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上爱情

艾丽丝醒来时,发现埃里克正用嘴唇从她脖子一直往下舔到肩膀上,她一下子便想到这个星期天的早晨自己身在何处,又是和谁在一起,一种幸福感在她心中油然而生。她笑容满面地朝这个给她带来快乐的人转过脸去。

“早啊,”她说。

“早。”

“你睡得可好?”

“就像孩子一样熟,”埃里克回答,他探过头来在她额头上印了个吻。“你呢?”

“很好。”

“要过一会儿才习惯,是吧?”

“确实有一点。”

接下来两个情人都没开口,他们拥抱在一起,免得要找话说。

“能同你一起在这儿真好,”艾丽丝细声说。

“嗯嗯,”埃里克嗅着她皮肤的香气,回答说。“你说我们今天去干什么好?”

“我没有什么计划。”

“真运气,我们要怎样就怎样吧。”

“什么?”

“你想怎样就怎样,我们今天彻底放松一下。要去哪儿就上哪儿去,要干什么就干什么,要当什么角色就当什么角色。”

“你疯了。”

“不,你说下去,说说看你想要怎样。我们可以出去吃早饭,我们可以乘船顺流而下到格林威治去吃冰淇淋;或者爬到圣保罗大教堂的顶上去,或者去皇家植物园;我们可以去索霍区的中国饭店吃午饭,或者去海德公园野餐;我们可以去电影院,一口气连看六部片子,再吃上十二桶的爆米花;我们可以租个热气球飞到布赖顿去;我们可以去坐协和式飞机,到纽约吃午饭,然后再赶回伦敦用晚餐。你要怎样就怎样。”

“嗯,还是先冲个淋浴,”艾丽丝更实际地建议说,“就这样开始这一天吧。”

埃里克驾车,经过艾丽丝住所时顺便换了两件衣服,之后他们便到汉姆史密斯附近一家法国小餐馆里去用早午餐。他们要了鸡蛋、烤面包片、咖啡和橙汁,并排坐在一张丝绒长凳上阅读星期天的报纸,只是偶尔停下来握握对方的手或者抚摸对方的膝头。这是个温和而富于田园气息的春日,小说上描绘说是谈情说爱的好日子,艾丽丝和埃里克尽情地享受一切,没有辜负这一片春光和其他的美景。

可是,艾丽丝对她身旁的这个人究竟了解多少呢?她知道的少得不能再少,只有下列这些显然很零乱的细节:

——第二天他要飞往法兰克福去参加一次业务会议。

——他讲了一个有关一对比利时夫妇和降落伞的有趣的笑话。

——他说:“我最看重为人诚实。”

——他喜欢抚摸她手上每个指关节。

——他眼珠深蓝,富有表情和精力。

——他说正因为他当过医生,他明白每一天都应该当作生命中的最后一天来好好度过。

这些信息在一个层面上看都相当平常,但要对这个人作出判断却取决于如何将它们串联起来。要是意愿足够强烈,要是解读的人慷慨大度,那么这很可能像是神奇的冰山的一角。它们可以证明埃里克:

——事业有成

——风趣

——诚实而有自知之明

——温柔而性感

——聪明而英俊

要是说艾丽丝已经爱上了埃里克,那未免言之过早。归根到底,她仅仅同他一起度过了一个夜晚,这会儿,他连他们共度良宵之后第一顿早午餐的第二个鸡蛋还没有吃完。尽管如此,她心潮澎湃,感情仿佛已经要超越现有的证据而奔腾向前。因此,在谈到爱情之前,我们不妨谈一谈另一个不同的现象,这种现象也许是她同埃里克在一起的最初的那段日子的主要特征,艾丽丝很容易受到它的影响。

在用过早午餐之后,他们驱车到怀特却波尔去看展览,然后去布里克巷,恰好在星期天市场收市前赶到,后来他们又乘船溯河而上到了威斯敏斯特,从那里他们步行到巴特西公园。埃里克指着河边的中国式宝塔,谈起了中国智者兼哲人孔夫子,令艾丽丝很是佩服——他把孔夫子称作孔夫斯图斯——艾丽丝对此并没有注意到,她只是全心全意享受着在泰晤士河畔散步的乐趣,在这个春光明媚的日子里,同一个英俊潇洒的聪明男子勾着胳膊走在一起是多么幸福啊。

如果说(以一种成熟的说法)艾丽丝是不可能爱上埃里克的,那么她或许是爱上了爱情。

这种结构上叠床架屋的奇怪感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它表达了对爱情关系的某种反应,它欢乐的来源主要是本人自身炽热的情感,而不是激起这种感情的恋爱对象。

爱上爱情的情人并不只是认为X十分出色,他或她首先想到的是,能找到一个像X这么出色的人不是很棒吗?当埃里克在巴特西桥上停下脚步系鞋带时,艾丽丝想到的不仅仅是,他系鞋带的样子不是很可爱吗?她还想到,我终于遇到了一个系鞋带的样子很可爱的人儿,这不是个梦吧?

如果以图表的方式来解释,在这一阶段,欲望的对象(称之为C)与欲望B本身相比只是小事一桩。

对象C系好了鞋带,由于天色渐渐黑了,他提出送艾丽丝回家。

“今天过得愉快极了,”在她打开他那辆深绿色汽车的车门时说。

“我很高兴。遗憾的是没去乘协和飞机。”

“啊,留着下个周末再去吧。”

“我整个星期都要养好精神等它。”

回到家里,艾丽丝匆匆把背包往床上一扔,飞快地连拍了两下巴掌,流露出一种兴奋之情,这是一个人在十二岁之后就应该尽一切可能不让别人看见的兴奋。

要理解她的快乐,就需要理解过去那些独守孤灯的日子已经渐渐起了一种破坏性的作用,使她怀疑自己是不是情欲冷淡。她已经不再询问男人到底有什么毛病,而是询问起自己来:“这是怎么啦,我在男人身上竟然会挑出这么多的毛病来?”杂志上的文章提出一些可怕的解释——她害怕“放手”,她也许在儿童时期曾经受过摧残,或者下意识地对女人感兴趣。当托尼那样的男人在圣诞晚会上向她讨好时,她曾经想到他同她很不般配,但还是克服了认为他有毛病的想法,她告诫自己说:“老是挑别人毛病是不正常的。”她亲吻了那个想要勾搭她的人,就是因为担心自己要是不这样做的话会不会是有点反常。

艾丽丝这会儿可以鼓掌了,因为埃里克已经使得这一与本能背道而驰的做法成为多余了。她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因为她终于能够想(尽管还不能说出来):“要知道,我想这对你这样的人也真是管用的。”

那天晚上,苏西回来后,可以预料得到,言过其实的描述成了主要的话题。

“他真是妙极了,你会爱上他的。他英俊而聪明,又很温柔,在他身边我觉得非常舒服。我们其实谈得不算多,但那无关紧要,仿佛我们天生就能互相理解似的。早上醒来,看见他那张顶呱呱的小天使一般的面孔在朝你微笑,这真令人心动。哦,真是棒极了!”

艾丽丝忘情于自己的夸张言辞之中了:她舌头上轻而易举地就滑出“顶呱呱的小天使”那样的词句来;与爱情久违了这么久,她如今正在快乐地享受这一新到手的爱情辞典的丰富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