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 7

约莫六个月之前,露辛娜离开父母亲的家,离开了他们居住的附近的一个村子,搬到卡尔·马克思公寓,住在一个很小的房间里。鬼才知道她到底看上了那个独立的小房间的什么,但她很快明白到,她从她的小房间和她的自由中得到的好处,远不如她早先梦想得那么愉快,那么强烈。

这天下午,大约三点时分,从温泉疗养院下班回到小房间后,她吃了一惊,很不高兴地看到,她的父亲正躺在长沙发上等着她。这也实在太碍事了,因为她本来打算好好地打扮一下,在衣柜里翻腾一番,梳一下头,精心地挑选一条出去时穿的裙子。

“你在这里干什么呢?”她问道,一脸的不高兴。她从心底里抱怨那个看门人,他认识她的父亲,而且还随时准备在她不在的时候为他打开她房间的门。

“我有一会儿空,”父亲说,“今天,我们在城里有一次演习。”

她父亲是维护公共秩序志愿者协会的成员。由于疗养院的工作人员老是嘲讽那些胳膊上佩戴袖章,神气活现地在大街上巡逻的老先生们,露辛娜就替父亲的活动感到难为情。

“你还觉得这挺好玩的吧!”她嘟囔着说。

“你应该感到幸福,有我这么一个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逃避勤务的爸爸。我们这些退了休的,我们还要继续让年轻人瞧瞧,我们还会干些什么!”

露辛娜断定,眼下最好的做法是让他接着说他的,自己还是集中精力选裙子。她便打开了衣柜。

“我很想知道你们到底会干什么。”她说。

“不少的事情呢。咱们这个城市可是一个国际温泉疗养地,我的女儿。你瞧瞧它都成什么样子了!孩子们在草坪上乱跑!”

“这又怎么了?”露辛娜说,一条条裙子地选着。没有一条称她的心。

“要是光有孩子们就好了,可是还有狗呢!市政府早就公布了命令,所有的狗如果没有链带拴着,没有戴上嘴套,就不许出门!可是你看,没有人执行。每个人都一意孤行,自行其事。你只要看一看公园就知道了!”

露辛娜拽出一条裙子,开始脱衣服,身子藏在半开的大衣柜门后面。

“它们到处撒尿,甚至撒在游戏场的沙土堆上!你想象一下,当一个小孩不小心把馅饼掉在了沙土上,那该是什么情景!还有,有些人还奇怪,这里会有那么多的疾病,这根本就不应该大惊小怪的!喏,只要看一眼就够了,”父亲一边说,一边走到了窗前,“就说眼前吧,已经有四条狗在撒野乱跑。”

露辛娜刚刚露出身子,照起了镜子。但她只有一面小小的墙镜,勉强可以看到自己的腰身。

“你对这个没有兴趣,啊!”父亲问她。

“谁说没有,当然有兴趣啦,”露辛娜说,踮着脚尖从镜子前后退,一心猜想着,穿上这条裙子后,自己的腿会是什么样子。“只不过,你不要生气,我有个约会,我很急。”

“我只能认可警犬或者猎犬,”父亲说,“但是,我不能明白,那些人怎么会在家里养狗。不久,女人们就不再想自己生孩子,那时候,摇篮里躺着的就将都是小狗崽子了!”

露辛娜不满意镜子里反映出的形象。她又回到了大衣柜前,开始寻找一条更合身的裙子。

“我们决定,一个人如果要在自己的家中养狗,必须在居民会议上得到所有其他邻居的同意。此外,我们还要增加狗类豢养税。”

“我看,你好像有什么特别烦心的事。”露辛娜说。她很高兴自己不再跟父母一起住了。从儿童时代起,她的父亲就一个劲地向她灌输他的道德课和他的指令。她一直渴望着另一个世界,人们在那里说的是另外的一种话语。

“没什么好笑的。狗嘛,确实是一个严重的问题,并不是我一个人在考虑,最高层政治领导人也在考虑。他们肯定忘记了问你,什么是重要的事,什么是不重要的事。你显然会回答说,世界上最重要的事,就是你的衣裙。”他说,发现他女儿重又钻到大衣柜的门后,在那里换衣服。

“我的衣裙当然要比你的狗重要。”她辩白道。她又一次在镜子前踮起脚尖,而且,她又一次对自己的打扮感到不满意。但是这种对自己的不满渐渐地变成了一种反抗:她不无恶意地想到,小号手兴许就想接受她原先的那个样子,甚至就想见她穿着她那身便宜的衣裙,这样一想,她感受到了一种奇怪的满足。

“这是一个卫生的问题,”父亲继续道,“只要狗还要在人行道上拉屎,我们的城市就始终干净不了。这也是一个道德的问题。人竟然会在为人类建造的住宅中养起当作宠物的狗来,那是不允许的。”

一件事情正在发生,露辛娜却没有猜到:她自己的反抗跟她父亲的愤怒,正那么神秘,那么不为人察觉地混杂起来。她对他不再感到有那种强烈的反感,而就在刚才,他在她身上激起了那么强烈的反感;相反,在他语气激烈的话语中,她不知不觉地汲取了能量。

“我们家里从来没有养过狗,但我们总是碰到狗。”父亲说。

她继续照着镜子,她觉得她的妊娠给了她一种前所未有的好处。无论她觉得自己漂亮还是不漂亮,小号手为见她而特地旅行了一趟,并且以世界上最可爱的态度邀请她去饭馆。此外(她瞧了一眼手表),就在眼下这一刻,他已经在那里等着她了。

“不过,我们会拿起扫帚清扫的,小宝贝,你会看到的!”父亲说着,笑了笑。而这一次,她的反应中带着温柔,脸上几乎还挂着一丝微笑:

“这让我很高兴,爸爸,可是,现在,我该走了。”

“我也该走了。一会儿就要开始演习了。”

他们一齐走出了卡尔·马克思公寓,分手告别。露辛娜缓缓地走向饭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