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老的部族 3
等他们来到大路上马车等着的地方,天色已经黑了。天转冷了,雨收歇了,风一吹,天空开始变晴。他的表亲、德·斯班少校和康普生将军已生起了一堆篝火。“你们打中他啦?”德·斯班少校问。
“就打到了一只有单枝角的,是兔子的话,就好算相当大了。”华尔特说。他把小公鹿从他的骡子上卸下来。孩子的表亲麦卡斯林瞅着它。
“就没人瞅见那只大的?”他说。
“我根本不相信布恩见到过它,”华尔特说,“他在树丛里惊动的没准是谁家走失的母牛。”布恩破口大骂起来,狠狠地诅咒华尔特和山姆,怪他们一开始不放狗出去,接着又诅咒公鹿,诅咒世界上的一切。
“没关系,”德·斯班少校说,“明年秋天他会在这里等着我们的。咱们回家吧。”
他们在离杰弗生两英里华尔特家院门口让他下车时,半夜已过,等他们把康普生将军送回家,接着回到德·斯班少校家,天就更晚了,他和麦卡斯林干脆在这儿等天亮,因为要回家还得赶十七英里路呢。天很冷,天空现在一片清澈;太阳出来时将会结厚厚的霜,他们穿过德·斯班少校的院子,马蹄、车轮和他们自己脚底下的地都已经冻上了,他们走进德·斯班少校的屋子,那温暖、黑暗的屋子,摸索着登上黑黢黢的楼梯,直到德·斯班少校找出一支蜡烛,把它点亮,他们走进陌生的房间,爬上深凹的大床,钻进仍然冷冰冰的床单,一直焐到被单在他们身体周围变暖,颤抖终于停了下来,他突然对麦卡斯林讲起方才的事,麦卡斯林静静地听着,直到他讲完。“你不会相信的,”孩子说,“我知道你不会——”
“为什么不会?”麦卡斯林说,“想想在这里,在这个世界上所发生的一切吧。想想所有那些生气勃勃的热血吧,它们要活着,要得到欢乐,却又再一次渗透进泥土里去。自然,那些血也是为了哀愁与受苦而来到世上的,可是不管怎么说,还是从世上得到了一些,得到的还不少呢,因为不管怎么说,如果你觉得自己在受苦,你是不必一定要继续承受这种生活的;你任何时候都可以选择停止受罪,结束痛苦。而且即使是受苦与忧伤,也总比虚无空白好;只有一样东西比死还不如,那就是耻辱。不过人不可能永远活着,而且人总是在用尽生存可能性的好久之前就把自己的生命消耗殆尽的。而所有这一切必须有个载体;这些东西被发明、创造出来,不可能仅仅是为了给扔掉吧。而土地只是薄薄的一层;你挖下去不多深就会碰到岩石。再说,土地也不想老老实实地容纳东西,收藏东西;它想再次利用它们。瞧瞧种子、橡实,甚至你想埋掉的腐尸的情况吧:它也会不老实,一个劲儿地膨胀,挣扎,直到它重新接触到光与空气,还想捕捉到阳光呢。而且它们——”孩子看见他的手片刻间像剪影似的映衬在窗前,现在他已习惯于黑暗,因而能看到窗外的天空了,那里像洗刷过的、冷冰冰的星星在闪闪发亮,“——它们并不要它,不需要它。再说,它本身又有什么需要呢?它正在世界上来来往往,此刻不再像生前那样有充裕的时间了,此刻世界上倒还有许多空间,还有许多地方跟从前比也还没起什么变化,从前,血仍然是血,在世界上是有用的,是受到珍惜的。”
“可是我们需要它们,”孩子说,“我们也是需要它们的。有足够的空间容纳我们和它们。”
“说的是,”麦卡斯林说,“也许它们并没有实体,无法投下影子——”
“可是我看见了它!”孩子喊道,“我看见了他!”
“安静点。”麦卡斯林说。有一瞬间,他的手碰到了被单下孩子的侧胁。“安静点。我知道你看见了。我也看见过。在我杀死我的第一只鹿之后,山姆立刻就带我上那个地方去了。”
这件事嘛,赫尔曼·三筐是这么说的:早先,蒸汽轮船从下游一路开上来,能直达庄园。冬天水涨时,船浮得高,几乎可以够到大房子的门口呢,不过春天的一些日子里,水退下去,有时候,就得多少走点路了。后来有一个夏天,它等得太久,这次它甚至连维克斯堡都走不回去了。所以它只好爬上一个河口沙洲,死了,拥有船的那些白人把管凫水的机器拆掉,把它搬回维克斯堡。这时候,谁想要船就能把它归为己有,如果世界上真有这样笨的人的话。
不过这是族人当时的想法,后来就不这么想了,有一天,房子变得太小了,因为所有的人都想在里面睡觉,但还没等族人抱怨,头人先就发话了:“明天我们要把那条船弄过来。”沙洲在十二英里之外,那条轮船几乎像那座房子一般大,因此第二天,庄园里除了头人和黑人,别的人全都不见了。头人用了一整天来找族里人。他还动用了狗;他在洼地圆木的空洞里找到了几个。那天晚上,他让族人全都睡到屋子里来。他也让狗待在屋子里。这样下一天早上所有人就能都上大轮船那儿去了。
每天晚上头人都让所有人都在屋子里睡,狗也留在屋子里,每天早上,他们都回到轮船那儿去干活。他们去的时候乘大车,因为头人不希望他们走十二英里路耗尽力气,这样拉绳索时就不会使狠劲儿了。不过晚上回庄园时他却不让他们坐大车,因为他指望第二天那些骡子还是生机勃勃的。
最后轮船总算从河底挖出来了。他们用了五个月才把它弄出来,因为他们先得砍下树木给船铺一条滑道。不过现在能在圆木上走自然快得多,所有的人都拉着绳子,头人则坐在船头前舱的一把椅子里,让一个小男孩在他头上举着一把紫色的遮阳伞,那个自称为“金发修女骑士德·维特雷”的新奥尔良商贩说这把伞可是从臭水洋那边的巴黎来的哟,而另一个男孩则挥动一根树枝帮头人轰开空中凶狠的毒虻。狗也都登上船,有时候头人还会穿上一双红便鞋,不过只过一个小时连他也要开始出汗。再过一个小时他干脆把鞋脱掉,光脚坐着,俯瞰他的族人与黑人合力拽拉绳索,使轮船得以移动。
接下去冬天来到了。头人现在不需要遮阳伞了,而那些飞来飞去的毒虻也不来了;现在两个男孩都给派去照顾炉火,头人关照在轮船前仓里生上火,这样一来,哪怕天气再冷,头人也可以舒舒服服坐在炉前他那把椅子里,看着族人和黑人拽拉绳子让轮船移动。
最后,轮船总算抵达庄园,在那里它又可以装死不动了。至少人们是这样想的。的确,事后那头人总是说,他在指挥族人移动轮船让它靠近大房子那最后几英尺时所遇到的麻烦,比起从沙洲拉过来整整十二英里所遇到的,还要多得多呢。不过,轮船终于按他的要求和大房子靠在了一起,现在族人又可以坐下来或出去忙自己的事儿了。(一直到,那是说,头人又想出件什么费力不讨好的事情来让他们去干。因为杜姆是没有幽默感的。他老是说这一类的话,什么既然大伙儿都希望他当头人,那么没有办法他只好当了,而他所知道的当国王唯一的办法就是正正经经地把国王当好。)连斧子都用上了,以便把房子的一面墙和贴紧的轮船的一个舱打通,现在任何人从屋子去船上或是反过来都不用从外面走了,而且所有人都不用睡在野外了。可是(赫尔曼·三筐说)他却没有这样做。他在屋子里或是轮船里一睡下来,就会觉得紧张不安,光想起这条船曾让他累成什么模样,于是便会抓起毯子跑到外面去,找一个树枝浓密些、远一些、让他看不到那两样东西的地方。只有这样,他才能让自己安心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