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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政部长先生,已经计入死亡者名单的有二十三人,我们尚不知道还会从瓦砾中发现多少,至少有二十三人死亡,总理一面重复死亡人数,一面用右手手掌拍打着摊在桌子上的报纸;总理先生,社会传媒的看法基本一致,把罪行归咎于某个与白票人动乱有关的恐怖团体;首先,当着我的面,请你绝对不要再说白票人这个词,这只属个人喜好问题,没有别的意思,其次,给我解释一下你所说的基本一致的含义;意思是说只有两个例外,这两家小报不接受正在流行的说法,要求进行深入调查;有意思;总理先生,请看这家报纸提出的问题。总理念出声来,我们要求知道是谁的命令;还有这一家,不像前者那样直接,但矛头指向相同,我们需要真相,无论它会伤害谁。内政部长接着说,还不到令人惊恐的地步,我想我们不必担心,出现这类疑问甚至有益,这样他们反而不能再说什么这里尽是清一色的主子的声音;那么,你是说你不为二十三个或更多的人死亡担心;总理先生,这是已经估计到的风险;当初做的评估与眼下发生的事情相比差别太大了;这我承认,也可以这样认为;我们当初设想的是一个威力不太大,最多能造成一些恐慌的装置;很不幸,传达命令的链条出了点故障;我倒愿意相信这是唯一的原因;总理先生,请相信我的话,我可以向您保证,命令下达得完全正确;内政部长先生,你的话;我以名誉保证;好,以名誉保证;无论如何,我们应该知道会造成死亡;但是,不是二十三个;假如我们当初想到的是三个,死亡的人也不会比现在少,问题不在于数字;问题也在于数字;想要达到目的,必定要采取手段,请允许我提醒您这一点;这句话我已经听过多遍;这不是最后一遍,只不过下一遍也许不是从我嘴里听到;内政部长先生,立即任命一个调查委员会;总理先生,为了得出什么结论呢;先让委员会运作起来,其余的以后再说;很好;安排一下,向受害者,既包括死亡者也包括入院治疗者,向所有受害者的家庭提供一切必要的帮助,指示市政委员会负责尸体安葬事宜;在这一片混乱当中,我忘了向您报告,市政委员会主席辞职了;辞职了,为什么;更准确地说是放弃职务;对我来说,在此刻辞职与放弃职务没有差别,我问的是为什么;爆炸之后他立刻赶到车站,看到那里的场景,精神承受不住,崩溃了;没有任何人经受得住,我也经受不住,我想内政部长先生你也经受不住,因此,他这样突然离职一定另有原因;他认为政府在这一事件中负有责任,他不只暗示有这种怀疑,而且还公开表示出来;你认为是他把想法透露给了那两份报纸吗;非常坦率地说,总理先生,我认为不是,你看,虽然我愿意把过错推到他的头上;这个人现在可能在做什么呢;他的妻子是医院的医生;对,我认识她;在找到一份工作之前他不愁吃穿;但是;但是,总理先生,如果您有意的话,我将把他置于最严密的监视之下;不知道这个人的脑袋里进了什么魔鬼,我原先对他非常信任,他是忠诚的党员,有出色的从政经历,前途似锦;人的脑袋并不总是与他们生活的世界完全一致,有些人难以适应现实,从根本上说他们只是神经脆弱头脑糊涂的精灵,有时候熟练地使用语言为其怯懦辩解;我看你对这门学问很是精通,这方面的知识来自你的亲身经历吧;若果真如此,我还能得到现在担任的政府内政部长职务吗;我想不会,不过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有可能,我猜想,我们那些最优秀的酷刑专家们回到家里也亲吻儿女,他们当中说不定有人还在电影院里掉眼泪;内政部长也不例外,我就是个多愁善感的人;知道你是这样,我很欣慰。总理慢慢翻着报纸,一张又一张地看报上刊登的照片,脸上露出既厌恶又忧虑的神情,他说,大概你想知道我为什么没有罢免你;是的,总理先生,我很想知道原因;如果我那样做,人们就会想到以下两件事,二者必居其一,要么是不管你的过错性质和程度如何,我把你当作了这一事件的直接责任人,要么是以你未能预见到发生这类暴力事件的可能性以及抛弃首都让其听天由命为由,直接以不称职处罚你;我知道这里的游戏规则,已经估计到就是这两条理由;显然还有第三条,但可能性不大,不予考虑;什么理由;你公开披露本次事件的秘密;总理先生,您比任何人都清楚,在任何年代,在世界上的任何国家,没有任何一个内政部长会张口说出其职业生涯中卑鄙,无耻,背叛和犯罪的行径,因此您尽管放心,在这件事上我也不是例外;假如将来人们知道了那颗炸弹是我们打发人放置的,就等于给那些投空白选票的人所需要的终极理由;总理先生,请原谅,我认为这样看问题有违逻辑;为什么;因为,请允许我这样说,这有违您思考问题惯有的严谨性;你解释一下;我是说,不论他们是不是知道,如果他们找到了理由,那是因为他们本来就有理由。总理推开眼前的报纸,说,这一切使我想起了一个古老的故事,巫师的徒弟放出魔力,让它活动起来,却不懂得怎样控制它了;以您之见,总理先生,在这一事件中,谁是巫师的徒弟,是他们还是我们呢;恐怕两者都是,他们钻进了一条死胡同,不考虑后果;而我们紧随其后;的确是这样,现在要考虑的问题是下一步怎么走;政府方面只能保持压力,显然,事件刚刚发生,在行动上不宜走得太远;而他们呢;如果我来到这里之前接到的最新情报无误的话,他们正在准备举行示威;他们企图得到什么呢,示威从来都是徒劳无功的,或者说,我们从来不批准他们举行;我估计只是抗议这起犯罪事件,至于内政部是否批准,这次他们甚至不会浪费时间提出申请;我们能不能摆脱这纷乱复杂的局面呢;总理先生,这不是巫师能解决的事,不论是巫师师父还是巫师徒弟,归根结底,像往常一样,总是更有力量的一方取胜;更有力量的一方会在最后一刻取胜,而我们的能力还不够,现在拥有的力量可能还不足以支撑到那个时候;总理先生,我有信心,一个有组织的国家不可能输掉这样的战役,否则就是世界末日了;或者是另一个世界的开始;总理先生,对这句话,我不知道应当如何理解;比如,不要到外面去说,总理抱有失败主义思想;我头脑里从不曾有这个念头;无所谓;总理先生谈的显然是理论问题;是这样的;如果没有别的事,我就回去工作了;总统告诉我,他有一个绝妙的想法;什么想法;他不想多做解释,我们只能静待事态发展;但愿有点用处;他是国家元首;这正是我想说的;随时向我通报情况;是,总理先生;再见;再见,总理先生。
内政部的情报准确无误,该市正在准备举行示威。最后确定的死亡人数达到了三十四个。不知道从哪里也不知道如何萌生了这样一个主意,并且马上被所有人接受,死者的尸体不能像正常死亡的人那样在公墓安葬,他们的坟墓应当千秋万代留在地铁站前面那个花园里。但是,有些家庭持不同意见,当然为数不多,他们被视为右翼党政治主张的支持者,坚定不移地相信这一罪行是一个恐怖集团所为,据社会媒体断言,该集团与反对法治国家的阴谋有直接关系,于是拒绝把家中无辜死者的尸体交出来,他们当中已经有人高声叫喊说,这些人才是清白的,没有任何罪过,因为他们一生都是尊重自己并尊重他人的公民,因为他们生前和父母及祖父母一样投票,因为他们都是循规蹈矩的人,而现在却成了谋杀暴行的受害者和殉难者。然后,也许为了不让这种缺乏公民团结意识的做法显得过分无礼,这些人换成另一种腔调,说他们家庭的墓地历史悠久,根深蒂固的家族传统是保持团结,这些死者像活着的时候一样,也要世世代代与家人在一起。所以说,举行集体葬礼的不是三十四具尸体,而是二十七具。即便如此,也应当承认这已经是个很可观的数目了。一台巨大的机器出现在车站前面的花园里,不知道是谁派来的,但肯定不是市政委员会派来的,正如我们所知,在内政部长签发必要的继任批示之前,市政委员会将一直处于无人领导的状态,我们刚才正在说,花园里出现了一台不知道谁派来的巨大的机器,被称为多用途挖掘机,它伸出多条手臂,活像个变形巨人,喘口气的工夫就能把一棵大树连根拔起,如果囿于传统坚持用镐和锹进行手工作业的掘墓人没有主动前来的话,它能在不到一次祷告的时间里挖好那二十七个墓穴。这台机器到这里来是为了移走阻碍施工的几棵大树,然后平整地面,用压路机夯实,好像这里原本就是用来做墓地并安放死亡一样,接着,我们提到的那台机器又把刚才连根拔起的大树及其树荫一起移到别的地方。
袭击发生三天后,人们一早便开始聚集在街上。他们默默地走着,表情凝重,许多人拿着白色旗子,所有人左臂都戴着白纱,丧葬礼仪专家们用不着来告诉我们,说应当是黑纱,因为象征丧事的颜色不能是白色,但我们知道,我国曾经以白色代表过哀悼,我们还知道中国人一向如此,这里就不用提日本人了,直到现在,他们在这种情况下仍然使用蓝色。十一点钟,广场已经挤满了人,但听不到任何其他响动,只有人们的呼吸声,只有空气进出肺部产生的飒飒声,吸气,呼气,为这些活人的血液提供氧气,吸气,呼气,吸气,呼气,直到突然间,我们还是不要把这句话说完为好,对于来到这里的幸存者们来说,这一时刻尚未到来。放眼望去,无数白色花朵,大量的菊花,还有玫瑰花,百合花和马蹄莲,几朵晶莹剔透的白色荷花,人们会原谅数以千计的雏菊,每一朵中间都有一个小小的黑色花蕊。死者的亲朋好友肩上抬着的一具具棺材排成一行,相互间隔二十步,缓缓走向墓穴,然后,在熟练的职业下葬人指导下,人们慢慢往下放绳子,棺材渐渐下沉,直到徐徐落在墓穴底部,发出沉闷的响声。车站的废墟好像还散发着焦肉的气味。不少人势必难以理解,一个如此感人肺腑的集体葬礼竟然没有得到遍布全国的各个宗教机构的关心,没有教士为死者祷告,剥夺了死者的灵魂必不可少的临终圣餐,剥夺了生者展现世界大同理念的机会,而这一理念也许有助于把误入歧途的民众带回羊圈。他们可悲的缺席只有一个原因可以解释,就是各个教堂都害怕被怀疑是白色暴动的共犯,至少是政治策略上的潜在共犯,从而遭到严厉的对待。同样,也不能不提到总理亲自打出的许多电话,电话的主要内容大同小异,如果你们的教堂不加思考地参加相关葬礼,政府将感到非常遗憾,虽然从教规来讲无可厚非,但参加上述活动会被视为或者在后果上被解释为对首都相当一部分民众的政治支持,甚至是意识形态上的支持,而这部分人顽固和系统地对抗合法合宪的民主当局。因此,葬礼是纯世俗化的,并且办得简单质朴,但并不是说这里或那里的某些默默的个人祷告没有到达天庭,受到善意和亲切的欢迎。墓穴尚未填埋,有一个人抢着要致辞,其意图无疑是好的,但当即遭到在场另一个人的反对,用不着什么致辞,这里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痛苦,但所有人都同样伤心。言简意赅,说得有理。此外,即使是未能如愿的致辞者也这样想,他不可能对二十七位死者逐个颂扬一番,他们当中有男有女,还有尚未涉世的儿童。关于那些不为人知的士兵,但愿他们生前使用的名字都及时得到应有的荣誉,很好,不过,就算我们达成了共识,也还有个问题,死者当中大部分人都难以辨认,两三个人的身份还有待确定,如果说他们还有什么愿望的话,那就是让他们得到安息。那些喜欢追根究底的读者当然会关心我们讲述的前后顺序安排,希望知道为何没有做必不可少并且已经很常用的DNA测试,对此,我们只能诚实地回答,我们一无所知,不过请允许我们设想一下,如果那句众所周知并且常常被滥用的爱国主义套话,我们的死者极为普通,如果这句套话要在这里逐字套用,那就是说,这些死者,所有这些死者,都属于我们,那么我们就不应当认为仅仅是他们当中的哪一个属于我们,因此,如果DNA分析法要考虑到诸多因素,尤其是非生物因素,那么,不论怎样努力从双螺旋结构中寻找,也只能肯定他们属于集体所有,既然如此,也就不必做什么DNA身份鉴定了。所以,那个男人,也许是个女人,说得非常在理,他说,这里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痛苦,但所有人都同样伤心,我们在前面已经把这句话记录下来了。人们开始往墓穴填土,静静地把鲜花撒到里面,有理由痛哭的人们受到其他人的拥抱和安慰,可能后者刚才和前者同样伤心。每个人,每个家庭的亲人都在这里,但不能确切地知道在哪里,或许是这个墓穴,或许是那个,最好是我们在所有的墓穴上痛哭,那位牧羊人说得对,尽管没人知道他从哪儿学到的这句话,为不认识的人痛哭是对其最大的尊敬。
讲故事忌讳离题,我们在讲述中插入了一些细枝末节和题外话,耽误了时间,发现这种情况已经为时太晚,事件不等我们有所防备便径自向前发展,任何讲故事的人都有一项根本义务,就是根据自己的职业素养告诉听众即将发生什么,这点我们没有做到,事已至此,无法挽回,只得怀着深深的懊悔坦率地承认,即将发生的已经发生了。与我们的猜测相反,群众并未散去,示威继续进行,只是现在队形已乱,从街道一边到另一边全都是人,从呼喊声得知,他们正往总统府的方向走去。总理官邸正好位于他们行进的路线上。在示威队伍前头采访的新闻记者,包括报纸和电台电视台的记者,个个精神振奋,紧张地作着记录,通过电话向他们供职的编辑部描绘事态发展,这似乎是为了减轻他们作为记者和公民感到的不安。好像谁都不知道将发生什么事情,但我们有理由担心人群正准备袭击总统府,并且不排除洗劫总理官邸及他们所要路过的政府各部的可能,我们甚至可以说,这种可能性极高,这不是因为受到惊吓而胡言乱语,妄加猜测,只消看一看所有这些人变了形的脸就会明白,要是说他们每个人都渴望流血和破坏,绝不是危言耸听,这样,我们就得出了一个可悲的结论,尽管非常难以启齿地高声告诉全国,但不得不说,曾在其他事情上表现得雷厉风行并因此受到正直公民欢呼的政府,却做出了一个应当受到谴责的轻率举动,决定抛弃这座城市,留给愤怒的人群任意处置,街上没有当局人员像慈父般地进行劝阻,没有警察,没有催泪弹,没有高压水炮,没有警犬,一言以蔽之,没有任何约束。总理官邸在望,那是一座十八世纪后期的宫殿式建筑,记者以预告灾难的语气声嘶力竭地号叫,歇斯底里到了极点,现在,就在现在,现在一切都可能发生,但愿圣母保佑我们,保佑所有的人,但愿为祖国光荣捐躯的烈士们在天堂能让这些人狂怒的心平静下来。的确,一切都可能发生,但最后什么也没有发生,我们只是看到,游行队伍中有一小部分人在十字路口停了下来,坐落在一个小花园之中的总理府就在这里,这部分人仅仅占据了一个街角,其他人则沿着人行道,朝广场或邻近的街道走去,如果警方的统计学家还留在这里,他们会说参加游行的总人数不超过五万,但确切的数字,真正的数字,经我们一个一个点出来的数字,要高出十倍。
就在这里,就在游行队伍停下来没有任何动静的时候,一个精明的电视台记者在人头的海洋中发现了一个人,虽然那个人几乎半张脸被纱布裹住,但他还是认出来了,就像第一眼就有幸抓住了他那忽隐忽现的形象那样,轻而易举地从他另一半健康的脸认出来了,不难理解,受伤的一边和健康的一边相互印证,确定无疑。记者拉着身后的摄像师立刻行动,不停地对前边的人说,劳驾,劳驾了,请让开一下,让我们过去,有重要的事,有重要的事。离得越来越近,他喊道,主席先生,主席先生,劳驾,但他心里想的却不是如此客气,这家伙到这里来干什么勾当。一般来说,记者有很强的记忆力,这位当然没有忘记发生爆炸的那天晚上,他们曾经遭到市政委员会主席毫无道理的公开侮辱。现在要让他尝尝受侮辱的滋味。他把话筒伸到对方脸上,给摄像师打了个黑社会式的手势,既可以表示,开机,也可以表示,给他一个大嘴巴,在目前的情况下很可能是两者兼而有之,主席先生,在这里遇到您,请允许我说,我非常惊讶;惊讶,为什么;我刚刚对您说过,因为在这种场合,在示威队伍中看到您;我像任何人一样,是公民,只要自己喜欢,可以在任何时间,以任何方式参加,特别是现在,已经无须要求批准了;您不是普通公民,是市政委员会主席;你错了,我三天之前已经不再是市政委员会主席,我想这个消息人们早已知道了;据我所知不是这样,到现在为止我们没有收到任何关于此事的通知,既没有市政委员会的通知也没有政府的通知;我想你不会是在等待我召开记者招待会吧;您辞职了吗;我放弃了职务;为什么;我对你的唯一回答是闭嘴,当然,是我闭嘴;首都民众想了解为什么市政委员会主席;再说一遍,我已经不是了;为什么市政委员会主席先生来参加反政府示威呢;这次示威不是反对政府的,是致哀的,人们来埋葬他们的死者;死者已经埋葬了,但示威还在继续,您对此如何解释;请去问问这些人吧;我此刻感兴趣的是您的意见;他们到哪里我就到哪里,仅此而已;您是否同情那些投了空白选票的选民,即白票人呢;他们按照各自的意愿投票,我同情或者厌恶都无关紧要;那么,您的党,如果知道您参加了示威,您的党会说什么呢;你去问他们吧;不怕给您处分吗;不会;您为什么如此有把握;理由很简单,我已经不在党内了;是他们把您开除了;我脱离了它,就像此前放弃了市政委员会主席的职务一样;内政部长的反应如何;请去问他;谁接替了或即将接替您的职务;请自行去调查;我们会不会在其他示威中看到您;只要你参加,就会知道;右翼党贯穿您的全部政治生涯,您现在离开了,是否转到了左翼党;我希望有一天我自己会明白我转到了哪里;主席先生;请不要称我为主席;请原谅,习惯使然,我向您承认,我感到迷茫;你要小心了,我认为这是道德上的迷茫,而道德迷茫是向通向不安的道路迈出的第一步,再往前走,正如你们非常喜欢说的,一切都可能发生;主席先生,我糊涂了,不知道该怎样想;删除你录下的东西,你的老板可能不喜欢你说的最后几个字,还有,请不要再称呼我主席;我们已经关闭了摄像机;这样对你比较好,免得招惹麻烦;听说示威队伍现在要去总统府;请去问组织者们;他们在哪里,是哪些人;我推测是所有的人,或者说没有任何人;总得有个领头的,这不会是自发组织起来的运动吧,自发的那代人已经不存在,更不要说这么大规模的群众行动了;至今没有出现过;您的意思是说,您不相信投空白选票的运动是自发的;从一件事情随意推断另一件事情,这叫滥用推理;我的印象是,您对这一事件的了解比您想表露出来的要多得多;我们发现自己知道的事情要远远多于先前以为知道的事情,这样的时刻迟早会到来,好了,请走开,去做你该做的事,向别人提问题,你看,这人头的海洋开始挪动了;使我感到惊恐的是,听不到一声喊叫,一声万岁,一声打倒,一句表达人们心愿的口号,只有这令人感到威胁,令人胆寒的寂静;改一改你那恐怖影片里的语言,对这些词,人们已经厌倦了;如果人们真的厌倦了那些词,我就要失业了;今天一整天你再也说不出比这一句更正确的话了;再见,主席先生;说最后一遍,我不是主席。游行队伍的最前头就地转个直角,爬上陡峭的斜坡,走进一条又宽又长的大马路,从大马路的尽头往右拐,马上就感到河上吹来的轻风抚摸面颊。从这里到总统府两公里左右,全都是平坦的大道。记者们接到命令,离开游行队伍,跑步到总统府前面抢占有利位置,但是,不论是现场记者还是后方编辑部人员,他们普遍认为,从新闻重要性的角度来看,本次采访已经取得的结果全都是浪费时间和金钱,或许用更强烈的方式表达,是社会传媒干的费力不讨好的蠢事,或许用更温文尔雅的说法,是徒劳无功。这些家伙连示威都搞不好,有人说,至少也该扔块石头,焚烧一张国家元首的肖像,砸碎几扇玻璃窗,唱一首早年间那种革命歌曲,或者随便做一件什么事情表示他们还没有死,不像他们刚刚埋葬的那些死者。游行队伍没有满足那些人的希望。人们来了,占满了整个广场,在半个小时的时间里他们都静静地望着总统府紧闭的大门,然后悄然无声地散开,返回各自的家里,有的步行,有的乘公共汽车,有的搭陌生人的顺风车。
炸弹没有做到的,和平示威却做到了。货真价实的右翼党和中间党选民惶惶不安,如惊弓之鸟,纷纷在各自的城堡召集亲族会议,不约而同地做出决定,离开本市。他们认为现在的局势是,一颗新的炸弹说不定明天就会爆炸,针对的就是他们以及被那一帮刁民非法占领的街道,这应当会让政府相信,必须修改为实施戒严而规定的严格标准,尤其要纠正令人愤慨的不公正做法,即不分青红皂白,对和平的坚定捍卫者与明目张胆扰乱秩序的人同样严惩。为了不盲目冒险,他们当中一些与官方关系密切的人想方设法通过电话打探政府的态度,试图了解政府在多大程度上公开或心照不宣地准许他们进入自由的土地,因为他们有充分的理由把自己视为国家的囚徒。陆续收到的答复大都含糊不清,有的甚至相互矛盾,虽然还不能对政府在这个问题上的态度得出可靠的结论,但足以使人们认同一个可行的假设,在遵守某些条件,商定某些物质报偿的情况下,出逃虽然不能惠及所有申请参加的人,只能算是取得相对的成功,但至少是可以接受的,也就是说,能够使所有人怀有一线希望。在一个星期的时间里,由两党各出同样数目的高级党员组成了未来出逃的汽车车队组织委员会,在首都一些道德和宗教机构委派的顾问协助下,讨论并通过了一项大胆的行动计划,这一切都是在绝对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为了纪念历史上著名的色诺芬万人大撤退,根据中间党内一位古希腊史学家的建议,这项行动计划被命名为色诺芬计划。只给报名迁移的家庭三天的时间,一天都不多给,让他们手拿铅笔眼含热泪做出决定,什么东西应当带走,哪些东西必须留下。人类究竟为何物,我们都清楚,少不了个人主义的随心所欲,装模作样的漫不经心,呼天抢地的多愁善感,还有欺骗引诱的种种把戏,但也有令人赞叹的舍弃一切的情况发生,这使我们想到,如果我们坚持这些或其他值得称道的忘我举动,必将更有效地为这一里程碑式的开创性计划贡献微薄的力量。撤退定在第四天凌晨,说不定是连夜狂风骤雨,后来也确实如此,但这算不上什么灾祸,恰恰相反,这将给集体迁移陡增悲壮色彩,供人们回忆或者载入家族史,清楚地表明并非所有的家族美德都已丧失殆尽。一个人在风和日丽的日子悠闲地驾车出行,与不得不让雨刷在挡风玻璃上疯狂地摆动以撕开从天上掉下来的水帘,两者不可同日而语。一个严重问题摆上桌面,委员会必须认真讨论,即对于这次大规模出逃,那些投空白选票者,即所谓白票人,他们会作何反应。有一点很重要,必须牢记在心,有一些家庭担惊受怕,他们居住的大楼里也住着属于另一个政治阵营的房客,这些人持可悲的复仇主义态度,轻则可能给撤退者制造困难,重则会粗暴地阻止他们迈出家门。他们会扎破汽车轮胎,一个人说;在楼梯平台筑起路障,另一个人说;把电梯钉死,第三个人插嘴了;往汽车锁眼里塞上硅胶,第一个人又加上一句;砸碎挡风玻璃,第二个人提醒说;我们一只脚刚迈出家门,他们就过来殴打我们,还有人警告说;他们会把我祖父扣为人质,另一个人叹了口气,那样子使人顿生联想,这正是他潜意识的希望。讨论继续进行,越来越激烈,甚至有人提醒说,数以万计的人在整个游行过程中的举止从任何角度来看都无可挑剔;我甚至可以说堪称典范,因此,现在似乎没有理由担心事情会是另外一个样子;不仅如此,我相信,摆脱了我们,他们会感到如释重负;这一切都非常好,一位多疑的人插嘴说,但那些家伙很可怕,他们行事谨慎,看上去都文质彬彬,但很遗憾,有一件事我们忘记了;什么事;炸弹。我们在上一页曾提到这个委员会,有人心血来潮将其称为公共拯救委员会,这个主张由于意识形态方面的原因当即遭到迎头痛击,而今看来这个称谓具有广泛的代表性,所谓代表性指的是围坐在桌子旁边的二十多人。惶惶不安的情绪笼罩了会场。所有其他与会者都低下头,斥责的神情化为沉默,这令这个冒失鬼直到会议结束都没有再说一句话,他似乎不懂得社会的基本行为准则,在自缢者家里提及绳子是缺乏教养的。这个难堪的插曲带来了一点益处,使所有人都同意了先前提出的乐观看法。后来的事实也证明这一看法的正确性。规定好的那天凌晨三点整,像当初政府撤出的时候一样,所有那些家庭都开始走出家门,带着他们的皮箱和手提箱,他们的旅行袋和包袱,他们的猫和狗,一只刚刚从睡梦中惊醒的宠物龟,一条从家庭水族馆里捞出的金鱼,一个装着葡萄牙鹦鹉的鸟笼,另一个鸟笼里是金刚鹦鹉。但是,其他租户的家门没有打开,没有任何人到楼梯平台来观看逃亡演出,没有任何人出来说句俏皮话,没有任何人出来骂一声,没有任何人伏在窗台上去看仓皇逃窜的车队,这倒也不是因为当时正在下雨。当然,嘈杂声很大,请设想一下,拖着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走出家门来到楼梯平台,电梯嗡嗡地上升又嗡嗡地下降,还有互相嘱咐的声音,突如其来的惊叫,小心钢琴,小心茶具,小心银托盘,小心肖像,照顾好祖父。我们当然会说,其他房子里的租户早已经醒了,但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从床上起来透过门缝向外窥视,只有一些人在被窝里相互靠近一些,说一声,他们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