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君子好逑 第八章
Ⅰ
相对于中国人,西方人更熟悉贝蒂·刘这种女孩,她们总是夸张地展现性感以掩盖自己的性冷淡;她们散发出诱惑的光芒,似乎一经引诱便无法自持;她们哄骗每一个男人,把性爱当成胡萝卜吊在男人鼻子前,引诱他们来到卧室门口,结果却愤怒地大声喊叫要维护自己的贞操,将可怜的男人拒之门外。
而贝蒂·刘并没有把我拒之门外,因为这是她的谋生之道。不过她确定了我的心思后,就立马褪去了性感的引诱,如同褪去多余的衣服,变得唯利是图、冰冷、不耐烦而又木然。我强忍内心的退缩,完成交易。之后她穿上衣服准备离开,同时也穿上了无形的性欲,而我也重新为她吸引,虽然刚刚被她哄骗过。而她对自己态度的变化浑然不知,因为这是一种条件反射,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已经无法取悦我,因为她一次性付清了所有款项,她天性冷淡,不明白其实可以用其他方式支付。
而她如此空洞的表现只会让我感到厌恶,她沙哑低沉的声音,她亲密缠绵的样子,她忽闪忽闪的眼睫毛。她走出房间的时候,我甚至不忍看她扭来扭去故意挑逗人的臀部。
我再也没叫贝蒂来我的房间,也没叫其他女孩,可是伤害却不可避免。贝蒂到处宣扬我们之间的交易,所以第二天南国酒店的所有女孩都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情。更过分的是,她还不遗余力地利用这次事件打压苏丝,煞费苦心地告诉大家她已经取代了苏丝在我心中的地位,我和她在交往。而我一到酒吧,她就热切地迎上来,跟我坐在一起,就像是女朋友在行使对我的占有权。
我觉得其他女孩不会被她的言行欺骗,可一切确实有了变化,因为我这唯一一次过失便足以毁灭她们对我的特别敬意。她们依然对我很有礼貌,贝蒂不在的时候她们也会过来跟我说话,因为她们彬彬有礼,不愿让我发现她们感情的变化。可是她们不再找我帮忙,不再跟我讨论苏丝,也不再随意跟我开玩笑。甚至是最在意友谊的吉薇妮,言行举止间也有了微妙的变化。在她看来,我以前异于常人,而现在事实证明我与水手并没什么区别。
我开始尽量避开酒吧,逐渐喜欢上独自一人徒步走到后面的山丘。而我内心的孤寂和颓废渐渐逝去,生活的乐趣苏醒过来。某一天,我无比欢欣地发现自己内心还存留一点儿火焰——灰烬中的火焰。我原以为火苗已经彻底熄灭,而画画就会成为毫无意义的枯燥工作。这火焰是我唯一小心翼翼呵护的部分,是我本性中仅存的声音在说:“我要做我自己,我不要成为别人。”我充满柔情爱意地呵护着这一点儿火苗。不久我就开始画画了,我找出米特福特的来信,重新读了一遍,内心充满喜悦,如同刚刚收到一般。我还回了信,承诺说一个月内就会寄几幅画过去,包括威因鲍姆先生建议的一两幅“背景”画。
有一天我在中环附近画素描,心中已经有了大致的样子。我看到一个欧洲女孩正在用手柄发动一辆名爵小汽车,就过去帮忙,结果摇了两下就扭伤了手腕,我原本想借机展示自己的男子汉气概,不料忽然就落得如此羞愧的下场。我又检查了一下引擎,希望自动启动器能有用,结果发现电池酸已经泄漏,所以我们只好打电话给汽车修理厂。
机修工很快赶过来开始修理,我对那个女孩说:“我们去喝杯咖啡吧。”因为我觉得她挺漂亮,有着快乐的棕色眼睛和含笑的嘴巴,我思忖着等会儿就告诉她我的想法。
我们去了附近一家名为牛乳工厂的咖啡厅。她很早就注意到我的素描本,过了一会儿就问道:“我一直以为画家都无可救药地不切实际,不过你好像对汽车挺了解的。”
“我在马来亚种植园工作的时候有自己的汽车。你是做什么工作的?”
“我在圣玛格丽特工作。”
“是学校吗?你不会是老师吧?”
“不是的,是医院,我是护士。”
她名叫可伊·弗莱彻。当天晚上我们又一起吃了中餐,四天之后我们又见了一次。之后我们每隔一晚见一次,一般都是在她休息的日子。我对她讲了南国酒店和苏丝的事情,她似乎并不介意,不过听到奥尼尔建议我不顾水手的存在接纳苏丝时她很震惊。我并没有告诉她贝蒂的事情,因为我为这段插曲感到羞耻,自己也不愿提起;而且我也怕告诉她之后,就要解释自己当时如何渴望女人,她很可能会把自己跟这件事联系起来,就会以为我要么在压抑自己的欲望,要么就根本不喜欢她。而事实上两者都不对,我只想让事情顺其自然地进行。
一天晚上我们去九龙看中国戏,之后沿着弥敦道往渡口走去。可伊在一个橱窗前停下脚步,指着一件格子呢军装式衬衫对我说:“你现在就需要这个,你还没有一件没修补过的衬衫,至少我没见过。而且这样的衬衫不显脏。”
“你这是在拐弯抹角批评我,”我说,“好吧,反正看起来也不贵。”
这是家印度商店,尽管时间很晚了还在营业。不过窗口展示的那件衬衫太小了,他们也没有适合我尺寸的库存。胖胖的印度店主满脸带笑地搓着双手,说:“我明天就给你拿一件,你明天下午再过来,可以吗?”
走出门后可伊说:“我应该跟他定在后天才更稳妥。”
“或者是大后天。”
后来我把衬衫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将近一周后我才乘坐渡船去了九龙。那家商店离码头只有几百米,就在半岛酒店旁边的街道上。我一进去印度店主就认出我来,他微笑着跟我握手,说:“你是来取衬衫的吧?”
“是的。”
“明天再来吧。”
我说这样来来回回太麻烦了,他就说可以降价卖给我,最后价格降到很低很低,显然这么低的价格他还是可以确保利润的,我甚至为自己当初温顺地接受他的开价感到懊恼。最后我答应再过来取,他再次伸出潮乎乎而松弛的手跟我握了握,我就离开了商店。
街道对面有一辆机场巴士,停在半岛酒店外面。看到这辆巴士让我想起了苏丝和罗德尼,不知道他们已经去了曼谷,还是继续住在新界。我这个念头刚起,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酒店的台阶上——是罗德尼!
就在此时另外一辆机场巴士停下来,挡住了我的视线,我还以为自己一定是看错了。可能是我脑海里正在想一个人,他的样子就会出现在陌生人身上,这种事情常有发生。
不过我应该去证实一下,所以我穿过马路,从两辆机场巴士中间走到人行道上。那个人依然站在台阶上,不过却背对着我。我看到他的仿麂皮鞋、英式西装和熟悉的平头,我没有看错,就是罗德尼。我想他一定是看到我了,所以故意转过脸去不愿跟我打招呼,因为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敞开的大门,可大门里什么都没有,大堂空空如也。
“罗德尼!”
我的声音如同发令枪,他听到后立马迅速往前冲去,消失在酒店门里。这时,站在人行道上检查上车乘客的空姐抬起头来问:“咦,特斯勒先生去哪里了?”
我冲上台阶去追他,他背朝外站在中国丝绸陈列窗前,肩膀上还挂着泛美航空公司的安全气囊。我抓住他的胳膊,叫了一声:“罗德尼!”
他很不情愿地转过身,眼神疏远呆滞,充满敌意,说:“哦,是你啊。”
“罗德尼,你要去什么地方吗?”
“是啊,我正要走,”他说,“我要离开这里。”
我看到他包上贴的航空标签上印着曼谷字样,我问他:“苏丝在哪儿?”
“很抱歉,我现在就要走了。”他转身朝门口走去,我拉住他的胳膊。
“罗德尼,苏丝在哪儿?”
那位空姐出现在门口的台阶上,说:“哦,特斯勒先生,要上车了。”
“我马上过去。”罗德尼回答说。
我依然抓着他的胳膊问:“罗德尼,她在哪里?”
他突然怒气冲冲地转向我,说:“你给我听好了,我不知道,而且我也不在乎,我没时间站在这里跟你废话。”
他猛地挣脱我的手臂,跑下台阶,经过空姐身边,穿过马路,上了巴士。我跟着他跑下台阶,问空姐道:“我能上开往机场的巴士吗?”
“欢迎您乘坐,五港币。”
看到我上了巴士,罗德尼狂然大怒,坚决不肯让我坐在他的旁边,所以我就坐在他身后。我探身跟他说话,他却别过脸去。去机场的路上他一言不发,不过到了机场我继续缠着他,跟着他下了巴士来到候机大厅,他检票和托运行李的时候我一直纠缠着他。检票员说:“特斯勒先生,距您海关检验还有半个小时,您可以去休息室喝些咖啡。”我跟着他来到休息室,跟着他在桌前坐下。我一直吵着让他告诉我苏丝在哪里,过了一会儿他把脸埋在手心里,开始不停地颤抖,似乎在哭泣。他的手依然蒙在脸上,激动而含糊地说:“好吧,你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她鄙视我。”
“谁,苏丝?”
“家里人问我在香港干什么,我告诉他们:‘我跟肮脏的妓女睡觉,她们鄙视我。’”
刚开始的一两周他和苏丝的关系不算太差,然而他对她的猜忌越来越重,甚至不允许她离开自己的视线。而他的猜忌主要是由于她的孩子,因为她每次去村子里看孩子都不让他跟着,他就开始胡乱猜忌,说她根本不是去看孩子,而是去会中国情人。
他自己明明知道事情并非如此,因为他曾跟踪她到村子里,看着她走进保姆和孩子所住的房子,又等着三人出来,还一路跟着她们去了海滩。然而后来说起此事,他却说看到苏丝去了另一座房子,跟一个男人一起出来。他还详细地描述了这个荒诞故事的每个细节,就如同那次他引诱明妮·何不成,就编造了自己被喝醉的水手袭击的故事。他上次在大街上跟我说那个坐黄包车的水手就是袭击自己的人,而这次他在村子里随便指个过路人,硬说看到他和苏丝一起从房子里出来。这种谎话很难让人信服,因为苏丝根本不认识那个人,罗德尼对此非常清楚。可是他却深陷其中,一旦撒了谎,他就觉得自己应该顽强地编造下去。也许他潜意识里希望苏丝憎恨自己、鄙视自己。他成功了,因为没过多久他就从苏丝的眼睛里看到对自己的憎恶和鄙夷。他很大方地多给了她很多钱作为礼物,希望以此来博得她的好感,可是给了之后他又立马偷回来,还反过来污蔑苏丝把钱弄丢了,说她根本不在乎自己送给她的礼物。他这样做似乎是想告诉自己,自己的钱也不受欢迎,哪怕是给钱也无法转变自己被鄙视的命运。
最后苏丝对他忍无可忍,几次要走都被罗德尼拦下,后来她就开始耍花招,一天早上直接带着保姆和孩子消失了。他知道后勃然大怒。他发现少了一只手提箱,就想起诉苏丝偷窃,把她送进监狱。他的报复计划还没有想好,的士司机把苏丝送到九龙后又载着他的手提箱回来了,还转告苏丝的话说离去得仓促,就先借用了他的手提箱,向他表示道歉。
这些是两周之前的事情了,罗德尼回到九龙,就住在半岛酒店。他觉得应该继续自己的环球之旅,就预订了最早一班去曼谷的机票。几天后的晚上,他在弥敦道遇见了苏丝,他祈求她回到自己身边,还说如果她答应就取消去曼谷的航班。而她却断然拒绝了,说自己在九龙找了间房子,现在在附近的一家酒吧上班。罗德尼放她离开,然后悄悄跟着她,最后却在拥挤的人群中失去了她的踪影。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苏丝。
我问罗德尼:“关于她上班的酒吧,她还说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说,不过我猜测应该是个猎艳的场所。”
“可是我不明白,”我说,“如果她还是做这种工作,为什么不回南国酒店呢?”
罗德尼欲言又止,垂下眼睛,漫不经心地耸耸肩说:“我不能告诉你。”
这时墙上的扬声器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然后是一个女人的声音要求所有乘坐泛美航空飞往曼谷、仰光和加尔各答的乘客去海关办理手续。罗德尼站了起来,把气囊搭在肩膀上,说:“好了,再见,鲍勃。”
我说:“罗德尼,你真的不知道她为什么不回南国酒店吗?”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我不知道。”
“我就是想知道答案。”
“很遗憾你一直觉得我是个骗子。”他转过脸去,犹豫了一下,说,“唉,反正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如果你真想知道原因,我就告诉你,就是因为你她才不回去的。”
“因为我?”
“她听说你在跟贝蒂·刘交往,她很不高兴。”
“我明白了。谢谢你告诉我,罗德尼。现在我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
“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她现在也鄙视我了。”
“她才不鄙视你呢,”他飞快地说,似乎很妒忌,就好像被她鄙视是一种无上的光荣,他不愿任何人跟自己争抢。“如果她鄙视你,就会回去的。不过你不用担心,她很喜欢你。我是她唯一鄙视的人。”
“好吧,如果你坚持这么认为的话,”我笑着说,“我就不扫你的兴了。”
我朝他伸出手,他却视而不见,眼睛又充满敌意,说:“我不喜欢你这样说话,鲍勃。”
“罗德尼,别当真,我只是……”
“鲍勃,你这句话非常非常令人不快。没想到你竟然会说出这样的话,我还以为自己离开香港还留下一个朋友在这里,唯一的朋友。现在看来是我错了。”他迅速转身消失在通往海关的门后。
我冷冷地对自己笑了笑,心想,他才不会觉得留下朋友在这里,他的自怜自哀是个嫉妒心极强的情人,才不允许他交任何朋友。
我走出候机室,站在钢丝栏杆前,看到有乘客从大楼里出来穿过停机坪朝飞机走去,我大喊“罗德尼”的名字,还挥了挥手,想让他带走一份美好的记忆。然而好几位乘客回过头来看我,罗德尼却没有回头,继续固执地朝飞机走去。飞机起飞的时候我再次挥了挥手,希望他透过窗户能够看到。飞机快速爬升,盘旋着,长长的影子映在海港上,如同一只敏捷的鱼掠过水面。我一直看着,直到飞机消失在视线之外,然后乘巴士返回九龙寻找苏丝。
Ⅱ
弥敦道附近有许多猎艳的酒吧,我去的第一家名叫风车房。去酒吧之前我在电影院消磨到晚上七点钟,因为只有晚上酒吧才有故事上演。风车房酒吧是个小酒吧,促狭的空间里挤着十几张带有玻璃罩的桌子,桌子上放着廉价的调味瓶,柜台旁的小黑板上用粉笔写着炸鱼、熏肉荷包蛋和鸡蛋土豆条的价格。留声机哑然播放着歌曲,声音细弱而绝望。两个士兵和一个百无聊赖的中国女孩坐在一张桌前,三个人都闷闷不乐,似乎在期待什么事情的发生。九龙是看不到水手的,因为水手不允许到九龙来,他们只能去香港岛寻欢作乐,九龙这片活动场所是留给驻扎在新界的士兵的。
我坐下的时候那个女孩一直盯着我,她迎上我的眼睛,露出小心谨慎的暧昧的笑容,如同站在丈夫身边的妻子面对自己情人的微笑。因为与士兵坐在一起无事可做,过了一分钟她就借故来到我的桌前,脸上挂着友好的职业微笑,与下午那位空中小姐脸上的微笑别无二致。我觉得她们的工作有很多相同的要求,只是酒吧女没有统一的制服,而且不能像空中小姐一样拒绝那些好色的顾客,反而要对他们很友善。
“我在找一个名叫苏丝的女孩,”我问她,“苏丝在这里工作吗?”
她摇摇头,又说有个OK俱乐部,风车房生意不好的时候她偶尔去那里工作,两周前刚来了一个女孩,不过她不太确定她的名字是不是苏丝。很快她就想了起来,确定说这个新来的女孩名字就叫苏丝。
我很怀疑她这么快回忆起来不过是想取悦我,不过OK俱乐部就在附近,我就过去了。这家酒吧比风车房要大得多,酒吧柜台前懒散地站着七八个女孩。我刚落座,其中三个就带着僵硬而虚假的笑容朝我走来,剩下的几个作为备选徘徊在后面,她们脸上挂着同样虚假而明亮的笑容,她们的眼睛如同拍卖师一样随时准备迎上你的眼神。我向她们解释了我的来意,得知我根本不是她们的潜在顾客后,她们马上隐去自己的职业态度,放松下来,不再是僵硬的木偶玩具,按下按钮就自动地微笑、抛媚眼、宽衣解带躺在床上,现在她们恢复为普通的女孩,友善而有生气。我向她们打听苏丝的消息,她们六个人都摇摇头,然后我问她们谁是新来的,其中一个回答说:“是我,我叫露露。”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六张精心装扮的小脸困惑地看着我。
“你一定是周一露露。”我笑着说。
我将南国酒店周三露露和周六露露的故事告诉她们,当我解释去诊所做检查的原因时,她们涨红脸庞,哧哧地掩嘴笑着,如同一帮少不更事的纯洁少女。然后她们聚拢起来商量如何寻找苏丝,她们很愿意帮忙,因为她们都很浪漫,甚至比大多数女孩还要浪漫,因为这份性爱职业的本质是反浪漫的。而最浪漫的事莫过于一个男人到处寻找某个女孩,而不愿为任何其他女孩做停留。一个女孩取来纸和笔,她们围在我旁边绞尽脑汁回想周围的酒吧,我一一记下来,然后她们又按照走访的路线重新列了个名单。之后我动身去名单上的第一家酒吧,露露要陪我过去,因为她觉得我自己根本找不到地方。她带我到酒吧门口,在马路边向我道别,然后哧哧地掩嘴笑着说了一句:“周一露露!”就很快跑开了。
我去了六七家酒吧,都很小,里面只有为数不多几个女孩和几个零散士兵。这些酒吧都不像南国酒吧一样依附于酒店,里面的女孩只能靠酒水回扣过活,士兵一般会为她们买杯鸡尾酒,所谓的鸡尾酒不过是可乐,价格却是杜松子酒的价格。偶尔士兵也会带女孩到附近的酒店去。其中一家酒吧有个名叫苏丝的女孩,我等了半个小时,才有人把她从外面找回来,结果却是个又矮又胖的姑娘,身体就像个大圆球,顶着一个小圆球脑袋,滚圆的胳膊从旗袍袖口里伸出来,手腕如同洋娃娃一样皱成一节一节,连着丰腴的小手,手指上戴满戒指。她整个人像是被打气筒吹起来的一般,似乎再多打一下就会爆炸。她大约四十岁,脾气很坏,得知自己无缘无故白跑一趟后很不高兴,我走的时候她还在找经理抱怨。出门后我叫了辆黄包车,走了这么久我的脚已经很酸了,而且只剩下最后一家酒吧了。
这家酒吧名叫欢乐屋,是我到过所有酒吧中最小的一个,就像一家小型夜总会,里面有个舞池,桌子都靠在墙边,打着玫瑰色的柔和灯光。整个酒吧只有两三张桌子前坐着人,而且其中一张桌前坐着的都是等待猎物的女孩,还有两个女孩在空空的舞池中翩翩起舞。我坐下来,有个女孩走了过来,我照例问她这里有没有一个叫苏丝的女孩,她回答说:“有的,我们这里有个女孩叫苏丝。”
“苏丝黄?”想起自己刚刚等了那么久,结果却等来一个气球一般的苏丝,我就追问了一句。
“是的,黄美玲。她在后面跟其他姐妹打麻将呢,今天生意太冷清。我去叫她。”
她穿过一道挂着天鹅绒帘子的门出去了,不一会儿酒吧后面的留声机开始播放《寂寞七日情》,是我和苏丝向来最喜欢的曲子,在南国酒店的时候我们还把这首歌定为我们的主题曲,每次听到都会勾起我的无限回忆。而现在响起这首歌绝非偶然,我相信一定是苏丝点播的。想到这些我的心里充满了喜悦和欣慰,她一定是听说我来了很高兴,才会有如此多情的举动。
然后她出现了,掀开门帘停留了片刻。虽然在光秃秃一盏灯的照耀下仅能看到她的剪影映在后台的砖墙上,可她的轮廓是那么熟悉,蓬松的齐肩长发,凹凸有致的腰肢和臀部曲线,让我一下子觉得她是如此亲近,似乎已经走进我的怀里。我心潮汹涌澎湃,再相逢的时刻我在脑海里想象过无数次,却没想到会有如此多的感情涌上心头。
她放下门帘,将阴暗的过道和潮湿的砖墙隔在外面,走进房间。灯光很昏暗,她没看见我,停顿了一下,四处张望。我站起身,她看到我,慢慢穿过舞池朝我走来。
“你好,苏丝。”她僵直地站在那里没有说话,我突然不敢确定她是怎样的心情,也不敢确定《寂寞七日情》是她要求播放的。为了安慰自己,我说:“听,是我们的主题曲。”
她微微点点头,仔细听了听,原来她根本就没注意到,而现在她听到了,却无动于衷。最终证明一切不过是个巧合。
她冷冷地问:“你为什么来这里?”
“苏丝,坐下,我们好好谈谈。”
她迟疑了片刻,僵直而犹豫地坐在椅子边儿上。玫瑰色的灯光下她的脸朦朦胧胧,不过从她的情绪来看,她的脸上应该没有任何表情,她的眼睛一定很警惕,眼神闪躲,不会泄露任何内心的想法。服务生走过来问我们要喝点儿什么,苏丝摇摇头,我为她点了一杯鸡尾酒,为我自己点了一杯生力啤酒。
“喝点儿可乐对你不会有什么伤害的。”我说。
而她再次问:“你为什么来这里?”
“因为我想你,苏丝,你不知道我有多么想念你。”
“你为什么对我说谎,你不是找了其他女孩,现在有人陪了吗?”
“你是说贝蒂·刘?”
“我不知道,”她说,她的自尊不让她承认,“我只是听说你现在有女朋友了,我没听说她叫什么名字。我也不关心,你有没有女朋友我一点儿也不在乎。”
“苏丝,关于贝蒂的传言都是胡说八道的。”
“我听到的不是胡说八道。是了,我听说就是这个女孩,我想起来了,就是这个广州女孩。我听说她现在是你的固定女朋友。”
“她才不是呢。她确实来过我的房间一次,那个时候你刚走,我感到非常寂寞,根本无法工作,我知道所有女孩中只有她不会因为你的缘故而拒绝我。可是整个过程糟糕极了,每一分每一秒我都感到厌恶。自那之后她再也没来过我的房间。”
“你为什么一再骗我?”
“我没有骗你,苏丝。”
“骗了!就是骗了!你一直都想要那个广州女孩,我记得你曾跟我说:‘那个广州女孩让我兴趣盎然,很性感。每次看到她撩人的走路姿势我就兴奋得不能自抑!’”
“我可不是这么说的,”我说,“总之我快疯了,就像在跟一袋大米上床一样。现在我见不得她走路摇摇摆摆的样子,看到就觉得恶心。”
“那你还让她做你女朋友?”
“我没有,苏丝。”
“你有,每个人都跟我说她是你女朋友。”
“所以你才不回南国酒店的?”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仰起脸,眼睛大胆地看着我,虽然我根本无法看清楚,她说:“是的,就是这个原因,我觉得回去太丢人了,我会很没有面子。回到南国酒店我会羞愧而死的。”
服务生送来我们的饮料,他把鸡尾酒放在苏丝面前,暗红色的液体中插着一根小棒,上面放着一颗橄榄,好让这杯可乐看起来更像鸡尾酒。他从生力啤酒瓶里倒了一杯,把酒杯和酒瓶放在我的面前,然后走开了。
“苏丝,请先听我说完。”我再次跟她解释贝蒂的事情,说了我对贝蒂的感觉,以及她如何假装自己依然是我的女朋友。苏丝终于相信我说的都是实话,然而她相不相信似乎并不重要。
“那好,我相信你,”她说,语气中不见了往昔的热情,“你现在高兴了?”
“不,我不高兴,苏丝。你这样像刺猬一样对我防备,我就不高兴。而且你在这里工作我也很不高兴,因为在这里你赚不到什么钱。”
“今天是周五,酒吧这么空荡荡只是因为今天是周五的缘故。”
“其他时候会好很多吗?”
“是的,有时候会很忙,我赚了很多钱呢,光是酒水我就赚了不少,还不算去酒店赚的钱。”她意识到自己的话很没有说服力,就接着说,“不管怎样,我从那个花心大蝴蝶身上攒了不少钱,快有两千港币呢。”
“苏丝,你为什么不回南国酒店呢?”
“我永远不会回去的,我会一直待在欢乐屋。”
无论我说什么都无法让她改变心意,也无法让她转变对我的态度。我邀请她跳舞,希望能借助舞池的魔力将我们再次融合在一起,而她却断然拒绝了。不过后来她总算答应让我送她回家,我们到佐敦道乘坐巴士,然后搭乘轮渡到了湾仔。她根本不住在九龙,而是依然住在湾仔那个冥币店上面的房间,她跟罗德尼走后还明智地保留着这个房间。她告诉罗德尼她搬到九龙,只是为了防止他过来找她。
在渡轮上我提醒她这是我们初次相遇的场景,并自作多情地握住她的手,而她却小心地把手抽了回去,朝座位外面移了移身体。我们沿着湾仔的水边走过去,一路上几乎没说什么话,然后在她的房子外面道了别,她把脚放在狭窄的台阶上,说:“现在我们算是结束了。”
“我还能再见到你吗,苏丝?”
她狠狠地摇摇头,我转身穿过空荡荡的狭窄街道朝水边走去。我还无法接受这是最终的告别,走着走着我突然想到一个再见她的理由。我抽屉里还放着我们那天早上在轩尼诗道拍的照片,是她跟罗德尼走后我取回来的,所以她还没见过。我一回到房间就把照片拿了出来,把我自己要求多洗的照片抽出来,然后把剩下的装进信封。我决定第二天晚上去欢乐屋交给她。
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下着倾盆大雨,是我到香港后第一次下雨,除了我遇到贝蒂·刘那天的毛毛细雨。而阿唐端着茶壶进来说:“先生,阴雨天要开始了。”
我在床上坐起来,说:“哦,天哪,阿唐!快看!”
阳台门外一片狼藉。阳台的一边不断有雨水潲进来,而另一边的雨水打在石头栏杆上形成瀑布,水花四溅。地板上积满了水,阳台上的一切都被雨水淹没,包括几块画板和我所有的颜料。我和阿唐一起把所有的东西搬到屋里,之后我花了整整一个小时把能擦干的东西擦干,又重新布置了一下房间,好把阳台上搬进来的东西都放妥当,还要给自己留个画画的空间。同时我还不断地提醒自己,一定要给可伊打个电话,因为前一天晚上我本来跟她约好的,但是为了找苏丝我只好取消了约会,匆匆在医院给她留了个字条,还没来得及解释。我不愿给她打电话,不过最终还是强迫自己打了,却没有提苏丝的事情。我跟她约好下午六点半在格洛斯特喝咖啡,然后我再去九龙。
六点钟的时候天还在下雨。我没有雨衣,就小跑着穿过雨幕到附近的商店买了一把油纸伞,这种油纸伞跟雨伞一样好用,而且很便宜,只需要一港币,丢了也不可惜。我到格洛斯特的时候可伊还没到,我就先为自己点了一杯咖啡,刚点好她就进来了。她欢快地走到我的面前,说:“哦,果真如此啊。”我问她什么意思,她解释说:“你昨天推迟了跟我的约会,我就觉得一定是因为苏丝。而现在你一脸的倦容和羞愧,我就知道自己猜对了。所以你不用觉得愧疚,因为从昨天开始我已经有足够的时间来接受这件事情了。”
我向她讲述了过去一天发生的事情,还告诉她苏丝的再次出现给我带来了巨大的影响。我问她如果我再去找苏丝,她会不会觉得我疯了。
“你是说从你的角度来看,还是从我的角度,抑或是从她的角度?”她问。
“我想应该是从她的角度来看,”我说,“你觉得她是真的不想再见到我吗?还是她心底还是希望我能专横一点儿,义无反顾地打破一切阻碍?”
“大多数女人无疑更喜欢‘专横和义无反顾’,”她说,“不过根据你对她的描述,我觉得她并不想再见到你。”
“那么说来我今天晚上还是不要去见她了,我应该把照片给她寄过去。”
“不,你一定要去,不然你永远不会死心,而且还会怪我乱出主意。”
“哦,那好吧,反正我也要去九龙取衬衫。”
“至少给你自己找个过去的理由!”
“可伊,在我处理好与苏丝的事情之前,我觉得我们还是先不要见面了。”
“你自己决定好了。不过我还是开车送你到渡口吧,外面真的是倾盆大雨。”
大雨中海港灰蒙蒙的一片,我登上渡轮,来来往往的船只若隐若现,如同在大雾中穿梭。到了九龙码头我决定奢侈一次叫了辆的士,因为我不想到欢乐屋的时候被淋成落汤鸡。路上我在印度店铺停了一下,店主露出大大的微笑,握了握我的手,说我应该是为取衬衫而来,我开玩笑说我打赌衬衫还没到。
“啊,你输了,你输了!”他开心地笑了,死灰色的圆脸绽开菊花一样的笑容,骄傲地举起我要的衬衫。然后他把衬衫叠好装进棕色的袋子里,露出丧气的表情说:“你太精明了,这个价格还不够我的成本。唉,我可是做赔本买卖了。”
“那你就是不想卖给我了?”我抱着一丝希望问他,因为这件衬衫在阳光下看起来很不错,可外面灰暗的雨天一下子让它变得不合时宜又过于花哨。
“哦,不,买卖就是买卖,”他赶紧堆满微笑说,“我一定要言而有信,是不是?”
到了欢乐屋外面我付了的士钱,冲过马路到了酒吧门口,手里攥着装衬衫的包裹。一港币买来的油纸伞已经不知去向了,有可能丢在可伊的车上,或者是渡轮上,抑或是印度店铺里,我已经想不起来了。我走进酒吧,大雨把士兵都拦在家里,整个酒吧依然很空。而苏丝是为数不多几个有生意的女孩之一,她正跟一个年轻的一等兵坐在一起,他瘦瘦高高,一张光滑的高中生模样的脸庞,如此天真无邪,似乎根本不知道剃须刀是什么,他的神情很显然表明他是来自上流社会,正在服兵役。我问他能否跟苏丝说句话,他礼貌地站起来,在长椅和桌子之间局促地弯着身子,如同高中生站在校长面前一般。
“你随意,老兄,”他说,“希望我没有介入你们之间的关系?”
“没有。”
“那就好。”
酒吧里灯光太昏暗,根本看不清照片,所以我们就走出挂着天鹅绒门帘的小门,来到充满厕所味道的过道,就着无罩的灯泡仔细看照片。我把照片带过来苏丝很高兴,她看到孩子趴在地上好奇地看着照相机的照片时不禁咯咯笑了起来。然后翻到我站在她身后、俨然像是孩子的父亲的那张照片,她无声地端详了一会儿,表情很含糊,没有说什么就把照片放在最后,开始看下一张,又是她孩子的单人照。
“在海边的渔村住了那么久,他现在气色好多了。”她眼睛闪闪发光,“真的,他现在可漂亮了,脸颊胖乎乎、粉嫩粉嫩的,就像英国孩子。看,就像这样!”她鼓起脸颊让我看,“而且他现在也不咳嗽了,哦,真的,全好了,咳嗽。”
“苏丝,真是太神奇了!”
“他现在一点儿都不咳嗽了,我想大概是因为海边的空气比较好。还有游泳,是啊,他每天都游泳,在海里!不过就是经常有大风浪,呼呼就过来了!就这样把他打翻了。”
她开心地咯咯笑着,心情非常好,比昨天放松了很多,我一时觉得我们之间所有的阻碍都消失了。我很庆幸自己没有把她的话当真,我很庆幸自己过来看她。然而过了一会儿,她把照片举到灯光前,我把手放在她的手上,帮她举得更高,我一触碰到她的手就感觉到她突然有了变化,明显是对我的一种抗拒,如同被叮了一般,我只好沮丧地把手缩回来。这时我才明白,自己刚才是想错了,所有的障碍依然存在。我心里想,可伊说得对,苏丝根本不想见我,她不想要我了。也许我用尽全力能够冲破所有的阻碍,可是这终究不是她想要的。
我说:“好吧,苏丝,我现在就走。”
“好的,”她看着我的眼睛,“因为如果只有一杯酒,不如倒掉的好。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她以前曾告诉过我一句中国谚语,大概意思是如果只有一杯酒,喝完就无法再斟满,就不如不喝的好,因为喝一口就会勾起更大的欲望,就想再喝一口。欲望得不到满足就会很痛苦,远远超出一杯美酒所带来的愉悦。
所以我们如果继续交往却做不了恋人,就会有满足不了的欲望,就会带来折磨和痛苦。
“那好吧,再见,苏丝。如果你想见我,随时都可以来找我。如果有什么事情,随时可以给我打电话。”
“好的。再见,罗伯特。”
我转身穿过天鹅绒门帘,走进粉色的房间。我走到放衬衫包裹的桌子前,那个高中生脸庞的一等兵再次弯着腰站起来,一丝不苟地恪守礼节。
“老兄,很冒昧地问一句,”他说,“这里到底什么规矩?”
“你指的什么?”
“我的意思是,我对这里的事情一无所知,可是刚才那个女孩,我是说,她真的太漂亮了,我真想……哦,老兄,坦白说,她会不会陪到底?”
“你还是去问她自己吧。”
我拿起包裹离开了酒吧。马路被大雨冲刷得凹凸不平,我沿着弥敦道在灰暗的大雨中踽踽独行。雨水刺痛我的脸,冷冷地拍打着我的肩膀,我紧紧握着手中的包裹,手指将棕色的袋子抓破了,雨水灌了进去。
Ⅲ
大雨一直下了一周多。滂沱的雨声大了又小,小了又大,起起伏伏一直没有间断,一会儿如鼓声般越来越响亮,一会儿又渐渐变小,轻声细语般滴答着。虽然香港正处于雨季,但这样长时间的大雨也很罕见,很多地方都积涝成灾,成百上千的小棚屋被冲下山坡,街道变成了长长的灰色河流,依稀可见一个中国人撑着黑色的雨伞,赤着脚,棉布裤子卷到膝盖处,正在躲避一辆孤零零的电车。从我的阳台上望出去再也看不到什么风景,看到的只是连绵不断的灰色雨帘。
雨越来越大,而海港的军舰却越来越少,南国酒吧的生意日益萧条。女孩们在角落里织着毛衣,哈欠连连,伸手到包里找硬币投到点唱机里。喜剧家菲菲英勇地保持高昂情绪,到最后她的喜剧细胞也消耗殆尽,大张着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闭上眼睛低声说:“到了美国佬发薪的日子记得把我叫醒。”然后就睡着了。而瘾君子大爱丽丝,穿着肮脏而潮湿的衬衫从码头走进来,坐在一张空桌子前,把酒吧里唯一的水手从珍妮的怀中勾引过来,然后带他去了楼上。每个醒着的女孩都愤慨地对她的行为指责了半个小时。
有一天我在酒吧跟吉薇妮学习打麻将,经理过来说吧台有电话找我。只有苏丝会打到酒吧找我。我跳起身冲到吧台,结果却是可伊打来的。
“你不奇怪我为什么会打电话给你吗?”她问。
“当然不奇怪,”我回答说,“不过你怎么知道我在酒吧呢?”
“我不知道啊。”
“哦,那可能是接线员猜测我在酒吧。不管怎样,你打电话来我很高兴,可伊。”
“我只是想问问那天晚上你和苏丝怎么样了?”
“你对她的判断是正确的,她不想再见到我,所以我就再也没去骚扰她。”
“哦,天天下雨下得我心情很郁闷,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出去吃晚餐?”
“好啊,我很乐意。”
我们吃了中餐,看了电影。从电影院出来的时候大雨还在无情地冲刷着大街。能见度只有几米,我们坐在汽车里只能以每小时五英里的速度慢慢爬行。我们在南国酒店外面停下来,坐在车里聊天,等着雨逐渐变小,因为可伊还要一个人开车回家。
“今天上午你接到电话发现是我,声音里充满失望。”她说。
“哦,没有的事,可伊。”
“你这个人很不会说谎。你原本以为是苏丝打来的,是不是?”
“哦,一般情况下若是打到酒吧找我……”
“也就是说你和她还没有真正结束。”
“我有一种感觉,她总有一天会打电话给我的。可是这种感觉很可笑,因为她根本不会打来。可伊,你下次是哪天休息?”
“周四。”
“我们可以见一下吗?”
“如果在这之前苏丝没给你打电话就可以。”
“她不会打的。那我们周四见。”
我跑过人行道,站在酒店门口看着她开车离开,车轮将马路上的积水溅起很高。我到酒吧喝了杯啤酒,然后上楼进了房间。十分钟后电话铃响起。
“喂,我是苏丝。”
我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激动地咧嘴笑着。我原来以为是可伊打电话告诉我她已经到家了,或者告诉我她周四不能出来,所以要更改见面的时间。
“苏丝!”我叫道,“你的声音听起来很远,而且还非常小!”
电话那端一直没有说话,我能听到周围有中国人在喋喋不休,听上去像是在店铺。我收起笑脸,因为我意识到一定是出了什么事。
“苏丝,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她还是久久不说话,最后用微弱的声音说:“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