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换位置 七

一排轻柔的波浪拍打着防波堤。小船此刻行驶在波涛之前,它似乎从一溜长浪跃向另一溜;螺旋桨升入空中的那一瞬间,引擎似乎在使劲把自己连根拔起。不过小船并未减低速度,当越过防波堤末端时小船仿佛以舵为支点几乎直立起来,像是一条旗鱼。防波堤离他们有一英里远。从它的末端处,微暗的小亮点开始闪烁着飞来,像是一些萤火虫。小伙子伛身向前。“趴低点,”他说,“机关枪。没准会截住一颗流弹的。”

“我该干什么?”鲍加特喊道,“我能干什么?”

“是条好汉!狠狠咒他们就是了,对吗?知道你会喜欢的!”

鲍加特蹲伏着,抬头看看小伙子,他脸上恶狠狠的。“我能开机枪!”

“不需要,”小伙子嚷叫着回答,“前半盘让他们先表演。体育比赛嘛。观众喜欢,懂吗?”他在朝前张望。“船在那儿。瞧见了吧?”他们现在进入港口了,浅湾的入口就在他们前面。停泊在水道上的是一艘大货轮。船体当中用油漆画了一面大大的阿根廷国旗。“必须回到战位上去!”小伙子低头冲他喊叫。此时龙尼初次开口说话了。小船正在比较平静的水面上推进。速度并未减低,龙尼说话时也没有扭过头来。他仅仅是稍稍转动那突出的下巴和咬住的烟斗,透过嘴角迸出一个词儿:

“海狸。”

小伙子原来弯身在他称为他的“开关”的部件上,此时猛地跳起来,脸上显现出惊讶与愤怒的表情。鲍加特也朝前看,只见龙尼的手臂指向右舷。一英里开外停泊着一艘轻巡洋舰。它有篮状桅杆,在他看时,该舰的后炮塔开炮了。“哦,妈的!”小伙子喊道,“你倒推球了!”“哦,真有你的,龙尼!现在我输三局了!”不过他已经再次伛身在开关上了;他的脸又是很开朗、不动声色和很机警的了;倒不是严肃,仅仅是镇定,在等待着。鲍加特再次朝前看,感到小船以舵为支点在旋转,然后以惊人速度直直地朝巡洋舰冲去,龙尼此刻一只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举起平伸,保持在自己脑袋同样的高度上。

可是鲍加特觉得那只手像是永远也不会落下了。他蹲伏着,不是坐着,以平静的恐惧眼看那面漆画的国旗在一点点变大,仿佛是看一部伏在铁轨间拍摄火车头驶近的电影。在他们后面,巡洋舰发射的炮弹再次爆炸,而货船也从甲板上朝他们平射。两边的声音鲍加特全都没有听见。

“好家伙,好家伙!”他喊道,“老天爷呀!”

龙尼的手掌劈下。小船又一次以舵为支点旋转。鲍加特看到船头升起,旋转;他满以为船身舷边会撞上大船的。可是倒没有。小船画一根长切线驶了开去。他正等待小船拐大弯朝大海开去,好把货船留在后面,接着他又想到那艘巡洋舰。“这回可要挨舷炮的一次齐射了,等我们离货船稍远些之后。”他想。接着他记起了货船和鱼雷,于是扭过头去看货船,等着看鱼雷爆炸,可是使他大吃一惊的是,他看到小船拐了个急弯又朝货船冲去了。像一个在做梦的人似的,他看到自己朝那条货船冲去,在船舱柜底下穿过,他仍然在朝前蹿,近得都看得清甲板上那些人的脸了。“他们方才没射中,此刻打算追上那枚鱼雷抓住它以便重新发射呢。”他像个白痴似的想道。

因此小伙子只得碰碰他的肩膀,好让他明白自己在他身后。小伙子的声音相当镇静:“在那边龙尼座位底下,有只小小的曲柄扳子。劳驾递给我——”

他找到那个扳子。他传到后面去;他做梦似的想道:“麦克会说在船上他们有部电话了。”不过他并没有立刻去看小伙子拿了扳子在干什么,因为在那阵阒寂与宁静的恐惧中他正专注地看着龙尼,此人嘴里僵僵地咬着那杆冷烟斗,正以最高速度开着小船绕着货船转,挨得那么近,他都能看清铁板上的铆钉了,接着他朝后面看,他的脸显得激动、紧张,他看明白小伙子用扳子在干什么了。小伙子把扳子对在圆筒尽头附近侧边很低的一个地方,那显然是一个小小的绞盘。小伙子抬起头见到了鲍加特的脸。“方才那回没走成!”他兴致勃勃地说。

“没走?”鲍加特喊叫道,“它没有——那枚鱼雷——”

小伙子和水手中的一个非常忙碌,弯身在绞盘和圆筒之上。“没走。不灵便。常有的事。满以为工程师那么聪明的角色——可是经常发生。把它拖回来再试一次。”

“可是那弹头,那雷管!”鲍加特喊道,“它仍然在圆筒里,是不是?这不要紧?啊?”

“绝对没事儿。不过它在动了。炸药装上了。螺旋桨也开始运转。要把它重新收回去再好好放出去。要是耽搁了或是动作慢一点,它会钉住我们的。让它退回管子里去。嘿嘿!什么?”

鲍加特此刻立直了,他转过来,好支撑住旋转木马般的小船里自己的身子。在他们上方,那艘货轮活像特技电影里那样在旋转。“让我来用扳子!”他喊道。

“要稳住!”小伙子说,“决不能把它拖回得太快。别让我们自己把它卡住在管口处。那就同样是:嘿嘿!会让我们,每一个笨工匠都见末日去,什么?”

“哦,那是,”鲍加特说,“哦,绝对的。”这话像是另一个人用他的嘴说的。他身子前伛,支撑着,双手按在冰冷的圆筒上,站在那两个人身边。他体内热得冒火,可是身子外部却冰冷冰冷。他能感到自己全身的肉都因为寒冷而在抽动,此时他注视着水手,那只粗壮、起茧的手在快快地、满不在乎地拧动绞盘,每拧一下,弧度总有一英寸长,与此同时,那小伙子弯身坐在圆筒末端,用一个扳子在轻轻敲击筒身,他头倾侧着,是在谛听,那姿势既细致又考究,蛮像个钟表匠。小船一边这样乱扭乱转一边朝前冲。鲍加特见到有一行口水从不知什么人嘴里淌下来,在他双手间滴落下去,他发现原来那是从自己的嘴里流出来的。

他没听到小伙子说话,也没有注意是何时站直的。他只感到小船笔直走了,把他甩得跪在了圆筒旁边。那个水手回船尾去了,小伙子重又伛身在他的开关上。鲍加特此刻跪在地上,觉得不舒服。小船再次拐弯,他并未感觉出来,也没有听到巡洋舰与货船发出的枪炮声,前者方才怕打中货船不敢开火而后者则是角度不对无法射击,现在重又枪炮齐发了。他什么都没觉察,忽然见到有面大大的、漆画的国旗贴近自己眼前而且以火车头的速度在扩大,此时龙尼举起的手劈下。这一回他倒是觉察到鱼雷发射出去了;而且为了转身与扭开去,整条小船都仿佛离开了水面;他看到小船船头直朝天冲,仿佛一艘驱逐舰的船头想做跃升转弯半滚倒转的特技表演。接下去他那翻滚不已的胃不听控制了。趴倒在圆筒上时,他既没看到喷柱也没听见爆炸声。他只觉得有只手在抓住他外衣下摆,一个水手的声音在说:“悠着点儿,长官。我扶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