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傅译《幻灭》

一九六四年十一月,傅雷先生回首译事,称:“《人间喜剧》共包括九十四个长篇,已译十五种,虽不能囊括作者全部精华,但比较适合吾国读者的巴尔扎克最优秀作品,可谓遗漏无多。法国一般文艺爱好者所熟悉之巴尔扎克小说,甚少超出此项范围。”

其所译第十五种,是《猫儿打球号》,于一九六五年底寄交人文社,惜乎佚失于文革浩劫。连译者本人在内,见过此稿者恐怕只三两人。书无,惟留文字记载。有意思的是,巴尔扎克在其亲自编订的《人间喜剧》分类总目里,把La Maison du Chat-qui-pelote列为总第一篇(第一大类Études de mœurs——“风俗研究”下,第一分支Scènes de la vie privée——“私人生活场景”之首篇),而却是傅译巴尔扎克的最后一篇!《猫儿打球号》是先生收官之作,《幻灭》才是真正的“天鹅之歌”。“鸟之将死,其鸣也哀”,故也将le chant du cygne,译作“天鹅哀鸣”;法文字典里,指其寓意为le dernier chef-d'œuvre,最后的杰作。《幻灭》可谓兼备(早中晚期)众美,译笔明净,精审不磨,无愧于最后的杰作之称誉。

传统的翻译研究,主要是译本研究;近二十年来,开启过程研究,研究翻译中人——le traducteur au travail,翻译主体——le sujet traduisant,走向译者——aller au traducteur。过程研究,难于译本研究;译者怎么翻,你怎么知道?David Hawkes在翻译The Story of the Stone——《石头记》时,随翻随记,留下一份The Story of the Stone:A Translator's Notebooks——《红楼梦英译笔记》,计有四百一十六页,研究者如获至宝,可破解其译思和心得,读出其翻译过程的“有声思维”。傅译巴尔扎克,主要在解放后。旧知识分子在新政权下,特别持重,只在书末注明译出年月,不多着笔。所幸现有《傅雷家书》,译《幻灭》的过程,能从中钩稽出若干条来,已属难能可贵。

傅译《幻灭》,“从一九六一年起动手”,有“七百五十馀页原文,共有一千一百馀生字。发个狠每天温三百至四百生字,大有好处。”同年六月,收到“宋〔淇〕伯伯从香港寄来”的“《幻灭》(Lost Illusions)英译本”。“至此为止,此书我尚在准备阶段。内容复杂,非细细研究不能动笔”。——“事先熟读原著,不厌求详,尤为要著。任何作品,不精读四五遍决不动笔,是为译事基本法门。”先生这样告诫翻译学徒,他本人原本就这样做,一直身体力行。

一九六三年三月谓:“我的工作愈来愈吃力。初译稿每天译千字上下,第二次修改(初稿誊清后),一天也只能改三千馀字,几等重译。而改来改去还是不满意(线条太硬,棱角突出,色彩太单调等等)。改稿誊清后(即第三稿)还改一次。”初稿日译千字,二稿日改三千,三稿还得改一次。“翻译工作要做得好,必须一改再改三改四改。”

一九六四年八月七日致人文社总编室:“兹另邮双挂号寄上拙译巴尔扎克著《幻灭》(三部曲)三册,请查收。译序可用则用,可改则改,万一不堪造就,即摒弃亦无妨。”《幻灭》“从一九六一年起动手”,到一九六四年八月寄出,“总共五十万字,前前后后要花到我三年半时间。”《幻灭》到文革后,于一九七八年作为傅雷遗译始由人文社出版,惜译序亡佚。

译此书时,于一九六二年初致梅纽因函说到:“目前我每日可工作约八小时,然而巴尔扎克《幻灭》一书,诚为巨构,译来颇为费神。如今与书中人物朝夕与共,亲密程度几可与其作者相较。目前可谓经常处于一种梦游状态也。”可谓入乎其内,相当投入。

《幻灭》已译了一年多,于一九六二年五月九日告傅聪:“近来我正在经历一个艺术上的大难关,眼光比从前又高出许多(一九五七年前译的都已看不上眼)。”

眼光又高出许多,何从得窥其端倪?此处录一九六三年初致笔者函中语:“愚对译事看法实甚简单:重神似不重形似;译文必须为纯粹之中文,无生硬拗口之病;又须能朗朗上口,求音节和谐;至节奏与tempo当然以原作为依归。”先生一九五一年重译《高老头》时,提出翻译“所求的不在形似而在神似”,十二年后颠倒上下,强调“重神似不重形似”,突过前言多多。

傅雷翻译,通常分为解放前后两大时期。解放前,先生自称还没脱离“学徒阶段”,对话生硬死板,文气淤塞不畅,新文艺习气尚刮除未尽;解放后,进入成熟时期,译文以传神取胜,独树一帜,卓然成家。据上文“一九五七年前”一语,则成熟时期似又可细分为:早期,一九五七年前;中期,一九五七年后;晚期,《幻灭》阶段。

建国之初,先生四十出头,意气风发,每年推出一本新译。《幻灭》里人物大丹士谈到写作,曾发表高见说:La passion a des accidents infinis.Peignez donc les passions,vous aurez les ressources immences.——“痴情变化无穷。你一描写痴情,办法就多了。”巴尔扎克就擅长描述极端的痴情,如《葛朗台》之于吝啬,《高老头》之于父爱,《贝姨》之于嫉妒,《邦斯舅舅》之于收藏,而《夏倍上校》,朗松推为“最悲壮”(un pathétique puissant)。据法国评论,写痴情,后起作品尚未有突过巴尔扎克者。原著精彩,译笔讲究,致力于“行文流畅,用字丰富,色彩变化”;并以此三要素,营构语体文的美学生成。其译文之美,交口赞誉,当时在文理科大学生、知识精英中流传甚广。而翻译风格尤受赏识,作家叶兆言,言其文风就颇受傅译文体影响。《葛·高·贝·邦·夏》,为傅雷翻得最好的五本巴尔扎克小说。此五书专美于前,《于絮尔·弥罗埃》(一九五六年底出版)像拖了一条光亮的尾巴。

一九五七年后,划为右派,对狷介孤傲的译者,也创巨痛深,心情难免暗淡。痛定思痛,韬光养晦,从西学取进,转向老庄出世,开始研究碑帖,培育英国玫瑰。其间译有《赛查·皮罗多》(一九五八年四月),《搅水女人》(一九五九年十二月),《都尔的本堂神甫·比哀兰德》(一九六一年二月),文风随遭际而转变,译笔似与前期稍异,尤其《搅水女人》,很有点旧小说味道。试举两例:De douze à quatorze ans,la charmante Rabouilleuse ——“可爱的搅水姑娘从十二到十四岁。”又:La petite Rabouilleuse était ,en comparant sa situation chez le docteur à la vie qu'elle eût menée avec son oncle Brazier,qu'elle se plia sans doute aux exigences de son maître,comme eût fait une esclave en Orient——“搅水姑娘拿她在叔叔家过的日子和医生家的一比,只觉得,当然像东方的奴隶事事听从主人。”“一路享福”,“称心受用”,不是孤立两语,当与全书文体一致。一九五七年前,译笔有光彩;一九五七年后,文字尚简质。其一九六三年致笔者函称:“旧小说不可不多读,充实词汇,熟悉吾国固有句法及行文习惯。鄙人于此,常感用力不够。”可见,当时正在用力。旧小说味道重,就会不大像外国小说。

后期,《幻灭》阶段。“从一九六一年起动手”,但就在一九六一年初,为提高傅聪的艺术修养,特用毛笔,花一个多月工夫,誉抄《希腊的雕塑》一编,约六万字,并加笺注。抄时得重温希腊精神,“追怀二千年前希腊的风土人情,美丽的地中海与柔媚的山脉,以及当时又文明又自然,又典雅又朴素的风流文采。”并把希腊精神,比之于“我国两晋六朝”,其襟怀气度与前一时期自是不同。大概于抄录同时,开始翻译《幻灭》的种种准备。稍后,九月卅日,报载摘帽。

讲到张爱玲的文字技巧,傅雷指出:“把旧小说的文体运用到创作上来,虽在适当的限度内不无情趣,究竟近于玩火。旧文体的不能直接搬过来,正如不能把西洋的文法和修辞直接搬用一样。希望作者从此和它们隔离起来。她自有她净化的文体。”旧小说文体用到翻译上,有个适应和适度的问题。从很有光彩的语体文,经过古朴的旧文体陶洗,傅雷译《幻灭》时,趋于一种明净的文体。先生向往清明高远之境,明净就是文字洗练,干净。举《幻灭》第二部中一句句子为例:Chacun se sentant de force à être à son tour le bienfaiteur ou l'obligé,tout le monde acceptait sans façon.——“每个人都觉得可以与,可以受,坦然不以为意。”文字相当简洁,细读意思也很清楚。先生辞世近五十年,法语界还无人能译到这水平!在《幻灭》全书已译出,改二稿时说,“改来改去还是不满意(线条太硬,棱角凸出,色彩太单调等等)”。“这四五年来愈来愈清楚的感到自己的limit〔局限〕,仿佛一道不可超越的鸿沟。”才华出自年华,老去才退,不无先例。另一种情况是,因傅译已趋顶尖水平,更上层楼,不免万难突破之感,只好让他留在翻译家的苦恼里!

《幻灭》是《人间喜剧》数十部书里篇幅最大的作品,巴尔扎克于一八四三年作品完成当年,曾致函la Princesse Belgiojoso,称此书是“我作品中首要之作”。——“l'Œuvre capitale dans l'Œuvre.”

《幻灭》反映王政复辟时期从内地到巴黎,新旧交替,“一方面是内地和巴黎的地方背景,一方面是十九世纪前期法国的时代背景:从大革命起到一八三○年七月革命以后一个时期为止,政治上或明或暗的波动,金融和政治的勾结,官场的腐败,风气的淫靡,穷艺术家的奋斗,文艺思潮的转变,在小说的情节所需要的范围之内都接触到了。”《搅水女人》译者序中的这段话,也大致可移用于解读《幻灭》,因为两书同属“风俗研究”编之“内地生活场景”。

傅雷在分析《都尔的本堂神甫》这个中篇时指出:“巴尔扎克又是保王党,又是热心的旧教徒,”——“不错,巴尔扎克在政治上是一个正统派;他的伟大作品是对上流社会无可阻挡的崩溃的一曲无尽的挽歌;他对注定要灭亡的那个阶级寄予了全部的同情。但是,尽管如此,当他让他所深切同情的那些贵族男女行动的时候,恰恰是这个时候,他的嘲笑空前尖刻,他的讽刺空前辛辣。而他经常毫不掩饰地赞赏的人物,却正是他政治上的死对头,圣玛丽修道院的共和党英雄们,这些人在那时(1830—1836)的确是人民群众的代表。这样,巴尔扎克就不得不违反自己的阶级同情和政治偏见而行动;他看到了他心爱的贵族们灭亡的必然性,从而把他们描写成不配有更好命运的人;他在当时唯一能找到未来的真正的人的地方看到了这样的人——这一切我认为是现实主义的最伟大胜利之一,是老巴尔扎克最重大的特点之一。”

引文中提到“圣玛丽修道院”,法文原文为le cloître Saint-Méry,傅雷在书中译作“圣·曼里修院”。这批共和党英雄的活动和事迹,主要见诸于小说第二部第四节Un premier ami——第一个朋友,和第五节Le Cénacle——小团体。手捧本书的读者,倘无暇从头细读,不妨先看这二节。第一个朋友和小团体,是书中最有思想性和崇高感的片段,是《幻灭》全书的精华,或许也是《人间喜剧》中的一个亮点。

“小团体”一节是如何写成的呢?巴学专家Antoine Adam研究《幻灭》手稿,发现原稿上并无此节:“La longue description de ce groupea été ajoutée sur épreuves ”——“长段描写小团体的文字,是校样上加进去的。”就是说,巴尔扎克在改校样时,看毕第一个朋友,觉得意犹未尽,就顺此思路,下笔滔滔,增添一段妙文。据考证,大丹士d'Art,是依一文社核心人物Buc为原型的;在复辟王朝和资产阶级王朝下,涌现不少主张社会改良的青年社团,最有名的如圣西蒙小组——le Cénacle saint-simonien。正是基于广泛的社会接触,和深刻的社会观察,巴尔扎克在状摹金钱肆虐的恶俗世界之际,构筑了艺术与思想的神圣殿堂,在描述新闻界“这个不法、欺骗和变节的地狱”时,不忘知识界还有这个超群绝伦的“小团体”,即在混杂的社会现象里见出希望之星,理想之光。这才是对现实世界的深度刻画,才是现实主义的伟大胜利。巴尔扎克的宏伟抱负,是要为一个时代一个社会立言,正是凭借其胸罗万象之大襟怀,高屋建瓴,才有此雄健瑰伟之大文章。

上面之所以不惜篇幅,引了几占半页的恩格斯致哈克奈斯函,只因为此系笔者看到的所有《幻灭》评论中最精到之言。巴尔扎克写得精彩,恩格斯评得深刻。看过这部小说,再读这段评语,会更叹服其警辟,独到。恩格斯的博识,连资产阶级作家都为之折服,莫洛亚在所作《巴尔扎克传》中,以赞同的态度,引恩格斯语:“J'ai plus appris dans Balzac que dans tous les livres des historiens,économistes et statisticiens professionnels réunis ensemble.”——“我从巴尔扎克那里所学到的东西,也要比从当时所有职业的历史学家、经济学家和统计学家那里学到的全部东西加起来还要多”!

笔者算是看过一点法国作品,而恩格斯并不专门研究法国文学,偶谈《幻灭》,鞭辟入里;扪心低首,良可愧也!书中D'Arthez n'admettait pas de talent hors ligne sans de profondes connaissances métaphysiques.——“大丹士认为不精通形而上学,一个人不可能出类拔萃。”精通形而上学,谈何容易!而这似乎是一切人文学者的基本功。基本功不到家,今无知妄作,以抄书当评说,似我这样滥竽学界,浅学无成,早可废然歇笔矣!罗新璋走笔于二○一三,癸巳白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