族间仇杀 1

我们埋葬外婆时他们又都来了,福廷布赖德修士和他们所有的人——老头、老太太、孩子们,以及黑人——其中有那十二个黑人,他们老是一听说艾勃·斯诺普斯从孟菲斯返回就赶来,还有那一百多个在此以前已返回本县的黑人,他们曾跟着北佬离开家园,又回来,发现他们的家人和主人不见了,于是四散在山里,我想是住在山洞和树洞里,像野兽一样,不仅无人可依赖,而且谁也不指望他们,谁也不在乎他们是否返回、是活是死:而且我以为这就是丧亲和损失的实质,是毒蛇的毒牙——他们都在雨天从山里来到了。只是现在杰弗生没有北佬,因而他们不必走进来;我能够从坟墓以及墓石和纪念碑那儿望过去,看见湿淋淋的雪松林里全都是臀部带有长长的黑瘢痕的骡子,那是外婆和林戈当时烧掉美军标记时留下的瘢痕。

杰弗生的大多数人也到场了,而且还有一名牧师——一名从孟菲斯还是什么地方逃难而来的大个子牧师——而且我猜出是康普生太太他们安排他在葬礼上布道。但福廷布赖德修士不让他布道,他并没有告诉他不要布道,他甚至根本什么话也没有对他讲,而是仅做出一番动作来,就好像一个成年人来到孩子们做好准备要玩游戏的地方,对孩子们讲那游戏倒是不错,但大人们需要用一会儿这房间和家具似的。他在雪松林里把他的骡子和别的骡子拴在一起,匆匆走了过来,面容憔悴,穿着他那件用马革和北佬帐篷打上补丁的长礼服,来到打着伞围拢站立的镇民那儿,外婆位于人们中央,那位大个子逃亡牧师已经把《圣经》打开,康普生家的一名黑人在他头顶上撑着一把伞,雨落在伞上发出溅泼声,又缓慢又冰冷又阴沉,缓缓溅落在外婆安卧的黄色棺木上,又落进红色坟墓旁的深红色松土里,全然没有发出声响。福廷布赖德修士只是走了进来,看了看伞,然后看了看没有打伞的身穿棉布袋和撕裂的面粉袋制成的衣服的山民,然后走到外婆面前说道:“过来,你们。”

镇民们巴不得要移动。有些人移动起来,在镇民和山民当中,布克·麦卡斯林大伯第一位走上前来。到圣诞节前这一段时间他的关节炎发作急剧,使得他几乎抬不起手来,可是他现在到场了,拿着他那根剥了皮的山核桃木手杖,在头上顶着麻袋的山民当中挤了进来,而打着伞的镇民们则给他让开了路;然后我和林戈站在那儿,注视着外婆进入墓中,平稳的雨水溅落在黄色的棺木上,最后棺木不再像是棺木,而是像其中反射着稀薄的阳光的一泓水,它逐渐沉没在地中。接着湿红土开始涌入墓中,人们缓慢而又稳健地挥动着铁锨,山民们在等着轮流接替,因为布克大伯把持着一把铁锨,一刻也不让别人替换他。

这并没有费多少时间,我猜想那位逃亡牧师甚至到那时还想从头开始,但是福廷布赖德修士并不给他机会。福廷布赖德修士甚至并没有把铁锨放下,他拄着铁锨站着,就像在田里干活那样,说着话,如同以前当艾勃·斯诺普斯又从孟菲斯返回时他在教堂里讲活那样——声音有力,平稳,但不太大:

“我想没有必要告诉罗莎·米勒德或者凡是认识她的人她到哪儿去了,而且我想凡是认识她的人也不愿这样来侮辱她,告诉她在某个地方安宁地休息。我想,上帝已经注意到,有男人、女人和孩子,黑人、白人、黄种人或红种人,他们在等着由她来照料和操心。因而,乡亲们,回家去吧。你们中有些人家离开这儿并不远而且是乘坐第一流的马车来的,可是你们中大多数人并非如此,而且多承蒙罗莎·米勒德你们才没有步行。我在对你们讲着话。你们起码有木柴可劈。你们可以猜想,你们都围着站在这儿,让老人和孩子们遭雨淋,那么罗莎·米勒德会说些什么呢?”

康普生太太邀我和林戈跟她回家去,在爸爸返回前与她住在一起,还有一些人也邀请了——我记不清是谁了——然后,当我以为他们都已离开时,我四下张望着,只见布克大伯在那儿。他走到我们跟前,一只胳臂肘挤进身子的一胁,胡子伸展在身子的一侧,就好像那是另一只胳臂似的,两眼通红,目光猛暴,就像欠觉一般,举着手杖,就像准备打人而且也不在乎对方是谁一般。

“现在你们孩子们准备做什么?”他说道。

此刻泥土松软,由于下雨而又黑又红,因而雨水根本没有溅泼在外婆身上,而只是缓缓地阴郁地融进深红色的土墩里,因而过了一会儿那土墩也开始融化了,但却并没有改变形状,就像棺木的柔和的黄色融化了并在泥土里生了锈,而且土墩、棺木和雨水化在一起,成了一种模糊宁静的淡红的灰色一般。

“我想借一支手枪。”我说道。

他于是吆喝了起来,但声音却颇为平静,因为他比我们年纪老;这就像那天晚上在那台棉花打包机那儿与外婆在一起时那种情况。“需要不需要我,”他吆喝道,“天哪,我要走了!你挡不住我!你是要告诉我你不想要我同你一起去吗?”

“我不在乎,”我说道,“我只是要一支手枪,或者是一支猎枪,我们的枪和房子一起烧掉了。”

“那好!”他吆喝道,“要么是带我去并得到手枪,要么是你与这个黑人偷马贼并一根围栏横木。你家里甚至连根拨火棍也没有啦,是不是?”

“我们还有滑膛枪的枪筒,”林戈说道,“我猜想,要对付艾勃·斯诺普斯,我们所需要的也就是这了。”

“艾勃·斯诺普斯?”布克大伯吆喝道,“你以为这个孩子正在想的就是艾勃·斯诺普斯吗?……嘿?”他吆喝道,现在冲着我吆喝了,“嘿,孩子?”呆板的灰蒙蒙的雨缓缓地灰蒙蒙地冰冷地刺入红土之中,坟墓一直在变化着,却又没有变化。还要过一段时间,要过若干天,若干周,然后若干月,坟墓才会平整,安静,与周围的地面一般高低。现在布克大伯正在对林戈说话,而且并没有大声吆喝。“抓住我的骡子,”他说道,“我裤子里有手枪。”

艾勃·斯诺普斯也住在山后面,布克大伯知道在什么地方。当时是下午三四点,我们骑着牲口登上了两侧松树掩映的一座长长的红壤山顶,这时布克大伯停了下来。他和林戈头上都顶着麻袋,布克大伯的手杖从他的麻袋底下探了出来,雨水在上面闪闪发光,就像一根长长的蜡烛一样。

“停一下,”他说道,“我有一个主意。”我们从路上折到一边,来到一块河边低地,那儿一条小路隐约可见。树荫之下天色昏暗,现在雨水也落不到我们身上了,就好像光秃秃的树木自身缓缓、稳健而又冰冷地融化进十二月这一天的尽头了。我们成单行行进着,穿着潮湿的衣服,笼罩在骡子散发出的氨水般的蒸气之中。

那围栏就像他与林戈、乔比以及我在家里建造的围栏一模一样,只是小一些,隐藏得也更好,我猜想他是从我们的围栏上得到灵感了。我们在潮湿的横木前停了下来,横木都是些刚砍伐不久的树木,砍削过的地方仍可见黄色的树液,在围栏的另一侧有某种东西在暮霭之中就像一片黄云一般,后来它移动了起来,这时我们看出,那片黄云原来是一匹棕黄色的种马和三匹牝马。

“我想是这么回事吗?”布克大伯说道。

因为我迷惑了;也许是因为我和林戈又疲倦又近来欠觉;因为白天与黑夜混杂在一起,在我们骑行的时候我一直在想,我和林戈回到家后一定会挨外婆一通责骂,因为我们没有告诉她一声就冒雨外出了;因为有那么一刻我骑在骡子上看着马匹,我相信艾勃·斯诺普斯就是格鲁比。但布克大伯又开始吆喝起来。

“他吗,格鲁比?”他嚷道,“艾勃·斯诺普斯?艾勃·斯诺普斯?天哪,要是他是格鲁比,如果是艾勃·斯诺普斯开枪把你外婆打死的,那么使这件事公之于世我就会觉得是种耻辱,那么在抓他的时候落入圈套我就会觉得是种耻辱。不,先生,他不是格鲁比,他要强一些。”他侧着身子骑在骡子上,头上顶着那个麻袋,说着话的时候胡子摇摆着从麻袋里露了出来,“他是那个要告诉我们格鲁比在哪儿的人。他们只是把马藏在这儿,因为他们以为,你们孩子们怎么也不会找到这儿来。现在艾勃·斯诺普斯又和格鲁比去搞马匹了,因为就他而言你外婆已经失业了。这得谢谢老天爷。只要艾勃·斯诺普斯跟他们在一起,他们就连一栋房子或者一间小屋也过不去,他不会留下一个持久的签名,即使它是用来抓获一只鸡或者厨房用钟。天哪,我们才不想逮住艾勃·斯诺普斯呢。”

那天晚上我们并没有抓住他。我们返回马路继续走着,然后看见那栋房子。我骑到布克大伯面前。“把手枪给我。”我说道。

“我们用不着手枪,”布克大伯说道,“他甚至都不在这儿,真的。你和那个黑人待在后面,让我来干,我要找出从哪条路开始打猎。到后面去。”

“不,”我说道,“我想——”

他从那条麻袋下面看着我。“你想干什么?你想亲手抓住那个射死罗莎·米勒德的人,是吗?”他看着我。我骑在骡子上,待在缓缓落下的灰蒙蒙冷雨中,待在愈见昏暗的日光中。也许是因为寒冷,我并不觉得冷,可我能感觉到我的骨头在抽动颤抖。“然后你打算怎么处置他呢?”布克大伯说道,此刻他几乎是在耳语了,“嘿?嘿?”

“好的,”我说道,“好的。”

“好的,这就对啦。现在你和林戈待在后面,让我来干。”

那只不过是一间小屋,我猜想在山里有上千间这样的小屋,都有同样的歪把子犁放在树底下,都有身带脏泥的鸡在犁上栖息,同样的灰色暮霭融进灰色的屋顶板。接着我们看见一道影影绰绰的火光,一个女人从门缝里看着我们。

“斯诺普斯先生不在这儿,如果你要找他的话,”她说道,“他去亚拉巴马访问了。”

“当然,”布克大伯说道,“去了亚拉巴马。他什么时候回家留下了话没有?”

“没有。”那女人说道。

“当然,”布克大伯说道,“那么我想我们还是回家,别挨雨淋了。”

“我想你们还是这样为好。”那女人说道,接着门关上了。

我们骑着骡子离开,朝家骑回去。这就像我们在那架旧棉花打包机那儿等待时一样;精确地讲天色尚未黑下去,暮色刚开始变浓。

“这个,可是,”布克大伯说道,“他们并不在亚拉巴马,因为那女人告诉我们他们在亚拉巴马,他们也没有去孟菲斯,因为那儿还有北佬。因而我想我们还是先到格林纳达试试。苍天可鉴,我敢说这匹骡子还比不上那个黑人的小刀,我们骑不上两天就会撞上一个发疯的女人手拿一把鸡毛在马路上大吵大嚷。你们过来听我说。苍天可鉴,这件事我们是要做的,但苍天可鉴,我们要做得适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