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小报是怎么编的

高拉莉到佛洛丽纳房中穿扮,她的衣衫早就派人送来。商人有了钱要享福,在女戏子或情妇家摆阔的场面,吕西安还没见识过。虽然玛蒂法的家业比不上他的朋友加缪索,气派不大,已经使吕西安看着惊奇。饭间的装修很精致,糊壁的绿呢嵌着黄澄澄的帽钉,点着漂亮的灯,花架上供满鲜花。客厅糊的是棕色镶边的黄绸,摆着时行的家具,有托米尔出品的吊灯,有波斯图案的地毯。座钟,烛台,壁炉用具,没有一样不美观大方。屋内的装修,玛蒂法都托青年建筑师葛兰杜代办;他正在替玛蒂法盖住宅,知道这套房间的用途,也就格外用心。玛蒂法到底是做买卖的,动用每样东西都小心翼翼,仿佛账单上的数字老在眼前,他看待奢华的陈设有如珍贵的首饰拿到了匣子外面,多少有点冒险。

加陶老头的眼神表示他心里想:“看来我也不能不替佛洛朗蒂纳布置这样一所屋子。”

吕西安忽然明白,为什么罗斯多不在乎平时住的破烂房间。这些宴会和这些漂亮东西,事实上都归埃蒂安纳享受。无怪他摆着一副主人翁面孔,站在壁炉架前面和戏院经理交谈,经理正在恭维杜·勃吕埃。

斐诺进来嚷道:“稿子!稿子!报馆里一个字都没有。我的文章已经在排字工人手里,马上排完啦。”

埃蒂安纳道:“我们才到,佛洛丽纳的小客厅里有桌子,有火;只要玛蒂法先生给我们纸张墨水,趁佛洛丽纳和高拉莉穿扮的时候,我们的文章就好赶出来。”

加陶,加缪索,玛蒂法,一齐离开客厅去拿笔和小刀,替两位作家张罗文房用具。当年最漂亮的一个舞女多丽阿,急急忙忙走进来对斐诺说:

“亲爱的,你要他们订一百份报,他们同意了;不用经理室开支,全部由歌唱队,乐队,舞蹈队分摊。你的报真有趣,个个人爱看。你要的包厢也给你了;这是第一季的订报费,”多丽阿递给斐诺两张钞票。“你可别跟我捣蛋啦!”

斐诺嚷道:“糟糕。我骂歌剧院的稿子不能不抽掉,这一期的头条文章又落空了……”

勃龙台带着格劳特·维浓,后面还有拿当和凡尔奴,跟着多丽阿进来。勃龙台说道:“拉依斯,你这个身段美极了!小宝贝,你非得和我们一块儿吃宵夜,要不我掐死你这个花蝴蝶。你是跳舞的,这儿没有人和你竞争。至于漂亮,你们都聪明得很,不会当众吃醋的。”

斐诺叫道:“喂,朋友们,杜·勃吕埃,拿当,勃龙台,救救我吧。我还缺五栏稿子。”

吕西安道:“我的剧评可以写两栏。”

罗斯多道:“我的题材占一栏。”

“那末,拿当,凡尔奴,杜·勃吕埃,还剩两栏俏皮文章归你们负责。勃龙台替我第一版写两小栏。我马上赶往印刷所。多丽阿,幸亏你是坐自己的车来的。”

多丽阿说:“对,可是车上还有雷多雷公爵和德国公使。”

拿当说:“就请公使和公爵一齐来吃宵夜吧。”

勃龙台说:“德国人酒量都不错,也喜欢听人议论,咱们尽量和他说些放肆的话,让他去报告他的宫廷。”

斐诺说:“你们中间哪一个正经一些,能下去跟德国公使打交道?杜·勃吕埃,你是个小官儿,你搀着多丽阿一块儿下楼,去请特·雷多雷公爵和公使。呃,我的天!多丽阿今晚多漂亮!……”

“咱们一共是十三个了!”玛蒂法说着,脸色都变了。

“不是十三,是十四,”佛洛朗蒂纳闯进来说。“我要求监视加陶大爷。”

罗斯多道:“再说,勃龙台还带着格劳特·维浓呢。”

勃龙台端起一个墨水缸说:“我是带他来喝酒的。”又对拿当和凡尔奴道:“今晚有五十六瓶酒,咱们非卖力不可。别忘了鼓动杜·勃吕埃,他专写轻松的喜剧,嘴皮刻薄,一定要他来些俏皮话。”

吕西安极想在这些出众的人物面前显显本领,伏在佛洛丽纳小客室内一张圆桌上,凑着玛蒂法点的几支粉红蜡烛,写出他的第一篇稿子。

全景剧场

三幕杂剧《法官受窘记》第一次上演——佛洛丽纳小姐和高拉莉小姐初次登台——蒲费。

台上的人进来,出去,七嘴八舌,来来往往,东寻西找,一无所得,乱哄哄闹成一片。法官不见了女儿,找到了小帽子;小帽子戴在法官头上不合适,大概是贼的。贼在哪儿?大家进来,出去,七嘴八舌,来来往往,上天下地的找。临了法官找到一个男人,却没有女儿;找到了女儿,却没有男人。法官满意了,观众不满意。台上静下来,法官打算盘问男人,坐在法官的大靠椅上,整理他法官的衣袖。世界上只有西班牙法官才有那种大袖子,脖子里裹着羊肠领。在巴黎的舞台上,光是羊肠领就代表半个西班牙法官。踅着小步,害肺气肿的老法官,原来是青年演员蒲费,卜蒂埃的继承人,扮老人惟妙惟肖,连最老的老头儿看了也笑痛肚子。光秃的脑袋,发抖的声音,奚隆德式的身体,瘦小的大腿:扮一百个老人也绰乎有余。这青年演员老得厉害,老得可怕,大家唯恐他的老态像瘟疫一般传染。他演的法官可真妙!笑容慌张得可爱!做的糊涂事儿重要无比!庄严的态度愚蠢透顶!迟疑得真有道理!这家伙知道很清楚,天下事都可真可假。他有资格在立宪政体之下做一个大臣!法官问一句,陌生人反问一句;蒲费的审问变了回答,法官的问话说明了剧情。这一幕滑稽突梯,大有莫里哀风味,满场的观众都乐开了。剧中人好像意见一致了;我可没法告诉你们哪些事分明,哪些事糊涂。法官的女儿站在面前,是个地道的安达卢齐女子,西班牙女子,长着西班牙眼睛,西班牙皮色,西班牙腰身,走路是西班牙式,从头到脚都是西班牙味儿:吊袜带上拴着短刀,心中充满爱情,胸口的缎带上挂着十字架。一幕完了,有人问我戏怎么样,我回答说:——我只看见绿头绿跟的红袜子,脚只有这么一点儿,套着漆皮鞋,美丽的大腿在安达卢齐找不出第二双!啊!这个法官的小姐叫你看了馋涎欲滴,恨不得跳上台去把你穷小子的茅屋和热呼呼的心献给她,或者送她三万法郎进款,写文章歌颂。这安达卢齐姑娘是巴黎最漂亮的女演员,芳名高拉莉,能做伯爵夫人,也能做风骚的女工。到底扮哪个角色更好,我也说不上。反正她演什么像什么,天生的全才,对一个大街上的女演员,还有什么更好的话可赞美?

第二幕出现一个巴黎的西班牙女人,脸蛋像宝石上的浮雕,眼睛杀气腾腾。这一下轮到我来打听她的来历了。据说她是从后台来的,名叫佛洛丽纳小姐;我可不信,看她动作多泼辣,爱情多热烈!正好同法官的女儿见个高下。丈夫是阿尔玛维华式的贵族,他那块料,扮大街上几百个贵人都行。佛洛丽纳没有绿头绿跟的红袜子,没有漆皮鞋,可是有西班牙式的披肩,一块轻纱裹在身上多有样,她本来是贵夫人么!她叫你看到母老虎能变做猫咪。两个西班牙妇女舌剑唇枪,你一句,我一句,一听就知道是争风吃醋。一切快解决了,不料法官糊涂,又把事情弄得一团糟。拿火把的,跟班的,狡猾的仆役,财主,绅士,法官,小姐,太太,再开始寻找,来来往往,到处乱转。剧情又复杂起来;我管不了剧情,只是被两个女的,嫉妒的佛洛丽纳和得意的高拉莉,把我卷进她们的裙子,披肩,用她们的小脚踩着我的眼睛。

好容易挨到第三幕,我没有闹出事来惹警察长干涉,也不曾叫看客觉得我伤风败俗,足见公众的和宗教的道德很有力量。可笑我们的国会对这些问题操心得厉害,仿佛法国到了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的地步。我终于弄明白了,原来有个男人爱上两个女人,而两个女人并不爱他,或者是两个女的爱他,而他并不爱两个女的;那男人不喜欢法官,或者是法官不喜欢那男人。那男的可是恪守本分的贵族,的确心有所爱,不是爱他自己就是爱上帝,因为他后来出家做了修士。诸位欲知详情,快去全景剧场。你们看了上文已经知道,第一回去应当见识一下绿头绿跟的红袜子,前程远大的小脚,眼睛漏出来的光像一道阳光;乔装安达卢齐姑娘的巴黎女子,乔装巴黎女子的安达卢齐姑娘,多么聪明伶俐,也该领教一番。第二回去应当欣赏戏文,那老头儿会把你笑死,那多情的贵人会叫你痛哭流涕。戏剧在这两点上都成功了。作者编这戏听说还请一个大诗人合作,利用两位动了爱情的姑娘使作品成功。池子里的看客如醉若狂,差点儿乐死了。两个姑娘的大腿似乎比作者更有魔力。不过两个争风的妇女走开了,剧中的对话照样风趣十足,可见戏文着实精彩。台上报出作者姓名,鼓掌的声音害得戏院的建筑师提心吊担,唯恐屋子震倒;作者特·居尔西先生却若无其事,他听惯维苏威火山在大吊灯底下沸腾。两个女主角还跳一支塞维尔的鲍莱罗舞,当年参加宗教会议的神甫们——最爱看,今日的检查官也批准了,虽则姿势淫荡,不无危险。仅仅这场舞蹈就能吸引一切人老心不老的老人;我有句话奉劝他们,就是手眼镜务必擦得干净。

吕西安写出这篇手法新颖,风格独特,在报刊文字中别开生面的稿子,同时罗斯多也写了一篇所谓风俗小品,题目叫《过时的美男子》,开头是这样的:

帝政时代的美男子总是细挑身材,筋骨很好,经常束腰,得过荣誉团勋章,姓什么包德莱之类。帝国的男爵现在为了讨好王室,在姓氏之前加上一个杜字,叫做杜·包德莱;万一遇到革命,仍旧可以回复本姓,叫做包德莱。他的姓是骑墙派,做人也是骑墙派;早年在某公主的闺房中当过风流的听差,又得宠,又得力,公主的兄长我不便道出姓名来;如今男爵又在圣·日耳曼区结交权贵。杜·包德莱一方面否认替帝国的公主出过力,一方面向他亲密的女施主高唱情歌……

这种人身攻击的小品当时很流行,内容荒谬,以后却大有进步,特别是《斐迦罗报》贡献最大。夏德莱男爵正在追求特·巴日东太太;作者用乌贼鱼骨跟特·巴日东太太作了一个滑稽的比较,读者用不着认识讽刺的对象也觉得好玩。夏德莱被罗斯多比做鹭鹚,说他衔着乌贼鱼骨吞不下去,掉在地下碎做三段,叫人看了忍俊不禁。这场玩笑写成几篇稿子登出来,在圣·日耳曼区闹得沸沸扬扬,也是促成取缔新闻法案的原因之一。过了一小时,勃龙台,罗斯多,吕西安,回进客厅。特·雷多雷公爵,德国公使,四个女的,三个商人,戏院经理,斐诺,三位作家,都在客厅里谈天。一个头戴纸帽的学徒跑来催稿。

他说:“稿子再不送去,工人要走了。”

斐诺说:“我给你十法郎,你拿去给他们,要他们等着。”

“先生,他们有了钱喝得烂醉,报纸完啦!”

斐诺说:“这小孩儿这样世故,叫我害怕。”

德国公使正在预言那小厮将来一定大有出息,三位作家进来了。勃龙台念了一篇攻击浪漫派的俏皮文章。罗斯多的稿子叫大家听着直乐。特·雷多雷公爵劝作者间接捧一两句特·埃斯巴太太,免得圣·日耳曼区的贵族过分生气。

斐诺问吕西安:“那末你呢?把你写的念给我们听听。”

吕西安战战兢兢念完了,客厅里掌声雷动。两个女演员拥抱新出道的作家,他被三个商人紧紧搂着,险些儿透不过气来;杜·勃吕埃含着眼泪和他握手,戏院经理约他吃饭。

勃龙台说:“夏朵勃里昂先生已经把维克多·雨果称为才华盖世的孩子,孩子二字不能再用了,我只好老老实实说你有才情,有魄力,有气派。”

“我请先生加入我们编辑部,”斐诺说着,向埃蒂安纳道谢,狡猾的眼神表示他又想利用人了。

“你们写了什么妙文呢?”罗斯多问勃龙台和杜·勃吕埃。

拿当道:“杜·勃吕埃的稿子在这里。”

台谟丹纳子爵看见大家都在注意A子爵,昨天对人说:也许我好清静一下子。

一位极端派抱怨巴斯几埃先生的演说仍旧继续特卡士的政策,一位太太回答说:是啊,不过看他的腿肚子,的确是个保王党。

斐诺道:“行了行了,这样的开场准是妙文,不用再听下去。——赶快拿去吧,”他吩咐学徒;又转身对几位作家说:“这期报纸有点七拼八凑,不过也是最精彩的一期。”那些作家已经带着阴险的意味望着吕西安。

勃龙台说:“他还聪明,这家伙。”

格劳特·维浓说:“文章写得不错。”

“咱们吃饭吧!”玛蒂法嚷着。

特·雷多雷公爵扶着佛洛丽纳,高拉莉搀着吕西安,多丽阿走在勃龙台和德国公使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