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二天一大早,良多从他的万年床上醒来,身体僵硬。有人在敲房门。他环顾四周想找个地方躲起来,但身体无法动弹。房门边的毛玻璃上映出了一个身影,是个男人。那人向屋子里张望,又敲了敲房门。
良多觉得自己要死了。是房东?
“良多先生,我是町田。”
良多安下心来,长吁一声。他打开房门。
“早上好。”町田笑容可掬地开口道。今天他没穿西服,而是牛仔裤加夹克衫的轻装打扮。
“拜托,你不会自报家门啊。吓死人了。”良多骂道。
町田一动不动地站着反问:
“您以为又是哪里来的要债鬼?电费、煤气费?”
“哪里……我也搞不清哪儿跟哪儿。”良多可怜兮兮的语气让町田不禁大笑。
良多也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良多开始换衣服,身后写字台的稿纸上除了“雪舟”二字什么也没有,昨晚他依然毫无进展。
多摩川河岸开阔地的棒球场上聚集了众多孩子和他们的家长。台风临近使得气温升高,但凉爽的河风吹过河岸,让人感受到秋天的气息。
河堤上响子坐在一排排的家长中间。阳光十分强烈,她打着太阳伞。她着装随意,蓝色衬衣和全棉的长裤。响子身边坐着一个人高马大的男人。男人比良多略矮一些,身材健硕,加上脸部轮廓分明,浓眉大眼,让人感觉很有威严。
他是响子的恋人福住馨。
最近,比赛中要求家长噤声已经成了不成文的规矩,即使孩子打出好球也只能掌声鼓励,为对方团队喝倒彩更属于违规行为。
可是福住却在不断高声喝倒彩,对自己这一方选手的失误他也会大声呵斥“你给我认真点儿”。周围的家长不时用指责的眼神看他,他也毫不介意,反而更加大声。
坐在身边的响子有几次想阻止福住,但每次都被福住的几句玩笑话挡了回去,她始终满脸微笑。
由于阳光强烈,开车来的家长在桥下把车停成了一排,山边侦探事务所的车也混杂其中。良多和町田坐在车里,町田举着望远镜专注地看着比赛。
“那个投手,投了一个好球。”
良多也在一边举着望远镜片刻不离地注视着福住和响子,嘴上不停地嘟囔“为啥是这个男人”。良多郁闷不已,对第一次见到的男人从相貌到举止一肚子的不满,挑剔到让人厌烦的程度。良多一个月前知道了前妻有男友这件事,是儿子真悟不小心说漏了嘴。
町田放下望远镜,看着对福住的调查结果。
也就是说良多在监视前妻的行动,说得极端一点就是跟踪狂。町田在良多的苦苦哀求下决定出手帮忙。
“不是才开始交往吗?两人一起来看孩子的棒球赛不觉得太快了点儿吗?”
町田听良多这么说,点了点头,又看调查报告。这天是周三,正值秋分放假。町田推测,福住和响子都在房地产公司工作,周三是房地产行业的定休日,所以两人选了这个日子来看比赛。可是良多的儿子真悟没有准备出场比赛的任何动静。真悟穿着17号球衣,坐在场边的凳子上当替补。
町田再次将视线落在调查报告上。他用很低廉的价格委托熟悉的侦探事务所对福住进行了调查。
“据说是从去年秋天开始交往的,已经一年了,不是才开始。”
良多没有回答,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福住。
此时,真悟向击球员区走去。町田提醒良多,告诉他真悟要击球了,良多还是没有回答。
身着崭新球衣的真悟站在击球区。他瘦小的身材、可爱的神情,看上去小于五年级这个年龄。
“真悟!真悟!加油!”福住高喊着。
真悟面带羞涩地回头看了一眼福住,马上转过脸去面向投手。
“对别人的孩子直呼其名……”良多又开始发火。
“山内房地产是个大公司吧?”町田看着调查报告说。
调查报告似乎没有涉及响子和福住是怎么认识的。仅仅支付了一点低廉的调查费,所以也没办法挑剔。
两人都在房地产行业,很容易想象两人彼此的共同点。福住38岁,单身,没有婚史,住在中野站附近的商品房大楼里,一定身家不菲。
町田用望远镜又看了一下福住,他穿着很随意但看上去很高档的便装。
“哇,年收入1500万日元!”町田吃惊道。
“无非是靠厚颜无耻的强拆赚到的钱吧。把自己的幸福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良多咬牙切齿地说。
“强拆”这种词早就灭绝了,把“别人的痛苦”变成自己的赌资,良多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町田真想这么告诉他,但只是苦笑了一下。
“怎么了?”良多不高兴地瞥了町田一眼。他完全没有察觉自己说的话等于骂了自己。
真悟漏击了一球,被对手投出了好球,可他根本没有击球的意思。
“击中!击中!投手在发抖呢!”福住又高叫了起来。
听着福住的叫声,良多愤怒得脸都扭曲了。
“他们已经……那什么了吗?”他问町田。
町田装着全神贯注地看球。
“你说,他们那个……那什么了吗?”良多再次问道。
町田将调查报告递给良多,岔开话题:
“这个高中棒球部很厉害。上高中时,我们因为中止比赛输了球。”
那是个名牌私立大学的附属高中,参加过甲子园的比赛,福住曾经是该高中的棒球队队员。后来他直升那所大学,毕业后去了山内房地产公司工作。
良多似乎不想再问了,又举起望远镜观望。
单身成年男女交往已有一年多时间了,不可能没有性生活,町田想。
如果回答“嗯”的话,他就会不断被追问“为什么”“在哪里”等自己无法回答上来的问题,最后还会被毫无由来地痛骂一顿,所以町田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真悟三球三振出局,看上去他压根儿不想挥棒。
“必须挥棒,快挥棒啊!”福住又对真悟大叫道。
“Don't mind! Don't mind!”响子帮腔道。真悟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直接跑去防守。
“混账,那小子瞄准了四坏球!”町田望着说这话的良多,脑子里闪出了“操心爹娘”这个词。
“怎么搞的?!”良多又激动起来,心气极为不顺。
“对了,买棒球手套了吧?”町田望着跑向右外野手的真悟说道。
良多“嗯”了一声,将望远镜聚焦在真悟的手套上。
“是美津浓。”良多用痛苦呻吟般的语调说着,叹了一口气。
町田差点大笑起来,但他还是忍住了。
美津浓的手套没有大显身手,球并没有飞到守候在右外野手的真悟身边。比赛结束了,真悟的球队以大比分输掉了比赛。
比赛结束后,响子和真悟上了福住的车,一辆七人座的面包车。
町田开车尾随在福住的车后面,良多坐在副驾驶座上瞪大眼睛紧盯着那辆黑色面包车。
福住的面包车向后乐园方向驶去。不久,面包车停在了东京巨蛋的体育场馆前,那里面有高尔夫球练习馆、棒球击球场和徒手攀岩练习馆。
地下有一个大型停车库,町田等了片刻才将车开下去。30分钟400日元的停车费堪称高价。町田指了指金额,良多只是笑了一下,他显然没有付停车费的打算,町田叹着气停下车。
他们躲在车里监视。
响子和真悟走在福田身后。
“我去去就来。”町田下车尾随而去。
搞清了福住等人的行踪后,町田立刻返回到自己的车里。
“他们进了击球场,好像要指导真悟君。”
良多双眉颦蹙。他一定不想让别的男人教训自己的儿子,町田想。
心情郁闷的良多终于露出了笑容。真悟不想站到击球区。福住费力地说服真悟练习击球,真悟置之不理。为了缓和尴尬的气氛,响子拿起球棒,“我来吧!”她说着向击球区走去。
良多和町田走到击球区最边上的三振区,佯装投球观察着响子等人的动静。
“我击球喽!”响子搞怪似的高喊道,击中球时她又用少女般的声调“啊”地大叫。
“行了,我来给你们做个示范。看好了,用腰部发力,腰部。”福住说着将脱下的外套交给响子,走进击球区。
响子仔细折叠福住的外套,动作既认真又温柔。
第一棒,响起了清脆的撞击声,福住让球反弹了起来。
“好棒!”响子尖叫,真悟也瞪大眼睛。
接着又一球,球棒击到球上,发出巨大声响。
响子又发出“好棒”的赞扬声。
良多始终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这样的响子和经她手折叠好的福住的外套。
响子等人去了濒临海湾的酒店。经町田确认他们进了高级的法式餐厅。
“那家餐厅的正餐,听说每人至少1.5万日元。”町田笑道。
“住嘴。”良多瞪了町田一眼。他吩咐町田去便利店买饭团充当晚饭,当然他并没有自己掏腰包的意思。
“是是。”町田去了便利店。
站在靠东京湾一侧的餐厅露台上可以欣赏美丽的夜景。虽然那只不过是由万家灯火营造出来的氛围,但与隐隐飘散在空气中的海潮气息交织在一起能让人产生别样的心情。
海风吹在响子的脸上,她心情十分舒畅。福住的脑子似乎还没从棒球中走出来,他不停地给真悟灌输自己的棒球“心得”,响子有些后悔把福住赞过头了。
福住是个实诚人,受到称赞会喜形于色,受到批评也会收敛,有时兴奋过头了,也会变得喋喋不休。这会儿他的说教对象是真悟。
“放弃替补上场的机会是最可惜的。人生也是同样道理,必须去一争高低。”
不管福住说得多么兴致勃勃,真悟始终面无表情地沉默着。
“下次一定要加油啊!”左右为难的响子插嘴道,她想缓和一下气氛。
“可是,我的目标是四坏球。”
这话有些意外,响子吃了一惊。“什么?”福住高声道。
“就算四坏球上一垒也成不了英雄。”
真悟没看福住一眼,“成不了英雄也没关系。”他回答,听上去并不像赌气,而是很认真的语气。
店员走了过来。
“餐前准备工作已经就绪,请各位入座。”
餐厅里几乎满座,果然是高人气酒店。福住预约的餐位靠窗,视野极其开阔。
“真悟心目中的英雄是什么样的?就是你崇拜的人……”福住不厌其烦地追问。
响子开始担心,但她清楚,福住特别想和真悟交流。
真悟只是面无表情地回答:“我奶奶。”
“嗯?你要参加升学考试,不能回答自己的家人。我说的是你崇拜的人。”福住又重复了一遍。
真悟既没参加过“升学考试”,也没想过考中学的事,响子不明白福住为什么这么说。“哦,是这样啊。”她只能敷衍一句。
真悟没有在椅子上坐下,从餐桌边走过。
“去洗手间?”响子问。
“嗯。”真悟依然故我地走着。
“没问题吧?”福住也对真悟招呼道,显然有些殷勤。
“没问题。”真悟头也不回地径直向洗手间走去。
真悟的身影消失后,福住开口道:
“经常去奶奶家吗?”
他装得很不刻意地问,可语气却是盘根问底。
“嗯,偶尔去去……”
响子竭力回避谈论和良多有关的话题。
“还是不见不行吗?”
“也不是不见不行,只是真悟想奶奶。”
响子也不清楚为什么自己的语气像在辩解。
“我并不想阻止。你从小就失去了母亲……”
“谢谢。奶奶和我母亲完全是两种性格……”
响子含糊其词道。
“不管奶奶怎么样,和你离婚的丈夫已经没关系了吧?”福住追问。
响子十分清楚地告诉过福住,自己和良多没有任何瓜葛。其实福住担心的是真悟。
“是啊。”响子嘴上应承道,内心却有些踟蹰。
如果对福住做出了保证,就意味着不准真悟再见父亲。假如真的这么做了,也许会让真悟产生逆反心理反而和父亲走得更近,对此响子犹疑不定。
福住的眼神变得犀利起来。
“我觉得对真悟也不好。对不起,我这么说……该怎么说呢,和那种没有社会价值的男人来往。”
响子也明白了刚才突然冒出来的升学话题,福住一定在脑子里勾画了一幅将真悟当成自己孩子来培养时的愿景。福住进了名牌私立小学后,就像坐上了直升电梯那样一路畅通地升入大学,恐怕福住也想让真悟按他的轨迹成长。
“嗯,不过……”响子有些迟疑。
沉默不语的福住两眼直视响子,他在敦促响子下决心。
“不过,他原来也是个小说家,现在是有些那什么……”
“我读过那部得奖作品,在亚马逊上买的。”
响子很意外。在福住的住处没见过一本小说,尽是些开发商业大脑的读物。
“怎么样?”
“不能说是浪费时间,但我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
响子不知该怎么回答。小说用真实的语言构筑起人物的情感交流,从中释放出人性的冥顽、残酷、善良,还有微弱的希望,这是响子一直以来最为欣赏的。响子喜欢良多写的那个故事,有一段时间她梦想自己有一天也能创作小说。尽管良多在生活上缺乏责任感,但他的《无人的餐桌》却是响子追求的目标之一。她无法赞同福住的“不知道他想表达什么”的看法。
为了不让心情受影响,也为了不被福住误会成嘲笑他,响子只好闪烁其词地回应:“也许是吧。”
大概福住以为响子赞同自己的观点:“你也这么想吧?果然是这样。”他说着笑了起来。
一走出餐厅便是酒店的洗手间,那是酒店内的公用设施。真悟走进宽敞的洗手间,没有其他人。
他开始小便,感觉身后有人靠近。那个人影在真悟身边站定,并且注视着他的胯部。
“哦,又大了不少。”
是良多!真悟吃惊地叫了起来,转而面无表情地注视着良多。
“你在干吗?”
“不管是不是生活在一起,爸爸一直守候在你身边。”
“那是跟踪狂魔。”
“怎么是跟踪狂魔,没这么说自己亲爸的。”
真悟沉默不语。
“那是妈妈的男朋友?”
“嗯。”
“人怎么样?”
真悟思考了片刻,“大嗓门儿。”他答道。
“唉,那么没教养。”
得到父亲的理解真悟似乎很高兴,使劲点了点头。
“妈妈说要结婚吗?”
“不知道。”
“你打听一下。”
“嗯,”真悟拉上拉链应道,“我走了。”他告辞。
“哦,周日见啊。”良多声势十足地回答。
真悟在水池前草草洗了手,向餐厅走去。
他又立刻快步折了回来。
“钱,没问题吧?”
儿子从响子那里听到的净是钱的事吧,良多想。以前响子从不当着真悟的面谈钱,可自从她下定离婚的决心后就变得毫无顾忌起来。这也在情理之中,自己也经常拿真悟作借口回避谈钱的话题。
“一点问题都没有,不用担心。”
真悟露出淡淡的笑容,回餐厅去了。他的笑容中带着大人气,似乎隐藏着某种无奈。这种笑容留在良多的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
响子和真悟的住处距离高圆寺站徒步要20多分钟。这栋小公寓虽说不是木结构的建筑,但也有超过30年的房龄了。他们的房间就在从外墙楼梯上到二楼的拐角处,租金十分便宜,每月5万日元,有浴室、厨卫和两间卧室。离婚后,因工作上的往来而逐渐成为朋友的房东直接将房屋租给了响子。
尽管如此,仅靠响子一个人的收入维持生计还是十分困难。
“头,他在摸真悟的头!”良多坐在车上愤然道。车停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里,良多观望着响子等人的动静。福住的面包车停在公寓前,他正在与真悟和响子道别。
在抵达此地的一路上,良多一刻不停地抱怨“不会住下吧”“这么晚了干吗带着小学生到处乱跑,打棒球很累了呀”……
“快让他们进去!”良多无休止地絮叨。
终于,福住上了面包车,响子和真悟走上了公寓的楼梯。
良多长叹了一声。
“还是眼不见为净好吧?情敌!”
町田这么一说,良多又叹了一口气。
第二天一早,良多接到一个让他喜出望外的电话。曾经在文学杂志社工作的现任漫画杂志编辑的三好来电话说有工作上的事商量,想见一下良多。
良多向事务所请了假,穿上自己最满意的西服赶往出版社。他倏地回过神来,没钱,口袋里只剩下120日元。
他在上衣口袋和裤子口袋逐一摸了一遍,除了两枚100日元和两枚10日元硬币外,又找到了几枚5日元和1日元硬币,加起来不过200多日元。去出版社的路费够了,但不够回程。
良多蓦地想起,为了以防万一,自己将一张1000日元的纸币折成小方块塞进了一个小钥匙包里。离婚后只剩下一把钥匙,就没有再用那个钥匙包,一直在写字台上放着。他赶紧打开钥匙包,1000日元纸币还在里面。他做了个拜佛的手势,挤开钥匙包的小口。
徒步至池袋后坐电车,160日元便能富富有余地抵达代代木。
良多放心地走出家门。
良多比约定的11点提前了10分钟抵达漫画编辑部。三好正巧有其他接待,良多被安排在编辑部的空座上等候,没有人将他带到接待室。年轻职员端来一杯咖啡,良多一饮而尽。不用说,比用咖啡渣制作的咖啡好喝多了。他想再来一杯,但编辑部里的人看上去都在忙着,没人留意他。
良多无所事事地坐着,开始不自在起来。时针已经滑过11点10分了。没有作品的作家只能享受这种待遇,他正这么想着,“蓧田先生”——三好露面了。
“对不起,劳您大驾,让您等这么久。”三好将邻座的椅子拉到跟前坐下。
“哪里哪里,我也刚到。”良多说。
“之前多谢了,我一点忙都没帮上,反倒让你破费……”良多继续道。
三好是十足的小说迷。他与良多年纪相仿,文学上也趣味相投。在文学杂志社工作的那段时间,加上同年代的编辑笹部,三人没少一起到处泡酒馆。
良多不写小说后两人的关系就逐渐疏远了。不过,三好还是经常邀请良多,请他吃饭。当然,良多已经不再是被社会所公认的作家,三好没有理由用公款招待他,费用都出自三好的私人口袋。
“那家店不行吧,没有消化不良?”
三好已经是漫画编辑部的部长了,但还是无法自己掏钱请良多去高级餐厅。
“没有没有,非常可口。”
良多很久没吃烤肉了,即使是大众化的餐厅,对他来说不会有不合口味的问题,也不会消化不良。饥饿的身体会将食物吸收得一干二净。
“其实,蓧田先生,我想您会不会对创作漫画脚本感兴趣……”
“漫画……”良多皱起了眉头。
“是的,最近关注度直线上升的漫画家石岛哲治要在我社的《漫画拳》上连载赌博主题的漫画,我在找熟悉这方面的人,蓧田先生您……”
“熟悉倒是熟悉……”良多舌头变得不利索起来。
“怎么样,想不想挑战一下新的领域?您就当是个副业。”
“当副业吗……”
“是啊,给的稿酬还是很不错的。”
三好了解良多的经济状况。良多也很清楚,三好为了不伤自己的面子说话比较含蓄。
三好将办公桌上事先准备好的四册单行本漫画放在良多面前。这是一套以棒球为主题的漫画,封面上画着一个大眼睛、身材纤细的少年正在投球的姿态。
良多拿起杂志随意翻了翻,无非就是那种几眼就能猜到的平庸故事。看了一下封面,只署着石岛一个人的名字。是他江郎才尽,来求脚本吗?
“会署作者的名字吧?”
三好看了一眼良多,似乎没听明白良多的问题,不过他马上掩饰了过去。他很惊讶,良多还那么关注自己的“名声”。原本也不是因为“蓧田良多”这个名字有商业价值而要将他署名为原创者,但三好不想伤及良多的自尊心。
“不不,署笔名也没关系,不会给您的职业经历造成影响……”
良多的目光又回到杂志上。
“不过,我现在手头上正好有一本急着收尾的小说。这事儿你没从文学杂志社的笹部那儿听说吗?”
良多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说。笹部口头委托良多创作小说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自那时起良多再没有写过小说,哪怕在某个酒会上遇到良多,笹部也不再提这个话题。其实根本谈不上交稿,连一个字都还没写。
为漫画创作写脚本,这对良多的自尊心的确是一种伤害。他满脑子是小说的约稿,所以匆匆赶到出版社。可是,谁都无法在什么都不写的15年中一直保持“小说家的自尊心”,恐怕有的也只是对过去荣誉的一点执念罢了。
“哦,是吗?其实我更想读您的小说,远远超过漫画。”三好立刻打起了退堂鼓。
良多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漫画,脑子里在和对过去的执念进行着较量。
口袋里装着1000日元的纸币,良多心里稍微有了些底气。一个念头不时在他脑海里转着。这张1000日元的纸币该怎么花才最有效?他首先想到了柏青哥。只有1000日元还是难以安心。是去新桥,还是后乐园?
良多取出手机,发了一封手机邮件,然后向车站走去。他手提着装着漫画杂志的纸袋,最终还是借走了漫画。“我看一下吧。”他摆出一个垂死挣扎的姿势。“请您务必考虑一下。”三好鞠了一躬。
对于赌博的话题用不着取材,良多脑子里装满了故事。完成这项工作后,多少也能弥补赌博输出去的那些损失。漫画一旦畅销,销售量远不是纯文字作品可以同日而语的。
话说回来,眼下必须采取万无一失的手段,设法搞到和儿子共度周日的资金。
良多从代代木站出发后转了三趟JR电车,在东所泽的车站下了车。从东所泽徒步25分钟,他抵达了日式点心店“新杵”。这是家创业历史超过100年的老字号。昭和六十三年总店迁移到清濑这个地方,便在此地扎了根。
良多的姐姐千奈津在“新杵”打零工,干售货员的工作,短信就是发给她的。手机邮件上说:“我现在过去,能借我点钱吗?”没有收到千奈津的回复。
“我到了。”良多在“新杵”店门口再次发了一封手机邮件。
不见有人出来,良多推门走进店铺。千奈津发现了良多,头上戴着三角巾走出柜台,狠狠瞪了他一眼,用眼神示意他出去。
千奈津显然窝着一肚子火,快步走在前头,把良多带到点心店边上不太引人注目的角落。
“我说过不要来店里。”千奈津开口道。良多不止一次出现在这里。
“我知道,我是来求救的。”
“你不是一直都在求救吗,你有不需要救的时候吗?”
姐姐继承了母亲的毒舌基因,说话的刻薄程度也十分相似。
“这次看上去能写出来,好久没这么有灵感了。侦探的工作也在考虑差不多那什么了……”
千奈津举手打断良多。
“你要再把我家的事写进你书里,别怪我不客气。”千奈津脸色铁青,她真的动气了。
《无人的餐桌》得奖时千奈津也替他高兴。她让良多给自己寄书,良多犹豫了。结果,好像千奈津自己买了一本,几天后良多被痛骂了一顿。
书中写了许多发生在家里的故事。特别是千奈津回娘家嘀咕的那些婆媳之间的矛盾,几乎原封不动地搬进了小说。因此,良多得奖一事始终瞒着千奈津的婆家——中岛家。幸好中岛的父母都是从不跑书店的人,两家才得以相安无事。在中岛家,良多的职业被介绍成从自由职业者转型为侦探。
倘若小说一事败露的话,就会酿成大事。
“我有言论自由吧?”良多反驳。
的确,自己将发生在家庭内部的大量事情用作了素材,可那是要经过加工、设计情节后才能完成的小说创作,是一项难度极大的工作,不然就成了家长里短的坊间传说了。
“你侵犯了我的隐私。”
千奈津反击成功,良多安静了下来。
“我把话说在前头,家人的回忆,不光属于你一个人。”千奈津随即又补充了一句。
这也让良多无言以对。不过,这句话倒是难得的金句,一会儿把它记下来,良多没心没肺地想。
“家人的回忆,不光属于你一个人。”
“这次要写什么?”千奈津问。
“怎么说呢……加拿大有条法律,规定亲生母亲在孩子被人收养后的六周内有反悔的权利。收养孩子的夫妇要在这六周一直过着提心吊胆的生活。就写这样的故事,现在……”
“这个故事和侦探有什么关系?”
对千奈津的提问良多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你也该死心了吧?得岛田绅助奖都过了15年了。”
“你是故意气我吗?是岛尾敏雄奖。只有一个岛字说对了。”
“如果是芥川奖的话,我肯定不会说错。”
千奈津揶揄道,良多无法辩驳。
千奈津又追问:
“明明没钱,还要给什么零花钱?”
突如其来的问题,良多一时语塞。
“老妈兴奋地打电话告诉我的,现在你又来问我借钱,不觉得可笑吗?”
“不不,是不想让老妈为钱的事担心我,过去老爸又那样……”
千奈津目光冷冰冰地注视着良多,打断他的话:
“老爸也来过这儿,去世的一个月前。也站在你那个位置,和你一样说,‘借点钱给我吧’。”
良多再次无言以对。
“不觉得羞耻吗?你也不喜欢和老爸相提并论吧?”
“不喜欢,可我和老爸的情况不同……”
“一样。你和老爸干的事一模一样。”
良多低头看着地面沉默不语。
“老爸要是好好工作的话,老妈不早就搬出小区了吗?”千奈津说教似的言道。
“说的是啊。他说过要在目黑一带造一栋大房子。”
千奈津和良多的父亲在一家大型家电公司旗下的通信器械制造公司工作。他不但具备专业级的制药手艺,又有通信和化学方面的知识,好像经常出入研究机构。良多去父亲单位玩的时候,看见他经常穿着不同的工装,有时是白大褂,有时是作业服。
精通多项技能的父亲,对公司来说也应该算是一宝。父亲也十分清楚这一点,所以经常无故缺勤。他很自信不会被公司解雇。一挨过发工资的日子,他便消失得无影无踪,有家不回,自然也不去公司上班。
如果说这一期间他都干了些什么,无非是赌赛马、赌自行车赛、赌赛艇、赌赛车……游走于以东京为轴心的遍布于关东圈内的赌场。花完工资后他便向别人借钱。偶尔赌博赢了钱,也都在吃、喝、嫖上花得一干二净,或去下更大的赌注。虽然谈不上月月如此,但全家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
既然被公司当作人才,如果勤奋工作的话,未尝没有加工资和升职的机会,但没有哪家公司会厚待时不时人间蒸发的员工。当公司发现父亲得了慢性病、膝盖的病症恶化连走路都变得困难后,便毫不犹豫解雇了他。
从那以后,父亲也没有改掉赌博的恶习。他拖着疼痛的双腿,出没于离家不远的柏青哥。即便开始依靠养老金生活,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将几乎所有收入都投入了赌场。
家里有一位这样的父亲,良多还能升学进入大学,全仰仗能干的母亲。良多姐弟长大后,每到发工资的日子,母亲便捷足先登去公司领走父亲的工资,将那些钱紧紧攥在手里。
但是父亲却总能找到藏钱的地方,这种事情周而复始地发生。
“你还记得吗,住在练马的时候,老妈把存折和图章用长筒袜卷起来,藏在米缸底下。”
“啊,记得,可还是被老爸找到了。老妈发现撒在厨房地上的大米,一脸惊恐。”
自那以后母亲扔掉了米缸,似乎米缸才是万恶的根源。
“扔掉米缸后,存折藏哪儿了?”
千奈津一脸诧异地注视着良多。
“你不知道?不是藏在小柜子里吗?壁橱上面的小柜子。说是老爸腿疼,高的地方爬不上去。”
“啊,是这样啊。”自己只在壁橱里找了一下就放弃了,想得太简单了。只能怨自己干什么都这样,所以老是功亏一篑。
“你什么意思?”千奈津问。
良多意识到不能再深究下去,立刻转移了话题:
“老妈在听古典乐呢。”
“是和附近的老伯一起吧,两人关系好着呢。听说老伯当过中学老师。”
“他们在交往?”
“什么?不可能吧?”
“这个不好说。我查一下,给我调查费。”良多伸出手来。
千奈津在良多的手掌上狠狠拍了一下。
淑子和另外六个女人聚集在旭之丘小区的2-2-6号楼里的仁井家。原本榻榻米的起居室铺上了地毯,改成了西式房间。钢琴上放着一座仁井田指导中学合唱队获得的奖杯。
沙发坐不下,从厨房里又搬来了三把椅子。
钢琴边上放着一台老式的但很有型的立体声组合音响。这套音响带有CD播放功能,但在仁井田的收藏中更多的是唱片,最难得的是仁井田家里还有一台大型黑胶唱片机。
唱机正放着之前预告过的贝多芬弦乐四重奏第14号升c小调作品131号,淑子听得十分入神。曲子的演奏时间是38分钟,知识渊博的仁井田不时地让唱机停下为大家讲解。听完整个曲目花了将近一个小时。
“在贝多芬的作品中这也是一部得意之作。据说舒伯特听了这部作品后也犯难了,他说:‘以后我们还怎么作曲呢?’”
话音刚落,坐在前面沙发上的老森对身边的市村说:“在电影里看到过这个情节……”
“是的,有这个情节。”市村附和道。
“是前不久去世的霍夫曼主演的片子。”老森将脸转向仁井田。
“霍夫曼?”仁井田好像没听明白。
“那人还出演了《捕鹿人》。”老森又说了一部电影片名。
“《捕鹿人》?嗯嗯,我不看最近的电影。”仁井田一脸困惑的表情。
老森和市村说的是由英年早逝的菲利普·塞默·霍夫曼主演的美国影片《晚期四重奏》,合演的是在《猎鹿人》而不是《捕鹿人》中担纲主演的克里斯托弗·沃肯。这部影片颇有人情味,叙述了弦乐四重奏组合中四个成员之间的矛盾纠葛,虽然没有引起轰动,但也被公认为名作。
老森和市村不但很懂音乐,而且熟悉电影,她俩都属于“商品房族”的成员。
不知什么缘故,最前排的沙发座每次都自然而然地被商品房族成员占领,因此他们掌握着话题的主导权,这让淑子不悦,现在话题偏离了音乐更让她不满。淑子打算还以颜色,她要炫耀一下自己的学识,那是她从写在CD封套上的说明文字中看来的。
“老师,这是贝多芬去世前一年的作品吧?”
仁井田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笑容。
“不错,那时他56岁,今天来看的话刚好是和我们年龄不相上下的老人。”
仁井田说着,一个身着运动服的40来岁的女人从起居室的一侧经过,走进洗手间。
从她的表情上可以看出,她对在此搞沙龙感到不快。
“老师的千金。”身边“租赁房族”成员之一的古典音乐爱好者长冈对淑子耳语。
“啊啊,拉小提琴的。”
“好像已经辞职了。”
也就是说,她现在没有工作、独身、赋闲在家,那一定很忌讳别人的目光。
仁井田瞅了女儿一眼,立刻移开了视线,他继续说:
“创作这个曲子时,贝多芬给朋友写信说:‘我的创造力和过去没有区别。’我们不也一样吗?距离老年还远着呢!”
“就是啊!”有人应声道。
“电视里有这样的音乐节目就好了。”说这话的是手代木。她也是“商品房族”的一员。
“一点儿不错。”“商品房族”的人附和着。“租赁房族”的淑子和长冈插不上话。
“说起来也是,我年轻时电视台邀请我做这样的节目,在3频道。”
仁井田所说的是NHK教育台。当时仁井田接受了电视台采访他所指导的合唱队的邀请,但计划最后还是泡汤了。旧事重提,难免“添油加醋”。
“我觉得那样做是对音乐之神的冒犯,所以拒绝了。”仁井田继续添油加醋。
“太可惜了。”有人说。
“不过,因为那样老师才被我们独占了,多幸福啊!”听了老森的话,大家笑了起来。
仁井田笑得很开心。洗手间传来冲水声,仁井田收起了笑容。
家境富裕的“商品房族”,也有自己的烦恼,淑子想。
“我们在这里聚会,谁有个身体不舒服大家都能知道,多好!”长冈说。
“这话说得对,不然一个人死在家里都没人发现。”市村说着,身体缩了一下。
“租赁房倒没什么关系,商品房一旦发生这样的事,资产价值就会下降……”手代木说。
手代木清楚淑子和长冈都住的是租赁房,说话却一点儿没有顾忌。邀请长冈和淑子来参加活动的沙龙发起人老森,一脸抱歉地望着淑子等人。
淑子笑了一下回应。
淑子和长冈一起回租赁房楼栋,其余五人向商品房楼栋方向走去。
挥之不去的自卑感,已经成了淑子身体里的一部分。
淑子回家后做了两个“冰块”。她将可尔必思和水倒进杯子后放入冰箱。和良多一起吃掉的是剩下的最后两个,良多边数落母亲边开心地将冰块吃得一干二净。还会有暑热的日子吧,淑子想。她要为下次不知何时才能露面的儿子准备好冰块。
淑子将水灌进塑料瓶里,走进阳台,为花盆浇水。她小心翼翼地在橘树上洒了水。
她凝神注视了一会儿橘树,然后抓着阳台的栏杆向远处眺望。周边一带还残存着些许杂木林,天色蓝得有点晃眼。
淑子目不转睛地望着远方,她在等待那只蓝色花纹的大蝴蝶飞来。
总算从千奈津那里借到了3000日元,良多赶去事务所上班,他必须写完报告。
良多以最快速度写好报告,开始看从三好那里借来的漫画。不出所料,通篇是司空见惯的人物设定、毫无现实感的比赛进程、天真幼稚的恋爱情节。尽管读得有些厌烦,但良多也不禁想,假如自己掌握主动权的话,没准能写出一个有厚重感的故事。也许因为《漫画拳》是年轻人的杂志,才允许有这样的风格。
所长和町田正在接待客户。好像是分手后的前妻有了新男友,前夫觉得那个新男友太不靠谱,所以来委托调查前妻新男友的品行。
“那样的男人不可能带给纪子幸福,拜托你们了。”
男子哭丧着脸,和所长、町田一一握手后离开了。
“町田,这个案子我看由你一个人负责吧。”
“好!”町田回答得很干脆。这是入职三年后的第一次独立行动。
“加油啊,年轻人!”良多调侃道。
“只是简单的品行调查。好吧,视情况而定,我让爱美配合你。”所长话音刚落,町田一脸兴奋地回答“太好了”。
町田几次借机表达对爱美的好感,但爱美根本不理会。
爱美收拾着咖啡杯,嘴上数落着新委托人“已经离婚了,管人家和谁交往,犯不着为未来吃醋”。
“这里还有一位呢。”所长指了指良多。
“不对不对,我不是吃醋。”良多否认。
“不是吃醋,那是什么?”爱美一本正经地问。
良多沉思了片刻,“算是,责任感吧?”他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话,听上去十分不自信。
“只是余情未了吧?”町田揶揄道。
“我说,小子,你懂什么是余情未了吗?”良多岔开话题反问。
“当然知道。”
“好啊,你写汉字给我看。”两人的话题越扯越远。
町田用手指在空中比画了几下。
“笨蛋,少了一横。”良多说着,心情舒畅多了。
“男人啊……”所长边点烟边开口道。
“只有失去了才明白什么是爱。蓧田现在每天抱着老婆的照片睡觉呢吧。”所长模仿抱照片睡觉的样子,脸上露出哭丧的表情。
“所长也肯定抱着老婆的照片睡觉,而且是两张。”爱美马上嘲笑道。
所长是离过两次婚的男人,现在独身。
“我好想和爱美酱睡觉。”所长反击,爱美不再搭理。
看着大家开心地开着玩笑,良多陷入了沉思。
第二天一大早,良多和町田开始了贴小广告的工作。为了寻找走失的小猫,他们要在南阿佐之谷一带的小巷子里贴两百多张寻猫启事,并要在野猫经常聚集的地方蹲点。对于寻猫这个工作而言,与其四处寻找不如贴告示的方式来得更加行之有效。
町田骑在折叠式小自行车上,小广告放在前面的车篮子里。走在町田身边的良多浑身粘满胶带。町田将小广告往电线杆上一按,良多便用胶带固定。
“哪有心思找小猫啊!”良多嘟囔。
从一大早起,良多就一直对町田絮叨着前妻和儿子真悟还有大声说话的粗鲁男人的事情。
“这就是余情未了。”町田几次讥笑他,良多还是喋喋不休。
“您那么爱家人吗?”町田问。
“这不是当然的吗?!”良多愤然。
“可是,离婚前从没听你说起家人的事啊。”
町田三年前刚进事务所的那会儿甚至以为良多是独身。他总是在为钱的事犯愁,在事务所里过夜也是家常便饭。
“怎么可能?”良多说,听上去却并不怎么自信。
“您不用那么假惺惺地为他们操心。前妻再婚后您就不用付儿子的赡养费了,不是挺好吗?”
“那样的话就再见不到儿子了。”
“他想您的时候一定会来见您。”
“真的吗?”
“是啊,不管做母亲的有多反对。”
“你去过?”
“当然,20岁的时候。”
“我等不及。”
町田的父母也离了婚,那年町田10岁。之后,他由母亲抚养长大。町田的父亲和良多不同,是个老实人,但和母亲之间争吵不断,大概就是那种所谓的性格不合、不该走到一起的男女吧。当父母的离婚终成现实时,町田的幼小心灵反而平静了下来。
所以,町田不但不讨厌父亲,而且很想念父亲。可是母亲坚决不原谅父亲,她恨父亲。
虽说父母离婚不是全部的原因,町田升入高中后变得有些堕落。他骑着被禁止的摩托车去上学,几次受到停课处分,最后因为抽烟一事败露而被学校劝退。
为此,町田没少被良多讥笑“高中劝退”,但实际上他边在加油站打工边完成了业余高中的课程,20岁那年毕业。
从那时起他开始了独立生活,并去见了父亲。打那以后他就和父亲有了来往。就在町田进入山边侦探事务所工作后不久,父亲因脑梗塞离世了。
町田脑子里回忆着这些往事时,一只蝴蝶在他眼前拍打着翅膀。这是一只美丽的大蝴蝶。一眼看上去黑色的蝴蝶,当它张开双翅时,映入眼帘的却是鲜亮的金绿色花纹。
“碧翠凤蝶,城市里很少见。”町田不由自主地喃喃自语。
他又出神地望着蝴蝶。“我们不是在深山老林里吧?不是吧?”他这样嘀咕着目送蝴蝶飞远。
“怎么了?”良多问。
“看到一只罕见的蝴蝶。”町田腼腆地低下头。
“你是御宅族?”
“是。”町田笑了起来。
原以为町田对蝴蝶完全没兴趣。良多继续追问:
“有种黑颜色的凤蝶,翅膀中间有青蓝色带一样的花纹,你知道那叫什么蝴蝶吗?”
“啊,您说的是青凤蝶吗?”
“果然是御宅族啊。”
“是不是御宅族无关紧要。”町田答道。他想,明明是你先发问的。
“这种蝴蝶飞到我父母家的橘树上产卵,毛毛虫吃了树叶后化蛹成蝶飞走了,这很少见吧?”
“这不可能。”
“你别不信,我看了照片。”
“青凤蝶的幼虫只吃樟科植物,不吃橘树叶。”
“如果产卵产错地方,不是只能吃橘树叶吗?挑不了食。”
“不是挑不挑食的问题。首先,它不会产错地方。万一产错了,也是饿死。我小时候弄错过好几次,所以不会错的。”
町田回答,良多不出声了,不过,他好像并没有被说服。町田在智能手机上查了后给良多看。町田没有说错,那是青凤蝶,只吃樟科植物也没说错。
吃橘树叶长大的叫柑橘凤蝶,随处可见。
良多一时语塞,继续默不作声地贴小广告。
下午,良多和町田守候在私立高中的校门口。3点正是放学时间。他们用照片比对着高中生们的脸。
町田对此提不起兴致。同样是背着所长干的私活儿,但这次是名副其实的犯罪。
在旅馆街蹲点调查婚外恋时,他们发现穿学生服的高中生和中年妇女进了旅馆,良多即刻将他们拍了下来。
“为什么光看裤子的花纹你就判断那人是这个高中的学生?”町田问。灰格子长裤的确罕见,但由此判断是哪个高中的学生并非易事。
“我考过这所高中,落榜了。”
“您是妒忌吧,伺机报复?”町田愕然。
“少多嘴。”良多说着,目不转睛地盯着校门。
由于没有经过调查,女人的身份没有确定。“要讲究性价比。”这句话从良多嘴里说出来再合适不过了,町田苦笑了一下。
刚才在聊蝴蝶的话题时良多的表现有些古怪,现在又回到平常的状态。
“上高中的时候,你的理想是干什么……对了,你是被劝退的。”
“我已经忘了。”町田淡淡地回答。町田长大后没再和任何人提起,那时自己立志成为一名职业棒球手。上了高中,他一门心思地将目标定在打进甲子园,结果却连高中都没有念完。回答良多“我已经忘了”也不是撒谎,最近完全想不起来小时候的梦想。
沉默了片刻,良多变得焦躁起来,“你问我呀!”他要求町田。
“您的理想是什么?”町田无奈地问。
“地方公务员。”
“好正经啊!”町田高声笑道。
“我不想成为我老爸那种人。”
町田想开个玩笑,但他打住了,只说了一句:“没那么容易吧。”
“啊!”良多和町田异口同声,照片上的高中生正在走出校门。
良多下车追赶高中生。
用“淫乱”的罪名吓唬中年妇女肯定能勒索到更多的钱,可是假如她报警的话就会遇上大麻烦,而高中生没有那种智慧。
况且上私立高中的学生应该有不少零花钱,所以良多决定选择高中生下手。
追到行人稀少的高架下,良多叫住了高中生。高中生对良多和町田怒目而视。高中生的身高和长相都不错,应该是中年妇女喜欢的类型。
良多向高中生出示了相片,威胁道:“那个女人会因为淫乱罪遭到逮捕。”他要求高中生用3万日元赎回照片和SD卡,高中生犹豫了一下很快答应了。“我去银行取钱。”他说。
高中生交出学生证后去了银行。他的名字叫真田。
“看来要他5万日元也不算多。”良多说,町田摘下墨镜。
“您也就是这么点格局的诈骗犯。”町田重新戴上墨镜,他觉得自己猥琐不堪。
“多嘴。为了见儿子,多么危险的绳索都要过。”
“是‘桥梁’。”町田纠正道。
“嗯?”
“‘危险的桥梁’。”
“和绳索差不多。”
“我要刮目相看了,大学毕业生。”
“你不想干的话不用勉强,我一个人干。”
“我欠您一份人情。”町田嘟囔道。
“欠我人情?欠什么人情?”
“您不记得的话就算了。”
“说!”
“没什么。”町田陷入了沉思。
既然连良多都不记得了,也许算不上什么大事,町田想,但对自己来说却是难忘的记忆。
那时町田进侦探事务所工作还不到一年。某天良多坐在副驾驶座上,町田开车驶进了中野一条狭窄的单行道。车内暖气开得太小有些冷,町田用手调节风量。忽地,良多大吼“混账”,从副驾驶座一侧急打方向盘,町田猛地踩下脚刹车。
就在町田视线离开的瞬间,前方骑自行车的小男孩为了躲避电线杆骑上了自动车道。千钧一发之际,光踩脚刹车已经无济于事,幸亏良多急打方向盘才使町田免于沦落为杀人犯。
骑车男孩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
若在平时,只是为了调风量,町田的视线不会离开前方。
可是那天一大早,伯母来电话说父亲脑梗塞住进了医院。
“快说,搞得我心里痒痒的。”良多催促道。此时真田返了回来。
真田气鼓鼓地从包里取出银行装钱的信封交给良多。
“别再玩火了。”良多说着点了点钱数。3万日元,一分不差。
“我是认真的。”可能是生气的缘故,真田的声音在发抖。
“对方不过是玩玩罢了。”良多奚落道。他将学生证、照片和SD卡还给真田,真田抢东西似的一把夺了过去。
他两眼直直地望着良多。
“我长大后绝不想成为你这样的大人。”
很痛,良多的脸色都变了。
“混账!我也不想成为这样的人!”
“啊,你承认了。”町田情不自禁地笑道。
良多压制不住怒气高喊道:
“你给我听着,如果你觉得很容易就能成为自己理想中的大人,那就大错特错了!”
真田一言不发,冷漠的眼神注视着良多,向后退了几步。
这一回合高中生完胜。听了良多朝向真田背影骂的一句话,町田又不禁“扑哧”笑了出来。
“啃老的寄生虫!”
良多不正是想要从父亲那里偷走“雪舟”的“寄生虫”吗?何况就在刚才,他还从真田这个“寄主”身上“啃”下了3万日元,町田想。
当天傍晚,趁所长已经下班回家,良多带着爱美开车外出。町田一个人出去完成所长交代的品行调查。
良多和爱美去了丸之内的办公大街,他们的目的地是在这个高档地区拥有办公大楼的全日本最大的保险公司。
傍晚6点,目标男子准时下班从公司大楼里走了出来。男子一身合体的淡蓝色西服,略长的发型,没什么特征的平庸的长相。没错,他就是安藤睦美。这个名字听上去很容易让人混淆性别的男人,正是安藤未来的丈夫。他36岁,比未来年长4岁。由于要去出差,安藤拖着一个有些偏小的行李箱。
所有的一切都与未来提供的信息吻合,这是个轻轻松松就能搞定的案子。安藤在公司里干的是个闲职,每天下午6点准时下班。他告诉未来今天要去出差。今年以来,他每月都在发工资的第二天出差,而过去他从未出过差。
也就是说,仅凭这一条关键性信息就能顺利展开调查。良多请爱美协助自己。爱美找出在她衣柜中算是最华丽的那件早已闲置的橘黄色上衣,戴上红发的假头套,尾随在安藤身后。
很快,安藤走进一家花店,买了一大束玫瑰花。
“能帮我把玫瑰花扎成心形吗?”他问店员。
爱美用隐形照相机拍下心形花束,回到停在路边的车上。
“被你猜中了,他买了一大束鲜花。”爱美给良多看照片。
红色的玫瑰花组成一颗心的形状,粉色的玫瑰围在四周。
“一把年纪了,还陷入情网。”
良多一脸不屑。
“快上车。”良多催促爱美。走出花店的安藤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
爱美一上车,良多立刻驱车追赶出租车。
安藤在山手线的大冢车站前下了出租车,这里是他和女人约好的地点。先行抵达的女人挽起安藤的胳膊,那女人也不怎么年轻了。良多追上去拍下了两人的身影。两人向北大冢的情人旅馆街方向走去。
良多将车停在旅馆街的路边,等着走进便利店的安藤和那个女人。
不一会儿,两人手提塑料购物袋,肩靠在一起走了出来,随后进了情人旅馆。良多按下快门,指示爱美。
“爱美酱,你行吗?”
“我像应召女郎吗?”
“没问题,很像很像。”
“很像吗?”爱美面露愠色。
“不不,我是夸你的意思,演得很像……”
“行了。”爱美说着走向旅馆。
爱美走进旅馆大厅,安藤和女人正在挑房间。
爱美取出手机佯装打电话。
“喂,我是小菫。我到前台了,您在哪个房间?”
爱美装扮成应召女郎,偷觑安藤和那女人的房间号。爱美的表演很成功,没有引起两人怀疑。
两人选了202号房间。
爱美用隐形相机从正面拍下了两人走向房间的模样。
两人离开后,爱美按下边上203房间的按键,取下钥匙,给良多打电话。
婚外恋调查也会遇到各种情况。有人只要求拍下和“小三”进入情人旅馆的情形,也有人不仅想要了解“小三”的个人信息,还要详细了解他们在一起干的丑事。
未来说想知道他们在旅馆里干什么,所以良多开了隔壁的房间。用录像机拍下也不是问题,但为此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和经费。听诊器成了最方便的工具,只要将从听诊器中听到的声音放大后录音就行了。
良多靠在墙上用听诊器测探隔壁房间的动静。爱美已经完成了任务,取下头套坐在床沿上。
“呵呵,有了。他们上床了。好丢人。”良多固定好听诊器。
到了这一步,良多和爱美无事可干了。
“爱美酱,之前你不是说过‘犯不着为未来吃醋’吗?”
这句话也被良多写在便签上贴在房间里。
“是啊。”
“女人都那什么吧?开始一段新的恋情之后就把过去的数据全部抹掉了吧?”
“说的是您太太?”爱美笑着反问道。
“……不不,我说的是一般情况。”
“用画画打个比方的话,就像油画,不是水彩画。被上面的色彩覆盖后,下面的色彩就看不见了。不过,还留在这儿。”
爱美指了指自己的左胸口。
“不会抹掉?”良多松了一口气。
“那当然。和重写数据不一样,人又不是机器。”
“说的是,没那么容易抹掉的。”良多感慨道。
第二天是周六,良多和町田在立川的咖啡馆和安藤未来碰头。未来选的是一家很时尚的咖啡馆。由于是周六,店里人声嘈杂。未来一反常态,神色平静地看着婚外恋的证据照。
“果然是友美,那个坏女人。”她笑道。
“与其说学生时代的闺密抢走了丈夫……实际上丈夫早就对友美图谋不轨。”未来说。话虽如此,明知是闺密的丈夫还插足进来,未来还是觉得遭到了背叛。
“呵,这束玫瑰!俗不可耐,十足的娘娘腔……受不了。”
未来露出终于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将照片放在桌子上。
“您丈夫的事,是不是觉得还是不知道为好?”町田突然冒失地问。
“当然不是,这样一来我就能从他那里得到更多。不管怎么说,包括这些在内,全都是我的人生。”
未来爽快地从包里取出装着约定金额的信封递给良多,起身离开了咖啡馆。
说好的酬金是20万日元。收费偏低,只是通常的四分之一,不过抵扣掉了给对方的封口费。不能太贪得无厌,良多想。由于获得了对方提供的关键性信息,所花的经费只有旅馆费。工作时间也只是两个小时,爱美充当帮手要支付的报酬是1万日元。
良多当场要求町田将这笔钱先借给自己。起先打算还上的婚礼二次会召集人碰头会的3万日元,他也让町田再等一等。至于向町田借的钱,取得了町田的谅解,暂缓归还。加上真田的3万日元,良多要用来支付赡养费,还有一直拖欠着的房租,良多打算先付其中两个月的租金。明天和真悟还有响子,也该去吃一顿高档料理……想到这些,良多越发觉得心里没底。是不是……
“绝对不能拿去赌啊。”町田像一眼看出良多的小算盘似的告诫道。
“嗯?知道,放心好了!”
没去自行车赛场而直接返回事务所,这一切归功于町田。
爱美从良多手里接过1万日元,道着谢为良多沏好了茶。
今天所长休息。虽说所长不是什么特别严厉的人,但他不在场,事务所里的气氛还是轻松了不少。良多健壮的身体斜躺在沙发上。
“连婚礼都被邀请去参加的女人竟然跟闺密的老公搞婚外恋。”町田喝着茶瞥了爱美一眼。
“这叫当事者迷。”良多打着哈欠。
“身边也有啊,抢走闺密男朋友的人。”爱美也打了一个哈欠。
町田用怀疑的眼神看着良多和爱美。
“你们两个怎么回事?昨天去旅馆调查没干什么吧……”
“我现在是单身。”良多打趣道。
话音刚落,今天理应在家休息的所长突然现身了,他一身西服。
良多赶紧将桌上的信封塞进了口袋,好悬。
“啊,所长,今天不是休息吗?”爱美问话的语气和刚才完全不同,十分紧张。
“原来的确打算休息,”所长在办公桌前坐下,望着窗外说,“台风又要来了。”
良多心里乱作一团,所长的样子有些反常。
“听说今天在九州登陆。24号台风?”爱美回应道,她为所长沏了一杯咖啡。
所长没有回答爱美,而是问良多。
“蓧田,这个工作上手了吧?已经五年了?”
“不,四年。”
“别再说什么为写小说找素材,差不多也该当个正事来干了吧?嗯?”
“不不,说到底还是为了找素材……”
“那就让我看看你的小说吧,我读的是文学系啊。侦探是主角?”
“我不是这个意思……”
所长的口角上浮起了一丝笑意,他毒蛇般的眼神凝视着良多。
“不是坏侦探勒索高中生的故事吧?”
良多吓得浑身僵住了,町田也一动不动。
所长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良多面前。
“那孩子,真田君,是我当警察时的上司的儿子。”
良多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你想搞垮事务所?”
所长的语调十分平淡,却相当威严,甚至让良多以外的人也觉得惊恐。
“不不,哪敢那样想……”良多声音嘶哑。
所长在良多的肩膀上揉了起来。良多耸肩缩背,佝偻着身体。
“嗯?我夏天没给你发奖金?”
“没……有,还行……”
说好夏季的奖金按工作绩效发放,只是良多没有业绩,所以没有拿到奖金。
“那么想见儿子?”所长继续在良多的肩膀上揉着。
“那……那是,毕竟是亲生父亲……”
“毕竟是亲生父亲?”所长冷笑着继续。
“像你这种混账,根本不该结婚生子。你们也觉得吧?不觉得吗?”
所长寻求爱美和町田的支持,两人像木头人似的愣在一边。
“把刚才的信封交出来。”
原来被所长看见了,良多不情愿地取出信封。
“勒索了真田君多少那什么?”
所长故意模仿良多的口头禅戏弄道。
该回答多少钱?良多迅速转了一下脑筋。不是装在信封里的那个金额,但是所长清楚从真田那儿勒索来的数目的可能性很大,如果撒谎的话,就连二次收费的事情也有可能败露。
“3万日元。”良多的身体越发僵硬。
他会信吗?这么思考的瞬间,良多脑子里突然闪出一个好主意。
所长数了一下信封中的钱。
“为什么是18.5万日元?”
“在立川稍微那什么了一下……”
良多和町田其实并没去赌自行车赛,只是回事务所途中去了家庭餐馆,吃了一顿5000日元的大餐。不过给所长解释是去赌了,至少可以自圆其说。
所长似乎相信了良多的解释,把钱全放进自己的口袋,又和风细雨地说了几句忠告的话:
“你听我说,不要再去见家人了。有勇气成为他人的过去,才是成熟的男人。明白吗?”
良多无从回答。只是在心里嘀咕,回家后把“有勇气成为他人的过去”这句话写下来。
町田的钱包里只剩下3000日元。倘若借给良多的话,这个周末铁定只能喝西北风,所以他没有吱声。
“我们去干点别的。”良多提议道。
两人在柏青哥并排坐下。町田连续中了几次大的,钢珠盒摞了起来。良多一次未中,钱不断被机器吞噬进去。
“把3万日元分开放,运气不错。”町田笑嘻嘻地说。
“算是吧……”良多失了魂似的闷闷不乐。从真田那里勒索来的3万日元放在夹克衫里面的口袋,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他后悔的是,如果早知如此,应该把未来支付的酬金放进夹克衫口袋。
用3万日元当本金来柏青哥博六倍,想出这一点子的自然是良多。町田没钱借给他,只能奉陪。
町田花出去的第一笔2000日元就赢了1万日元,而良多一直在输钱。“还有点少吧?”町田说着瞅了一眼自己装满钢珠的方盒。
町田抓起一把钢珠放入良多的方盒里。
“上小学三年级时,我老爸给我买了一副棒球手套,我现在还留着。您如果赢钱的话,请给他买双球鞋或者球棒吧。”
“是啊。不过,拜托你现在不要对我太好。”良多情绪低落地答道。
“嗯?”
“我会哭的……”
良多做出要哭的表情,町田大笑了起来。
事情往往并不能天遂人意,3万日元被良多输得一干二净。良多伸手去抓町田的钢珠,被町田制止了,町田将自己赢的8000日元交给良多。
8000日元至少确保了明天和真悟见面时所需的资金。如果不来柏青哥一搏的话,没准还能还上一个月的房租。不过,良多从不反省。倘若反省的话,也就不会每次犯同样的错误。
良多回到公寓时已过了深夜12点。为了省下明天的费用,他还是从池袋徒步回家。他踏上楼梯一抬头,发现了一个人影。那人坐在他家门口,点燃的烟头如同萤火虫般闪着亮光。
良多蹑手蹑脚地转身离开。
一定是上门讨债的。十天前在柏青哥有人招呼良多,借给他1万日元。那人自称不是放高利贷的,纯属个人借贷。利息是一周100%,也就是说良多必须还他2万日元。是上门追债来了吧,良多想,自己都忘记了借钱这回事。尽管那人看上去不像流氓,但应该有什么背景,若被他发现的话,口袋里的8000日元也保不住了。
没地方容身,良多只能在深夜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