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最先醒来的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他全身赤裸。床单和被子滑到了他那边的地板上,让埃莱娜的一只乳房曝露在外。她似乎睡得很沉。黎明的光线,没有被厚重的帘幔隔断,让整个房间充满明媚的光影。外边应该已经热起来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感到性器的紧张,它再一次未被满足的硬度。于是他想起了玛利亚·达·帕斯。他想象另一个房间,另一张床上,她躺卧的躯体,这个躯体的每一寸他都很熟悉,还有安东尼奥·克拉罗躺卧的,和他的躯体一模一样的躯体,突然间他觉得走到了路的尽头,觉得前边有一堵墙挡住了他的去路,墙上贴的路牌上写着,“深渊,不允通过”,而接着他又发现已经不能回头了,那带他到这里来的公路消失了,只剩下他双脚的立锥之地。他在做梦,自己却不知道。一种立刻变成恐惧的焦虑让他在墙壁倒塌的那一刹猛然惊醒,而那堵墙的手臂,我们见过比墙长出手臂更坏的事,将他拽向深涧。埃莱娜紧握着他的手,安慰道,静下来,这是一个噩梦,现在好了,已经过去了。他气喘吁吁,仿佛下坠在瞬息间耗尽了他肺部的空气,安静,安静,埃莱娜重复道。她用手肘支撑着身体,胸部裸露着,薄薄的床单勾画出腰的曲线,臀的轮廓,而她说的话细雨般洒落到痛苦的男人身上,这种细雨触摸我们的肌肤仿佛爱抚,仿佛一个水之吻。渐渐的,如同一片蒸汽组成的云朵回返到初生之地,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受惊的神经也回返到他精疲力竭的头脑,而当埃莱娜问,你做了什么噩梦,告诉我,这个混乱的男人,建造迷宫并迷失于此的男人,此时,此地,躺在一位除了性器以外,他对她一无所知的女人身边,说起一条没有源头的道路,仿佛他自己走过它的脚步吞噬了那些给予或者借给时间以连续性和空间以维度的物质,不管它们是什么物质,说起一堵墙,在阻断时间的同时,也阻断了空间,以及他双脚站立的地方,那两个小岛,那人类最微小的群岛,一个在这里,一个在那里,以及那写着“深渊,不允通过”的路牌,记着,谁劝诫你,谁就是你的敌人,正如哈姆雷特对他的叔叔和继父克劳狄乌斯说的那样。她惊讶地听着他说话,带着点困惑,她并不经常听见丈夫有这样的思考,更少听见他以这种语气说话,仿佛每一个词都伴随着一个回响,一种住着人的洞穴里的轰鸣,在这个洞穴里,你无法知道谁在呼吸,谁才刚在沉吟,谁在叹息。她喜欢想象自己的双脚也是两只小岛,在它们的附近栖息着另外两只,这四只小岛可以组成,曾经组成或者已经组成了一个完美的群岛,如果世界上有完美之物存在,而这床上的被单就是它想要抛锚的大海。你镇静些了吗,她问;没有比现在更好的了,他说;很奇怪,你从来没有以昨晚的方式对待我,我感觉你进入时有一种甜蜜,接着我又觉得这甜蜜混合了欲望和泪水,还有一种喜悦,一种痛苦的呻吟,一种原谅的祈求;所有一切正是这样,如你所感觉到的;可惜的是,有些事情发生了,却不会再重复;另一些事情发生了以后会继续发生;你确信吗,有人说如果你授人以玫瑰,就不能再给予玫瑰以外的东西;也许我们该试试;现在吗;是的,既然我们都赤裸着;很好的理由;足够的理由,虽然不能确定是所有理由里最好的一个。于是,四个小岛又结合在了一起,群岛重新出现,大海狂乱地击打着峭壁,如果峭壁上有呼喊,那来自骑乘着浪花的美人鱼,如果有呻吟,绝不是痛苦的呻吟,如果有人在请求宽恕,他已经在此刻和永远获得了宽恕。他们在彼此的怀抱里休息了片刻,接着,她最后吻了他一下,滑下了床,你别起来,再睡一会儿,我去做早餐。

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没有睡着。他得尽快离开这个家,安东尼奥·克拉罗也许会早些回来,他原本说的是在正午以前,他不能冒这个险,也许在乡何宅邸里发生的一切并未如他所愿,而他已经怒气冲冲地往家赶,一边生着自己的气,一边着急要把挫败隐藏在家庭的宁静之下,同时他将会告诉妻子工作进行得如何,编造出,为了发泄他的坏情绪,并不存在的困难,并没有发生的争论,以及并没有实现的意见一致。困难在于,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不能就此离开这里,他必须给埃莱娜一个不引起她怀疑的理由,我们知道,迄今为止,她没有任何缘由认为和她同床共枕、共度良宵的男人不是她的丈夫,既然如此,他如何能够大着胆子跟她说,尤其还要将真相隐藏到最后一刻,他在这样一个早晨要出去办件急事,在一个夏天的星期六,而考虑到夫妻间的和谐达到了我们刚才见证过的完美程度,符合逻辑的做法是继续待在床上,继续那一场被打断了的对话,连同有可能发生的更有趣的事。埃莱娜很快就会端着早餐出现,他们很久没有这样一起吃早餐了,亲密地在一张依然散发着爱情的独特芳香的床上,浪费这样一个机会是不可原谅的,很有可能,至少就我们所知,这将是最后一个机会。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想啊,想啊,想啊,而正当他殚精竭虑的时刻,因为所谓的人类灵魂的悖谬的能量能达到这样一种极致,离开的必要性变得愈来愈暗淡,愈来愈不急迫,而与此同时,鲁莽地扫除一切可预见的危险,一种想要亲眼见证自己对安东尼奥·克拉罗的绝对胜利的疯狂意愿在他心里变得愈见坚定。活生生地在这里,将自己交托于所有可能的结果。他会回来,在这里遇见他,他会狂怒,会咆哮,会使用暴力,但无论他做什么,也无法缩小他广泛的溃败。他知道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掌握着最终的武器,这个该受千万次诅咒的历史教师只需要问他这个时辰从哪里来,而埃莱娜,最后会知道两个男人这场神奇的冒险肮脏不堪的一面,这两个手臂上的痣,膝盖上的痂,以及性器的尺寸都相同的男人,而且,从今天开始,他们连性伴侣也完全相同了。也许需要叫一辆救护车来带走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被凌辱的躯体,但是他的侵犯者身上的伤口,将永难愈合。这些由一个躺着等待早餐的男人大脑生产出来的卑劣想法本应就此打住,如果不是因为先前提到过的人类灵魂的悖谬的能量,或者.我们更愿意给它另一个名字,一种罕见的高贵情感的突发的可能性,一种绅士作风的突发的可能性,这种绅士作风因为先前应受谴责的个人情感而更加值得赞美。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那个因为心理上的怯懦,因为担心真相会被揭露的男人,让玛利亚·达·帕斯投向了安东尼奥·克拉罗的怀抱,而同一个男人,不仅准备好了迎接人生里最暴戾的一场殴斗,还认为自己具有严格的义务,不让埃莱娜独自面对这糟糕而微妙的处境,有一位丈夫在身边,而另一位正从门里进来。人类的灵魂是一个盒子,从那儿经常跳出来一个小丑,向我们做鬼脸和伸舌头,但是有些时候,这个小丑只是从盒口的边缘窥视我们,而如果,偶然地,他发现我们正遵循着正义和诚实行动,他会赞许地点点头然后离开,心想,我们还不算太堕落。多亏这个刚刚做下的决定,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从他的档案里清除了一些微小的过失,但他仍将遭受巨大的痛苦,在写着他的其他过失的墨水从记忆的苍白纸页上消失之前。人们常说,让时间解决一切,而我们经常忘记问询的是,是否还有足够的时间。埃莱娜端着早餐进来时,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已经起床了,你不想在床上吃早餐吗,她问;而他回答不,他更愿意舒适地坐在椅子上,而不是随时紧盯着一个倾斜的托盘,一只滑动的瓷杯,融化的黄油留下的污迹,以及潜入被单褶皱、总是黏在皮肤最敏感处的掉落的碎屑。这一通讲话尽量听起来诙谐可爱,其终极目的却是掩盖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一个新的迫切的顾虑,如果安东尼奥·克拉罗回到这里,至少他不会惊讶地发现我们在这婚床上充满负罪感地咀嚼着司康饼和吐司,如果安东尼奥·克拉罗回到这里,至少他会看到他的床已经铺好,卧室已经开窗透气,如果安东尼奥·克拉罗回到这里,至少他能看见我们已经像上帝命令的那样,梳洗完毕,穿戴整齐,因为对待外表和对待堕落是一样的,既然我们已经和它手拉手走在一起,既然我们没有任何一点办法回避它,也从回避里得不到任何真正的好处,至少可以不时地激发它对美德的思恋,虽然只是形式上的思恋,并且,值得费力向它要求比这更多的东西是十足可疑的。

上午渐渐过去,已经过了十点半。埃莱娜要出去购物,她对他说再会,给了他一个吻,这是最近几个小时激情的火焰尚且微温和令人安慰的残余,这火焰犯禁地结合并焚烧着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此刻,坐在沙发上,关于美索不达米亚古文明的书摊在膝头,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等待着安东尼奥·克拉罗归来,作为一个习惯于轻易僭越想象力边界的人,他想象上述克拉罗和妻子在路上相遇,并且共同上楼,为了一举澄清这个难题,埃莱娜会抗议说,您不是我的丈夫,我丈夫正待在家里呢,他是坐在那里的那个人,您是那个让我们的生活变得黑暗的历史教师;而安东尼奥·克拉罗发誓道,我是你的丈夫,他才是那个历史教师,你瞧瞧他正在阅读的书,那家伙是世界上最大的骗子;而她,锋利而讽刺地说,好吧,好吧,但是首先请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结婚戒指戴在他的而不是您的手指上。埃莱娜才刚提着所购的物品独自进来,已经十一点了。不一会儿她会问,你有什么心事吗;而他会回答没有,你哪来的这个想法;她会说,既然如此,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一直在看表;他会回答说他也不知道为什么,那只是一个动作,也许他感到有些紧张,想象一下,如果他们让我演汉谟拉比国王,我的事业将有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转。已经到了十一点半,还有一刻钟十二点,而安东尼奥·克拉罗还没有回来。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心脏像一匹愤怒的马驹,四蹄朝着各个方向奔突,而惊慌抓紧了他的咽喉,朝他叫喊,还有时间,趁她在里屋时逃走吧,你还有十分钟,但是小心点,别用电梯,走楼梯下去,在走上大街前先左右看个清楚。十二点了,起居室的挂钟缓慢地敲击,仿佛想要给安东尼奥·克拉罗最后一个出现的机会,最后一个兑现,哪怕是在最后一秒钟,他许下的诺言的机会,然而,若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想欺骗他自己,那将是没有意义的,如果他现在不回来,他将永远不会回来了。任何人都可能迟到,汽车出了故障,轮胎破了,这些事情每天都在发生,没有人能够幸免。从现在开始,每一分钟都是痛苦,然后,它将变成混乱、困惑,以及不可避免地变成一种想法,即便我们承认他迟到了,是的先生,他迟到了,但是电话是用来干什么的呢,他为什么不打个电话,说差动齿轮坏了,或者传动箱、风扇皮带坏了,这一切都可能发生在那辆破旧的车上。又过了一个小时,安东尼奥·克拉罗连个影儿也没有,当埃莱娜过来告诉他午餐已经准备好时,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说他没有胃口,让她自己先吃,并且,他还必须出去一趟。她想知道为什么,他本可以反驳她说,他们俩并不是夫妻,因此他没有义务满足她对他做什么和不做什么的好奇,但是向对方摊牌和公平游戏的时机还没有到来,于是他只是回答以后会向她解释一切,这个许诺总挂在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嘴边,当然他会履行诺言,虽然是推迟并且部分履行的诺言,问问他的母亲,问问玛利亚·达·帕斯,后者同样杳无音讯。埃莱娜问他是否想换身衣服,他回答说是的,他现在身上穿的的确不利于他要做的事,最合适的是一件寻常的西服,外衣和裤子,我既非游客,也不是要到乡间去避暑。十五分钟以后他出了门,埃莱娜陪伴他到电梯门口,她的眼睛里闪着泪花,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尚未走到大街上,她已经开始啜泣,自问一个迄今无法回答的问题,发生了什么,发生了什么呢。

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钻进小汽车,首要的想法是离开这里,停到某个安静的地方,以便严肃地思考当前的情况,整理二十四小时以来在他的头脑里磕磕绊绊的思绪,并且,最终,决定下一步的行动。他开动汽车,仅仅转过一个街角,他就明白了自己不必要深思什么,需要的仅仅是给玛利亚·达·帕斯打个电话,难以相信我之前没有想到这主意,也许是因为我被关在那个公寓里,在那里没办法打电话。几百米以后他遇到了一个电话亭。他停下汽车,急忙走进电话亭,拨通了电话。电话亭里的闷热令人窒息。一个女人的声音问,是谁,这不是她那熟悉的声音;我找玛利亚·达·帕斯,他说;是的,但是,您是谁;我是她在银行工作的同事;玛利亚·达·帕斯姑娘今天早晨去世了,是一起车祸,她和他的未婚夫在一起,两个人都死了,一场灾难,真正的灾难。有一瞬间,从头到脚,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身体都被汗水浸透了。他含糊地嘟嚷了几句女子没法听清的话,您说什么,她问;而他说的,是些他已经不记得并且永远不会再记得的话,永远被忘记的话,接着,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像一个机器人突然被掐断了电源,他挂掉了电话。一动不动地站在电话亭的炉膛里,他听见一个词,仅仅这一个,在耳边回旋,死了,但是随后,另外的话语取代了它,它们叫嚣着,你杀了她。并不是安东尼奥·克拉罗鲁莽的驾驶杀了她,假设这就是事故的原因,而是他,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杀了她,他精神的软弱杀了她,他那除了复仇对一切都视而不见的意志杀了她,据说他俩中的一个,或者是演员,或者是历史教师,在这个世界上是多余的,但你不是,你并不是多余的,没有你的复制人来取代你在母亲身边的位置,你是独一无二的,正如任何常人都是独一无二的,千真万确的独一无二。据说,只有仇恨自己的人才能仇恨另一个人,而最可怕的仇恨乃是不能忍受另一个和你相像的人,尤其当这种相像是绝对的时候。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像个醉鬼一样,踉踉跄跄地走出电话亭,粗暴地把自己扔进车里,坐在车内,眼睛盯着前方却什么也看不见,直到他再也不能忍受,眼泪和抽泣让他的胸部剧烈地起伏。这一刻,他爱着玛利亚·达·帕斯,如同从前从未爱过,而将来再也不能爱的那样。他因为失去她而感到痛苦,而负罪感却揭露出一个将永远分泌着脓疮和污秽的伤疤。几个人以一种无缘无故、毫无用处的好奇看着他,这种好奇对世界来讲既不好也不坏,但是他们当中的一个走过来,问他是否有什么可以帮忙的,而他说没有,非常感谢,由于心存感激,他哭得更凶猛了,仿佛有人将一只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对他说,耐心点,随着时间,一切痛苦都会消失,的确,随着时间的推移一切都会消失,但有些情况下,时间会推迟痛苦的减轻,而曾经有,也将会有这样的时刻,所幸甚为稀少,痛苦既不会消解,时间也不会流逝。他就这样,直到哭干了泪水,直到时间决定再一次流动起来,并问道,现在呢,你想去哪里,于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考虑到余生转变为安东尼奥·克拉罗的所有可能性,明白了自己无处可去。首先,那曾经被称作他家的地方属于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而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已经死了,其次,他不能从这里回到安东尼奥·克拉罗的家,去告诉埃莱娜她的丈夫死去了,因为,对她来说,他自己就是安东尼奥·克拉罗,最后,至于玛利亚·达·帕斯的家,他从未受邀去过那里,而他也只能去向失去女儿的孤母表达无用的哀悼。这一刻,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本该很自然地想起另一位母亲,如果她也得知了这个悲惨的消息,也会流出孤母无法安慰的泪水,但是,就他自己而言,一个不可动摇的意识——即他是并永远将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并因此仍活着的意识——暂时屏蔽了这个在别的情况下无可置疑的第一冲动。同时,他依然需要为刚才悬而未决的问题寻找答案,现在,你想去哪里呢,这是在一个城市里最容易解决的问题,这个城市甚至无需是一个大都市,它拥有无数的旅馆和客店以满足各种身份和喜好。他将要去那儿,而且并非为了几个小时的避暑和自由自在的痛哭。和埃莱娜共度前一个夜晚是一回事,这样做不过是棋局里的一步,如果你将和我的女人睡觉,我也将和你的女人睡觉,即是说,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正如复仇的法律规定的那样,这条法律没有比在这个事件里应用得更恰如其分的了。我们现在用的identico一词,和拉丁词源talis是同一个意思,从这个词源衍生出复仇taliao一词,意味着不仅犯下的罪行是一样的,犯罪的人也是一样的。和埃莱娜,请允许我们回到句子的开头,共度前一个夜晚是一回事,因为没有人知道死亡已经准备着进入这场棋局并且将上一军,在知道安东尼奥·克拉罗已经离世以后,虽然明天所有的报纸都会说死者名叫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再和她共度第二个夜晚则是另一回事,这是在一个欺骗上叠加另一个更严重的欺骗。我们人类,虽然我们依然——有些人多些,有些人少些——像曾经一样粗鲁野蛮,但总有些正直的情感,有时候带着一种剩余的、或者刚刚肇始的对自我的尊重,而这位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多少次他的行为都应遭到我们最严苛的谴责,却不敢再在我们眼前,迈出将永受判决的一步。因此,他将去寻找一家旅馆,看明天会发生什么。他开动汽车,向着城中央行驶,在那里有更多选择的机会,终究,只要一个二星级的小旅馆就足够了,只待一个晚上,而是谁说只需要待一晚上的呢,他想,我明天将去哪里过夜,接着是后天,再后天,再再后天,有史以来的第一次,未来在他面前显现如一方土地,在那里,历史教师将仍是必不可少的,但这一位历史教师却并不必要,在这个未来里,演员丹尼尔·桑塔-克拉拉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放弃他前途光明的演员生涯,并需要在曾经是和继续是之间找到一个平衡点,的确,意识对我们说的话是振奋人心的,我知道你是谁,但是意识自身也会开始怀疑我们以及怀疑它说过的话,如果它觉察到,在它周围,人们不断地问彼此这样一个尴尬的问题,那么这个人呢,他是谁。首先有机会展示这种公共的好奇的是旅馆接待处的职员,在向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索要身份证件时,感谢上帝他没有首先问他叫什么名字,否则极有可能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会脱口说出,因为习惯的力量,那三十八年来一直属于他,而如今却属于一具被烧焦的尸体的名字,这具尸体躺在随便哪个冷藏室里,等待着根据规定,所有车祸的受害者都无法逃脱的被解剖的命运。递过来的身份证上的名字是安东尼奥·克拉罗,照片上的脸确定无疑是接待员眼前的这张,而接待员将仔细地检查这照片,如果存在着这样做的理由。没有理由,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已经填了住客卡,在这种情况下,只需提供和正式签名相似的涂鸦就可以了,他已经手握房间的钥匙,已经说了他没有带行李,并且,为了增强没有任何人怀疑的真实性,他解释说误了飞机,把箱子留在了机场,因此他将只在这里逗留一夜。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换了名字,但却依然是我们陪伴着去影碟店的那个人,总是说些多余的话,总是不懂得如何举止自然,幸好接待处的职员还有别的事要操心,响起来的电话,一些刚到的外国游客被旅行中过重箱子和行囊压得喘不过气。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上楼进入房间,让自己舒适起来,并到浴室里放松了他的膀胱,除了错过飞机以外,正如他向接待员说的,似乎没有别的忧虑,但是,当他四肢伸展躺到床上准备小憩一会儿,想象力立即在他眼前展开了一幅被撞毁成一堆废铁的小汽车的画面,在汽车内不幸地淌着血的,是两具被碾坏的尸首。眼泪和啜泣又回来了,谁知道他会这样持续多久,如果不是关于母亲的令人慌乱的想法突然闯入他迷失方向的大脑。他蓦地坐起来,伸手抓向电话,与此同时在脑海里辱骂自己,我是只禽兽,一个蠢人,绝对的傻瓜,低能,笨蛋,我怎么能忘记了警察可能去敲我的房门,去询问邻居们我是否有父母健在,而楼上的女邻居会告诉警察我母亲的地址和电话号码。我怎么能忘记了这么明显的事实,我怎么能。没有人接电话。电话响啊,响啊,但是没有人拿起话筒问,是谁,这样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就可以回答说,是我,我活着,警察搞错了,我回头再解释。母亲不在家,而这个事实,在别的情况下是异乎寻常的,只能意味着她在路上,她租了一辆出租车并且正在前来的路上,也许现在已经到了,那样的话,她会向楼上的女邻居索要房间钥匙,此刻正在伤心哭泣,可怜的妈妈,她的劝告多么正确。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拨通了自己的电话,同样没有人回答。他努力镇静下来思考,努力厘清大脑的混乱,即便警察额外地勤奋,也需要时间去执行和完成调查,要知道这个城市是有着五百万躁动居民的巨大蚁穴,每天有无数起事故以及更多的事故受害人,需要验证这些人的身份,然后寻找他们的家人,这并不总是一项简单的任务,因为有些粗心大意的人们出街时甚至不会在衣兜里带一张纸,上面写着如果我出了什么事,打电话给某人或某人。幸好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不是那样的人,看起来玛利亚·达·帕斯也不是,在他们各自的日程表里,在写着个人信息的纸页上,有足够的素材作为完美的身份证明,至少就最初的需要来说,这些最初的需要总是也变成最后的需要。没有人,除了罪犯之外,会带着假的或偷来的证件到处走,据此可以合理地总结,就现在的情况看,警察所认为的事实就是真相,尤其是,由于没有任何理由去怀疑受害者之一的身份,又有什么理由去怀疑另一个人。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又打了一次电话,仍然没有人应答。他已经不再想玛利亚·达·帕斯,他现在想知道的是卡洛琳娜·马克西莫在哪,如今的出租车是无比强大的机器,而非古老的巧克力工厂,而且,在这样戏剧性的情景下,甚至不用以丰厚的酬劳贿赂司机,他也会踩动加速器,不到四个小时她就能到达这里,由于今天是星期六,节假日,街上的车流锐减到最低,她早就应该坐在屋子里,以便平息她儿子的担心。他又打了一次,这一回,答录机出人意料启动了,这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请留言,他被吓坏了,紧张得没有注意到答录机前几次都没有工作,而如今,仿佛突然听到一个不是他自己的声音,一个陌生的死者的声音,为了不惊动敏感的人们,这个声音明天将不得不被某个生者的声音所取代,在世界上成千上万的地方,每天都进行着此种移除和替代的行动,虽然我们并不乐意这样想。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需要几秒钟镇定下来,恢复他正常的声调,然后,他颤抖着说,妈妈,他们对您说的不是真的,我活着并且很健康,随后我将给您解释发生了什么,我再说一遍,我活着并且很健康,我会告诉您我居住的旅馆的名字、房间号和电话号码,请到了以后给我打电话,别再哭了,别再哭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也许还会再说一遍这句话,如果他自己不是突然涌出泪水,为了母亲,为了玛利亚·达·帕斯,他再一次想起了她,同样也为了对他自己的怜悯。他跌入床榻,筋疲力尽,感觉衰弱无力像一个生病的孩子。他想起自己没吃午饭,而这不但没有唤起他的食欲,反而引发了剧烈的恶心,他不得不起身奋力跑向浴室,在那里,连续的呕吐从胃里倾倒出来的不过是苦涩的泡沫。他回到卧室,坐在床上,双手支着头,让思想像软木树皮做的小船一样漂流,小船顺流而下,时不时因为撞上一块礁石而瞬间改变了航向。多亏这种下意识的飘荡,让他记起还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母亲。他再度向家里打电话,担心机器会再次因捉弄他而拒绝工作,但答录机在犹豫了几秒钟以后给出了提示,他欣慰地舒了口气。他只留下了简单的口信,他说,注意,名字是安东尼奥·克拉罗,请别忘了,接着,仿佛他才刚发现一个重要的证据,可以彻底澄清这相互交换的、不稳定的身份,他补充了下述消息,狗的名字叫托马尔科图斯。当母亲到来的时候,他将不必重复父亲和祖父母、姨父姨母和叔叔婶婶的名字,不用说起他从无花果树上摔下来跌断了手臂,也不用讲起他的第一个恋人,也不用讲起在他十岁时家里的烟囱曾被雷电劈倒。为了让卡洛琳娜·马克西莫·阿丰索完全确信眼前的这位就是她心爱的儿子,并不需要奇妙的母性本能或者科学的DNA确认测试,一只狗的名字就足够了。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电话铃才响起。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从床上跳起来,希望听到是母亲打来的电话,可是传来的却是接待处职员的声音,他说,有一位名叫卡洛琳娜·克拉罗的女士想跟您说话;那是我母亲,他含混地说,我下楼来,我立即下楼来。他飞奔出门,同时告诫自己,我得控制情绪,不能夸大亲热的表示,愈不引人注意愈好。徐缓的电梯帮助他缓和了情绪的洪流,他又变成了那位我们可以接受的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他出现在旅馆的前厅,拥抱了年长的女士,这位女士,不知是因为本能的确信还是在带她到这里来的出租车上的深刻的沉思,对他还报以节制的母爱,全然没有用如下句子表达激情的庸俗的洋溢,啊,我亲爱的儿子,虽然,在当前的剧情下,更为合适的话应该是,啊,我可怜的儿子。那些拥抱,那些抽搐的哭泣需要等到进了房间之后,等到房门关上,死而复生的儿子才能说,妈妈,而她除了从感激的内心里涌出的这句话,再也不能说别的什么,是你,是你。然而,这位妇女,并不属于容易欺瞒的类型,不像另一些女人因为爱抚而立即忘记了伤痛,这一次,这伤痛不仅违背了她自己,也违背了理性,违背了尊重,甚至也违背了常识,以免你说我们忘记了它曾尽可能地阻止这个复制人的故事以悲剧结束。卡洛琳娜·马克西莫不会用这个术语,她只是说,有两个人死了,现在从头告诉我,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请你什么也不要对我隐藏,半截真话的时候已经到头了,半截谎言的时候也一样。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拉过来一把椅子让母亲坐下,自己坐在床边,开始讲述他的故事。从头讲起,正如她要求的。她没有打断他,只有两次她看起来极为吃惊,一次是当安东尼奥·克拉罗说要把玛利亚·达·帕斯带到乡间宅邸并和她做爱的时候,另一次是当儿子解释如何、为什么他要到埃莱娜家里并且接着在那里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她动了动嘴唇说,疯狂,但并没有说出口。黄昏已经降临,阴影遮盖住了两个人的面容。当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沉默下来时,母亲问了一个不可避免的问题,现在呢;现在,妈妈,我曾经是的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已经死了,而这另一个人,如果想继续活下去,只能做安东尼奥·克拉罗;你为什么不讲真话呢,为什么不说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让一切回归原位;您刚才听见了所发生的事;是的,那又怎样;我问您,妈妈,您真的觉得这四个人,活着的人和死了的人,应该被掷入公众的广场,被世界暴虐的好舒心享用和吞噬,而我们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呢,死了的不能复生,而活着的人要从那天开始死去;那么,该怎么办呢;妈妈将参加那个假的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葬礼,并且为他哭泣,仿佛他是您自己的孩子,埃莱娜也会去,但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那里;那你呢;我已经对您说过了,我是安东尼奥·克拉罗,当我们打开灯时,您看到的将是他的脸,而不是我的;你是我的儿子;是的,我是您的儿子,但我不能继续做您的儿子,比如,在我出生的城市,对那里的人们来说我已经死了,当妈妈和我想要见面时,我们得找一个没有人知道一个名叫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历史教师存在过的地方;那么埃莱娜呢;明天我会去请求她原谅,归还这只手表和这枚结婚戒指;为了这个结果而死了两个人;被我杀死的两个人,其中的一个是无辜的受害者,没有一点过错。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站起身来开了灯。母亲哭了。几分钟内他们都沉默着,避免看向对方。接着,母亲一边用湿润的手绢擦着眼睛,一边低语说,老卡桑德拉是有道理的,你不应该让木马进入城市;现在已没有补救的办法了;是的,现在已经没有补救的办法了,而在未来也不会有补救的办法,我们都会死。短暂的沉默之后,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问,警察跟您说起事故的情形了吗;他们告诉我,汽车抛了锚,直接撞上迎面而来的一辆卡车,还说他们是立即身亡;很奇怪;奇怪,为什么;我知道他是个不错的驾驶者;也许发生了什么;也许是车轮打滑了,也许是道路上有汽油;他们没跟我说这个,只说汽车抛锚并一头撞上了卡车。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再次坐到床边,看了看表,说,我去告诉接待处再准备一间房,我们一起吃饭并且您在这里过夜;我更愿意回家去,吃完饭你给我叫辆出租车;我载您回去,没有人会看见我;你怎么载我回去呢,既然你的车都没了;我有他的车。母亲悲伤地摇摇头说,他的车,他的妻子,你就差过着他的生活了;我得为我自己寻找一种更好的人生,现在,我请求您,我们去随便吃点什么吧,让悲剧消停消停。他伸出双手扶她起身,然后拥抱她说,记得删除我在答录机里的留言,怎样小心都不过分,别像那只猫似的,身体藏进盒子却把尾巴露在外面。晚餐之后,母亲再次请求,为我叫辆出租车吧;我把您载回家;你不能冒险让人见到,此外,我只要想到坐到那辆车里就会发抖;那我陪您坐出租车回去,再返回来;我年纪大了,不怕一个人坐出租车,你别再坚持。分别的时候,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说,好好休息,妈妈,这是最需要的;最有可能的是,我们都睡不着觉,无论你还是我,她回答。

她是对的。至少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一连几个小时合不上眼,他看见汽车抛锚并且直冲向卡车巨大的前脸,为什么,他自问,为什么会这样偏离方向,也许是轮胎爆了,不,不可能,如果是这样,警察应该会提起,的确,这辆车已经连续使用了好几年,但是不到三个月前才进行过认真的检修,没有发现任何损坏,无论是机械的,还是电力的。凌晨时分他才入睡,但只睡了很短的时间,还不到七点他就陡然惊醒,想着有某件要紧的事要办,也许是去看望埃莱娜,但是做这件事还为太早,那么,是什么事呢,他脑袋里灵光一闪,报纸,他得看看报纸说了些什么,这样一件事故,尤其发生在城市的入口处,可算得上新闻。他从床上跳起来,飞快地穿好衣服,跑了出去。守夜的接待员不是前夜接待他的那个,他满怀疑惑地看着他,而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不得不说,我去买份报纸,以免另一位以为这急忙的房客想要不付账就离开。他不用走太远,在第一个街角就有个书报亭。他买了三份报纸,总有某一份会讲起这场事故,然后飞快地返回旅馆。他上楼回到房间,焦急地寻找报道交通事故的版块。只有第三份报纸报道了这个新闻。一张照片展示了汽车的残骸。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一边阅读,一边浑身哆嗦,跳过一些冗余的细节,直切主题,昨天早晨九点半,在接近城市入口处发生了一场轿车和卡车的严重撞击事件。小汽车上的两位乘客,据其携带的身份证件立即被证实为某男和某女,在救援人员到达之前已经离世。卡车司机只在手和脸上受了轻伤。警察认为卡车司机对该起事故不负任何责任。在警察的询问下,卡车司机宣称,当小汽车还在一定距离之外,尚未驶离行道的时候,他似乎看见车上的两名乘客在相互扭打,虽然因为挡风玻璃的反光不能十分确认。根据编辑部后来收集的信息显示,这两个不幸的乘客是未婚夫妻。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又读了一遍新闻,心想,那个时刻,他还和埃莱娜躺在床上,然后,不可避免地,他将安东尼奥·克拉罗的早归和卡车司机说的话联系起来。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他自问,在乡间的宅邸能发生什么,以至于两个人在车上还继续争吵,不仅争吵,还在扭打,正如那位唯一目睹了车祸现场的证人,以卓越的表达才能叙述的那样。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看了眼手表。还差几分钟到八点,埃莱娜应该已经起床了,但也许还没有,很有可能她吃了安眠药,为了睡眠,或为了逃避,这是个更合适的词,可怜的埃莱娜,和玛利亚·达·帕斯一样无辜,她想象不到有什么在等待着她。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离开旅馆时正好九点钟。他向接待处要了剃须工具,用完早餐,现在他要去对埃莱娜说那句尚未说出的话,以便一劳永逸地结束这个不可思议的复制人的故事,以便生活重回它的轨道,将受害者们,如往常一样,留在身后。如果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清醒地意识到他要做的是什么,他将造成怎样的打击,也许他会逃离此地,既不解释也不辩解,也许他会让事情停留在当前的状态,就此腐烂,但是他的头脑在一种麻醉的影响下变得迟钝,这种麻醉消磨了痛苦的锋芒,并将他推离了自己的意志。他把车停在楼前,穿过街道,进入电梯。他的臂下夹着折叠的报纸,不幸的是这,命运的声音和词语,他是最糟糕的卡桑德拉,他唯一的作用就是说,它发生了。他不想用口袋里的钥匙开门,事实上,已经没有了报复、复仇、雪耻的位置。他摁下门铃,仿佛夸耀百科全书所具有的高尚文化价值的售书青年,书里细致入微地描述了扁鲨的生活习性,但是他现在,以他整个灵魂的力量所期望的,是那个来给他开门的人对他说——即便她是在说谎——我不需要,我已经有了一本。门开了,埃莱娜出现在走廊的阴影里。她讶异地盯着他,仿佛已经完全失去了再次见到他的希望,她展现给他可怜的变了形的脸,深陷的眼睛,显然安眠药没有能够让她从自身逃离。你去哪里了,她嗫嚅道,发生了什么,从昨天起我就不再活着了,从你离开这里起我就不再活着了。她上前两步扑向他的双臂,可他的双臂没有张开,只是因为怜悯才没有拒绝,接着两人一同进了门,她依然紧紧地抓牢他,而他笨拙,粗鲁,如同一个不知道该如何行动的铰链玩偶。他还没有说话,在她坐到沙发上以前他一个字也不会说,而他将对她说的仿佛一个下楼买了张报纸的人的无害宜言,这个人无意隐藏任何事,只是对她说,我给您带来了这个新闻,他将把打开的那一页递给她,指出报道悲剧的段落,就是这里,而她,她不会注意到他没有称她为你,将仔细地阅读那段新闻,将会把眼睛从被碾碎的汽车照片上移开,读完以后,她会痛心地小声说,多可怕,然而,她这样说仅仅因为她是一位内心敏感的女人,事实上那件不幸并没有直接触动她,甚至,与她说出的话语相反,您能注意到一种类似安慰的语气,当然是无意识的,但是接下来的话以可理解的方式表达了她的意思,这是一场不幸,我一点也不感到高兴,正相反,但是,它至少结束了一场混乱。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没有落座,他站在埃莱娜跟前,仿佛正在工作的信使一样,因为他还有别的消息要传达,而它们是最坏的。对于埃莱娜来说,报纸只是一件过去的东西,而具体的现在,可触摸的现在,是这位回家来的丈夫,他的名字叫安东尼奥·克拉罗,他将告诉她昨天下午和晚上他做了什么,有什么重要的事让他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一言不发地将她一个人撇下。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意识到他再也不能多等一分钟,否则他将被迫永远沉默。他说,那个死去的男人不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她不安地盯着他,嘴里蹦出几个没什么用处的词儿,什么,你说什么;而他并不看她,重复道,那个死去的男人不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埃莱娜的不安突然转变成绝对的恐惧,那么,他是谁;是您的丈夫。没有别的方法告诉她这件事,世界上没有任何一篇准备好的说辞可以起作用,在伤口出现之前就运用绷带是毫无意义和残忍的。在绝望和幻觉中,埃莱娜依然试图抵抗从天而降的灾难,但是报纸说身份证件是属于那个惨死的特图利亚诺的。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从外衣口袋里取出皮夹,打开它,从中取出安东尼奥·克拉罗的身份证,递了过去。她抓住证件,看了看证件上的照片,又看了看眼前的男人,明白了一切。事实的真相在她的脑海里重组,如同光线粗野的奔涌,情形的怪异和荒诞让她窒息,有一瞬间她似乎就要失去知觉。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上前一步,用力抓住她的双手,而她,她睁开的眼睛仿佛两颗巨大的泪珠,她生硬地抽回了双手,接着,毫无力气地,又松开了它们,抽搐的哭泣使她避免了晕厥,如今啜泣毫不同情地震荡着她的胸脯,我也曾这样哭过,他想,在没有出路的时候我们都会这样哭。那么现在呢,她从正在将她溺毙的水池深处发问;我会永远从您的生活里消失,他回答,您再也不会见到我了,我想请求您的原谅,但是我不敢,那将是对您的又一次冒犯;你不是唯一有过错的人;是的,但我的责任无可推卸,我是怯懦的罪人,因为我的怯懦,有两个人丧失了生命;玛利亚·达·帕斯确实是你的未婚妻吗;是的;您爱她吗;我喜欢她,我们就要结婚了;而你却让她跟他走了;我已经对您说了,因为怯懦,因为软弱;而你到这里是为了复仇;是的。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直起身子,向后退了一步。他重复着安东尼奥·克拉罗四十八小时前做过的动作,解开腕表,放到桌子上,接着在它的旁边放上结婚戒指。他说,我会通过邮局把我穿的这套衣服寄给您。埃莱娜拿起戒指,仿佛从没见过似的看着它。心不在焉地,仿佛想要消除戒指留下的看不见的印记,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用右手的食指和大拇指揉搓着才刚摘下了戒指的左手无名指。他们俩谁也没有想到,谁也不可能想到,正因为安东尼奥·克拉罗手指上没有戴这只戒指,才直接造成了两个人的死亡,事实正是这样。昨天早晨,在乡间宅邸里,安东尼奥·克拉罗还在熟睡,而玛利亚·达·帕斯已经醒了。他躺在右边,左手放在枕着她的头的枕头上,几乎就在她的眼前。玛利亚·达·帕斯的思想非常混乱,在身体柔软的满足和精神无可解释的躁动间摇摆,渗过粗糙的百叶窗的愈来愈强烈的光线一点点照亮了房间。玛利亚·达·帕斯叹了一口气,把脸转向了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他的左手几乎遮住了他的脸。无名指上有一圈发白的圈痕,是长时间戴着结婚戒指而留下的。玛利亚·达·帕斯浑身惊颤,她想一定是看错了,一定是她在做着比梦魇更可怕的梦,这个和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一模一样的男人不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自从离婚以后就没有戴戒指,他手指上的圈痕早就消失了。男人恬静地睡着。玛利亚·达·帕斯万千小心地溜下床,抬起她四散的衣服,走出了卧室。她在门厅里穿好衣服,她依然过于晕眩,不能清楚地思考,无法为回旋在她脑袋里的问题找到答案。我是不是疯了。把她带到这里并和她共度夜晚的男人不是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这一点她完全可以肯定,但是,如果不是他,那会是谁呢,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存在着两个完全相同的人,相同到甚至连身体,连姿态,连声音都可以彼此混淆。渐渐地,仿佛某人在寻找和发现拼图游戏的正确部件,她开始将事件和行动联系起来,她想起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模棱两可的话,想起他的闪烁其词,那封来自电影制片厂的信,以及他总有一天将会把一切告诉她的承诺。她不能想得太远,她依然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除非他告诉她。里边传来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的声音,玛利亚·达·帕斯。她没有回答,而那个声音又暧昧而亲热地说,还早呢,到床上来吧。她从她跌坐的椅子上站起来,走向卧室。她并没有进去。他说,你怎么连衣服都穿好了,来,脱掉衣裳,跳到这儿来,狂欢还没结束呢;您是谁,玛利亚·达·帕斯问,不等他回答,她又问,您手指上戒指的痕迹是从哪儿来的。安东尼奥·克拉罗看了一眼左手,说,啊,这个;是的,这个,您不是特图利亚诺;我不是,事实上我不是特图利亚诺;那么您是谁;就现在来看,你只要知道我不是谁就好了,但是,当你和你的男朋友在一起时,你可以问他;我会问的,我得知道是谁骗了我;主要是我,但是他帮了我的忙,或者说,可怜的人没有别的办法,你的未婚夫并不是个英雄。安东尼奥·克拉罗全身赤裸地下了床,微笑着走向玛利亚·达·帕斯,我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别再问问题了,到床上来吧。在绝望里,玛利亚·达·帕斯尖叫,流氓,然后逃到了起居室。安东尼奥·克拉罗很快出现了,他已经穿好衣服并准备离开。他冷漠地说,我可没耐心对付歇斯底里的女人,我会把你送到家门口,然后就再见了。三十分钟后,以极快的速度,小轿车撞到了卡车上。公路上没有汽油。现场的唯一目击证人对警察说,虽然因为挡风玻璃的反光不能十分确信,他似乎看见车上的两名乘客在相互扭打。

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最后说,希望有一天您能原谅我;而埃莱娜回答,原谅不过是一个词;词语是我们所拥有的一切;你现在要去哪;去某个地方,拾起碎片并且隐藏伤疤;作为安东尼奥·克拉罗;是的,因为另一个已经死了。埃莱娜没有说话,她的右手放在报纸上,她的结婚戒指在左手上闪闪发光,同一只手的指尖上还擎着曾经属于丈夫的那枚戒指。接着,她说,还有人能够继续称你为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吗;是的,我的母亲;她现在在这个城市里;是的;还有另一个人也可以;谁;我;您不会有机会了,我们不会再见;这取决于你;我不明白;我是让你跟我在一起,取代我丈夫的位置,让你做真正的安东尼奥·克拉罗,让你继续过他的生活,既然是你从他那里夺走了它;您是说我留下,我们在一起生活;是的;但我们并不相爱;也许不;您会恨我;也许会;或者我会恨您;我接受这个冒险,这将是世界上另一件独一无二的事,一个寡妇与丈夫离婚;但是您的丈夫有亲人,父母,兄弟,我怎么能装作是他呢;我会帮助你;他是一位演员,而我是历史教师;这些便是你不得不重组的碎片,但万物皆有定时;也许我们会爱上对方;也许会;我不相信我会恨您;我也是。埃莱娜站起来,走近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她似乎是要吻他,但是不,这是什么想法,请保留点尊重,别忘了万物皆有定时。她抓起他的左手,缓慢地,极其缓慢地,仿佛为了等待时间前来,她将结婚戒指戴上了他的手指。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轻轻地把她拉向自己,两人就这样,半是拥抱,半是偎依,在时间的堤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