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村民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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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就要落山前的那一小会儿,在商店走廊上四处闲坐着的男人们看到,一辆有帆布篷顶的大马车在大路上从南边走过来了,车子由骡子拉着,后面有一大串明显是鲜活的玩意儿,在与地平面成一线的太阳的光照下,犹如从巨大的广告牌子上随意撕下的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碎片——可以说,是马戏团的招贴画——连接在马车的尾部,自行地飘动着,就像是风筝的尾巴一样,单个儿的在动,整个在一起也动。
“那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啊?”一个人问道。
“那是马戏团。”奎克答道。他们开始站起身来,注视着那辆马车。这会儿他们可以看清楚了,跟在马车后面的那些动物是马。在那辆马车里,坐着两个男人。
“见鬼,”那头一个男人——名叫弗里曼的人——说道,“那是弗莱姆·斯诺普斯。”马车走近前来,停住了,他们全都站起身来,斯诺普斯从马车上下来,朝台阶走去。他可能只是今天早晨才离开的。他脑袋上戴的还是那顶帽子,他打着细小的领结,穿着白衬衣,他穿的那条裤子还是那条灰裤子。他走上台阶。
“你好,弗莱姆。”奎克说道。弗莱姆·斯诺普斯迅速地朝他们所有的人望了一眼,对谁也没有细看,同时往台阶上走,“你要开办个马戏团吗?”
“先生们。”他说道。他穿过走廊;他们为他让开了路。随后,他们从台阶上下来,走近那辆马车,在马车尾部,那些马焦躁不安地站成一堆,它们比兔子大,像鹦鹉一样花哨,被用几根带刺的铁丝一个接一个地拴在马车上。它们皮毛上有斑点,身体矮小,长着纤细的腿,粉红色的脸,脸上长着不相称的滴溜乱转、神情温和的眼睛,它们挤在一起,五颜六色的,它们站着不动,样子机灵,像小鹿一样狂野,像响尾蛇一样致命,像鸽子一样温驯。男人们站在一个相对安全的距离,望着它们。这时,乔迪·瓦尔纳穿过人群,用肩膀挤着来到这群马的面前。
“你要小心,先生”,一个声音从后面传了过来。但是那已经太迟了。距他最近的那匹马用后腿站立,以闪电般的速度用它的前蹄对着瓦尔纳的脸连击两次,比一个拳击手的动作还快。它贴着那拴住它的带刺铁丝的狂暴举动,向后以猛烈的波浪形的力量,拉动马群中其他的马左摇右晃。“吁!你这长着扫帚尾巴的二流的爱闹腾的家伙。”那同一个声音说道。这是坐着马车来的另一个男人。他是个陌生人。他长着浓烈的、黑色的小胡子,戴着一顶宽宽的浅色帽子。他奋力从人群中冲出来,让他们往后退,远离那些他们看到的马,这时他们看到,他把上面镶满珍珠的手枪枪把和外观华美的、里面像是装着小饼干的盒子,塞进他的紧身牛仔裤的臀部口袋里。“离他们远点儿,小伙子们,”他说道,“它们很容易受惊,它们已经被骑了很长时间了。”
“它们是从什么时候被人骑的?”奎克问道。那个陌生人望了望奎克。他有一张宽阔的、相当冷酷的、狂风侵蚀的脸,长着一双阴冷无情的眼睛。他的肚皮像短桩一样光滑,齐整地装进那紧身裤子里面。
“我猜想它们在穿越密西西比河的渡轮上就被人骑了。”瓦尔纳说道。那陌生人望着他。“我叫瓦尔纳。”乔迪说道。
“噢,”那人说道,“叫我巴克就行。”在他脑袋的左边,那个耳朵顶部的涂抹处,有一道深深的、最近出现的裂口,上面涂有像是轴油一样的发黑的物质。他们望着那处伤口。接着他们注意到他从口袋里掏出那盒子,把一块姜汁饼干倒在手上,放进那撮小胡子下面的嘴里。
“你和弗莱姆在那边遇到麻烦了?”奎克问道。那陌生人停止了嚼动。当他直接望着某个人时,他的双眼就变得像是两块在挖掘的土中突然露出的打火石一样。
“在哪边?”他问道。
“你左边的耳朵。”奎克说道。
“呃,”那人道,“这个。”他摸着自己的耳朵,“这是我的错。一天晚上,当我在照看它们时,我心不在焉。我在琢磨着别的什么事,忘记了那带刺的铁丝有多长。”他嘴里嚼了起来。他们看着他的耳朵。“在马的旁边,任何粗心的男人都会碰上这种事的。往伤口上抹点轴油,第二天你就不会注意它了。这些马一整天都懒洋洋的,不做任何事,这会儿,它们变得相当精神。只要三两天,就可以把它们收拾得服服帖帖。”他把另一块姜汁饼干放进嘴里,嚼了起来,“你们不相信它们会听话的吗?”没有一个人回话。他们看着那些小马,脸色阴沉,态度暧昧。乔迪转过身,走回商店里去了。“现在你们请看。”他把盒子放回口袋里,走近那些马,他的手向前伸出。离他最近的那匹马此刻用三条腿站了起来。它的样子像是睡着了一样。它的眼睑耷拉在天蓝色的眼睛上;它的脑袋的形状像是个烫衣板。它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便急速地摇动着脑袋,黄黄的牙齿突然之间露了出来。一时间,它和那陌生人仿佛纠缠在一起,剧烈地扭动起来。随后,他们变得安静下来,那陌生人高高的脚跟深深地扎进了地里,他用一只手抠住那匹马的鼻孔,抓紧马的脑袋,用力将它的脑袋转过去一半,与此同时,马喘着粗气,发出被遏制了的呻吟声。“看见了吧?”那陌生人喘着气说道。他的血管迸露出来,白白的,显得强直,从脖子那儿开始一直到下颌部。“看到了吧?你们所要做的,只是给它们一点儿颜色看看,三两天里好好调理调理它们。现在注意了,往后给我让开点儿地方。”他们往后挪开了点地方。那个陌生人聚集全身的力量,然后猛地跳开。当他这么做的时候,第二匹马朝他的后背猛扑过去,把他的衬衣从领口那儿切开,围成一圈耷拉在后背上,就像一个剑客使用一剑割切的技巧把一飘动的面纱切开一样。
“那没说的,”奎克说道,“可要是一个男人碰巧没有衬衣会怎么样。”
就在这时,乔迪·瓦尔纳再次从人群中挤过来,他身后跟着那个铁匠。“好了,巴克,”他说道,“最好还是把它们弄进围栏里。厄克在这儿会帮你的。”那个陌生人,登上马车,坐在座位上,他那被切割成两半儿的衫衣在肩上来回摆动着,那个铁匠跟在后面。
“起来,你们这些约伯和耶洗别幻觉中的古怪家伙。”那个陌生人说道。马车动了起来,马车后面拴在一起的小马随之也动作起来,模样花里胡哨,在马的后面依次跟着的是那群男人,他们与马保持着相对安全的距离。他们走上大路,进入小街,随后来到了小约翰太太的旅馆后面的围场门前。厄克从车上下来,把门打开。马车从打开的门那儿进去,但当那些小马看到围栏时,它们即刻贴着将其连在马车上的带刺铁丝向后挣扎起来,它们全都用后腿贴着地,站起来,接着努力要转过身去,这样一来,马车向后退了几英尺,这时,那个得克萨斯州人一边咒骂着,一边费力地像拉锯一样把骡子拉过来,这样把车轮子牢牢地固定住。跟在后面的人已经在迅速地向后跌倒。“到这儿来,厄克,”那个得克萨斯州人说,“上这个地方来,拿起缰绳。”随后,他们看到那个得克萨斯州人从车上下来,拿着一把盘成一卷的粗重皮鞭,走到那群马的后面,驱赶它们进门,冷不防地用鞭子抽打在爱捣乱的马的屁股上,鞭子抽打得很是地方,像子弹一样发出啪啪的声响。接着,那些围观的人急忙跨进小约翰太太旅馆的院子,登上阳台,从阳台的一端,可以俯瞰围场。
“你猜想他是如何把它们拴在一起的呢?”弗里曼问道。
“我倒是特别想看他怎么把它们给松开。”奎克说道。那个得克萨斯州人又重新登上那辆停在那里的马车。此刻,他和厄克两人都出现在打开了的车篷的尽端。那个得克萨斯州人抓住铁丝,开始把那第一匹马拉向马车,那畜生死硬地站在那儿,贴着铁丝用力向后挣扎,仿佛试图要把自己挂上去一样,它的动作具有传染性,向后传给一匹又一匹的马,直到所有的马都再次紧靠着带刺铁丝向后硬挣,拼命拽拉。
“快过来,抓住一根缰绳。”那个得克萨斯人说道。厄克也抓住了那根铁丝。那些马贴着铁丝向后挣扎,粉红色的脸在向后挣扎的身体上方晃动着。“把他拉上来,拉他上来,”那个得克萨斯人急急地说道,“即使他们想,他们也无法到马车这里面来。”马车逐步地向后退去,直到那第一匹马的脑袋被拉到马车的后挡板处。那个得克萨斯州人迅速地抓过那根铁丝,把它缠绕在马车车边的栅柱上。“抓紧了别松手。”他说道。几乎就在那同一瞬间,他消逝了,又出现了,手里握着一把粗大的钢丝钳。“就像这样把它们固定牢了。”他说道,接着跳下车。他消逝了,宽大的帽子、宽松的衬衣、钢丝钳和所有的一切都消逝了,他进入了长长的牙齿、狂野的眼睛和用力践踏的马蹄组成的千变万化的大旋涡中,从这里面,那些马此刻开始一个一个地迸出来,犹如松鸡惊飞,每一匹马脖上都戴有一个带刺的铁丝项圈。头一匹马以最快的速度穿过围场,沿直线奔跑起来。它速度一点儿不减,朝着围栏冲了过去。铁丝被撞了进去,又弹了回来,把那匹马打翻在地上。它在地上躺了片刻,瞪着眼睛,它的腿依然在空中弹蹬着。它用力爬起来,继续狂奔,穿过围场,向对面的围栏冲去,再次被打翻在地。其他的马此刻也松绑了。它们狂奔着,旋转着,犹如鱼缸里昏了头的鱼。直到此刻,围场仿佛都显得够大的了,但那所有的狂怒和行动都应该在围场中显露的想法,是某种像镜中的戏法一样的东西,应该轻蔑地加以拒绝。从那最后荡起的尘埃中,那位陌生人,手里拿着钢丝钳出现了,他的衬衣完全不见了。他并没有在跑,他只是在移动着,轻松、镇静、警觉而敏捷,在那些有斑点的、横冲直撞的畜生之间迂回穿行,像拳击手一样佯攻、躲闪,直到他走向门口,穿过院子,登上阳台。他的衬衣的一条袖子吊着,只有一点与肩膀处连接在一起。他把它扯了下来,用它擦脸,把它扔掉,接着掏出那个纸盒,从中抖出一块姜丝饼干,倒在手里。他的呼吸声多少有点儿粗重。“这会儿它们真够精神的,”他说道,“不过三两天就可以让它们变得听话的。”那些马依然在来回奔跑,犹如发了疯的鱼一样在变得越来越浓的尘埃中穿行着。
“你会给人些什么东西以为你减少些争斗呢?”奎克问道。那个得克萨斯州人望着他,一双眼睛颜色暗淡,令人愉快,紧紧地盯着他看,眼睛下面是嚼动着的下颌,还有那一撮浓重的小胡子。“把它们中间的一个从你的手中拿走?”奎克道。
就在这时,那个长着长春花颜色眼睛的小男孩顺着阳台走过来了,他叫道:“爸爸,爸爸;爸爸在哪里?”
“你在找谁啊,孩子?”一个人问道。
“这是厄克的男孩,”奎克说道,“他还在那边的马车里面。他在此帮巴克先生的忙。”那孩子走到阳台的尽头,他穿着小小的工装裤——活像那些男人自己的一个小复制品。
“爸爸,”他叫道,“爸爸。”那铁匠仍然俯身在马车的尾部,仍然在握着被剪断的铁丝的尽端。那些小马,一时间挤成一堆,此刻悄悄地从马车那儿经过,游动着,又排成一串,这样一来,仿佛它们的数目增加了一倍,它们狂奔起来;那未钉马掌的蹄子不停地从尘埃中拔出,发出响亮的、快速的、清脆的节奏声响。“妈妈说要你回去吃晚饭。”那男孩说道。
这时,月亮差不多完全变圆了。吃完晚饭后,他们又一次聚集在阳台上,天象的变化甚至几乎难说是一件看得出来的变化。天只是从白昼宝石般的三维空间转化成为潜藏危险、银白色的接纳容器,其间,那些马在看不出头绪的伪装中挤在一起,要么就是单独或成双地奔跑,游动,幽灵一样,而且始终不停,又一次挤作一团,犹如幻影般的簇丛,从那里面发出突如其来高亢的尖叫声,或响起险恶的马蹄重重的踩地的声音。
此刻,拉特利夫就在他们中间。他刚刚在晚饭以前返回来。他根本就不敢把自己的两匹小马放进围场里去。现在它们在布克赖特的马厩里,那地方离商店有半英里远。“这么说弗莱姆又回家来了,”他说道,“嗬,嗬,嗬。威尔·瓦尔纳付钱让他去得克萨斯,所以我想你们这帮伙计为他付回去的车费也是很公平的。”从围场里传出了一高亢、令人不快的尖叫声。其中的一匹马出现了。它仿佛不是在奔跑,而是在游动,它的身体看不见,没有形体,但却有坚硬的马蹄踏在结实的土地上的快速、轻巧、有节奏的声响。
“他还没有说它们是他的。”奎克说道。
“他也没说它们不是他的。”弗里曼说道。
“我明白了,”拉特利夫说道,“这就是为什么你们一直退缩不前的原因。你们要等他告诉你们它们是不是他的。要么也许你们可以等到拍卖结束,你们分开,一些人可以跟着弗莱姆,一些可以跟着那个得克萨斯州人,注意看着花钱的是哪一个。不过到那时,当一个人被打败时,我想他才不会在乎拿到钱的是谁哩。”
“也许要是拉特利夫今天晚上离开这里,他们就不会让他明天买那些小马其中的一匹了。”第三个人说道。
“那倒是真的,”拉特利夫说道,“一个人要刚好开始变得足够明白的话,他就能够避开斯诺普斯。事实上,我相信他不必从多于两个伙计的人面前经过,就能从他们之间找到另一个受害者。你们这些伙计肯定不会买他们那些东西吧,对吗?”没有人回答。他们坐在台阶上,他们的背靠在阳台的柱子上,要么倚靠在栏杆上。只有拉特利夫和奎克坐在椅子里,所以在他们看来,其他的人只是阳台那边梦幻一般的柔和月光映照出的黑色的轮廓。路对面的那棵梨树现在已绽放出盛开的白色花朵。树的嫩枝和小枝不是从大枝上向外伸长,而是垂直地、无声无息地在水平的树枝上方耸立着,犹如睡在无风无潮汐的大海最深处海底那溺水女人分开了的、向上浮起的头发。
“安斯·迈卡拉姆曾经从得克萨斯买了两匹马。”坐在台阶上的其中一个男人说道。他说话时没有动。他不是在针对任何一个人说话。“那是一对好马。体重有点儿轻。他用了它们十年。当然干的是轻活儿。”
“我留意到了那一对马,”另一个人说道,“安斯声称他用它们两个换了十四发步枪子弹,对吧?”
“我听说,还有一把步枪。”第三个人说道。
“不对,换的只是子弹,”第一个人说道,“那个人想要他再用四匹马换那把步枪,但安斯说他永远都用不着它们。从密西西比州把六匹马弄回来花销太大了。”
“这么说,”第二个人道,“当一个人不必为一匹马或两匹马花那么多钱时,他不需要希求从中得到太多。”他们三个人交谈的声音并不高,他们只是在彼此间交谈着,一个对着另一个说着,好像只有他们坐在那里一样。拉特利夫,靠着墙,身体没在阴影里看不见,发出一种声音,刺耳,有挖苦的意味,声音不大。
“拉特利夫在笑哩。”第四个人说道。
“不要在意我。”拉特利夫道。那三个说话的人没有动静。这会儿,他们没有动地方,不过从那三个人的轮廓上仿佛可以推测出,他们执拗,倔强而又默从,像曾经是孩子的孩子。一只鸟,一个影子,疾飞而来,黑黑的,速度很快,在月光中掠过,划出一条弧线,向上飞进了那棵梨树里面,并开始鸣啭;那是只模仿鸟。
“这是今年我注意到的第一只模仿鸟。”弗里曼说道。
“在惠特里夫,你每天夜晚都能听到它们的叫声,”第一个男人说道,“二月份我听到一个在唱。在那场雪中。它在一棵橡胶树上歌唱。”
“橡胶树是第一个出芽的树,”第三个男人说道,“这就是为什么会那样。橡胶树让它感觉到想要歌唱。它注定要第一个出芽。这就是为什么它选了棵橡胶树。”
“橡胶树第一个出芽?”奎克问道,“那柳树呢?”
“柳不是树,”弗里曼说道,“柳是一种草。”
“噢,我不知道柳是什么,”第四个人说道,“但柳不是草,因为你能用手把一棵草拔起来,草也就没了。十五年以来,我一直都在我春天的牧场中拔一簇柳。每一年它们都长那么大。有一点不同,那就是每一年都会多出两三棵树来。”
“而如果我是你的话,”拉特利夫说道,“那刚好就是每天太阳出来时我要到的地方。当然你是不准备那么做的。我想天底下没有任何东西,法国人湾也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止你们不把自己的钱给弗莱姆·斯诺普斯和那个得克萨斯州人的。但是我确实想要知道我要给他钱的人究竟是谁。这地方好像厄克这样的人会告诉我。好像他会对自己的邻居这么做的,对吧?此外,作为弗莱姆的表亲,他和他的那个男孩,华尔街,帮助那个得克萨斯州人今晚给那些马提水;而且厄克早晨也会帮助他给那些马喂食。噢,也许厄克会是捉住那些马的人,并把它们牵到你们这些伙计面前,一次一个,让你们为它们出价。对吧,厄克?”
厄克坐在台阶上,背靠着阳台的柱子。“我不知道。”他说道。
“小伙子们,”拉特利夫说道,“厄克对那些马的事全都知道。弗莱姆告诉他了,它们的价钱是多少,他和那个得克萨斯州人打算为它们花多少钱,卖多少钱将它们出手。过来吧,厄克。告诉我们吧。”厄克没有动窝儿,他坐在最高的那级台阶上,脸没有正对着他们,他坐在那里,在那些一层层静静地、专心致志地聆听和等待着的人的下面。
“我不知道。”他说道,拉特利夫开始大笑起来。他坐在椅子上,大声笑着,与此同时,其他的人坐在或倚靠在台阶和栏杆上,坐在大笑着的他下面,厄克坐在那些聆听着和等待着的人的下面。拉特利夫停止了大笑,他站起身来。他打着哈欠,声音很响。
“好了。要是你们愿意,你们这些伙计可以去买那些马。但是我,我宁愿去买一只老虎或是一条响尾蛇。而且如果弗莱姆·斯诺普斯向我提供它们之中的任何一种,我都会害怕去触摸它的,我害怕在我走上前去拿它过来时,它会变成一匹画出来的马,或是园子里用的一根软管。我向你们每一个人道晚安了。”他进房去了。他们的目光没有追逐他。但过了一会儿,他们都多少动了点儿地方,朝着围场里面望去,看着那带有斑点的,偶尔奔跑、游动着的马,从它们中间,不时地传出一声突兀的尖叫,重重的踩地声,在那棵梨树上,模仿鸟在翻来覆去、有节奏地重复那白痴般的鸣唱。
“安斯·迈卡拉姆把他的那两匹马驯成了一双好马,”第一个人说道,“它们的分量有点儿轻。就是这么回事。”
第二天清晨,当太阳升起的时候,一辆马车和三匹套着鞍子的骡子停在小约翰太太旅馆的通道那里,六个男人和厄克·斯诺普斯的儿子已经倚靠在围栏上,看着那些马,在牲口棚门前面,不声不响地挤成一堆,它们依然注视着那些男人。第二辆马车从大路上过来了,进了通道,停了下来,这时,除了那个男孩外,站在围栏处的有八个男人,在围栏的远处,站着那些匹马,它们那蓝棕色的眼珠在花哨的脸上机警地转动着。“那么说,这里就是斯诺普斯的马戏团了?”其中一个新来的人说道。他望了一眼那些脸,然后走到那排人的末尾,站在那个铁匠和那个小男孩的旁边。“它们是弗莱姆的马吗?”他向铁匠问道。
“厄克和我们一样不知道这些马匹是属于谁的,”其他人中间的一个人说道,“他知道弗莱姆坐在同一辆车上和它们一起到这里来,因为他看到他了。但也仅此而已。”
“而且他将知道,”第二个人说道,“他自己的亲戚会是世界上最后一个弄明白弗莱姆·斯诺普斯的生意是怎么回事的人。”
“不,”第一个人道,“他甚至还到不了那一步。弗莱姆愿将其生意告知的第一个人,是那个在最后一个人死后留下的人。弗莱姆·斯诺普斯甚至都不告诉自己他在干什么,即使是在月光照不到的、空荡而黑暗的房子里,他和自己躺在床上时也不说的。”
“那倒是真的,”第三个人说道,“弗莱姆哄骗厄克或他的任何其他亲戚,会像哄骗我们一样。难道不是这样吗,厄克?”
“我不知道。”厄克说道。他们都在注视着那些马,而在此刻,它们都高高地竖起耳朵,腿脚强劲地旋转着,掠过围场,如一股颜色混杂的波浪流动着,并再次跑近前来,所以,直到那个得克萨斯州人出现在他们中间时,他们才听到了他的声音。他穿了一件新衬衣和另一件上衣,这上衣对他来说太小了一点儿,他此时正在把那纸盒放进他臀部的口袋里。
“早上好,早上好,”他说道,“你们来先挑选一下,对吗?在喊价和出价越来越高前,想给我出一两匹的价钱吗?”他们没有长时间去注视这位陌生人。这会儿他们没有在看他,而是看着围栏的马,那些马低着头,在尘埃中用鼻子使劲地吸着。
“我想我们要先看上一会儿。”一个人说道。
“不管怎么说,你们将看到它们吃早饭,”那个得克萨斯州人说道,“这比它们整夜稳重地站在那里有更多看的。”他打开大门,走进围栏。即刻那些马向上猛地扬起脑袋,注视着他。“到这儿来,厄克,”那个得克萨斯人扭过脸说道,“你们中间的两三个小伙子过来,帮我把它们赶进牲口棚里。”过了一阵儿,厄克和另外两个人走向围栏门,那个小男孩跟在他父亲的后面,直到当父亲的转身关门时,他才看到了那孩子。
“你不要到这儿来,”厄克说道,“甚至在你知道以前,它们中间的一匹马就会把你的脑袋像拧橡树果一样拧下来。”他把门关上,向前跟在其他人的后面,那个得克萨斯州人向那些人挥着手,要他们呈扇形状向外散开,这时,他走近那些马匹,它们此刻烦躁地挤成一堆;开始望着那些男人,成群地兜着小圈子。小约翰太太从厨房里面出来,穿过院子,走到木柴堆那儿,注视着围场。她拾起两三根木棍,停了一下,再次望着围场。此刻,在围栏旁边,又有两个男人站在那里。
“快来,快来,”那个得克萨斯人说道,“它们不会伤害你们的。它们只是以前从来没有在别人的照应下生活过。”
“我可宁愿它们在这儿待在外面,如果它们想要这样。”厄克说道。
“你自己去拿根棍子——在那边靠着围栏的地方,有一捆马车栅柱——要是它们中间的一匹马试图向你冲过来,你就打它的脑袋,这样它就会明白你的意思了。”男人们中间的一个走到围栏处,拿了三根栅柱,走了回来,把栅柱分给他们。小约翰太太,现在她已用胳膊把木棍抱起来,在回屋的途中,又一次停了下来,望着围场的里面。那个小男孩径直地跟在他父亲的身后,只是这一次那当父亲的尚没发现他。那些男人向马靠了过来,那挤在一起的马开始分开,一组组分开的花哨的马转身向内面对自己。那个得克萨斯州人正在诅咒它们,他的声音响亮,持续不断,令人振奋。“到那里边去。你们这些长着班卓琴脸的长耳大野兔。现在,不要驱赶它们,让它们慢慢来。喂!到那里面去。你以为牲口棚是什么地方——会是法院吗?要么也许是教堂,有人将向你收取募捐费?”那些马慢慢地向后退着。不时地会有一匹马假装要从马群中冲出来,那个得克萨斯州人每次都技巧熟练地用扔出的小土块把它驱赶回去。这时,一匹在最后边的马看到,牲口棚的门就在它的后面。但就在马群能够冲出去前,那个得克萨斯州人从厄克手中夺过栅柱,他的后面跟着别的男人中的一个,他们向马群冲过去,开始朝它们的头上和肩上打去,凭本能他们准确无误地找出了那匹领头的马,先是一棍径直打在它的脸上,接着打在马肩骨隆起的部位,马转过身去,随后在它继续转身时,又打在了它的臀部,这样当马群冲过来时,那匹马被打得转向了相反的方向,整个马群冲进了那长长的、宽阔的过道,贴着墙继续向前奔跑,发出一种空洞的、轰隆轰隆的响声,犹如井架坍塌的响声。“好像把它们全都装里面了。”那个得克萨斯州人说道。他和另一个男人用力把那半身高的门关上,望着它们进入牲口棚的通道,在其尽端,那些小马此刻变成了身上有斑点的幽灵,在那里喧闹,那些木头格子间的缝隙使其模样变得断断续续,马蹄声单调乏味的回声逐渐消逝了。“好了,牲口棚把它们都装进去了。”那个得克萨斯人说道。另外的两个人来到门口,从上面向它们看过去。此刻,那个小男孩来到了他父亲的身旁,试图通过一个缝隙往里面看,厄克看到他了。
“我不是跟你说了要你别待在这里吗?”厄克问道,“你难道不知道,它们那些家伙杀死你的速度比你能说走开的速度还快吗?你快走,到那围栏的外边去,待在那里。”
“华尔,为什么你不挑一下,从它们中间为自己买一匹马?”其中的一个男人说道。
“我买它们中间的一匹马?”厄克问道,“在我随时能去河里为自己抓一只啮龟或是一条噬鱼蛇而什么钱也不必付的时候?你去买吧,现在就去。你从这里出去,待在外边去。”那个得克萨斯州人走进了牲口棚。其中的一个男人在他身后把门关上了,再次把门栅放在上面,放在门的顶上,他们注意到那个得克萨斯州人沿着走道继续向前,朝着那些小马走去,那些小马此刻挤在一起,犹如黑暗中花哨好看的幽灵,这会儿,它们安静下来,已经开始在一个长长的、嘴巴拱磨旧的食槽里试探着,用鼻子用力地吸,食槽靠着尽端的墙固定在那里。那个小男孩只是在他父亲后面转悠着,走到另一边,他在那里站着,此刻透过一块木板上的一个节孔向里面窥视。那个得克萨斯州人打开了墙上的一扇较小的门,走了进去,可他几乎即刻又出现了。
“我在这里除了带棒的玉米外什么也没看到,”他说道,“昨天夜里斯诺普斯说过,会派送些干草到这里来的。”
“它们也不吃玉米吗?”其中的一个男人问道。
“我不知道,”那个得克萨斯州人说道,“据我所知,它们从未见过这种东西。我们马上就会弄清楚的。”他消失了,不过他们依然可以听到他在牲口栏里。接着,他又一次出现了,手里提着一个双底的大饲料篮子,转身没入黑暗处,在那里,颜色斑驳的马的臀部沿着食槽此刻安静地排成一行。小约翰太太又一次出现了,这次她是在阳台上,手里拿了一个叫人吃饭用的大铜铃。她把铜铃举起来,以摇出第一声响。当那个得克萨斯州人走近时,那些小马中间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但他再次开始冲着它们说话,声音响亮,语气轻松,没有重点,既有诅咒,又有哄骗,他消失在那些小马中间。门口的男人听到玉米粒倒进食槽里干燥的碰击声,这种声响被一种独一无二、令人惊愕的恐怖喷气声打破。一块木板随着一声巨大的爆裂声断裂了;在他们的眼前,走道的深处在猛烈的声响中分崩离析,而当他们瞪着眼睛,从门上面看,无能为力但却开始行动的时候,那整个的内部炸裂成疯狂晃动的片片东西,犹如猛烈泻出的片片火焰。
“见鬼,”他们中间的一个人说道,“快跑!”他高声叫道。三个人转过身去,疯狂地向马车跑去,厄克在最后面。围栏处有好几个声音此刻在大声喊着什么,但厄克根本就听不清他们在喊什么,直到他猛地跌在了马车的后挡板上时,他才明白他们在喊什么,他往自己身后望去,看到那个小男孩依然趴在门上的节孔那里,接下去的一瞬间,那扇门不见了,裂成了碎片,那节孔本身在他的眼睛中炸开,并把他留在那里,他穿着小小的工装裤,一动不动,身子依然有点儿向前探出,接着,他完全被巨大的、颜色驳杂,到处是马蹄、瞪直的眼睛和龇出的牙齿构成的洪流埋在下面,这马的洪流铺天盖地,分裂开去,变成四散的一群群的马,终于那开裂的节孔和那小男孩又露面了,他依然站在里面,没有说出“走开”,他的眼睛依然向前对着那不见了的节孔。
“华尔!”厄克吼叫道。那小男孩转过身来,朝着马车跑去。那些马匹在围场里面来回狂奔,仿佛在牲口棚里它们的数目再次增加了一倍;它们中间的两匹马从后侧的方向冲上前来,从那小男孩的头上再次飞奔而过,没有碰触着他,他奔跑着,急切,步伐很小,仿佛跑不出几步一样,不过他终于跑到了马车那里,厄克从马车上伸出手臂,他被晒得褪色的皮肤此刻现出病态的白色,他抓住那男孩工装裤上的带子,把他拎到了马车里,他猛地把那男孩脸朝下横放在他的膝盖上,从马车的车厢上抓起一根盘成一团的拴牲口用的绳子。
“我不是跟你说过要你离开这儿吗?”厄克声音颤抖地说道,“难道我没有告诉你吗?”
“如果你打算用绳子抽他的话,你最好把我们剩下的人也都给抽一遍,然后我们中间的一个人可以把你给痛抽一顿。”另外的人们中间的一个说道。
“要么最好这样,拿着那绳子,把那可恶的家伙吊到那边去。”第二个人说道。那个得克萨斯人此刻站在牲口棚的爆裂了的门那儿,从臀部口袋里掏出姜汁饼干盒子。“在他把法国人湾的其他人也都杀了以前这么干。”
“你的意思是说弗莱姆·斯诺普斯。”头一人说道。那个得克萨斯人在他另一个伸开的手掌上将那饼干盒斜立着。马匹依然在横冲直撞,来回转着圈子,但此刻它们的速度开始慢下来了,用长长的、有力的腿快步跑着,只是它们的眼睛依然在转动着,露着眼白,样子各异。
“我一直信不过那该死的带壳的玉米,”那个得克萨斯州人说道,“但它们至少见过那东西看上去是个什么样子。它们不能说跑这一趟它们一点儿收获没有。”他在自己那伸开了的手上抖动那个饼干盒。没有任何东西从盒子里出来。小约翰太太站在阳台上,第一次摇响了唤人吃饭用的铃;听到铃声,那些马再次奔跑起来,轻盈、单调乏味的马蹄的撞击声使得围场的地面变得颤动起来。那个得克萨斯州人把饼干盒揉成一团,扔到一边。“马车停住。”他说道。这时,在通道里又来了三辆马车,围栏旁边有二十多个男人,此刻,那个得克萨斯州人从围场的大门那儿走出来,后面跟着他的三个帮手和那个小男孩。清晨明亮的太阳,没有云彩遮挡,照在他臀部口袋里装着的、镶满珍珠的手枪枪把上,照在那把唤人吃饭的铃上,发出耀眼的光芒,小约翰太太依然在摇着那把铃,铃声急促,音量大,声音响亮。
二十分钟以后,那个得克萨斯州人从房子里出来,他用一根折断了的火柴棍儿剔着牙齿,拴着的马车和拉车的马及骡子从围栏的门那儿一直延伸到了瓦尔纳的商店那儿,这会儿,不止有五十个男人沿着围场门旁边的围栏站着,悄悄地注视着他,眼睛有点儿躲躲闪闪的,他走近前来,有点儿左摇右晃,腿多少有点儿弓,他那高高的鞋跟上的花纹清晰地印在尘土之中。“早上好,先生们,”他说道,“到这儿来,兄弟。”他对那个小男孩说道,那男孩就站在他的身后,望着突出在外的枪把儿。他从口袋掏出一个硬币,交给小男孩。“快到商店里去,给我买一盒姜汁饼干。”他环视着那些默不作声的人的脸,样子引人注目,他咂着舌头。他把那根剔牙的小火柴棍儿从嘴的一边转动到另一边,没有用手去碰它。“你们这些小伙子都选好了,对吗?准备从她开始,嗯?”他们没有回答。现在,他们都没有在看他,也就是说,他开始感觉到,就在他凝视的目光指向每一张脸前的一秒钟,那张脸就停止注视他了。过了一会儿,弗里曼问道:
“难道你不打算等弗莱姆了吗?”
“为什么要等他?”那个得克萨斯州人说道。这时,弗里曼也不再看他了。弗里曼的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那得克萨斯州人的声音没有任何变化,没有表露出任何东西。“厄克,你已经挑好了你的。所以当你准备好的时候,我们就可以开始。”
“我想不行,”厄克说道,“我不会买任何我害怕走上前去触摸的东西。”
“那些小马?”那得克萨斯州人说道,“你帮忙给它们水喝,喂它们吃东西。我敢说你的那个男孩可以走到它们中的任何一匹马的面前。”
“他最好别让我逮住他。”厄克说道。那得克萨斯州人环视着那些默不作声的人的脸,他凝视的目光即刻变得警觉起来,让人猜不透,带有一种犹如燧石一样表面无法穿透的特性,仿佛那层表面是无法窥透的,要么也许在它后面什么也没有。
“这些小马像鸽子一样温驯,伙计们。谁买了它们,谁就会得到为他干活儿或拉车挣钱的最好的马。当然了,它们血气很旺;我不卖不中用的马。话说回来,谁想要得克萨斯州不中用的马?密西西比州到处都是这种货色。”他的眼睛瞪着,一眨不眨,依然是种漫不经心的神情;在他的声音中,既没有欢乐,也没有幽默感,同样在一阵从人群后面发出的哄笑声中,也没有欢乐和幽默感。此刻,两辆马车同时从大路上下来,驶向围栏。男人们从马车上下来,将它们拴在围栏上,走近前来。“快过来,伙计们,”那个得克萨斯州人说道,“花小钱买一匹又好又温驯的马,你们来得正好是时候。”
“那匹昨天晚上把你的上衣划破的马怎么样?”一个声音说道。这时,三四个男人哄笑起来。那个得克萨斯州人朝着发出笑声的地方望去,神情暗淡,眼睛一眨不眨。
“那匹马怎么样?”他问道。如果有大笑声的话,此刻笑声停止了。那个得克萨斯州人转向最近的一根围栏柱子,向柱子的顶端爬去,他穿在紧绷绷的裤子里的两条大腿故意轮流向外突出,在太阳下闪烁着珍珠般的光芒的手枪枪把时隐时现。他坐在柱子上面,向下望着那些沿围栏而立的人们的脸,那些脸上的神情专注,阴沉,冷淡,而且没有在看他。“好了,”他说道,“谁打算先开始喊价?到前面来;挑选你的马,给出你的价,当最后一匹马卖出去时,请走进那个围场,把你的绳子套在那匹为你干活儿或为你拉车挣钱的最好的马身上。这里没有一匹马不值十五美元的,它们充满活力,健壮,适于骑坐或干活儿,保证一匹胜过四匹普通的马;你用车轴都无法将它们其中的一匹马打死——”人群后面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那个小男孩出现了,他的身体裹在那紧贴在身上的工装裤里。他走近围栏柱子,将那新买的、尚未打开的饼干纸盒举起来。那个得克萨斯州人俯身向下,接过饼干盒,从盒子的下边将盒子撕开,从里面倒出三四块饼干,放进小男孩的手里,孩子的手很小,而且几乎像黑鬼的手一样黑。他把饼干盒拿在手里,用它指着那些马,同时说道:“请看那匹有着三个颜色不同的蹄子和耳朵上有白点儿的马;现在等它们再经过时注意它的动静。请看它肩部的动作;无论是哪个男人买,那匹马都值二十美元。谁打算给我为那匹马先出个价?”他的声音刺耳,脱口而出,有雄辩意味。在他下边,男人们沿着围栏站在那里,在他们的工装裤上,紧紧地扣着烟草袋和破旧的钱袋,里面装着为数不多的零钱和边缘破损了的纸币,这些钱曾经秘密地藏在烟囱的裂缝儿里,或塞在木质墙壁的圆木中间。那些马时而分开,漫无目的地狂奔,时而又挤成一堆,用它们那狂野的、大得不相称的眼睛注视着沿围栏而立的那些人的脸。此刻,那通道里到处都是马车。再有到来的马车就不得不停在通道那边的大路上,马车上的人从那里步行到通道这儿来。小约翰太太从厨房里出来了。她穿过院子,朝着围场的大门望去。在院子的角落里,一把颜色发黑的锅坐在四块立起的砖头上。她在锅下面生着火,接着,她来到围栏旁边,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她的手放在髋部,蓝色的烟雾从火中冒出,在她的身后慢慢地飘动着。随后,她转过身,回到房子里去了。“快来呀,伙计们,”那个得克萨斯州人说道,“谁给我出个价?”
“五毛钱。”一个声音说道。那得克萨斯州人根本就没往说话声音发出的地方瞥一眼。
“要不然,如果那匹马不合你们的口味,那匹有着提琴头状的马怎么样?它的鬃毛就不用说了。如果用于骑坐,我宁愿选这匹马而不选那匹有着不同颜色的蹄子的马。我刚才听到有人说五毛钱,我想他的意思是说五块钱,对吗?我听到的是五块钱吗?”
“整个围场的马五毛钱。”那同一个声音说道。这一次没有哄笑声。大笑的人是那个得克萨斯州人,他的笑声刺耳,只有他的脸的下部在动着,仿佛他正在背念乘法运算表。
“他的意思是说,五毛钱买从它们身上掉下来的干泥巴,”他说道,“谁会为真正的得克萨斯州的牛蒡多花一美元?”小约翰太太从厨房里面出来,拿着一个锯下来一半儿的木桶,放在冒着蒸气的锅旁边的树桩上,她站在那儿,两手放在髋部,往围场里面看了一会儿,这次她没有走到围栏那里。接着,她又回到了房子里去。“你们这些家伙怎么了?”那个得克萨斯州人说道,“过来,厄克,你一直在帮我,你了解这些马匹的。你给我为你昨天晚上挑的那匹眼珠暴突的马开个价怎么样?过来。等一分钟。”他把饼干纸盒用力塞进另一个臀部口袋里,把双脚往里面一转,犹如猫一样轻灵,从柱子上下来,到了围场里面。那些马匹,挤成一堆,注视着他。随后,它们在他面前散开了,沿着围栏拘谨地溜达着。他让它们动起来,它们急转过去,越过围场,向后面奔跑;那得克萨斯州人仿佛一直在等待时机,于是,当那些马背对着他时,他也开始奔跑起来,这样一来,当那些马到了围场的对面,转过身来,再次挤成一堆的时候,他几乎撞到了它们身上。巨大的声响从地面上发出;尘埃飞扬,那些马匹像受到惊吓的鹌鹑一样开始从尘埃中冲出来,又冲进去,显然,那个得克萨斯州人不由自主地抱着一种持久的信念,他向它们飞奔过去。一时间观看的人们可以看到他们在尘埃之中——那匹小马退回到了围栏和牲口棚的方位,那男人面对着它,机警地向它靠过去。接着,那畜生绝望地以一种孤注一掷的架势,向他猛冲过来,他用手枪把儿对准它的两眼之间的位置打去,将它击倒,并跳起来,压在脸朝下的马头上。那匹马几乎立刻就缓过劲儿来,它用膝部将身体撑起,用力将被压住的脸扬起,挣扎着站起来,将那人随身拽起来;一时间观看的人注意到在尘埃中那男人的身体离开了地面,在两者扭缠在一起的暴烈的行动中,他就像是一块拴在马头上的破布。接着,那个得克萨斯州人的脚又重新回到地面上来,尘埃向一边荡起,他们现身出来,一动不动,那个得克萨斯州人的尖尖的鞋跟死死地踩进地里面,他一只手紧紧抓住马的额毛,另一只手紧抠住它的鼻孔,那长长的令人讨厌的马口鼻在那有着伤痕的肩上用力向后拧着,与此同时,它费力地喘着气,重重地呻吟着。小约翰太太又一次来到院子里。这一次没有人看到她从里面出来。她用胳膊抱着衣服,拿着一个镶有金属边的搓板,静静地站在厨房的台阶上,正在向围场里面看。随后,她走过院子,她的眼睛依然望着围场里面,她把衣服倒进了盆子里,眼睛还在往围场里面看。“往它身上看,伙计们。”那得克萨斯州人喘着气说道,与此同时,他将自己涨红了的脸及向外突出的瞪着的眼睛转向围栏方向。“快点儿往它身上看。它的肩还有——”显然他要让自己喘口气儿。那畜生又发怒了;一时间那得克萨斯州人的身体又一次脱离了地面,尽管他依然还在说着:“——还有腿,你站住!我要把你的脸撕烂。快点儿往它身上看,伙计们,它值十五美元,让我抓牢它,谁给我出个价?吁!你这眼睛暴突的长耳朵大野兔,吁!”它们此刻动作起来了——令人难以置信,骚动着,相互混杂在一起,千变万化,沿着一条没有中断的轨迹,在闪烁着太阳亮光的那得克萨斯州人吊带扣的周围,速度极慢地走过围场。接着,那顶宽边的土色帽子慢慢地向外飞出;一瞬间过后,那得克萨斯州人去追那顶帽子,尽管他依然还是在徒步追赶,而那匹马猛地从发疯的小马的马群束缚中挣脱出来。那得克萨斯州人捡起帽子,在腿上拍打,将灰尘掸掉,接着,他又回到围场处,再次爬上那根柱子。他在重重地喘着粗气。那些人的脸仍然没有去看他,他把饼干盒从臀部口袋里掏出来,从里面倒出一块饼干,放进嘴里,咀嚼着,声音很粗地呼吸着。小约翰太太转身走开,她开始从锅里往盆里倒水,只是每倒一桶水后,她都要转过头来,再次朝围场里面张望。“现在,伙计们,”那得克萨斯州人说道,“谁说那匹马不值十五美元?只花十五美元,你们是不可能买到那匹精力如此充沛的马的。它们中间的任何一匹马在三分钟里都能跑出一英里路;把它们放进牧场里,它们就能喂饱自己;整天使劲用它们干活儿,而每当你们想到的时候,用单驾横木压在它们的脑袋上,三两天以后,每个长耳朵的家伙,它们中间的任何一匹马都会变得非常温驯,晚上你会把它们像猫咪一样放在房子外面。”他从盒子里倒出另一块饼干,把它吃掉。“快来吧,厄克,”他说道,“开始出价吧。那匹马十美元怎么样,厄克?”
“为了一匹马我需要什么?我会需要一个捕熊器来捉它?”厄克说道。
“你刚才不是看到我捉它了吗?”
“我看到你的样子了,”厄克说道,“而且如果每次它发现我在围栏的同一边,它就来劲儿,我不得不跟它搏斗的话,我也不想要像马那么大的家伙。”
“好吧。”那得克萨斯州人说道。他依然在重重地呼吸着,但在其中没有疲劳或是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他把另一块饼干倒进手掌,塞进他小胡子下面的嘴里。“好了。我想让这场拍卖开始。我不是要到这里来生活的,无论你们这帮伙计声称你们的地方是多么好的一块风水宝地。我打算把那匹马给你。”一时间除了那得克萨斯州人的呼吸声外,没有一丁点儿响声,甚至没有其他人的呼吸声。
“你要把它给我?”厄克问道。
“是的。条件是你要给下一匹马出个价钱。”人们再次变得鸦雀无声,只有那得克萨斯州人的呼吸声音,接着小约翰太太的提桶撞到锅边儿的声音响起。
“我只是开始喊价,”厄克说道,“我并不一定要买它,除非别人出的价没有我的高。”又一辆马车来到了过道前面。这辆马车破旧,没有油漆。
一个车轮子修过,交叉在一起的车轮杆用打包用的铁丝捆在轮辐上,两头营养不良的骡子戴着一副破旧的挽具,挽具上补缀了些棉绳;缰绳是普通的棉花纺成的耕犁绳,不是新的。车上坐着一个女人,一个男人,女人身穿不成样子的灰色衣服,头戴一顶褪了色的太阳帽,男人穿着褪了色、打着补丁但却干干净净的工装裤。通道里没有马车停的位置,于是,那男人让马车原地不动地停在那里,从上面下来,走近前来——这是个消瘦的男人,个儿头不大,他的眼睛里带有某种神情,某种紧张而又无精打采的神色,某种同时既模糊又强烈的神情。他从后面用力挤进了人群中,同时问道:
“什么?那是怎么回事?他要把那匹马给他吗?”
“好了,”那个得克萨斯州人说道,“那匹眼睛暴突、肩上有伤疤的马属于你了。现在,来说那匹看起来像是它把自己的头伸进面桶里的马。你说它值多少钱?十个美元?”
“他把那匹马给了他吗?”那个新来的人问道。
“一美元。”厄克说道。那得克萨斯州人的嘴依然在张开说话;一时间他的脸就消逝在那双冷酷无情的眼睛后面。
“一美元?”他问道,“一美元?我确实听到的是这个数吗?”
“该死的,”厄克说道,“那么两美元。但是我不——”
“等一下,”那个新来的人说道,“你,到那边柱子上去。”那得克萨斯州人望着他。其他人转过身来,他们看到那个女人也离开了马车,尽管他们不知道,从他们没有看到马车来到此地时她就在那里。她跟着那个男人,在他们的旁边走着,她身体瘦削,穿着灰色的不成样子的衣服,戴着太阳帽,脚穿脏兮兮的帆布运动鞋。她赶上那男人,但她没有触碰他,只是站在他的后边,她的手在她脸前的灰衣服里面绞动着。
“亨利,”她声音平缓地说道。那男人扭过脸从肩膀上望着她。
“回到马车上去。”他说道。
“到这儿来,女士,”那得克萨斯州人说道,“亨利打算在大约一分钟内买到他一生中的便宜货。来吧,伙计们,让这位女士到前面来,这样她就能看得真切。亨利打算选出这位女士一直想要的那匹骑用的马。谁说十——”
“亨利。”那女人说道。她说话的声音并没有提高。她一次也没有去看那得克萨斯州人。她摸着那男人的胳膊。他转过身,把她的手甩掉。
“回到那辆马车上去,就像我告诉你的那样。”女人站在他的后面,她的手在她的衣服里再次绞动着。她什么也不看,对谁都不说话。
“他为了要买那些马中的一匹什么都不顾了,”她说道,“而我们从贫民院出来只有五美元,他简直是疯了。”那男人转向她,脸上现出一副抑制的、梦幻般的愤怒表情,模样很奇怪。其他的人沿着围栏闲坐在那里,样子懒散,几乎是漠不关心。小约翰太太到现在已经洗了一会儿了,她在那泛着肥皂泡沫的盆里的搓板上,有节奏地一上一下地搓着衣服。此刻,她再次站直身体,她沾着肥皂泡沫的手放在髋部,往围场里面望着。
“闭上你的嘴,回到那辆马车上去,”那男人说道,“你想让我拿一根车栅柱对着你吗?”他转过身子,向上望着那个得克萨斯州人。“你把那匹马给了他吗?”他问道。那得克萨斯州人此刻正注视着那个女人。接着他望了望那个男人;他一面依旧注视着他,一面将那个饼干纸盒放在伸开的手上斜着抖动。一块饼干从里面出来了。
“是的。”他说道。
“那个为下一匹马出价的人也将会得到那第一匹马吗?”
“不。”那得克萨斯州人说道。
“那么你只是以送出一匹马的形式来开始拍卖,为什么你不等到我们都到这里再说?”那得克萨斯州人不再看那男人,他把那空空的盒子举起来,眯起眼睛仔细往里面看着,仿佛它里面装着一件贵重的宝石或一只死去的昆虫。然后,他把它揉成一团,小心地把它扔在他坐在上面的那根柱子的旁边。
“厄克出的价是两美元,”他说道,“我相信他依然在想,自己是在为那些不中用的废物给来到这里的人出价,而不是为那些马中的一匹出价。不过,我必须接受这个价。可你们这些伙计——”
“这么说厄克将得到两匹马,一美元一匹,”那新来的人说道,“三美元。”那女人又一次摸着他。他用力把她的手甩开,身体都没有转过来,她再次站在那里,她的手掠过平坦的腹部,在衣服里绞动着,她什么东西都不去看。
“先生们,”她说道,“我们家里的孩子冬天从来都没鞋子穿。我们没有玉米去喂牲口。我们有的五美元,是我在天黑以后借着炉火光织布挣的。而他什么都不去管。”
“亨利出价三美元,”那得克萨斯州人说道,“出价高出他一美元,厄克,那匹马就是你的了。”在围栏那边,那些马突然之间狂奔起来,没有任何道理,突然之间又停了下来,盯视着那些沿围栏排开的人的脸。
“亨利。”那女人说道。那男人正注视着厄克。他有斑点的、破损了的牙齿在嘴唇下边露出了一点儿。他的手腕悬着,手握成拳状,藏在褪了色的衣服袖子下边,衣服经过多次清洗已变得太短了。
“四美元。”厄克说道。
“五美元!”那当丈夫的说道,举起一只握成拳头的手。他用肩膀为自己开路,向前往门柱子那儿走去。那女人没有跟着他。这时,她第一次望了望那得克萨斯州人。她的眼睛也是清洗过的灰色,仿佛它们也像衣服和太阳帽一样褪了色。
“先生,”她说道,“如果你把那我织布为孩子们赚来的五美元拿去买其中的一匹马,你会遭报应的,你一生都会有厄运的。”
“五美元!”那当丈夫的喊道。他奋力往前挤,来到门柱子旁边,他握紧的拳头和那得克萨斯州人的膝盖的位置一样高。他把手伸开,上面有卷成卷儿的、边缘磨损的银行支票和硬币。“五美元!那个抬价的人必须压倒我,要么是我打败他。”
“好吧,”那得克萨斯州人说道,“五美元成交。但你别冲我摆手。”
那天下午五点钟,那得克萨斯州人把第三个饼干纸盒揉成团儿,扔在他下面的地上。落在地平面上的夕阳斜射的金色光芒也照在了小约翰太太院子里那一排搭在绳上面的衣服上,将他的影子和他坐在上面的那根门柱的影子,投射在围场里,那些小马在围场里不时依然在漫无目的地奔跑着,不知疲倦地跃动着,那得克萨斯州人把腿伸直,将手插进口袋里,掏出一个硬币。他俯下身体,面对着那个小男孩。此时,他的嗓音沙哑,少气无力。“拿着,伙计,”他说道,“快到商店里去,给我买一盒姜汁饼干。”那些男人依旧沿着围栏站在那里,不知疲倦,他们穿着工装裤和褪了色的衬衣。这时,弗莱姆·斯诺普斯在那地方出现了,他突然之间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站在围栏旁边,他与别人之间的距离两边都有三四个人那么宽,他站在那里,在那虽小但却的确是无人打搅的地带,嚼着烟草。他穿着去年夏天他离开时穿的那条灰裤子,佩戴着那同一个小蝴蝶结,但头上戴了顶新帽子,像原来那顶一样是灰色的,不过是新的,外面套了一件鲜亮的高尔夫方格呢外衣,他也在望着围场里的那些马匹。除了两匹之外,所有那些马都卖掉了,价钱从三块五到十一和十二块钱不等。那些买主,在他们为那些马出价时,仿佛本能地聚集在围场门另一边的一个单独的人群中,他们站在那里,手放在绑围栏用的最上面一层的绳子上,注视着牲口,神志更清醒,精力更集中,他们中间的一些人拥有它们到现在已经有七八个时辰了,但还没用手摸摸它们。那个当丈夫的,站在那得克萨斯州人坐在上面的门柱的旁边。他的太太已经回到了那辆马车上,她神情黯淡地坐在车里,身上穿着灰色的衣服,一动不动,依旧是什么东西都不看;她也许是某种毫无生气的生灵,他将其装上车,带着到某个地方,此刻她在马车里等待着,直到他准备好了再次继续往前走,她耐心地等着,麻木不仁,没有时间的感觉。
“我买了一匹马,而且我为此付了现钱。”他说道。他的声音也同样刺耳,少气无力,他眼睛中的疯狂神情,有一种此刻变得呆滞甚至盲视的特征。“而你却指望我站在这里,直到所有的马都卖完,我不能得到我的马。噢,你可以做你想做的一切预想。我准备把我的马从这里带走,然后回家。”那得克萨斯州人向下俯视着他。那得克萨斯州人的衬衣由于出汗弄湿了一大片。他宽大的脸上表情冷漠而平静,他的声音平和。
“那就去牵你的马吧。”过了一会儿,亨利的目光转开了。他站着,脑袋多少有点儿耷拉着,不时地咽着唾沫。
“你不打算把它抓住给我吗?”
“它不是我的马。”那得克萨斯州人依然声音平和地说道。过了一会儿,亨利抬起头来。他没有去看那得克萨斯州人。
“谁帮我捉住我的马?”他问道。没有人回话。他们沿着围栏站在那里,静静地往围场里望着,在那里,那些小马挤成一堆,那已经开始褪去一点儿颜色、投射在它们上面的房子长长的阴影,此刻颜色变深了。油炒火腿的味儿从小约翰太太的厨房里飘出来。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飞快地从围场上掠过,落在房子旁边的一棵楝树上,在高高的、线条柔和模糊的蓝色枝叶中,麻雀向下扑跳,反复无常,犹豫不决地旋飞,它们的叫声犹如随意弹拨出来的弦音。亨利没有回头看,他提高嗓音说道:“把那该死的犁绳拿过来。”过了一会儿,那当太太的动了起来。她从马车上下来,从车上拿下一卷新棉绳,走近前来。那当丈夫的从她手里接过绳子,朝着围场的门走去。亨利把手放在了门闩上,这时,那得克萨斯州人开始从门柱子上滑下来,手足硬硬的。“到这边来。”他说道。在他从妻子手中接过绳子时,她站住了。她再次动了起来,顺从地跟着走,她的手在腹部的衣服里面绞动着,她从那得克萨斯人面前走过,没有去看他。
“你不要到那里去,太太。”他说道。她停下脚步,没有去看他,没有去看任何东西。她丈夫把门打开,走进围场,转过身来,手抓住打开的门,但没有抬头看她。
“快到这儿来。”他说道。
“你不要到那里去,太太。”那个得克萨斯人说道。她站在他们中间,没有动,她的脸几乎被太阳帽遮住了,她的双手叠放在肚子上。
“我想我最好过去。”她说道。其他的男人根本就没有在看她,既没有看她,也没有看亨利。他们沿围栏站着,安静,脸色阴沉,心不在焉,几乎是在发呆。接着,那当太太的走进门去;她丈夫在他们身后把门关上,转身开始向着挤在一起的小马走去,她跟在后面,在那身灰色的、不像样子的灰衣服里,她走动着,没有暗示出运动的力量,就像某种搬运台上的东西,浮动着。那些马匹正注视着他们。它们聚集起来,混乱在一起,在它们中间换着位置,即将分散开来但还没有散开。当丈夫的冲着它们喊叫着。他开始诅咒它们,往前走着,他太太跟在后面。这时挤在一起的马群散开了,那些畜生用那高高的强劲有力的膝部运动着,围着他们两人兜圈子,当马群走动,并在围场的对面的地方又一次挤在一起时,他们转身又跟了过去。
“它在那里,”那当丈夫的说道,“把它弄到那个角落里。”马群散开了;他买的那匹马用强有力的腿颠跑起来。他太太冲着它喊叫着;它转动着身体,做着准备,冲了过来,这时他用那卷绳子猛击在它的脸上,它身体旋转着,猛地一下跌进围栏的一个角里。“现在让它待在那儿。”她丈夫说道。他把绳子抖开,走上前来。那匹马瞪着狂野的眼睛,注视着他;它又一次狂奔起来,冲着他太太就过去了。她冲着它喊叫,挥动着手臂,但它猛然向上一跃,距离很远,从她身边掠过,又再次跑进它的同伴们中间。他们跟过去,再次把它围在了另一个角落里;那当太太的又一次没能挡住它,让它跑掉了,她丈夫转过身,用那卷绳子打她。“你为什么不截住它?”他问道,“你为什么不截?”他再次打她;她没有动,甚至没有举起一只胳膊去挡一下。男人们沿着围栏平静地站在那里,他们的脸向下垂着,仿佛在对着他们脚下的大地沉思。只有弗莱姆·斯诺普斯依然还在看着——要是他曾一直在往围场里面看的话,他站在自己那与他人分开的小地方,在那顶新方格呢帽下面,他在用自己那很有特征的、让下颌多少斜向一边的方式咀嚼着。
那得克萨斯州人说了些什么,声音不大,刺耳而短促。他走进围场,走到那当丈夫的面前,猛地把那向上举起的绳子夺了过来。那当丈夫的转动身体,仿佛他马上要朝那得克萨斯州人扑过去,他多少蜷缩了一下身子,他的膝部弯曲,胳膊从身体两侧微微伸出,尽管他注视的地方从来没有高出过那得克萨斯州人的那精美的、沾满灰尘的靴子。接着,那得克萨斯州人抓住那当丈夫的胳膊,带着他朝门的方向往回走,他太太跟在后面,他们从门里出来,他把门拉开,让女人出来,然后把门关上。他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本银行支票,从上面撕下一张,放进那女人的手中。“把他弄到马车里去,带他回家。”
“那是为什么?”弗莱姆·斯诺普斯说道。他走近前来。此刻,他站在那个那得克萨斯州人以前一直坐在上面的柱子旁边。那得克萨斯州人没有去看他。
“他以为自己买了那些马匹中间的一匹。”那得克萨斯州人说道。他依然在用一种平和声调说着,像是在剧烈的跑动之后的男人说话的样子。“带上他走吧,太太。”
“把那钱还给他,”她丈夫说道,他的声音少气无力,没有生机,“我买下了那匹马,我准备抓住它,在我能把绳子套在它身上前,我必须把它击倒。”那得克萨斯州人甚至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从这儿把他带走吧,太太。”他说道。
“他拿你的钱,我要我的马。”那当丈夫的说道。他在慢慢地、一直不停地抖动着,仿佛他感到寒冷一样。他的双手在那边缘破损的衬衣袖子下面伸开又握紧。“把钱还给他。”他说道。
“你并不拥有我的马,”那得克萨斯州人说道,“带他回家吧,太太。”那当丈夫的扬起那张疲惫的面孔,疯狂的眼神变得呆滞了。他把手伸出来。那女人把那张银行支票握在她手中,她的双手交叠地放在她的肚子上。一时间她丈夫抖动着手只是在探摸着。接着他把那张支票抽了出来。
“它是我的马,”他说道,“我买下了它。这些人都看到我买了。我买它付了钱的。它是我的马。给你。”他转过身子,将那银行支票向斯诺普斯递过去。“你要管一下这些马。我买了一匹。这就是买它的钱。我买了一匹马。你问问他。”斯诺普斯接过银行支票。其他的人沿着围栏站立,神情阴沉,无动于衷,模样懒散。太阳这会儿已经落山了;没有别的什么,只有投在他们身上和围场上的紫罗兰色的影子。那些小马再次毫无道理地奔跑着,来回走着。就在此时,那个小男孩来了,他依然不感到累,不知疲倦。他拿到了一纸盒新的饼干。那得克萨斯州人接过饼干盒,但他没有立刻把盒子拆开。他这时把绳子扔了下来,那当丈夫的弯腰去捡,他探摸了一阵后,才从地上把绳子拾起来。接着,他站立着,低着头,他的皮带扣上的光反射在那卷绳子上。那女人没有动地方。这时,黄昏正在迅速到来;最后一行麻雀无序地在高高的、正在变幻着颜色的天空中盘绕旋转。随后,那得克萨斯州人从后面将饼干盒撕开,倒出一块饼干,放在手里;他的手慢慢地将饼干捏在中间握紧,直到一股鼻烟颜色的细细的粉末开始从他的手指间流下,他仿佛是在注视着那只手。他仔细地把那只手在大腿上擦着,抬起头,环顾四周,直到他看到了那个小男孩,他把饼干盒递回给他。
“拿着,伙计。”他说道。接着,他望着那个女人,他的声音又一次变得平淡、温和。“斯诺普斯先生会把你们的钱明天给你们。你最好把他弄到马车里去,带他回家,他不拥有自己的马。明天你可以从斯诺普斯先生那里拿回你们的钱。”那女人转过身,回到马车那里,上了马车。没有一个人注意她,或是注意依然站在那里的她的丈夫,他低着头,将那卷绳子从一只手递到另一只手里。他们倚着围栏,神情阴郁,不说话,仿佛那围栏是在另一个时间里,另一片土地中。
“你还剩下几匹?”斯诺普斯问道。那个得克萨斯州人醒过神来;他们仿佛这时都醒过神来了,他们折回来,又一次去听别人说话。
“现在有三匹,”那得克萨斯州人说道,“用它们三个换辆轻便马车或者一辆——”
“车子就在路上,”斯诺普斯说道,声音有点儿短促,有点儿急切,他转身走了,“把你的骡子牵过来。”他在那小巷里向前走去。他们注意到,那得克萨斯州人进了围场,走了过去,那些马匹在他面前来回走动,没有了原来那种毫无道理的暴烈举动,仿佛它们也疲惫了,漫长的一天的折腾也把它们累坏了,他走进了牲口棚,然后又出来了,牵着两匹戴着挽具的骡子。马车被弄到了牲口棚旁边小屋的后面。那得克萨斯州人进入这间小屋,过了一会儿又出来了,手里抱着一床被褥卷和他的外套,牵着骡子回头向门口走去,此刻,那些小马又一次挤在了一起,用它们那大得不相称的眼睛注视着他,眼光柔和,仿佛它们也意识到了他们之间不仅终于休战,而且在他们一生中再也见不到对方了。有人把门打开了。那得克萨斯州人牵着骡子从门那儿出去,他们一群人在后面跟着,把那个当丈夫的留在那里,他站在关着的门的旁边,他的头依然低着,那卷绳子抓在他的手里。他们从他太太坐在上面的那辆马车旁边经过,她的灰色衣服消逝在黄昏之中,那几乎成了同一种颜色,而且她仍然什么东西也不去看;他们从衣服绳子那儿经过,绳上挂着往下垂着的、没有风吹的快要干了的衣服。他们从那热烘烘的、鲜美的火腿味中走过,那火腿味是从小约翰太太的厨房里飘出来的。当他们来到小巷的尽头时,他们可以看到月亮了,月亮几乎是圆圆的,看上去很大,颜色很淡,在那白天尚未完全消逝的天空中不太亮。斯诺普斯正在小巷的尽头站着,在他旁边是一辆没有人坐的轻便马车。这就是那一辆有着闪闪发光的轮子和顶部有飘着流苏的女用阳伞的轻便马车,他和威尔·瓦尔纳过去驾驭的马车。那得克萨斯州人也一动不动,望着马车。
“嗬嗬嗬,”他说道,“这么说就是这辆车了。”
“如果这辆车不合你的意,他可以骑上其中的一头骡子回得克萨斯。”斯诺普斯说道。
“那当然,”那得克萨斯州人说道,“只是在旅程中我应该有一壶鼻烟或至少有一把曼陀林琴。”他让骡子后背紧靠在辕杆上,把胸轭解开。他们中间有两个人到前面来,为他把挽绳系牢。随后,他们望着他登上了那辆轻便马车,举起缰绳。
“你们往哪儿去?”一个人问道,“回得克萨斯吗?”
“坐在这辆车里?”那得克萨斯州人说道,“在没有动用治安维持会的情况下,我不愿从第一家得克萨斯州的酒馆门前经过。此外,我不打算仅为到得克萨斯而不享用所有这饰有花边的车顶及装有轮轴的漂亮马车。既然我走了这么远,我想我要继续走上一两天的路,好好看一下北部的城镇。华盛顿,纽约和巴尔的摩。从这里往纽约去哪条路近?”他们不知道。但他们告诉他如何到杰弗生镇去。
“你已经在走的方向是对的,”弗里曼说道,“你只需继续向前,经过学校校舍,沿着大路往前走。”
“好的,”那得克萨斯州人说道,“噢,要记住不时要敲打那些小马的脑袋,直到它们习惯你们的存在。那时它们就会听你们的话了。”他再次抖动缰绳。当他这样做的时候斯诺普斯走上前来,登上了轻便马车。
“我要和你一起坐车到瓦尔纳家那么远的地方。”
“我不知道我要经过瓦尔纳家。”那得克萨斯州人说道。
“你走那条路能够到城里去,”斯诺普斯说道,“往前走吧。”那得克萨斯州人抖动缰绳。随后他喊道:
“吁。”他把腿伸直,把手放进口袋里。“拿着,伙计,”他对那个小男孩说道,“快到商店里去——算了。我会停一下,我自己买吧,只要我会从那条路上回来。喂,伙计们,”他说道,“你们自己保重。”他让两个畜生转了一圈。那轻便马车往前走去。他们在马车后面观望着。
“我想他打算从后面的路去杰弗生镇。”奎克说道。
“当他到达那里时,他就会变得分量更轻些,”弗里曼说道,“他能够从任何他想择取的路径轻易地到那地方去。”
“是的,”布克赖特说道,“他的口袋将不会响个不停。”他们又回到围场;他们继续往前走,穿过那条狭窄的路,路的两边是两行耐心等待、一动不动候在那里的马车,路的尽头完全被一辆马车堵死,车上坐着那个女人。她丈夫依然站在门旁边,手里拿着那卷绳子,此刻,黑夜完全到来了。光亮处本身并无多大变化,若有什么变化,那就是那地方更亮了,但带有月光的另一世界的特征,这样一来,当你站在那里,再次往围场里面看时,那些带斑点的马的身体有了一种明显的变化,几乎令人感到耀眼炫目,但看不出单个的形状,而且没有纵深感——不再像是马,不再是血肉之躯,它们受制于一种能做出故意的狂暴举动的力量,不再有天生的伤害他人的能力。
“噢,我们还在等什么呢?”弗里曼问道,“等它们找地方睡觉?”
“我们最好全都先把绳子拿好,”奎克说道,“你们每个人都把绳子拿好。”他们中间的有些人没有绳子。那天清晨,他们从家里出来时,他们没有听说有那些马和拍卖的事。他们只是碰巧从村子里过,得知有这么回事,便留在这儿了。
“那就到商店里去,拿些绳子过来。”弗里曼说道。
“现在商店要关门了。”奎克说道。
“商店不会关门的,”弗里曼说道,“如果商店关了,兰普·斯诺普斯就会出现在这里。”于是,一些人从马车上取下绳子做好准备,另一些人往商店那儿去了。店伙计刚好正在关门。
“你们还都没有开始去抓那些马,是吗?”他问道,“太好了,我还担心自己不能及时赶到哩。”他再次把店门打开,置身于那没有光照的、陈旧的、刺鼻的奶酪、皮革和蜜糖的气味中间,他为他们一群人量出并切割一根根的犁绳。那店伙计站在他们中间,依然在说着话,滔滔不绝,没有人在听他说,他们又回到了路上。小约翰太太旅店前面的那棵梨树,此刻犹如没入月亮里面的白银。昨天夜里的那只模仿鸟,要么是另一只,已经在梨树上鸣叫起来,他们此刻看到,在围栏上拴着的,是拉特利夫的四轮马车和两匹马。
“我以为有某种东西整天都不对劲儿,”一个人说道,“拉特利夫没有在那儿给人出主意。”当他们穿过小巷时,小约翰太太就在她的院子里,从那根衣服绳上收衣服;他们仍旧能闻到那火腿的味道。其他的人在围场门旁等着,在围栏里边,那些小马又一次挤在一起,犹如幽灵般的水生动物,在月亮变幻莫测的光辉里明显是悬在那里,没有腿。
“我想,对我们所有人最好的办法是,每次从它们中间捉一匹马。”弗里曼说道。
“一次一匹马。”那当丈夫的,亨利,说道。显然,从那得克萨斯州人牵着骡子走过大门以来,他就没有动过地方,只是他把手从门顶上拿开了,一只手里仍然紧紧地抓住那卷绳子。“一次一匹马。”他说道。他开始用一种刺耳、少气无力的单调声咒骂起来。“在我整天站在这里之后,等着那——”他咒骂着。他开始猛地去推围场的门,狂暴地、精疲力竭地去摇那扇门,直到那些人中间的一个把门闩退出来,门猛地开了,亨利走了进去,其他人跟在后面,那个小男孩紧紧地贴在他父亲的身后,直到厄克感觉到他在那儿。厄克转过身来。
“到这儿来,”他说道,“把那绳子给我。你待在外边。”
“我不,爸爸。”那男孩说道。
“不行。那些马会杀了你的。今天上午它们差一点儿就杀了你。你待在外边。”
“可是,我们有两匹马要捉的。”一时间厄克站在那里,向下望着那个男孩。
“是这样,”他说道,“我们有两匹马。但你现在要紧紧地跟着我。当我喊快跑时,你就跑。你听到我说的了吗?”
“排开站,伙计们,”弗里曼说道,“要让它们在我们面前。”他们开始沿着围场往前走,排成新月形的一条线,参差不齐,每个人都拿着绳子。这时,那些小马都挤在围场的尽头。它们中间的一匹马打着喷鼻儿;其他的马在马群中变换着位置,但没有分散开。弗里曼向后面瞥了一眼,他看到了那个小男孩。“把那男孩从这里弄出去。”他说道。
“我想你最好出去,”厄克对那男孩说道,“你出去,到那边的马车里等着。你从那里能看到我们捉它们的。”那小男孩转过身,快步朝那小屋的方向走去,马车就停在小屋的下边。那排成一行的人往前走着,亨利的位置稍微靠前一些。
“现在要仔细看好它们,”弗里曼说道,“也许我们最好想办法先把它们弄进牲口棚里——”就在此刻,挤成一堆的马散开了,马群散开,沿着围栏的两个方向来回走动。在那一排两端的人开始跑了起来,挥舞着手臂,大声喊叫。“截住它们,”弗里曼紧张地说道,“把它们赶回去。”他们驱赶着它们,把它们再次往回赶着,它们退到同伴身上,那些畜生急促地合拢着,转动着,挤在一起奔跑,如幽灵一样,扭成一团。“现在挡住它们,”弗里曼说道,“别让它们从我们身边过去。”那排人又一次往前走着。厄克转过身来,他不知道是为什么——是种声音,还是什么东西让他转身。那个小男孩此时又一次紧跟在他的身后。
“我没有告诉你到那个马车上等在那里吗?”厄克问道。
“注意看,爸爸!”那男孩说道,“那就是它!那就是我们的马!”它就是那得克萨斯州人给厄克的马,“抓住他,爸爸!”
“别挡我的路,”厄克说道,“回到那辆马车上去。”那一排人依然在往前走。那些小马成群乱转,挤成一团,逐渐被逼向后面,朝着打开了的牲口棚的门的方向退去。亨利依然走在比较靠前的位置,稍微弯伏着身体,他那瘦削的脸上,即使是在令人看不太清楚的月光里,也现出那种消耗人的愤怒之情。在那排向前行进的人前面,那斑斑点点挤在一起的畜生,仿佛在那排向前行走的男人前面移动着,犹如一团雪球,他们可能用某种看不见的方式,一直在他们前面推动着这团雪球,渐渐地,那群畜生越来越接近那牲口棚门张开的黑黑的裂口,然后显然那些小马过于专注地望着那些男人,以致直到它们退进了牲口棚的阴影里时,才意识到牲口棚就在自己身后。此刻,一种无法描述的声音从马群中响起,它们不顾一切,绝望地骚动着;在那凝滞不动的恐怖时刻,男人和畜生互相面对面看着对方,随后,男人们猛地转过身去,奔跑起来,在他们面前,是花哨的、令人作呕的长而狂野的马脸及有着斑点的胸肚,那些马追上了他们,把他们冲散,撞倒在一边,而且完全从亨利和那个小男孩的眼前消逝了,他们两个人谁也没有动地方,只是亨利向上挥动着双臂,手里依旧拿着那卷绳子,那一群马从围场上,疾驰而过,撞出门去,那扇门最后进来的男人忘了关上,门开了一个小缝儿,除了那根由合页连接的门的立柱外,马把门上所有的东西都席卷而走,于是,在那将小巷的路挤满的牲口和马车之间,拉车的牲口也蹦跳着,跃动着,猛咬拴它们的缰绳和辕杆。接着那整个扭缠在一起的马群在那些马车之间横冲直撞,它们围着女人坐的那一辆马车转着圈儿,分散开,接着,它们沿着小巷向前奔跑,跑上了大路,分散开来,一半儿走这条路,一半儿走另一条路。
在围场里面的男人,除了亨利外,都站起身来,冲着围栏的门跑去。那个小男孩又一次没有被马碰撞,他甚至没有被摔倒在地上;一时间他的父亲一只手把他从地上拎起来,像摇一个用碎布做成的玩具娃娃一样摇撼着他。“难道我没有告诉你待在那辆马车里吗?”厄克大声喊道,“我没告诉过你吗?”
“注意看,爸爸!”那男孩在那狂暴的摇撼中声音颤抖地说道,“那就是我们的马!它往那儿跑了!”那得克萨斯州人给他们的那匹马又一次出现了。好像他们不拥有别的马,那另外的一匹马不存在;仿佛由于某种纯粹而直接的亲缘关系,他们都不去留意那匹他们用钱买的马。他们向门口跑去,来到了小巷里,在巷子里,其他的男人都不见了。他们看到,那得克萨斯州人给他们的那匹马猛地转身,向后面冲去,奔跑着,穿过围栏门,钻进小约翰太太的院子,跑上前面的台阶,并即刻冲进木质的阳台,钻进前门不见了。厄克和那男孩跑上来,到了阳台上。桌子上放着一盏灯,桌子就在门的里面。在那盏灯柔和的光照下,他们看那匹马像玩具风车一样,挤在门厅过道里,样子花哨,狂怒至极,发出震耳的声响。大厅里再往前一点的地方,有一个颇有光泽的、黄颜色的手风琴。那匹马压踩在上面;手风琴发出一声单一的乐音,几乎是一种和声,在低音位,洪亮、低沉,是深邃而适度的惊奇的声响;那匹带着它那巨大的、古怪的阴影的马再次猛地转过身体,钻进另一扇门,没影儿了。那间房子是卧室;拉特利夫,身穿内衣和一只袜子,另一只袜子在手里拿着,他背对着门,身体从开着的窗户那儿探出去,窗户正对着小巷,还有围场。他扭过头,从肩膀上方往回看。在一刹那间,他和那匹马互相瞪视着对方。接着他从窗户里面跳了出去,那匹马同时也从房子里退出,再次进入大厅,转动着身体,它看到厄克和那个小男孩刚刚从前门进来。厄克依旧拿着他的绳子。它再次转动着,沿着大厅向前奔跑,来到后面的门廊处,这时,小约翰太太正好登上台阶,她用胳膊抱着从晾衣绳上收下来的衣服,还有洗衣板。
“从这里滚出去,你这狗娘养的。”她喊道。她用洗衣板打过去;洗衣板在那张长长的、狂野的马脸上齐整地裂开了,那匹马猛地转过身,奔跑着,退回大厅,此刻,厄克和那男孩就在厅里站着。
“赶快离开这里,华尔!”厄克吼叫道。他倒在地上,用胳膊护着脑袋,那男孩没有动地方,那匹马第三次从他头上呼啸而过,他没有眨眼睛,也没有弯腰,脑袋也没有被碰到。马再次撞进了前面的阳台上,此刻拉特利夫手里依然拎着袜子,正绕着房子的一角跑着,登上台阶。那匹马打着转儿,既没往前冲,也没有停顿下来,它朝着阳台的尽头奔跑,冲过栏杆,向外飞去,样子吓人,在月光下,飘浮着。它落在围场里,依旧在奔跑,它穿过围场,狂奔着,穿过那破损的门,来到翻倒的马车和那辆依旧完好、亨利的太太仍旧坐在里面的马车中间,它沿着小巷奔跑,上了大路。
四分之一英里处往前的地方,大路在月光下比邻的树投出的阴影之间,变成了一条窄缝儿,颜色惨白,上面洒满月光,那匹马仍然在奔跑,狂奔着将自己的影子印入尘埃,此刻,大路向下倾斜,通往河溪和桥的方向。这地方是树林间的路,宽路正好够走一辆车。当那匹马跑到这儿时,路被一辆从对面来的马车给占满了,拉车的是两头骡子,它们在挽具套在身上的情况下已经睡着了,一副酣睡的模样。马车里面坐着图尔和他的太太,他们坐在藤椅上,在他们的后面,坐着他们的四个女儿,他们都是在天黑仍往家赶的途中,白天一整天,他们去拜访了图尔太太家的一个亲戚。那匹马既没有停下,也没有转向。它即刻冲上了桥,蹿到了两头骡子中间,骡子醒了过来,在缰绳里朝着相反的方向往前冲去,那匹马此刻显然是在沿着马车辕杆往上爬,犹如一个发了狂的怪物,它用前腿在后挡板上扒寻着,仿佛打算钻进马车里面,这时,图尔冲着它大喊大叫,用鞭子抽打它的脸。此刻两头骡子力图把马车在桥的中间转过来。马车旋转着,倾斜着歪向一边,随着尖厉的开裂声,桥的护栏断开了,那开裂声比女人们的尖叫声还大;那匹马最终从其中的一头骡子的背上爬了过去,图尔在马车里站起来,用脚踢它的脸。这时马车的前端翘了起来,把图尔抛到一边,向后扔进车厢里,他跌倒在被打翻的椅子和他的女人的裸露在外的长筒袜和内衣之间,此刻缰绳在他的手腕上缠了好几圈儿。那匹小马挣脱着从车上爬过去,再次踩压在木头桥板上,又一次狂奔而去。马车再次突然倾斜;骡子在桥上转动着马车,终于把马车转到了没有地方可转的位置,它们此刻踢腾着,要从缰绳中挣脱。当它们挣脱出来时,它们把图尔的身体掀到了马车外面。他的脸撞到了桥上,在手腕上缠着的缰绳断开以前被拖出好几英尺远。那匹小马这时早上了大路,离那发了疯的骡子已经很远,它向前奔跑着,消失了。当那五个女人依然在图尔失去知觉的身体上面尖叫时,厄克和那小男孩走近前来,他们快步跑着,厄克仍旧拿着绳子。他气喘吁吁。“它往哪边跑了?”他问道。
在此刻空荡荡的、溢满月光的围场里,亨利的太太、小约翰太太、拉特利夫和兰普·斯诺普斯,还有其他的三个人,把亨利从被踩得一塌糊涂的土里拎起来,将他抬进小约翰太太的后院里。他的脸色苍白,上面没有表情,他的脑袋的重量把他向上突出的脖子上的喉结拉得紧绷绷的;他的牙齿在翻起的嘴唇下面隐约地闪着微光。接着他们抬着他向房里走去,穿过楝树的斑斑点点的树荫。在梦幻般的、银色的夜晚,一阵不太清晰的声音犹如远处的雷声传来又停息了。“它们其中的一匹马在那边小河的桥上。”其中的一个男人说道。
“它是厄克·斯诺普斯的那匹马,”另一个人说道,“是刚才在房子里的那匹马。”小约翰太太在他们前面走进大厅。当他们把亨利抬进厅里时,她已经把灯从桌子上拿了过来,她站在一扇开着的房门旁边,高高地举起了那盏灯。
“把他带到这儿来。”她说道。她先走进屋子,把灯放在梳妆台上。他们拙笨地、拖着腿脚走,喘着粗气,把亨利放在床上。小约翰太太来到床前,站在那里,向下望着亨利那张平静而没有血色的脸。“我宣布,”她说道,“你们男人,”他们都往后缩回去一点儿,站成一堆,不停地用一只脚替换另一只脚站着,既不看她,也不去看亨利的妻子,那做妻子的站在床的脚边,一动不动,她的手叠放在衣服上。“你们都从这里出去,维·克,”她对拉特利夫说道,“到外边去。看看能否找到别的不会把你们中间更多的人杀死的东西玩。”
“好的,”拉特利夫说道,“快走吧,伙计们。这里再没有要捉的马了。”他们跟着他往门口走去,他们踮着脚尖儿,他们的鞋在地上拖着,影子模样吓人地映在墙上。
“去把威尔·瓦尔纳找来,”小约翰太太说道,“我想你能告诉他那仍旧是一头骡子。”他们出去了;他们没有往后面看。他们踮着脚尖儿进了大厅,穿过阳台,走了下去,走进月光之中。现在他们可以注意月夜了,银白色的空气中仿佛充满了隐约可辨、来源不明的声音——喊叫声,微弱,来自远方,又是一阵短促的蹄子踩在木板桥上的巨响,更多的喊叫声,隐约可辨,声音微弱,急切,清亮犹如铃声;一次他们甚至辨听出了说话的内容:“吁。截住它。”
“他很快就穿过那个房子,”拉特利夫说道,“他一定是发现了另一个女人在家。”这时,亨利在他们身后的房子里尖叫起来。他们回过头,往黑暗的大厅里面看着,一束方方正正的光从卧室的门口射出,落在那里,他们侧耳听着,那尖叫声低了下来,变成一阵刺耳的喘息声:“啊。啊。啊。”那声音又高了起来,马上要变成尖叫声。“快点儿,”拉特利夫说道,“我们最好把瓦尔纳找来。”他们在路上走着,在颤动着的四月的夜晚,他们踩在被月光照得发白的尘土上,流动着的汁液、湿漉漉的、绽放出的幼蕾和新生的叶子在月夜里发出喃喃低语,微弱、急切的喊叫,突然响起的、渐渐消逝在远方的奔跑的马蹄声此起彼伏。瓦尔纳的房子没有亮灯,在月光下看不出是什么颜色,没有深度感。他们站着,在银白色的院子中聚成黑黑的一群,接着聚在上面什么都没有的窗户旁边。随后,突然之间,有一个人在其中的一扇窗户里面站了起来。那是弗莱姆·斯诺普斯的太太。她身穿一件白衣的长袍;她的头发编成的粗粗的发辫在窗户的衬托下看上去几乎是黑色的。她没有将身体探出窗外,她只是站在那里,完全置身于月光下,眼睛中明显一片茫然,要么就是她肯定没有向下看他们——她浓密的秀发呈金黄色,那面具样的面孔看上去并不悲惨,甚至可能与厄运也无关:她只是遭到了诅咒,注定要过那类低级的生活,在上面的是,待在混凝纸浆做成、伪造的水中岩石上的布伦希尔达、莱茵少女,回到无顶的、赝品样的阿尔戈号船上的海伦。在大理石瀑布一样的长袍下面,那坚挺的乳房隐约地向上凸起。她没有在等任何人。“晚上好,斯诺普斯太太。”拉特利夫说道,“我们想找威尔叔叔。亨利·阿姆斯迪德在小约翰太太的旅馆里受伤了。”她从窗户那儿消逝了。他们在月光下等待着,聆听着隐约可辨、从远处传来的喊声和叫声,直到瓦尔纳出现,他的出现比他们实际预料的要早,他弓着背把上衣穿上,把裤子扣上,睡衣下摆塞在里面,他的吊带在上衣下面呈两个圆环形依旧悬在那儿。他拿起那个破旧的包,里面装着像是管工用的工具,用它们来灌水,打孔,试气泡,支撑漂浮物,或用它们给马和骡子拔牙;他从台阶上走下来,身体精瘦,行动灵便,他那冷酷而精明的脑袋略微往上翘,他也在听那隐约可辨、犹如铃声的喊声和叫声,这种声音被银色的夜空充满了。
“他们仍旧在努力去捉那些长耳朵的畜生吗?”他问道。
“除了亨利·阿姆斯迪德外,他们所有的人都在那么干,”拉特利夫说道,“他抓到了他的马。”
“噢,”瓦尔纳道,“那么你呢,维·克?你买了几匹马?”
“我到得太晚了,”拉特利夫说道,“我从未能及时赶回来。”
“哦。”瓦尔纳道。他们朝大门走去,接着又一次走到了大路上,“噢,在这个夜晚去捉它们真不错,明亮,天气凉爽。”此刻月亮正高高地悬在头顶,它是色彩柔和的天空中一个珍珠般的、令人看上去眼花缭乱的凹口,其尽端向前卷绕伸展,一轮接一轮,在暗淡的星星的那边,并为暗淡的星星所环绕。他们紧紧挤在一起走着,把自己的影子踩进大路上柔软的尘土之中,把生机盎然、挺拔耸立的树的影子弄乱了,在苍白的天空中,树干、树枝和小枝看上去娇嫩、精美纤细。他们从黑乎乎的商店前面走过。接着,那棵梨树出现了。它在令人眼花缭乱、银白色静止的大地上升起,犹如正在炸裂的白雪;模仿鸟依旧在梨树上歌唱。“看那棵树,”瓦尔纳说道,“它应该让今年收成好的,肯定会的。”
“玉米今年也会有好收成。”一个人说道。
“像这样的月亮对大地上生长的每一种东西都是有用的,”瓦尔纳说道,“我留意我和瓦尔纳太太等待尤拉出世的时间。我们已经有了一群孩子,也许那时应该不再要了。可是我还想要些女孩子。其他的已经结了婚,搬走了,而一群男孩,当他们长大成气候时,让他们干活儿,他们就没有时间。他们坐在商店周围,聊着天。但女孩会待在家里,干活儿,直到她结婚出嫁。有一个老女人曾经告诉过我的妈妈说,如果一个女人怀孕以后,将她的肚皮对着满月,那怀上的孩子会变成女孩。于是瓦尔纳太太相信这话,每天晚上躺在那里,让月亮照着她裸露的肚皮,直到月亮变圆;直到圆月过去。我把耳朵贴在她的肚皮上,听到尤拉在踢着,像是在拼命地往外挤,要感受一下月亮的滋味。”
“你的意思是说那确实真的管用?威尔叔叔?”一个人问道。
“噢,”瓦尔纳道,“你可以试试。你有足够多的女人,让她们露出肚皮,对着月亮,或对着太阳,要么甚至只是对着你的手,你的手经常四处要摸索个够,很有可能过了一会儿那里面会有某种东西,你可以把耳朵贴上去听一听,除非那时发生了什么事,你脱不了身。怎么样,维·克?”有人哄笑起来。
“你别问我,”拉特利夫说道,“我甚至不能及时赶到地方,买上一匹便宜的马。”这次有两三个人哄笑起来。接着他们开始听到亨利的喘息声从房中传出:“啊。啊。啊。”他们突然间停了下来。好像他们还没意识到他们已离房子很近。瓦尔纳继续走在前面,他探着身子,脚步拖沓,但走的速度相当快,尽管他的脑袋依旧斜着,在倾听那隐约可辨、急促的、执拗的叫喊声,在银光闪烁的夜空里,那些喊叫声低沉连续,来源不明,有时几乎带着乐感,像是逐渐消逝的铃声;一阵急速短促的马蹄重重踩在木板桥上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又有一匹马到了那条小河的桥上。”一个人说道。
“他们甚至将会偶然撞见那些马匹的,肯定会这样,”瓦尔纳说道,“他们会在锻炼和休息中把钱弄回来的。你以一个男人为例,一年到头,除了骡子在一块田地的垄沟里随处拉屎时避开歇一会儿外,他就没有其他的机会休息一下。像这样的一个夜晚,当一个男人还没老到可以安静地躺下睡觉,但也未年轻到足以从别人家的后窗户进进出出,到处找女人鬼混时,像这样的活动对他是有好处的。无论如何,这会使他明天晚上能睡着觉,除非他到那个时候才回到家。如果我们要是早点及时知道这事,我们能够训练出一群寻马猎犬,这样一来我们就可以进行一次这样的实地试验。”
“我想,这是看待那事的一种方式,”拉特利夫说道,“事实上,如果事情的这一面能被他们注意到的话,对布克赖特、奎克、弗里曼、厄克·斯诺普斯和那些其他新的马的拥有者来说,那事就会顺当多了,因为用那种方式看事情,机会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有。也许,现在他们中间没有一个人会相信有一种药,能够治愈弗莱姆·斯诺普斯和那个神枪手狄克带到这里来的得克萨斯疾病。”
“嗯。”瓦尔纳道。他打开小约翰太太旅馆的大门。那暗淡的灯光依旧从卧室的门向外泻出,落在大厅的地面上;在大厅那边,阿姆斯迪德正在不停地发出“啊。啊。啊”的声音。“每一种疾病都有药可治,但这最后一种除外。”
“即使是总有时间染上它。”拉特利夫说道。
“哈。”瓦尔纳再次道。他停了下来,回过头,一时间朝拉特利夫瞥了一眼。可是那小而锐利的明亮眼睛此刻却看不见在哪儿;那悬在上面的、浓密的眉毛仿佛聚集向下,冲着他扭缠在一起,动也不动,不仅没有表示不满,而且还带着一种特别滑稽可笑的样子。“即使是有时间染上它。呼吸就是写有昨天日期的即期汇票。”
此后第二天上午的九点钟,五个男人沿着商店的走廊坐着,或蹲在那里。第六个人是拉特利夫。他正站在那里,而且在说着话:“那天晚上,在小约翰太太旅馆里的不止是它们当中的一匹马,就像厄克说的那样。但那匹马却正是我所见到的那群马中最大的一匹。它在我的房间里,它在前面的门廊那儿,而且我在同一时刻能够听到,在后院里小约翰太太用洗衣板打它的脑袋。可在每一个时刻所有的人都看不到它在什么地方。我想,这就是那得克萨斯州人把它们叫作便宜货的意思:不巧离它们其中的一匹太近受到伤害的男人应该是个强壮的人。”他们都大笑起来,只有厄克本人没笑。他和那个小男孩正在吃东西。当他们登上台阶时,厄克到商店里面去了,出来时拿着一个纸袋,他从纸袋里掏出一块奶酪,用他随身携带的折刀小心地把它分成完全一样大的两半儿,把一块给了那个男孩,并从纸袋里抓出一把脆薄饼干,递给那男孩,此刻他们靠墙蹲在那里,相互挨着,吃着东西,俩人模样完全相同,只是大小个儿头不一。
“我不知道那匹马是怎么想拉特利夫的。”一个人说道。他在牙齿之间咬着一枝桃花,那根枝条上开着四朵桃花,就像是用粉红色薄纱做成的袖珍芭蕾舞裙。“从窗户里跳出去,又穿着衬衣从好几个门跑进来?我想知道那匹马以为它看到的拉特利夫是多少个。”
“我不知道,”拉特利夫说道,“但如果它看到的我有我看到的它一半多,那它就被包围在里面了。每一次我回过头看,那匹马就刚好从我身上飞过去,要么就是转身向后,再次从那男孩的头上飞过。而那个男孩在那儿,他就站在那匹马的下面,有一次我敢肯定他站在那里足有一分半钟,头也不低下,甚至连眼睛也不眨。确实是这样,当我四下望去,看到那可恶的家伙就在门里我的后面,瞪着眼睛看我时,我敢肯定弗莱姆·斯诺普斯从得克萨斯州弄回来的是一头老虎,只不过我知道,将整个屋子都占满了的不可能只是一头老虎。”他们又一次笑了起来,没有出声。兰普·斯诺普斯,那个店伙计,坐在唯一的一把椅子上,向后斜靠着那对着房门、半是拦着的入口。他突然之间咯咯地笑了起来。
“要是弗莱姆知道你们这些家伙打算多快把那些马匹抓住的话,他可能会带来些老虎,”他说道,“还有猴子。”
“这么说它们是弗莱姆的马。”拉特利夫说道。笑声停止了。其他的三个人都在手里握着他们打开了的刀,他们用刀悠闲地从木头上削下片片木屑,修整木头的边缘。此刻他们坐在那里,显然是专心于刀刃的精细、几乎是乏味的运动。那店伙计迅速地抬头望着,发现拉特利夫正注视着他。他那始终都有的、固执而欢快的不屑神情此刻不见了;只有那没有内容的皱纹还趴在他的嘴巴和眼睛周围。
“弗莱姆曾说过那些马匹是他的吗?”他问道,“不过你们城里人比我们乡下人聪明。很可能你们已经看明白弗莱姆的心思了。”但是拉特利夫此刻没有在看他。
“我想是我们买下了那些马。”他说道。他又一次站在他们身边,从容,明智,或许有点儿忧郁,但仍然完全让人琢磨不透。“厄克在这儿,可作为一个例子。他要养活太太和一家人。他拥有它们其中的两匹马,只是可以肯定他只需付一匹马的钱。我听说昨天晚上伙计们追赶那些马匹一直到半夜,但厄克和那男孩已经有两天都没沾家的边儿了。”除了厄克,他们都笑了起来。他削下一小片奶酪,用刀尖扎着,放进他的嘴里。
“厄克抓住了他其中的一匹马。”第二个男人说道。
“是这样吗?”拉特利夫问道,“是哪一匹马,厄克?是他给你那匹还是你买的那匹?”
“他给我的那匹。”厄克说道,嘴在嚼着。
“嗬,嗬,”拉特利夫道,“我还没听说这么件事。不过厄克还少一匹马。而且是那匹他必须花钱买的马。这就是足够的证据,那些马不是弗莱姆的,因为没有一个男人会给自己的同胞兄弟某种他无法抓住的东西。”他们又一次笑了起来,可当那店伙计说话时,他们不笑了。他的声音里根本没有欢笑的意味。
“听着,”他说道,“很好。我们都承认,你非常聪明,没有人能超过你。你从来没有从弗莱姆或是其他任何人手里买过马,所以也许这不关你的事,也许你最好别管这事儿。”
“当然,”拉特利夫说道,“两个晚上以前,事情就已经成了那种样子了。那个忘记关上围场大门的人做了那件事。只有厄克的马是例外。我们知道那匹马不是弗莱姆的,因为那匹马是白白送给厄克的。”
“除了厄克外,还有其他的人也还没有回家,”那个嘴里咬着一枝桃花的男人说道,“布克赖特和奎克仍旧在追赶他们的马。人们说,昨天晚上八点钟,他们在伯茨波罗旧镇以西三英里的地方。他们离那匹马的距离太远,还看不出来那匹马是谁的马。”
“不用说,”拉特利夫说道,“自从两个夜晚前围场的那扇门打开以来,在这个乡村里能够找见的、没有猎狗的唯一新马主人,是亨利·阿姆斯迪德。他正躺在那里,在小约翰太太的卧室里,从那儿他可以看到围场,这样一来,无论什么时候他买的那匹马碰巧跑回来,进了围场,他所需要做的是,喊他的太太跑出来,拿绳子套住它——”他停了下来,尽管他说了声“早晨好,弗莱姆”,片刻以后,由于那说话的语声没有什么变化,那种停顿甚至感觉不出来。那个店伙计,猛地站起身来,腾出椅子,一副心甘情愿、奴性十足的样子,厄克和那小男孩继续吃着东西,而他们注视着他们静止不动的手的上方,此刻斯诺普斯穿着灰裤子,戴着小领结和有着鲜亮花格的新呢帽走上台阶。他的嘴里在嚼着东西;他已经拿起了一块白松木头;他猛地冲他们点了下头,对谁都没细看一眼,他坐在腾出来的那把椅子上,把他的折刀打开,开始削木头。那店伙计这会儿斜靠在门的对面,把他的背贴在对过的门脸儿上摩擦着。那种固执的、不屑的欢快表情又回到了他的脸上,并带有一种警觉而诡秘的意味。
“你来得刚好是时候,”他说道,“拉特利夫仿佛为了要弄清楚究竟谁是马的主人已经费劲出了好多汗了。”斯诺普斯沿着那块板齐整地用刀刃削着,那齐整的、精确的被削起的木屑在它前面卷起。其他人又削起木头来了,他们小心谨慎,什么东西也不看,只是厄克和那男孩依旧还在吃着东西,那店伙计背靠在对面的门脸儿上摩擦着,注视着斯诺普斯,眼神中带有那种很强的诡秘和警觉的意味。“也许你能让他的心放下来。”斯诺普斯略微转过头去,吐着唾沫,唾沫越过走廊和台阶,落到那边的尘土上。他把刀子收回来,开始刻削起另一个卷起的木屑。
“他当时也在那儿,”斯诺普斯说道,“他知道的和其他任何人知道的一样多。”这一次那店伙计大笑起来,高兴地笑出声来,他的五官在向脸的中心聚集,仿佛是被一只手拉到了那个地方。他拍着自己的腿,嘀嘀咕咕地说道。
“你最好还是歇着吧,”他说道,“你不可能胜过他的。”
“我猜是胜不了。”拉特利夫说道。他站在他们旁边,没有去看他们中间的任何人,他的目光显然在凝视小约翰太太旅馆那边空荡的大路。深不可测,他甚至在沉思。一个个儿头大而笨重、发育了一半儿的男孩,穿着一条对他来说太小的工装裤,突然之间不知是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他在大路上站了一会儿,正好在从走廊上能够吐到的位置以外,带着那种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来也不知道当他要再次走路时自己下一步该往哪儿走,而且也不为此而担心的神气,他什么东西都不看,当然也没有朝走廊看,走廊上的人没有一个人像那个小男孩一样用心地看着他,小男孩此刻在注视着大路上的孩子,在他停住的手里捏着咬过的饼干上方,他那长春花颜色的眼睛一本正经地、平静地望着他。那大路上的男孩继续往前走,身体在紧绷着的工装裤里明显一起一伏,接着在商店角落的那边消失了,走廊上那小男孩的圆脑袋和一眨不眨的眼睛转动着,一直望着他,直到看不见。然后那小男孩再次咬着饼干,嚼了起来。“不用说那是图尔太太,”拉特利夫说道,“不过因为图尔撞在桥上受伤,她准备起诉的人是厄克。至于亨利·阿姆斯迪德——”
“要是一个男人没有足够的本领保护自己,那他自己要小心。”那店伙计说道。
“那还用说,”拉特利夫说道,依然是那种梦幻般的、心不在焉的腔调,他实际上甚至是在转过头去说话,“而至于阿姆斯迪德,不会有什么事儿,因为从我听到的当时的对话,在那得克萨斯州人离开以前,他就不再拥有那匹他以为是他的马的马了。至于那条断了的腿,也不会让他有什么损失,因为他的太太能把他的粮食种起来。”那店伙计不再贴着门摩擦他的背了。他望着拉特利夫的后脑勺,眼睛也一眨不眨,专注而严肃;他瞥了斯诺普斯一眼,斯诺普斯在嚼着东西,同时望着随着刀刃的推进而卷起的另一片木屑,接着他又一次注视着拉特利夫的后脑勺。
“这不会是第一次她为他们种粮食。”那个咬着桃花枝的男人说道。拉特利夫瞥了他一眼。
“你应该知道的。这不会是第一次我看你在他们的地里,犁着田垄,亨利从来没犁过地。你今年已经为他们干了多少天了?”那咬着桃花枝的男人把那花枝拿到一边,小心地吐着唾沫,然后又把那枝桃花放回了两排牙齿中间。
“她犁地能犁得和我一样直。”第二个人说道。
“他们运气不好,”第三个人说道,“当你运气不好时,你做什么都没什么大用的。”
“那当然,”拉特利夫说道,“我听说懒惰叫作坏运气,所以那可能就是运气不好。”
“他并不懒,”第三个人说道,“三四年前,他们的骡子死了,因为要用另一头骡子不那么便利,他和她就把他们在地里的干活儿时间分开了。他们并不懒惰。”
“这么说没有什么问题,”拉特利夫说道,又一次凝望着前面那空荡荡的大路,“很可能她会马上开始干,把地犁完;那最大的女孩马上就长到了可以用骡子干活儿的年龄了,对吗?要么至少在阿姆斯迪德帮骡子犁地时她可以把犁扶稳?”他又朝那嘴里含着桃花枝的男人瞥了一眼,仿佛是等他回答,但那人没有在看他,于是没有任何停顿,他继续说了下去。那店伙计站着,用他的屁股和后背紧紧地压在门脸儿上,仿佛他在搔痒的动作中停了下来,他使劲地望着拉特利夫,眼睛一眨不眨。拉特利夫若去看弗莱姆·斯诺普斯,除了斜扣在脑袋上的帽子顶部下面的不停嚼动着的下巴,什么东西也看不到。另一片精心削起的木屑在移动着的刀前面齐整地卷成一团。“现在时间足够,因为在她洗完小约翰太太的盘子,把房子清理干净以支付她和亨利的住店钱以后,所有她要做的,就是回家,挤奶,做足够吃的饭,让孩子直到明天都有吃的。接着喂他们饭,让最小的孩子睡觉,到门外面等着,直到最大的女孩把门闩上,然后拿着斧子到她自己的床上去——”
“斧子?”那嘴里含着桃花枝的男人问道。
“她拿着斧子上床睡觉。她只有十二岁,而且这乡村里多少依然到处都有那些没有被捉住的马,那些马从来不属于弗莱姆·斯诺普斯所有,很有可能她觉得也许她不能像小约翰太太那样只用一块洗衣板挥动着打它们——然后,她又回来,洗晚饭时用的盘子。洗完之后,到早晨之前就没有什么事要做了,于是她就待在亨利的附近,这样亨利叫她能够听到,直到天亮,她去劈木柴,做早饭,接着她去帮小约翰太太洗盘子,整理床铺,扫地,同时注意望着大路。因为现在自拍卖会以后,弗莱姆·斯诺普斯可能在任何时间从他所去的地方回来,不用说他自然是去镇上看望他惹上小小官司麻烦的表弟了。这样一旦见到他,就能把那五美元要回来。‘除非也许他不愿把钱还给我。’她说道,而且也许这也是小约翰太太所想的,因为她从来没有说过什么。我可以听到她——”
“在所有这一切发生时,你碰巧在什么地方?”那店伙计问道。
“我在听。”拉特利夫说道。他回头瞥了店伙计一眼,然后他把视线转开了,他几乎是背对着他们站在那里。“我可以听到她把盘子倒进平底锅里,就像她把那些盘子扔进里面一样。‘你认为他会把钱还给我吗?’阿姆斯迪德太太问道。‘那得克萨斯州人把钱给了他,并说他会给我。所有在那儿的乡亲都看到他把钱给斯诺普斯先生了,并且听到他说我第二天可以从斯诺普斯先生那儿拿回钱。’此刻小约翰太太在洗盘子,就像是一个男人在洗盘子,好像盘子是用钢做成的一样。‘不会给的,’她说道,‘不过问问他也不会有害处。’——‘如果他不愿意把钱还我,问也没有用。’阿姆斯迪德太太说道。——‘你自己看着办吧。’小约翰太太说道,‘那是你的钱。’接着我就听不到什么了,一时间只听到盘子的响声。‘你想他有可能把钱还给我吗?’阿姆斯迪德太太问道。‘那个得克萨斯州人说他会的。他们所有的人都听到他说这话了。’——‘那就去找他,问他要钱。’小约翰太太说道。接着除了盘子的响声我又一次什么也听不到了。‘他不会把钱还给我的。’阿姆斯迪德太太说道。——‘那么好,’小约翰太太说道,‘那就不要去问他。’接着,我只听见盘子的响声。她们可能有两个平底锅,两人都在洗盘子。‘你认为他不会还给我钱,对吗?’阿姆斯迪德太太问道。小约翰太太没有再说什么。听上去她正在一个接一个地扔盘子。‘也许我最好还是找亨利说说,’阿姆斯迪德太太说道。——‘应该的,’小约翰太太说道。如果那声音听上去不完全像是她手里拿着两个托盘的话,我就是狗,她一齐拍打着它们,就像是拍打此地这些拿在一只手里的铜桶盖一样。‘这样亨利就能用它来买另一匹五美元的马了。也许他下一次会买一匹彻底把他杀死的马。要是我刚好想到他会的,我会把那钱还给他的,亲自还给他。’——‘我想我最好还是先去跟他说说。’阿姆斯迪德太太说道。接着,那声音就像是小约翰太太把盘子、平底锅和所有东西都拿起来,将它们全都扔到了做饭的炉子上——”拉特利夫不说了。在他身后,那店伙计正在嘘着,“嘘!嘘!弗莱姆。弗莱姆!”接着,他停住了,而且他们所有的人注视着阿姆斯迪德太太走近前来,登上台阶,瘦削的身体穿着不成样子的灰衣服,那脏兮兮的网球鞋在地板上轻轻地发出咝咝的声响。她来到他们中间,站在那里,面对着斯诺普斯,但却不去看任何人,她的手在围裙里绞动着。
“那天他说他不会卖给亨利那匹马,”她声音平淡沉闷地说道,“他说你拿了那钱,我可以从你这儿要回来。”斯诺普斯抬起头,又一次将头转过去一点儿,越过那个女人,干净利落地吐了口唾沫,唾沫越过走廊落在大路上。
“他离开的时候,把所有的钱都随身带走了。”他说道。她一动不动,那灰色的衣服僵硬地挂在身上,几乎像是用铜做的、有着匀称皱褶的帷幕。阿姆斯迪德太太的样子像是在望着斯诺普斯脚边的某种东西,仿佛她没有听到他说的话,要么仿佛是她刚一说完话,她的身体就离开了,尽管她的身体,听到了,听懂了那些话,但在她返回之前,那些话既没有生命,也没有意义。那店伙计又一次稳稳地将他的后背贴在门脸儿上摩擦着,同时望着她。那小男孩也在望着她,他那一眨不眨、无法言喻的眼睛凝视着她,但其他人没看她。那嘴里含着桃花枝的男人把花枝拿出来,吐了口唾沫,又把花枝放回他的嘴里。
“他说亨利没有买到马,”她说道,“他说我可以从你那儿把钱要回来。”
“我想他把钱的事给忘了,”斯诺普斯说道,“他离开的时候把所有的钱都随身带走了。”他又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去修整那根木棍的边儿。那店伙计将他的背贴着门轻轻地摩擦着,同时注视着她。过了一会儿,阿姆斯迪德太太抬起头,望着前面的大路,大路向前伸延,上面附着一层春天的尘土,越过小约翰太太的旅馆,开始向上升高,越过路对面尚未开花的刺槐丛(开花是六月的事),越过学校的校舍,那风雨剥蚀的房顶向上升起,高出一处桃树和梨树果园,很像是被蜂拥而来的一大片粉白色蜜蜂围拢在中间的蜂箱。道路路面下降,又向上升起,通向山丘的丘顶,教堂就坐落在那里,四周安放在暗黑色雪松丛林中的大理石墓碑发出稀疏的光芒。在夏天漫长的下午,哀鸣不止的野鸽在丛林中来回鸣叫着。她走动了一下;那橡胶鞋底在被磨蚀的地板上又一次发出咝咝的声响。
“我想现在到了要着手准备午饭的时间了。”她说道。
“亨利今天上午的情况怎么样,阿姆斯迪德太太?”拉特利夫问道。她看着他,停了下来,那双茫然空洞的眼睛一瞬间来神了。
“他在休息,我谢谢你好意的问候。”她说道。接着,那种眼神又熄灭了,她再次走动着。斯诺普斯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用拇指将他的折刀合上,把他膝部存留的一小堆木屑抖掉。
“你等一小会儿。”他说道。阿姆斯迪德太太又一次停下脚步,身体转过来一半儿,只是依旧不去看斯诺普斯,也不去看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因为她不可能真的相信会是那么回事,拉特利夫对自己说道。我也不可能相信会有那种事。斯诺普斯走进了商店,那个店伙计,又一次一动不动,他的后背和屁股紧紧贴着门脸儿,等着再次开始摩擦,他望着他往里面进,当斯诺普斯从他身边走过时,他的头像猫头鹰的脑袋一样转动着,此刻,那双小眼睛飞快地眨动着。乔迪·瓦尔纳在大路上骑着马出现了。他没有从前面经过,而是从商店的边儿拐了进去;拐向商店后面的那棵桑树,他习惯把自己的马拴在那里。一辆马车出现在大路上,吱吱呀呀地走了过去,驾车的男人举手示意;走廊上的男人中的一两个举起他们的手作为回应。马车继续往前走。阿姆斯迪德太太望着车的后面。斯诺普斯从门里面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个有条纹图案的小纸袋,走到阿姆斯迪德太太身边。“拿着。”他说道。她的手伸出来,刚刚可以接着那个纸袋。“给孩子们的一点儿糖果。”他说道。他的另一只手已经插进了口袋里,在他转身回到椅子那儿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了某种东西,把它递给了那个店伙计,店伙计接了过来,它是枚五美分的硬币。他坐在椅子上,向后倚着,再次靠在门上。此刻,那把折刀又拿在他的手里,刀子已经打开了。他略微把脑袋转过去一点儿,又一次吐唾沫,唾沫干净利落地越过穿灰衣服的女人,落在大路上。那个小男孩正注视着阿姆斯迪德手中的纸袋。接着,她仿佛也发现了那个纸袋,精神起来了。
“你真好。”她说道。她把纸袋卷在围裙里,那小男孩眼睛一眨不眨地死死盯住她的手在围裙下弄的隆起的一团。她再次走动起来。“我想我最好去帮忙做午饭。”她说道。她从台阶上下来,可是她刚到与地面一样平的地方,开始往后退时,那衣服的灰色皱褶又一次失去了所有能暗示生命动力的迹象。于是她仿佛是在没有运动的情况下向前挪移,好像是一个正在退后的、逐渐变小的飘浮物上的人;一根灰色的、枯萎了的树干,在一股从容流淌的大水中移动着,在某种程度上看完好如初,笔直笔直的。站在门口的店伙计咯咯地笑,他笑得很突然,声音暴烈,笑得很欢。他拍打着大腿。
“上帝做证,”他说道,“你不可能胜过他的。”
乔迪·瓦尔纳从后面进了商店,像一只捕鸟猎犬步子迈到一半儿时停住了。接着,他踮起脚尖儿,没有弄出一点儿声响,并以惊人的速度,从柜台后面猛地蹿出,沿着幽暗的过道儿快速行进,在过道的尽头,一个笨重、身体像狗熊一样的人弓着身子,他的整个脑袋和肩膀都挤进了那个玻璃容器里,那里面装有针线,鼻烟、烟草和不大新鲜、包装花哨的糖果。他残酷而凶狠地把那男孩从里面揪出来;那男孩发出了一声窒息般的喊叫,无力地挣扎着,把最后一把东西塞进嘴里,嚼了起来,不过他几乎即刻就停止了挣扎,全身变得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只有下巴在动着。瓦尔纳拽着他顺着柜台往外拖,这时那店伙计进来了,他仿佛是突然间蹦进商店里来的,脸上带着某种机警和担忧。“你,圣厄尔摩!”他喊道。
“难道我没有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过你不让他到这儿来吗?”瓦尔纳质问他道,同时摇撼着那个男孩,“他几乎把盒里的糖果全都吃完了。站起来!”那男孩悬在瓦尔纳的手中,像一只装了一半儿东西的口袋,他在拼命地、不顾一切地嚼着。在那张宽阔的、松软的、没有血色的脸上,他的双眼紧闭着,由于嚼食,他的耳朵不停地、隐隐约约地在动着。除了下巴和耳朵外,他仿佛已睡着了,在梦中嚼食。
“你,圣厄尔摩!”那店伙计喊叫道,“站起来!”那男孩支撑起自己身体的重量,只是他没有睁开眼睛,也没有停止嚼食。瓦尔纳放开了他。“快回家去。”那店伙计说道。那男孩顺从地转过身,又进了商店。瓦尔纳再次猛地拽着他转了出来。
“不是那边。”他说道。那男孩穿过走廊,走下台阶,那紧绷绷的工装裤在他肥胖的大腿上来回拧着,不情愿地一起一伏。他还没到地面上,手就从口袋里掏出来放在嘴边;随着嚼食的动作,他的耳朵又一次隐隐约约地动着。
“他比老鼠还坏,是吧?”那店伙计问道。
“老鼠,该死的,”瓦尔纳说道,重重地喘息着,“他比山羊还坏。首先我知道,他会从后面啃食,接着啃食那皮革织物、马颈轭绳、连接两段链条的接头、带环螺栓,通过后门把我、你和他三个人全都吃干净。接着如果我不担心,不理会危险,他就注定会越过大路,开始啃食轧花房和铁匠铺的。现在,你记住我所说的话。如果他再次在这里晃悠让我发现,我就会安一个捕熊器捉他。”他出来到外边的走廊上,那店伙计跟在后面,“早晨好,先生们。”他说道。
“那个人是谁,乔迪?”拉特利夫问道。除了背景中的那个店伙计,只有他们两个人站着,而且此刻,他们并排站在那儿,你可以看出他们之间的相似——是一种不可捉摸、模糊的相似,不是形象、谈吐、衣着、智力上的相似;当然也不是品行上的相似。但那种相似确实存在,可由于这种无法消除的差别,他的命运的标志就印在了他的身上:他会变成一个老男人;拉特利夫,也会这样:但一个老男人在大约六十五岁时会被套住,和一个也许还不到十七岁的女人结婚,而她在他余生中会为了她整个同性的人持续不断地向他复仇;拉特利夫,永远不会这样。那男孩在大路上不急不慢地走动着。他的手又一次从口袋里掏出来,放在嘴上。
“那男孩是艾·欧的孩子,”瓦尔纳说道,“上帝做证,除了给他下毒药,我做了所有的一切。”
“什么?”拉特利夫问道。他迅速地环视了一下那些张脸;他本人的脸上一时间不仅现出疑惑,而且还有某种几乎像是恐惧的表情。“我想到——那天你们这些伙计告诉我——你们说那是个女人,一个年轻女人带着一个婴儿——现在这里——”他说道,“等等。”
“这里的这个是另一个,”瓦尔纳说道,“我真希望他不能走路。噢,厄克,我听说你捉住了你的一匹马。”
“是这样。”厄克说道。他和那小男孩早已吃完了薄脆饼干和奶酪,到这会儿他们坐在那儿有一会儿了,他的手里拿着那个空袋子。
“是他给你的那匹马,对吗?”瓦尔纳问道。
“是的。”厄克说道。
“把另外一个给我,爸爸。”那小男孩说道。
“发生了什么事?”瓦尔纳问道。
“它的脖子断了。”厄克答道。
“我知道,”瓦尔纳说道,“可是怎么折断的?”厄克没有动地方,他注视着瓦尔纳,他们几乎可以明显地看出来他在收集和组织词语、句子。瓦尔纳,俯视着他,开始从容地、声音刺耳地大笑起来,他咂着舌头。“我来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在追赶了大约二十四小时后,厄克和那男孩终于把它赶进了弗里曼家的那前面堵死的过道里。他们设想它不可能会爬上弗里曼家八英尺高的篱笆,所以他和那男孩就在那过道的尽头横着绑了一根绳子,离地面大约有三英尺高。不用说,当那匹马来到过道的尽头并看到弗里曼的牲口棚时,它猛地转过身,犹如一只受了惊吓的苍鹰,沿着那条过道,拼命地往后奔跑,就像厄克设想的一模一样。它或许根本就没有看见那根绳子。弗里曼太太跑到阳台上,从那里观望着。她说当它撞到那根绳子上时,它看上去完全就像是这些在这里的、巨大的圣诞玩具风车中的一个。但是你买的那匹马跑掉了,是吗?”
“是的,”厄克说道,“我根本没时间去注意另一匹马从哪条路上跑了。”
“把它给我,爸爸。”那小男孩说道。
“你等着,直到我们把它抓住,”厄克说道,“那时我们再说这事。”
那天下午,拉特利夫坐在布克赖特家大门前的一辆停着的四轮马车里。布克赖特站在马车旁边的路上。“你错了,”布克赖特说道,“他回来了。”
“他回来了,”拉特利夫说道,“我错看了他的……胆量不是我想用的词儿,而且不用说那东西是不缺的。不过,我没有错。”
“胡说八道,”布克赖特说道,“他昨天一整天都不在。没有人看到他去镇上或是回来,但那肯定就是他所在的地方。没有一个男人,会让他自己同胞兄弟烂在牢里的,我不在乎他的名字是否叫斯诺普斯。”
“他在牢里的时间不会长了。下个月就开庭了,而后他们送他去帕契门,他又可以出来了。他甚至可以回去干农活儿,犁地。当然那棉花地不会是他的了,不过他从来都没有种出过足够的棉花来挣钱养活自己。”
“胡说八道,”布克赖特说道,“我不信。弗莱姆不会让他去监狱的。”
“是的,”拉特利夫说道,“因为弗莱姆·斯诺普斯要不时清除掉四处散落、不时在这里和那里出现的字条。他准备至少要把其中的一些字条彻底毁掉。”他们互相望着对方——拉特利夫穿着蓝衬衣,神情严肃,平和,布克赖特也认真严肃,绷着脸,神情专注。
“我以为你说你和他把那些字条都烧掉了。”
“我说我们烧掉了明克·斯诺普斯给我的两张字条。你想任何一个斯诺普斯会把所有的东西都写在一张能用一根火柴烧毁的纸上吗?你认为有任何一个斯诺普斯不知道那一点吗?”
“噢,”布克赖特道,“哈,”他说着,没有一丝笑意,“我猜你也把亨利·阿姆斯迪德的五美元还给了他。”这时拉特利夫把视线转开。他的脸变了——某种东西转瞬即逝,像谜一样,但不是笑意,他的眼睛没有在笑;那种东西不见了。
“我可以给他的,”他说道,“但我没有。要是我能真的确定这次他会买的东西肯定能杀死他的话,像小约翰太太说的那样,我可能会给他的。除此之外,我不是在保护一个斯诺普斯不受斯诺普斯们的伤害,我甚至不是在保护一个人不受一个斯诺普斯的伤害。我在保护的甚至不是一个人,他不是别的什么东西,而是某种生灵,他只会行走,感受太阳的温暖,不做别的什么,即使他愿意,他也不知道如何去伤害一个人,即使他能够,他也不想去伤害他人,就像我不会站在那儿袖手旁观,看着你从狗那里偷一根肉骨头一样。我从来没有发现那些斯诺普斯们,我从来没有发现伙计们,迫不及待地把自己的屁股亮给他们。我能够做更多的事,但我不愿做。我不愿意,我告诉你!”
“好吧,”布克赖特说道,“把你的马车挂上吧;那什么也不是,只是块坡地。我说了一切都没问题。”
2
两件诉讼案,阿姆斯迪德起诉斯诺普斯一案,图尔控告厄克拉姆·斯诺普斯(以及其他任何名叫斯诺普斯或瓦尔纳的、图尔发怒的太太能想象出涉及此案的人,正如全村人所熟知的一样)一案,由于诉讼当事人的共同商议和安排,在审判地点的改变上,达成了一致意见。也就是说,诉讼当事人的三方达成一致意见,因为弗莱姆·斯诺普斯直截了当地拒绝承认对他本人的起诉。他曾先是略微把头转向一边,吐了口唾沫,然后说道“它们中间没有一匹马是我的”,样子一点儿也不激动,接着低下头又削起木头来,而那个受挫而无助的法警就站在那斜翘着的椅子旁边,手里拿着他试图履行的法律文件。
“对那个斯诺普斯家的律师,这将是个极好的机会,”当被告知有关此事时,拉特利夫说道,“那个播种快的父亲,那个摩西,满口箴言警句,满上衣下摆那儿都是倒着数已经长得半大了的儿子,他叫什么名字?我还是弄不明白,一个花时间和我一样多,不断地要人提示乡亲们叫什么名字的人,仍然不能把他们的名字都叫对。艾·欧,他从来没有时间等待。这里的这个案子,在他的整个律师生涯中,大概是唯一审理的案子,在这儿,他不用担心,没有小心眼儿的当事人会试图打断他的谈话,而那个指挥他的法官,告诉他闭嘴的,只是那个带有权威性的男人。”
所以,无论是瓦尔纳的轻便马车,还是拉特利夫的四轮马车,都没有到那些马车、轻便马车、人们骑着的马和骡子中间去,它们在五月的那个星期六上午,从村子里出来,在八英里以外的惠特里夫商店那儿汇聚,它们不仅来自法国人湾,而且也来自其他的地方,因为从拉特利夫称那些野马为“得克萨斯疾病”时起,那些有斑点的、败坏了的、疯狂而无法捉取的马,已经散播到方圆二三十英里的地方。所以在法国人湾的人们开始到达的时候,那儿已有二十四辆马车,拉车的牲口被牵到了车后面,卸去挽具,拴在后面的车轮,以度过那天的时光,两倍于此数的人骑着的畜生已经站在刺槐树丛的周围,树丛就在商店的旁边,而旁听的地点已经从商店那儿移到了邻近的一间货棚里,到了秋天,这地方将存放棉花。但是到了九点钟,可以看出,甚至是那间货棚也装不了他们所有的人,于是地点再次改动,从货棚移到了树丛那里。马、骡子和马车都被从那儿清理出去,一把椅子和那张磨损的桌子,由人从货棚里拿到了树丛那儿,桌子上放有一本厚厚的《圣经》,它有一种令人喜爱的外观,像一件经常使用的、古老而保养完好的机器,桌子上还放有一本年鉴和一部自一八八一年起的密西西比州资料汇编,在它打开的书边上,有一条纤细的污迹,仿佛在所有的时间里,它的所有人(或使用人)仅只打开那一页,尽管是经常打开看;一辆马车和四个人被派了出去,很快,他们就从一英里外的教堂返回,带来了四条教堂里的木质靠背长凳,让诉讼当事人、他们的家人和证人使用;在这些长凳后面依次站着观看的人——男人,女人,孩子,他们神情严肃,专注,穿着整齐,当然没有穿他们最漂亮的衣服,但都穿着干净的工作装,以便在星期六的那个上午坐在乡村商店四周消遣娱乐,或是到镇上去玩,而且他们将穿着这种衣服,在星期一上午回到地里干活儿,而且整个一星期,他们都要穿着这种衣服,直到星期五晚上再次到来。那个兼理一般司法事务的地方法官是个干净、小个儿、丰满的老人,他的样子像一幅所有活着的祖父的奇妙漫画,他穿着烫得很漂亮的白衬衣,没有领子,洁白发亮的袖口和前胸部位上了浆,他戴着金属边儿的眼镜,长着整洁、多少有点儿鬈曲的白发。他坐在桌子后面,望着他们——那个阴郁的女人戴着灰色的太阳帽,穿着灰衣服,她握在一起、静静地放在膝部的手,像是一块灰白色的木节和从一干涸的沼泽里拔出的、埋在深处的树根;图尔穿着褪了色但却绝对干净的衬衣和工装裤,他的女眷属不仅把他的衣服洗得很干净,而且也上了浆、熨烫过,整个腿部都没有皱痕,从一个接缝处到另一个接缝处都很平,所以在每一个星期六的上午,他的裤腿就像是小男孩的短裤那样漂亮,他的眼睛是那种安详的、天真的蓝颜色,在眼睛下边是长了一个月的、玉米穗丝般的胡子,胡子几乎把他大部分受伤的脸都遮盖住了,这使他有了一种不可思议的、荒唐放纵的模样,最后在没有征兆的情况下,他仿佛不是以自己本来的面目,出现在他的乡亲们面前,而他向人呈示的仿佛是一副古老的意大利的圣童形象,这形象被一恶作剧的、闲得无聊的男孩划伤了;图尔太太是个多少有点肥胖的女人,她身体强壮,胸部丰满,脸上带着一种可怕的、燃烧着愤怒的表情,这种狂怒已持续了四个星期,显然既没有加剧,也没有减弱,可还在那儿,这是一种难以理解的狂怒,而且它几乎即刻就表现出来,它不是针对任何一个斯诺普斯,也不是针对任何一个特定的男人,而是针对所有的男人,所有的男性,而在其中图尔本人根本就不是受害者,而是从属者,她坐在她丈夫的一边,而四个女儿中最大的那个站在另一边,仿佛她们(要么至少是图尔太太)不太相信,图尔可能会跳起来逃跑,她们相信他不会那么做;厄克和那小男孩,除了个儿头外,两个人哪儿都一样,那个店伙计兰普,头上戴着一顶灰帽子,有人实际上认出来了那顶帽子,那是弗莱姆·斯诺普斯去年到得克萨斯州去时戴的帽子,兰普在眼睛转翻快速的眨动之间,坐了下来,用他那老鼠般、睁得溜圆的锐利眼睛盯着那地方法官看——看着那地方官被眼镜片扭曲的、没有虹膜的老男人的眼睛,在那里浮现出一种表情,那不仅是惊讶和疑惑不解,而且还有某种东西,就像四个星期前拉特利夫站在商店走廊上眼睛里现出的那种表情,非常像恐惧。
“这——”他说道,“我没有想到——我没有指望看到——我准备祈祷,”他说道,“我不打算大声祈祷。但是我希望——”他望着他们,“我想要……无论如何,你们所有人中间的一些人最好也祈祷。”他低下脑袋。他们注视着他,安静而严肃,与此同时,他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子后面,上午的微风轻轻地吹进你稀薄的头发,被风吹动的叶子的点点阴影掠动着,在他那上了浆、凸起的胸口、发亮的、扣着扣子的僵硬袖口以及他握在一起的双手之间穿行着,袖口硬硬的而且几乎就像六英尺的烟筒接口一样大。他抬起头来。“阿姆斯迪德指控斯诺普斯。”他说道。阿姆斯迪德太太开始说话。她没有动地方,她什么东西也不看,她的握着的手放在腿上,她在用那种平淡的、没有语调变化的、绝望的声音说道:
“那个得克萨斯州人说——”
“等一下。”那地方法官说道。他四下看着那些张脸,那双外人看不清楚的眼睛在厚厚的镜片后面掠动着。“被告人在哪里?我看不到他。”
“他不会来了。”那法警说道。
“不会来了?”地方法官问道,“你没有把法律文书拿给他吗?”
“他不愿意接受,”法警说道,“他说——”
“那他这是藐视法庭罪!”地方法官叫喊道。
“什么理由?”兰普·斯诺普斯说道,“还没有一个人证明它们是他的马。”地方法官望着他。
“你是在代表被告吗?”他问道。斯诺普斯一时间眨眼望着他。
“那是什么意思?”他问道,“你打算让我来付你认为你能加在他身上的随便什么样的罚金吗?”
“这么说,他拒绝为自己辩护,”地方法官说道,“他不知道我以那种理由就能找到反对他的指证吗?即使是在纯粹的公正和正当理由不足的情况下也是这样。”
“那将是纯粹的什么东西,”斯诺普斯说道,“不用找能看透他人心思的人也能看明白你的心里是如何——”
“闭嘴,斯诺普斯,”法警说道,“如果你不在这个案子里,你就离它远点儿。”他又转身面对地方法官,“你想让我做什么:再去法国人湾,无论如何都要把斯诺普斯带到这儿来?我想我能办到。”
“不,”地方法官说道,“等一下。”他再次四下望着那一张张严肃的面孔,眼睛中带着那种疑惑,那种恐惧,“这里是否有人确实知道那些是属于谁的吗?哪个人知道?”人们反过来望着他,表情严肃,专注——望着那衣着整齐、干净的老人,他坐着,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放在他前面的桌子上,以抑制身体的颤抖。“好吧,阿姆斯迪德太太,”他说道,“告诉法庭发生了什么事。”她讲了起来,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她的声音平平的,没有升降变化,她什么东西也不去看,人们在静静地听着,她说到了最后,甚至在说话声调没有降下来的情况下就停止了,仿佛她的事无关紧要,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地方法官的眼睛向下,注视着自己的手。当她停下来时,他抬起头望了望她。“可你还没有证明斯诺普斯是那些马的主人。你想起诉的人是那个得克萨斯州人。而他已经走了。如果你指控他的话,你就不能拿回钱。你看不出来吗?”
“斯诺普斯带他到这儿来的,”阿姆斯迪德太太说道,“要是斯诺普斯先生不给他带路,那个得克萨斯州人可能就不会知道法国人湾在什么地方。”
“但是卖马的和收取卖马的钱的人是那个得克萨斯州人。”地方官再次四下望着那一张张的脸,“对吧?你,布克赖特,情况是这样吗?”
“是的。”布克赖特说道。地方法官再次望着阿姆斯迪德太太,脸上带着那种怜悯和忧伤。随着上午时间向前行进,风刮起来了。于是,不时有一阵阵的风疾速地穿行于人们头上的树枝之间,把隐约闪现的雪白花瓣,以及它们浓烈而沁人心脾的芳香,带到一动不动的人头的周围,那些花开得早,严冬过去之后,春天就迫不及待地疾速而来,花就在那时过早地盛开了。
“他把亨利的钱给了斯诺普斯。他说亨利没有买到马。他说我第二天可以从斯诺普斯那儿拿回钱。”
“你有看到和听到他的所作所为的证据?”
“是的,先生。其他在那儿的男人看到他把钱给了斯诺普斯并且说我可以拿到钱——”
“而且你向斯诺普斯要过钱了?”
“是的,先生。他说那个得克萨斯州人离开的时候把钱随身带走了。但是我会……”她再次停了下来,或许也是在往下望着自己的手。不用说她没有在看任何一个人。
“怎么样?”地方法官问道,“你会什么?”
“我会认出那五美元钱的。那是我自己挣的钱,晚上在亨利和孩子们都睡以后我织布挣的。杰弗生镇的一些太太存些钱和那类东西,把它们给我,我就织些东西,然后把它们卖掉。我挣那笔钱是一次挣一点儿,当我见到它时我就能认出来的,因为我不时地从烟囱里把钱罐拿出来数钱,钱那时攒得足够用来给我的孩子为来年冬天买几双鞋子穿。如果斯诺普斯先生只要让——”
“如果说有人看到弗莱姆把那笔钱又给了那个得克萨斯州人哩。”兰普·斯诺普斯突然之间说道。
“这里有人看见吗?”地方官问道。
“是的,”斯诺普斯说道,声音刺耳,狂暴,“这里的厄克看到了。”他望着厄克,“来吧,告诉他。”地方法官看着厄克;图尔的四个女儿的脑袋像一个脑袋一样齐刷刷地转过来,望着他,图尔太太向前探着身子,目光越过她的丈夫向前望去,她脸上的表情冷酷,狂怒,充满蔑视,而那些站在那里的人的头左右移动,从彼此间的脑袋旁边看过去,望着一动不动坐在凳子上的厄克。
“你看到斯诺普斯把阿姆斯迪德的钱又给那个得克萨斯州人了,厄克?”地方法官问道。厄克依旧没有答话,也没动地方。兰普·斯诺普斯从他的嘴边儿发出一种狂怒至极的声音。
“上帝做证,要是厄克害怕的话,我是不害怕说出来的。我看到他那样做了。”
“你愿意发誓说那是真的吗?”斯诺普斯望着地方法官。此刻他的眼睛没有眨动。
“这么说你不相信我的话。”他说道。
“我要的是事实,”地方法官说道,“如果我不能找到事实证据,我不得不接受发誓的证言,并不得不把它作为事实来接受。”他从其他的两本书那儿把《圣经》拿了起来。
“好吧,”那法警说道,“到这里来。”斯诺普斯从凳子上站起来、走上前去。人们注视着他,尽管此刻没有人的脸在挪动,在往前伸,一点儿动静都没有,那些眼睛静静看着他。在桌子旁边的斯诺普斯朝他们回望过来。他凝视的目光迅速地从那新月形的一排人身上一次掠过;他再次看着那地方法官。法警抓住了《圣经》,可法官还没有松开拿圣书的手。
“你准备宣誓说你看到斯诺普斯把他从亨利·阿姆斯迪德手中接过的买那匹马的钱又给了那个得克萨斯州人吗?”他问道。
“我说过我准备这么做,对吧?”斯诺普斯说道。地方法官放开了拿《圣经》的手。
“请他宣誓。”他说道。
“把你的左手放在《圣经》上,举起右手庄严地宣誓并证实——”法警快速地说道。可斯诺普斯已经这么做了,他的左手很快地放在送到面前的《圣经》上,他的头转过去,他那凝视的目光再次从那一圈神情淡漠、专注的面孔上掠过,他用那种刺耳、粗暴的声音说道:
“是的,我看到弗莱姆·斯诺普斯把亨利·阿姆斯迪德或其他任何人认为亨利·阿姆斯迪德或其他任何人付给弗莱姆的任何一匹买马的钱又给了那个得克萨斯州人。这样说合乎你的要求吗?”
“是的,”地方法官说道。此时没有一点儿动静,在他们中间的任何地方都没有声音发出一点儿声音。法警不声不响地把《圣经》放在地方法官握着的手旁边的桌子上,一切都静悄悄的,只有风刮着的树叶的影子和刺槐上的花一来一回地移动着。随后,阿姆斯迪德太太站了起来;她站起来再一次(或者说依然)不去看任何东西,她的双手合拢放在身体中间。
“我想我可以走了,对吗?”她问道。
“是的,”那地方法官说道,他站了起来,“除非你想要——”
“我最好马上走,”她说道,“路很远的。”她没有到马车里去,而是来到其中一匹瘦削而营养不良的骡子面前。其中的一个男人跟着她,穿过刺槐树丛,为她把拴它的绳子解开,牵着它到一辆马车前,她踩着马车的一个轮毂上去了。随后人们再次望着地方法官。他坐在桌子后面,他的双手依然握在一起,放在前面,只是他的脑袋此刻没有低下去。可他没动地方,直到法警俯下身子,向他说着什么时,他才站起身来,突然之间醒了过来,没有前奏,如同一个老人从微睡中醒过来一样。他把手从桌子上拿开,而且往下看着,他说话的样子完全就像他是在念一张纸上的字:
“图尔控告斯诺普斯,袭击和——”
“是的!”图尔太太说道,“在你开始之前,我要先说一句话。”她探着身体,目光再一次越过图尔望着兰普·斯诺普斯,“假如你想去撒谎,为弗莱姆和厄克·斯诺普斯做伪证——”
“好了,老婆。”图尔说道。这时她对着图尔说话,她没动地方,她的语调,甚至她说话时的任何中止和停顿的方式都没有变:
“你别说让我闭嘴!你要让厄克·斯诺普斯或弗莱姆·斯诺普斯或那整个瓦尔纳家人把你从马车里扔出去,摔在木桥上,把你撞得半死。可到了要控告他们,维护你的合法权利,给他们惩罚时,你说噢不。因为这样做不讲交情。可在播种时间的紧要关头,你直挺挺地脸朝上躺在那儿,我们从你脸上取木头碎片时,讲交情又有什么用?”到了这时,那法警大声喊道:
“秩序!秩序?这里是法庭!”图尔太太不说了。她坐回去,剧烈地喘息着,她瞪视着那地方法官,法官坐着,说着话,仿佛他依然是在大声诵读:
“——袭击和殴打,以马作为工具,此马没有名字,属厄克拉姆·斯诺普斯所有。受害人维尔农·图尔。有身体受伤及遭难的物证。被告自行辩护。证人,图尔太太和其诸女——”
“这事厄克·斯诺普斯也看到了,”图尔太太说道,只是此刻她说话口气不再那么暴烈:“他在那里。他到那里有足够的时间来看那一幕。让他否认吧。让他看着我的脸否认吧,如果他——”
“对不起,太太。”那地方法官说道。他说得是那样的平静,图尔太太闭上了嘴,变得相当安静,几乎成了一个理智、从容镇定的人。“你丈夫受伤没有异议。那匹马是伤人的东西也没有异议。法律说,当一个人拥有一头动物,他知道那动物危险,而且如果那动物被用能够把它关在里面和限制在其中的畜栏或围场关在里面和限制在其中,远离公共场所,如果有人进了那个畜栏或围场,无论他知道其中的动物危险或者不危险,那么他就犯了非法侵入罪,而那动物的主人就不负有责任。但是,如果那个他知道危险的动物没有用适宜的畜栏或围场关在里面,无论是意外还是有意的,而且无论动物的主人是否知道,那么动物的主人就负有责任。这就是法律。现在需要确认的第一点是,马的所有权,第二,那匹马在法律提供的定义范围中是危险的。”
“哈。”图尔太太道。她说的和布克赖特会的完全一样,“危险。去问维尔农·图尔。去问亨利·阿姆斯迪德那些马是不是宠物。”
“对不起,太太。”地方法官说道。他正望着厄克,“被告人是什么立场?否认所有权吗?”
“什么?”厄克问道。
“把图尔先生撞倒的那匹马是你的吗?”
“是的,”厄克答道,“它是我的。我该赔多少——”
“哈,”图尔太太又一次说道,“否认所有权。在现场的至少有四十个男人——也是傻瓜,要么他们就不会在那儿。可即使是一个傻瓜所说的有关他看到和听到的一切也是有用的。——至少有四十个男人听到那个得克萨斯州的杀人犯把那匹马给了厄克·斯诺普斯。注意,没有把它卖给他;是把它给他的。”
“什么?”地方法官问道,“把它给他?”
“是的,”厄克说道,“他把它给了我。我很抱歉图尔碰巧也在同时使用那座桥。我该赔多少——”
“等等,”地方法官说道,“你给了他什么?一张字条?某种交换的东西?”
“没有,”厄克说道,“他只是指着围场里的那匹马,并告诉我说,它属于我了。”
“他没有给你一张卖单或一张字契或任何书面的东西?”
“我猜你那时没时间,”厄克说道,“从勒翁·奎克忘事,没把那扇门关上以后,即使我们想到了,也没有一个人有时间去写的。”
“所有这一切是什么意思?”图尔太太问道,“厄克·斯诺普斯刚才告诉你说他拥有那匹马。而如果你不相信他的话,还有全天站在那围栏门旁什么也不干的四十个男人,他们听到那个杀人、玩牌、喝威士忌、无法无天的家伙——”这一次地方法官举起了一只手,那只手裹在巨大的、白净的袖口里,指着她。他并没有去看她。
“等等,”他说道,“接着他干了什么?”他向厄克问道,“只是把马牵过来,把缰绳放进你的手里?”
“不,”厄克说道,“他或者其他任何人都没有套在它们中间的任何一匹马身上的绳子,他只是指着围场里的那匹马说,它是我的,然后拍卖了那些其他的马,接着他坐上轻便马车,说了声再见,驾着马车走了。我们去拿了绳子,走进围场,只是勒翁·奎克忘了把门关上。它迫使图尔的骡子把他从马车里扔出去,我很难过。我该给他多少钱?”接着,他停了下来,因为地方法官不再看他了,而且过了一会儿,他意识到,他也不再听他说话了。这时的地方法官只是又坐回到了椅子里,实际上是第一次向后倚靠着,他的头略微向下弯着,双手放在他前面的桌子上,手指互相轻轻地搭在一起。在有人意识到他在平静而坦然地望着图尔太太之前,人们不声不响地注视着他,差不多有半分钟之久。
“好了,图尔太太,”他说道,“根据你本人的证言,厄克从不拥有那匹马。”
“什么?”图尔太太问道,声音一点儿也不大,“你说什么?”
“在法律中,所有权是不能通过口头的话赋予或授予的。它必须通过记录文件、真实可靠的文件来确认,通过财产和占有方式来确认,根据你和他双方的证言,他从未给过那个得克萨斯州人任何东西,作为那匹马的交换物,根据他的证言,那得克萨斯州人从未给过他任何文件,证明他拥有那匹马,而且根据他的证言,根据我本人从最近四个星期里得知的情况,没有一个人摸到过或用绳子拴住过它们中间的任何一匹马。所以那匹马根本就从未成为厄克的财产。那个得克萨斯州人可以把那同一匹马给十二个那天站在围场门周围的其他男人,他甚至不必告诉厄克说,他已经这么做了;而且厄克只是凭自行认定,就可以在图尔先生不省人事地躺在那座桥上时,即刻将他本人关于那匹马的所有人资格及财产价值转到图尔先生名下,而图尔先生的所有人资格与厄克的所有人资格将同样是合法的。”
“这么说我什么也得不到。”图尔太太说道。她的声音依然镇静、平和,尽管只有图尔一个人认识到那声音过于镇静和平和了。“我的两头牲口被一匹狂野的、身上有斑点、疯狗般的马惊跑了,我的马车坏了;我的丈夫被扔出了马车,撞得不省人事,在一多半种子还未播种的情况下,他整整一个星期都不能工作,而我却什么也得不到。”
“等等,”地方法官说道,“法律——”
“法律。”图尔太太说道。她突然之间站起身来——一个低矮、体阔、强壮的女人,身体的重量压在她牢牢站在那儿的脚后跟儿上。
“好了,老婆。”图尔说道。
“是的,太太,”地方警官说道,“你受到的伤害由法规确认。法律说,当一件伤害诉状针对造成伤害或损害的动物的主人被提起,如果动物的主人不能或不愿承担责任时,受到伤害或损害的一方将从那动物身上寻求补偿。而既然厄克·斯诺普斯根本从未拥有那匹马,而且既然你刚才也听取了今天上午一件无法证明弗莱姆·斯诺普斯拥有它们其中的任何一匹马的案子,所以那匹马依然属于那个得克萨斯州人所有。要么原就为他所有。因为那匹马把你的两头牲口惊跑了,并把你的丈夫扔到了马车外,所以现在那匹马就归你和图尔先生所有。”
“好了,老婆!”图尔说道。他迅速地站了起来。但在图尔说话之前,图尔太太依然平和,只是身体相当僵硬,呼吸急促。接着,她转身面对着他,她没有尖声叫喊,而是在大声说着话;那法警即刻用他那手工打磨光的山核桃木鞭条敲击着桌面,吼叫道:“肃静!肃静!”与此同时,那整洁的老男人,猛地向后倒在椅子里,仿佛是打算躲避,身体由于老年人的痉挛而颤抖,他没有信心,不知所措地望着。
“那匹马!”图尔太太大声喊叫道,“我们看见它有五秒钟,它钻进我们的马车里,接着又出来了。随后它就没影了,上帝不知道它在哪儿,谢天谢地,他不知道!骡子跟着它跑了,车子给弄坏了,你在那儿躺在桥上,你的脸上满是木刺儿,你全身上下是血,我们不知你死了没有。而他把那匹马给我们!你不要让我闭嘴。到那辆马车上去,你坐在一对血气旺的骡子后面,把缰绳缠在手腕上真是傻瓜!到那辆马车上去,你们全都去!”
“我再也不能忍受了!”地方法官喊叫道,“我不愿忍了!此次审判结束!闭庭!”
随后,是另一场审判。审判于接下来的星期天开始。前一场审判观看者中的大部分人也观看了这场审判。审判在杰弗生镇乡村法院审判厅里举行,犯人在两名法警押解中进入审判庭,他看上去个儿头几乎不比一个孩子大,穿了一件崭新的工装裤,身体瘦削,看上去几近纤弱,由于在牢里待了八个月,没动地方,那张阴沉、凶狠的脸消瘦,没有血色,他受到指控,随后由法庭给他指定的律师为他辩护——这是位年轻人,去年六月份刚从州立大学的法学院毕业,成为律师,他做了他能够做的,他过火地做了他不可以做的,他热情洋溢,考虑到所有实际的意图和结果,他没被当回事儿。他详尽阐述了自己所有的质疑,本州尚未提供一项异议,不仅如此,他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陪审团,差不多自有记载以来就具有权威性,仿佛本庭、公众、所有理智的人,具有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提供可互换的脸和名字,这些人都有着一个全然一样的意图和信念,所以那个看门人就可以把他所有的质疑都为他清除掉,他打开法庭里的房子,仅只数出陪审团的第一批成员,与那个数对应就行了。而且,要是到了那时被告辩护律师依然还不偏不倚,要求客观公正的话,他也许很快就会认识到,将要与陪审团搏斗的不是他的委托人,而是他本人。他的委托人对正在发生着的一切丝毫也不在意。他仿佛没有兴趣观看和听取案件的审理,好像这是别人的案子。他坐在他们把他放的那个地方,戴着手铐由其中一个法警监管,个儿头小小的,穿着崭新的、熨烫平的、硬实的工装裤,他的后脑勺对着法庭和正在进行的一切,而且他的上半身不停地在移动着,随后他们意识到,他在力图去观望屋子的后面,看看那里还有谁从门里进来了。他不得不被告知两次后才站起来,回答问题,继续站着,此刻,他的身体转过去,完全把他的背对着法庭,他的脸色阴沉,空洞,令人感到奇怪的急切,而且相当镇定,上面还有某种其他的东西,那不仅是希望,而是实在的信念,他没有看自己的太太,她就坐在他身后的凳子上,而是往前看着挤满了人的屋子,望着一排排的热切的脸,其中的一些脸,其中的大多数脸他都认识。直到那给他戴手铐的法警拉他,再一次让他坐下。在余下的他的案子的律师辩护和记录庭审的一天半上午时间里,他就那样坐着,他那小小的、梳得很漂亮、险恶的、强硬而执拗的脑袋不停地扭着,往前伸着,目光越过两个大块儿头的法警望着后面,注视着入口处,与此同时,他的律师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他激动而发狂地说着,终于说不出话来了,他面前的陪审团成员阴沉着脸,无动于衷,他们像是开秘密会议的成年人,由于需要(尽管是在特定和有限的时间里)自行授权,听一个有执照的毛孩子喋喋不休地说废话。而那个委托人依然什么都不去听,不断地望着屋子的后面。在第一天要结束时,他的脸上已没有了那种信念,剩下的只有希望了。而第二天一开始,希望也没有了,所有的只是急切,执拗和难以消除的忧郁,而与此同时,他仍然在注视着那扇门。本庭在第二天半上午时审理完毕。陪审团出去了二十分钟,随后回来表决认定为二级谋杀;犯人再次站起来,接受法庭的宣判,他将被押往州劳役农场,终身监禁,直到他死。但是他也没有听取那判决结果;他不仅转身背对着法庭,目光在挤满人的屋子里搜寻,而且他甚至在法官没有宣判完就自言自语起来,他不断地说着,甚至当法官用木槌敲击桌子,两个警官和三个法警汇聚在一起抓犯人时,他依然在说着,他挣扎着,用力把他们往后推,在短短的时间里,他真的成功了,他盯着屋子里面看。“弗莱姆·斯诺普斯!”他说道,“弗莱姆·斯诺普斯!弗莱姆·斯诺普斯在这间屋子里吗?告诉那个狗娘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