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君子好逑 第六章
Ⅰ
第二天上午我九点钟醒来,苏丝还在酣睡。我越过她的身子伸手到床头柜拿了一本小说来读,可我心中实在太欢欣,根本无法集中精力,我放下书,看着身边熟睡的苏丝。她的脸如同婴儿般恬静,眼睑轻柔地闭着,睫毛像日本小扇子一样舒展着,一根根清晰可数。我想也许她在做梦,中国人会做什么样的梦呢?我希望她的梦如同中国诗歌描绘的那样,有亭台楼阁,有假山绿水,有鸟叫蝉鸣,有温润的米酒和满满的爱。
整整一个小时她一动没动,之后微微动了一下,叹了口气,翻个身,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又睡着了。
“醒醒,亲爱的苏丝,”我叫道,“快醒醒。”
她像一只贪睡的小猫一样呜呜了几声,然后说:“亲爱的。”
“醒来了。”
她翻过身依偎在我身上,咯咯笑着,欣喜震颤,说:“真美妙。”
“什么真美妙?”
“‘亲爱的。’你低沉的声音非常美妙,砰砰!”
“我让阿唐送茶水过来,等他进来时注意看他的脸色。”
我用床头的电话打给阿唐,苏丝闭着眼睛将床单拉到下巴处。阿唐敲敲门,端着茶壶进来了。他看到苏丝停下了脚步,两只眼睛瞪得如同铜铃一般。然后他回过神儿来,走到床头柜前,眼睛尽量不往床上看,努力保持不动声色。他把原来的茶壶从垫子上端起来,然后放上新茶壶。我觉得不能再折磨他了,就说:“你是不是很惊讶,阿唐?”
他抬头看到我朝他微笑着,脸上立刻如释重负,绽开笑容。
“是的,先生,我很惊讶,也很高兴。”
我知道阿唐真的很高兴,因为他一直担心我没有女朋友,他曾经怀疑我要么有问题,要么是警察的卧底。而现在,我跟其他人一样,床上躺着个姑娘,一切就再好不过了。他倒了两杯茶,高兴地笑着,离开了房间。苏丝一直没有睁眼。
“亲爱的,”她咕咕哝哝地说,“砰砰!”
十一点钟阿唐又来到我的房间,手里拿着我送洗的衣服,脸上依然挂着笑容。他汇报说罗德尼问他苏丝是不是还在我这里,他机智地声称自己不知情。
“他怎么知道苏丝在我这里?”我问。
“先生,二楼的服务员昨天晚上告诉他的。”
说完他出去了,苏丝坐起身来说:“哎,几点了?我得走了,我要去看我的孩子。”
“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不可以。”
“为什么?”
“因为你没有说亲爱的。”
“亲爱的,我能跟你一起去吗?”
“砰砰!当然可以。”
我们穿上衣服,走路去了她住的地方。她白色的晚装旗袍和锦缎外套在早上非常引人注目,尤其是在狭窄而拥挤的小街上。苏丝住的地方在两条街道交汇的角楼上,下面是一家冥币店,专供各种纸糊的殡葬用品,人们买来烧给另一个世界的亲戚。五颜六色的纸糊模型挂在门外展示,如同西方的圣诞节装饰,有纸衣服、纸房子、纸轮船、纸汽车,还有一摞摞百万大钞,据说只要烧给死去的亲人,他们就能在阴间使用。在湾仔,这样的店铺比杂货铺还要多。苏丝一直觉得住在冥币店楼上很不吉利,不过总比住在隔壁的楼上要强得多,因为隔壁是卖棺材的。
通往她房间的楼梯在棺材铺和冥币店中间,我跟随苏丝沿着陡峭狭窄的楼梯上去。整个房子破旧不堪、摇摇欲坠,楼梯平台上堆着垃圾,散发出饭菜味儿、尿臊味儿和拥挤的人群的味道。两层楼上每个低矮的房间里都挤着十到十五个人,从开着的门我能看到孩子们正往嘴里扒米饭,母亲正在给婴儿喂奶,胡子拉碴的男人百无聊赖地躺着,挺尸一样。里面传来一阵说话声和争吵声。我们爬完最后一段黑暗的楼梯来到顶层,顶层两个房间的租客都是独住,所以楼梯口打扫得很干净。我们进了苏丝的房间,房间很小,却非常干净,不过墙角和小阳台上都高高堆着各种各样没用的东西。中国人都喜欢收藏,苏丝就是个典型,她舍不得扔掉任何东西,哪怕是个空瓶子、空罐子、旧纸箱子,或者是一根绳子。
保姆蹲在地板上帮苏丝缝补旗袍,孩子正在玩一个旧铁罐,看到苏丝回来了就用罐子敲打地板,欣喜若狂地展开笑脸,不住地流口水。苏丝把他从地上抱起来,完全不顾自己白色的真丝裙子被他的口水弄脏了,宠溺地用中文跟孩子说着话。
“苏丝,孩子真可爱。”我口中这么说,但是每次看到他那张欧亚混血的苍白可怜的小脸儿,我的心总会隐隐作痛,而且我觉得跟同龄的孩子相比,他严重发育不良。
“他还是咳嗽,”苏丝说,“咳咳咳,咳咳咳!喂,你为什么老是咳嗽呢,我的小淘气?”她挠挠孩子的肚皮,又把他逗乐了,“我的小漂亮!我的小可爱!你赶紧跟我男朋友说几句好话,说不定哪天他会给你拍张照呢。”
我记得自己曾经许诺给她的孩子拍张照片,不过我的相机坏了,也不值当修。所以我建议带孩子去专业摄影师那里拍,我整个早上都在想送他什么礼物好呢,而拍照就是最好的礼物。
苏丝听后很高兴,花了几分钟挑选跟孩子合影的旗袍。出于礼节,她让保姆举着毯子,自己在毯子后面换了衣服。保姆得知自己也可以跟我们一起去后非常高兴,一直笑不拢嘴,露出满口金牙。她农妇一般棕色的脸上爬满皱纹,不过她那双晶亮的小眼睛还一如少女般清澈。她穿着蓝色外套,宽松的黑色棉布裤子,脚上是一双黑色的毡鞋,银灰色的头发用一把廉价的塑料大梳子盘在脑后。苏丝很喜欢这位老妇人,不过老觉得她很笨,经常不耐烦地对她厉声呵斥。保姆毫无怨言地听着苏丝的训斥,因为苏丝虽然口不饶人,但她可以赚钱,可以穿漂亮的丝绸衣服,还住得起单独的房子。她很羡慕苏丝能从外国水手那里赚那么多钱。
保姆收起毯子,然后把孩子放进自己背后的背带里。很快孩子就吮吸着拇指睡着了。
“准备好了,好看吗?”苏丝说,“好了,我们走吧。”
我们沿着狭窄的小巷朝轩尼诗道走去,保姆慢吞吞跟在后面。这条路上有好几家照相馆,我们在第一家门口停下来。展示窗口的正中间放着一张英国年轻水手的彩色照片,淡黄色的头发,淡粉色的脸颊,天使一般蓝色透明的眼睛。其余的照片都是中国夫妇的合影,如同欧洲人拍照时一样姿势僵硬地端坐着,女孩子留着卷曲的烫发,年轻的男人头发梳得溜光,穿着白衬衣,戴着领带,胸前口袋里整整齐齐放着手帕。与伦敦火车站附近的英国人别无二致,不同的只是他们的容貌。
苏丝说:“这家看起来挺不错。”我们就走了进去。
摄影师是一个高傲的中国年轻人,头发油光可鉴,一口美国腔,态度很强横。而苏丝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坚决地提醒他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她自己选定姿势,指挥那个愤懑的年轻人何时按快门,他若不及时照做,苏丝还会指责他。
“怎么回事?你一直在那瞎搞,还能指望我的孩子一直坐着不动等你?不,等一下,我要再把他逗笑。”她很快就把他逗笑了,似乎她可以任意选定他脸上的表情,大笑、微笑、表情严肃、皱起眉头凝重思考。
所有照片的背景都是同一块画风粗糙的影布,上面画着露台栏杆、花草石亭。苏丝先帮孩子单独摆了几个姿势,然后是她和孩子,然后是保姆和孩子。终于我也被牵连进去,苏丝让我站在椅子后面,她抱着孩子坐在椅子上。
“可是苏丝,这样拍照就像我是孩子的父亲。”我抗议说。
“是啊,你有意见吗?”
“没有,我乐意至极。”
她咯咯笑着说:“以后我会跟孩子说:‘看,这个人就是你父亲,你这么好看就是遗传自他!’”
“那你可要好好解释一番了。别再逗我笑了,不然拍出来的照片不好看。”
拍好之后我好不容易才从她手中抢过手包,自己付了钱。我接过收据,我们就离开了照相馆。孩子在背带里睡着了,保姆拖着脚带他回去了。我和苏丝站在人行道上,电车在灿烂的阳光下嘎嘎驶过。
“苏丝,我们现在干什么去?”
“看电影?”
“不,我们随便上一辆电车,在顶层坐到终点。”
“好的。”
我们登上一辆开往筲箕湾的电车,筲箕湾是个造舢板的小渔村,不过坐上车几分钟后我突然想起来那天是周六,下午可能会有赛马大会。苏丝从未看过赛马,她说想去看看,所以我们就下了电车,然后换乘另外一辆返回市区。我们在中环下来,在一家粤菜大饭店用午餐,三四十个女孩端着盘子在里面走来走去,盘子里放着各式菜肴,你想要什么就可以拿什么,有白切鸡、鸭片、鱼翅汤、猪肉、炸大虾,还有蒸笼里的各种粤式特色菜,这些女孩走来走去,从不停歇。
我们两个要了十二道菜,之后一个女孩过来数了数空盘子和空蒸笼,开出账单。我知道这类自助的餐厅不会太贵,结果账单出来比我想象的还要便宜。
“那我们就有更多的钱去赌马了,”我说,“走吧,苏丝,我们去碰碰运气。”
赛马场在跑马地,就在湾仔后面,仰望便是大片大片新建的公寓和在峭壁每个突出岩架上擅自搭建的小屋。赛马场跑道中心是足球场,赛马正在进行。我们到的时候第一场比赛已经结束,身穿黑色裤子、头戴宽边斗笠的妇女正沿着跑道一字排开,赤脚将翻起的草皮压平。一支穿着中国制服的管弦乐队演奏着《诗人与农夫》。
看台和围场挤满了人,其中有很多英国商人和他们的夫人,还有穿着骑士上装的军官,手里拿着手杖。然而他们还是被中国人所淹没,很多中国人非常富有,穿着高领长衫或者做工考究的英式西装,他们的夫人穿着旗袍,身上喷了撩人心魂的巴黎香水。
“这里漂亮女孩真多,”苏丝说,“我真怕会失去你。”
“你胡说什么呢,苏丝,她们都及不上你的万分之一。”
“我要一直拉着你的手,防止你变成花心大蝴蝶。”
赛道上没有博彩公司,我们便朝英国博彩公司Tote走去。向苏丝解释其实赌马非常容易,因为很多中国人生来就爱赌博,苏丝自己也经常玩麻将、接龙和其他赌博游戏。我们每人选了一匹马押注五港币,我选了一匹名叫“担忧”的赛马,因为它的名字很好地诠释了我下注这五港币时的心情,而苏丝选了七号,因为七是她那天的幸运数字。
我们离开博彩公司朝围栏走去,苏丝突然紧了紧握着我的手。
“那个花心大蝴蝶!”
我看到罗德尼朝我们走来,专心地看着自己的赛马出场表。他穿着淡绿色鲨皮呢西装,戴着绿色波点领结,脚上穿着一双仿麂皮鞋。看得出来他刚去过理发店,因为他的头发刚剪过,剪得非常短,看上去就好像他的头皮上涂了一层树胶,上面洒了点点头发楂儿。
“苏丝,快走,他没看到我们。”我说。
然而就在这时,罗德尼的眼睛从赛马出场表上抬起来,我假装并没有想避开他,打招呼说:“嘿!”
罗德尼从我们旁边走过,假装没有看见我们。
“他就不是个好人。”苏丝说。
“不要紧,不能让他坏了我们的心情。”
我们站在人群后面,等待赛马开始。女人总是对其他女人怀有强烈的兴趣,苏丝开始全神贯注地研究我们周围的女性,她认真察看她们的脸庞、她们的发型、她们的首饰、她们的服装、她们的鞋子。不久人群传来叫喊声。
“我们过去看看,苏丝!”
她很不情愿地从一个中国女孩身上收回目光,这个女孩很漂亮,戴着钻石领夹,留着可爱的顽童发型。不过赛马很快就消失在足球场上扬起的灰尘中,她又开始继续研究。
一两分钟后,骑手们又出现在我们面前,一个个经过终点标杆。苏丝选中的七号落在后面。
“谁赢了?”苏丝问,“是你的马吗?”
“我还没看到我的马呢。”这时“担忧”雀跃着跑过来,背上却不见了骑手,它看上去很淘气,一副开心的样子。“不是吧,我的马最后一名。我估计骑手放弃了赛马,去参加足球比赛了。”
苏丝拉拉我的胳膊,朝那个发型可爱的女孩点点头,说:“很俏皮,你不觉得那个女孩的头发很俏皮吗?”
“是很俏皮,不过你可别打什么主意,我是不会让你把头发剪了的。”
“她闻起来也很香呢,味道真好闻。”
“下一场比赛你选哪个?”
“七号。”
整个下午她坚持押注七号,赢了两场。第一场她的马是二号种子,所以赢得不多,第二场她的马没被寄予什么希望,结果她赢了两百港币。我只赢了一次,最终赔了十港币。我们没再撞见罗德尼,不过有一次在人群中我被挤到他的身后,但我们两个都转开目光,就像电影里的间谍无意中见到彼此却假装不认识一样。自那之后我们没再看见过他。
苏丝赢的第二场是倒数第二场,我们去领了奖金就提前离开了,以避开退场高峰。已经有很多人在排队等电车了,所以我们决定步行走回湾仔。途中我进店铺买香烟,出来的时候苏丝不见了,我左右寻找了几分钟,又急又恼,她竟然不打招呼就走了。这时我看到她从一家店铺里出来。
“我还以为你丢了呢,”我恼怒地说,“你干吗去了?”
“我去给自己买了点儿香水。”
“香水?”
“就像那个短发女孩一样。”
她举了举手中的小包裹,一副开心的样子,我突然笑了起来,将怒火抛诸脑后。我们穿过轩尼诗道,沿着岸边走下去。
我们转过南国酒店的街角,一辆的士停在门口,罗德尼从里面下来。我们在原地等,让他先乘电梯上去,然后我们才进去。我们到楼上的时候他的门半开着,我们蹑手蹑脚经过他的房间,悄悄溜进我的房间。我打电话让服务员送茶水过来,然后我们端着茶壶来到阳台上。
“你想看看我的香水吗?”苏丝问,一边把小包裹递给我,“你打开。”
我解开绳子,打开棕色的包装纸,里面根本没什么香水,只有一个小银匣。
“真漂亮,苏丝,”我说,“可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说这是香水?”
“因为要给你惊喜,这是给你的。”
“给我的?苏丝,别闹了!”
“真的,给你的礼物。”
“苏丝,你疯了!你肯定花了不少钱吧!”
“我没花什么钱,是七号马花的钱。”
“苏丝,我不知道说什么了,我真不希望你破费。”
“我买来是配你的发梳的。”她拿着小匣子进了房间,我跟在她身后也进去了,她把小匣子放在梳妆台上的发梳旁边,说:“你看,都是银的。”
“可是这把梳子根本不是纯银的。”
“不是吗?正好七号马给了你这个小匣子,因为你是个非常重要的人,你配得上纯银的东西。”
“苏丝,你真好。”
“你可以用这个小匣子装香烟,或者装纽扣。嗯,我觉得装纽扣挺好,要是你的纽扣掉了,你就放在这个匣子里,等我来了帮你钉上。你明白吗?”
我吻了吻她,心里非常感动,就起身走到门口去锁门,我刚把手放在门闩上却一下子愣住了。门下方是窗式风口,由向下倾斜的板条组成,所以你能看到外面,但外面看不到里面。而我通过这个风口看到了绿色鲨皮呢裤腿和一双仿麂皮鞋,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我等了一会儿,然后使劲儿地插上插销回到房间中央,这时响起了敲门声,我走到门口打开门。
“我能进去吗?”罗德尼问。
“你请便。”
他神态严肃、眼神呆滞地走进来,径直去了阳台,瘫坐在椅子上,把脸埋在手掌中。我和苏丝站在那里看着他。
“如果你们知道,就不会这么做了,”他说,“你们就不是如此无情了。”
“如果我们知道什么?”我问。
“知道你们对我的伤害有多深,我每天晚上都在悲泣中睡去。”
“对不起,罗德尼。”
他依然把脸埋在手中,说:“好吧,你们赢了。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需要这份友谊。所以我决定为了友谊接受你们的条件。”他抬起脸,站了起来,两脚立定站好,像军人一样伸出手,说:“好吧,鲍勃,我们握手言和吧。”我们庄重地握握手,然后他和苏丝也握了握手,说:“祝你们好运,希望你们都能非常非常幸福。”
“哦,谢谢。”我尴尬地回应说。
“好了,谢天谢地现在终于都过去了。”他摇摇头,仿佛刚从噩梦中醒来,双手挠着头发根根竖起的平头。突然他抬头看着苏丝,带着哄骗的笑容,如同一个做错事的淘气小男孩,知道自己稍微施展魅力就可以重新获得大人的宠爱。他说:“假如现在有个人想喝茶,他该如何做你才能满足他呢?”
苏丝看了我一眼,然后进屋去拿杯子。罗德尼又坐下来,紧皱双眉,身体越过椅子朝我倾斜着。“鲍勃,我有件事想问你,”他认真而谦卑地问我,如同小学生请教博学的教授,“你不要生我的气,记着我只是一个蠢笨的、歇斯底里的美国人。不过我承认自己也被这个问题给难住了。好吧,我的问题是,你说从这里到中国内地分界线到底有多远?”
“我想大概三十英里吧。”我回答说。
“大概三十英里,好的,回答正确。那中国内地共有多少人?”
“大概有四亿。”
“大概有四亿,好的,回答正确。那就是说三十英里外有四亿中国人,而在香港,你们英国人不过区区几千人。然而从今天下午赛马场上的情况来看,你们英国人可一点儿也不畏惧,泰然自若。鲍勃,我就想知道这个,你们到底是如何做到的?你们疯了吗,还是我疯了?”
一个小时后他还没走,苏丝已经退回房间,在里面重重地叹气,砰砰地摔玻璃杯,还不时用威胁的眼神盯着我,仿佛在说:“如果你是个男人,就把他给我赶出去!”
终于我起身在阳台上不耐烦地来回踱步。罗德尼完全无视我的提醒,继续滔滔不绝地说,问我各种可笑的问题,仿佛故意惹我,让我拒绝他递出的橄榄枝,再次冒犯他。
我给了他十几分钟的时间让他自己主动离开,可十分钟之后他还没有要走的意思,我就直白地告诉他我要工作了,他必须走了。
那种充满敌意的呆滞眼神又回到了他的眼中。
“对不起,鲍勃,我只是太喜欢跟你聊天了,我还以为你也想借此机会让我明白,友谊对你也很重要。可是显然是我错了。”说完他一眼也没有看我和苏丝就径直走出了房间。
他走后我默默闩上门。后来苏丝出去一个小时看孩子,她回来后我们去街角的餐厅吃了晚餐,晚上十点钟左右的时候我们已经在床上了。
二十分钟后响起了敲门声。
我紧紧抓住苏丝,我们紧张地闭着眼睛,尽量不去听敲门声,以免心情被破坏。我知道罗德尼能通过窗式风口看到房间里的灯光,不过看到了他也无能为力。
“我给你带了一瓶苏格兰威士忌,”门外响起罗德尼的声音,“我想会派上用场的。”
然后是长长的停顿,我们躺在床上痛苦不堪。
“我只是给你送过来,送完就走。”他接着说。
请走开,我们无声地请求他,求你了,赶紧走开。然而我们依然听到他站在门外,呼吸越来越浓重,越来越激动,越来越充满憎恨。
“好吧,如果这就是你想要的,”他说,“那我们这次就做个了断吧。”
他走了。我们听到他房间的门关上了。我们依然被紧张感压迫着,挥之不去,良久都没有说话。
Ⅱ
接下来的两天我一直没有出门,因为我不想打破魔咒,而苏丝也只出去了几个小时去看她的孩子。早上她会带孩子来我的房间,我们在阳台上铺上毯子让他玩。他开始蹒跚学步,我们一人蹲在一边,扶着他摇摇晃晃地往前走,他挥舞着手臂,不停地流口水,有时还会仰面摔在毯子上。每次苏丝抓住他,挠他的痒,他总会乐不可支。
“嘿,你要想成为电影明星,就赶紧学会走路!你长大了,肯定是一个高大威猛、长相英俊的明星,就像加里·库珀!而且你的声音肯定低沉有磁性,就像我的男朋友,你还会跟你的女朋友说:‘喂,亲爱的’,砰砰,就像这样!”
中午十二点钟她会带孩子下楼,交给等在码头的保姆。然后小工挑着扁担送来我们的午饭,阿唐把我们让他温的那瓶米酒送过来。
第二个早上阿唐在我的房间停留了五到十分钟,用纯正的广东话跟苏丝聊天,而苏丝的广东话已经说得跟英语一样流利了。阿唐走后我问苏丝他们说了些什么。
起初她含糊其词不愿说,经不住我的一再逼问,她告诉我阿唐很想知道,为什么我们做了那么久朋友,直到现在才成为恋人。
“那你是怎么回答他的?”我问。
“我实话实说了。我告诉他我以前想跟你上床,可是你说:‘不行,只要你还跟水手在一起,就不行。’”
我沉默了。魔咒即将打破。我们到底要去往何处?我曾想给苏丝钱,可她拒绝了。我偷偷将钞票放进她包里,之后这些钞票总会出现在我的衣兜里。我知道她肯定是在花自己的积蓄,不断地从藏在房间地板下面的罐子里拿钱。这个罐子里大概有三千港币,这些辛辛苦苦攒下的钱是为了她孩子以后的教育,免得他像自己一样目不识丁,她甚至还梦想攒更多的钱送他念香港大学。每周她都会往罐子里存点儿钱,而现在她却为了我从罐子里取钱,想到这些我就很难过。
这时阿唐端着一壶新茶进来,他的到来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将这个棘手的问题抛诸脑后,再次将自己沉溺于爱的魔咒。天地间只有我和苏丝,只有这个房间,外面的一切不复存在。这一天剩下的时间,我一直保持着这种状态,沉迷于虚幻的幸福中。
第二天早上我们坐在床上喝茶,直到将近中午十一点钟,苏丝才起来穿衣服。
“苏丝,你今天早上还要带孩子过来吗?”我问。
她摇摇头说:“不了。”
“不了,为什么?”
“今天不带他过来了。”
我疑惑地看着她穿好衣服,她走到门口,停下脚步说:“好吧,我今天晚上回来。”
“今天晚上?苏丝,你到底在说什么?”
“假期结束了。”她直直地看着我的眼睛说,“现在我要回去工作了。”
“苏丝,别开玩笑了!过来坐下,我们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
她打开门,我跳起来使劲儿把门关上。
“苏丝,你不能就这样走了,我们再想想其他办法。我们可以借钱,我们可以找本借钱。”
她再次摇摇头,说:“不,我们借钱,也许假期可以再持续一周,然后还会结束,就像今天一样。”
“至少我们还有时间好好想想,我们可以帮你找份工作。”
“是啊,一个月一百港币。”
“你可以赚更多。”
“不可能,我不识字,只能赚一百港币。”
“我可以补给你两百,这样就够你生活了。”
“是的,够生活了,却要看着我的孩子长大做苦力,看着他给人送饭,扁担压得肩膀生茧。”
“苏丝,我们至少要好好考虑一下,找到最好的办法。”
“不,我已经想了很多了。我整天整夜地想该怎么办,可是没有其他办法。”她再次打开门,“好了,我走了,我大概晚上十点钟回来,也可能是十一点钟,看情况吧。”然后出去了,门在她身后关上了。
我在床上躺了很久,终于无法忍受一个人单独待在房间里,就出去到街道上散步,一直走到午饭时间。我没有胃口,不过饭总是要吃的,所以就进了一家小餐馆,要了一碟煎饺,一港币。盘子里有十二个饺子,我却只吃了两个。我坐在那里喝了一个小时的茶,然后付账出门来到轩尼诗道。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我害怕回到南国酒店,我怕撞见苏丝和水手在一起。我看到一家电影院,就走进去买了一张票,想看场电影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放映的是一部美国电影,刚刚开始,男主角看到自己的女朋友跟其他男人亲吻,气得发狂。我心想,天啊,只是接个吻就气成这样,如果你知道自己的女朋友正在楼上跟水手在一起,你又会有何感想呢?之后是一段纪录片,讲的是朴茨茅斯海上阅兵,水手们在巡洋舰的甲板上列队整齐,我心想:不知道你们中有多少人曾来到东方大地,不知道你们中有多少人曾来过南国酒店,不知道你们中有多少人曾跟苏丝在一起。然后又放映了《唐老鸭》,我就想:好吧,鸭子都是滥交的,所以它们也不会介意自己的女朋友摇摇摆摆提供短时服务。
看完电影后我回到南国酒店,电梯正好停在一楼,我上去的时候没有遇到任何人,关上房门的时候我大松了一口气。
不久生意就忙了起来,每过几分钟我就能听到电梯哐当哐当地上来,一对对男女经过走廊,进到房间,关上门。有时候关上门我依然能听到他们的声音。我知道苏丝会尽可能避免到这一层来,可是每次有女孩的声音我都觉得是苏丝,后来我实在忍受不了,就又去了电影院。我回来的时候已经晚上九点半了,我出去坐在阳台上,然而声音听得更为真切了,因为邻近房间的阳台都是敞开着的,所以我又回到房间里。几分钟后门上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苏丝走了进来。
她无比自然地进来,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就像一个普通的女孩下班回到家,心情很愉悦。可是我知道,她在努力假装如此,好让我信以为真;而她的内心焦虑不安,很想知道我的感受。
“今天晚上我收工早,”她说,“酒吧里太吵,我有些累。”
我什么也没说。她脱掉锦缎上衣,套在衣架上,然后把衣架挂在衣柜里的横杆上,她总是把自己的衣服挂在左边。她关上衣柜门,一直避开我的眼睛,假装低头看自己的手。
“今天早上我手上扎了根刺,就是找不到在哪里,你帮我看看?”她把手伸向我。
我说:“苏丝,这样不好。”
她缩回手,抬起脸,沉着地看着我。
“你不想要我了?”她问。
“我当然想要你,苏丝,可是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你明白吗?”
“不明白,”她摇摇头说,“我不明白。昨天你还爱我,对不对?”
“是的,非常爱。”
“可是今天的我就是昨天的那个我,我去上班,然后回来,什么也没变。我还是原来的那个人。”
“我还是受不了,苏丝。”
“那好吧,我们结束了。”
她转身走到衣柜前,拉开门,取下她的上衣,衣架在横杆上空空地荡着。她穿上上衣,看都不看我一眼,然后关上衣柜门,朝门口走去。
“苏丝!”
“干什么?”
我们站在那里看着彼此。“苏丝,这样太可怕了。”
她转身打开门,犹豫了一下,又回头看着我。
“我很爱你,你也知道的,罗伯特。我爱你就像爱我的孩子一样多,或许更多,只是你已经是大人了,而我的孩子还很小。我的孩子需要我,所以我必须先为他着想。你明白吗?”
“我明白,苏丝。”
“那就好,我走了。”
她走出房间,关上了门。我听着她的脚步渐渐消失在走廊中,一个水手提高声音,恶狠狠地跟阿唐争吵:“狗娘养的,你……”然后是电梯门哐哐当当的声音。突然传来一阵低沉的咯咯笑声,是小爱丽丝,没有人像小爱丽丝那样咯咯笑。我走到阳台,在一张柳条椅上坐下,椅子嘎吱嘎吱作响。咯咯笑声突然停下来,接着是“砰”的关门声。一艘商船无声无息地驶出港口,拖着幽灵一般的白烟。
第二天我没见到苏丝。我一整天都待在房间里,等着她敲门,可她却没有出现。我没有下楼去酒吧,我怕在里面看到她和水手在一起。
第三天情形还是如此,第四天也一样。第五天我再也无法忍受,就下定决心去找她。我朝门口走去,这时响起了敲门声,阿唐端着茶壶进来了。他心神不宁,一直避开我的眼睛,我问他发生什么事情了。
“没什么事,先生。”
“那你为什么不敢看我,阿唐?”
他极不情愿地抬起眼睛,说:“先生,你知道特斯勒先生已经走了吗?”
“罗德尼……走了?”
“是的,今天早上走的,先生。”
我说:“阿唐,你原原本本告诉我。”
他垂下眼睛。
“他还带走了你的女朋友,先生。他们去了曼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