会的。”尼格尔说,他点着头。身为一个乡下人,他了解天气。“昨天晚上是个晴天,然后就是暴雨。今天的天放晴了,但是却闷热潮湿。打今儿个起每天都会打雷下雨的。”

“你们带火把了吗?”维尼奇乌斯问。

“只有前面的队伍有。一定要确保你们天一黑就在利比提娜神庙,虽然我们通常都是在快到半夜的时候往外运尸体。”

接着他们不出声了。唯有维尼奇乌斯急促的呼吸声响起。

佩特罗尼乌斯转头对他说。“我昨天说你和我应该呆在罗马,可是现在,我自己都不觉得我还能如何牵肠挂肚了。我们之前必须对这是否是一场逃亡而加倍小心,但是既然他们把她当成死人运出,应该没有人会有一丝质疑。”

“我必须去那儿。”维尼奇乌斯说。“我想亲自把她从棺材里带走。”

“我家在科里奥利附近,只要她到了我家,我就保证她的安全。”尼格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