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笼罩着维特里小丘。仿佛有母亲和欧内斯托的交谈声。冉娜在厨房的台阶下听着。声音传到空院子里,深深地藏匿在山丘方向,穿透了心灵。

母亲:你对学习抱过希望,欧内斯托?

母亲的声音十分缓慢,温柔得令人厌恶。

欧内斯托:很大的希望。

欧内斯托的声音也更阴沉,仿佛放慢了。

母亲沉默着。

母亲:现在呢,欧内斯托,你不再抱希望了。

欧内斯托:不再抱希望了。

沉默。

母亲:根本不抱?欧内斯托,你发誓,根本不再抱希望……

欧内斯托在犹豫,最后让步了。

欧内斯托:根本不抱。我向你发誓。


对冉娜和欧内斯托而言,事物、时日不再有同样的寿命,同样的形式,同样的含义。弟妹们的爱不再有同样的紧迫性。父母的爱大概也不那么令人害怕。维特里可爱的山丘现在远离了现时。它们成了情侣们往日的山丘。

冉娜和欧内斯托几乎没有感到这些变化。变化十分隐晦,从未被点明,不言而喻,自然而协调,仿佛是完整的进程。

人们绝口不提这种变化,即使在冉娜和欧内斯托之间,从来不提,也许甚至在别处也从来不提,甚至在父母的卧室里,也从来不提冉娜和欧内斯托有时流露的那明亮的目光。傍晚,晚饭时,在母亲那发绿发黄的眼光中,那新生的幸福仿佛是一种幸福的痛苦,是的,却是枉然的痛苦,这种感情的本质似乎就是无法表达的,止步不前的,筑在空虚之上的。


另一天傍晚。冉娜和欧内斯托在窃窃私语。声音来自他们睡觉的那个开放的走廊。

冉娜:人们不知道天主是不存在的。

冉娜和欧内斯托的声音很温和,很相似。

欧内斯托:是的,人们只是这么说,但并不知道。天主如何不存在,就连你,你也不知道。

冉娜:你说:它不存在就像你可能说它存在一样。

沉默。

欧内斯托:你说什么?你说仿佛它存在。

冉娜:是的。

沉默。

欧内斯托:不。

冉娜:你说过:天主不存在,有一次你又说:天主是存在的。

沉默。

冉娜:如果它可能不存在,那么它也可能存在。

欧内斯托:不。

冉娜:如果它不存在那它怎么可能存在呢?

欧内斯托:这就和世界上到处一样,和你我一样。问题不是:比这多或比这少,也不是:如果它存在或如果它不存在,这是个谁也不知道的问题。

沉默。

冉娜:你怎么了,欧内斯托?

欧内斯托:恐惧。它不是固定不变的,它在增长……它使人发疯……

冉娜:使人痛苦……

欧内斯托:不。

欧内斯托将两手放在妹妹脸上。

欧内斯托:别哭,千万别哭。

冉娜:不哭。

欧内斯托将两手从冉娜脸上拿开,捂在他自己的脸上。

冉娜:你和我,我们再不能一同死去了。

欧内斯托:不能,再不能了。这你早就知道。

冉娜:是的。

欧内斯托:你是怎么知道的?

冉娜:从那个君王的故事里。

沉默。冉娜和欧内斯托不说话。房子静悄悄的。夜在那里,十分明亮,这是夏天。夏夜开始了。

冉娜:等你离开时,欧内斯托,如果我不和你一同走,我宁愿你死去。

欧内斯托:你与我分开,我们就像是死人。和死人一样。

沉默。

冉娜:你不带我走,欧内斯托……你说出来。

欧内斯托:是的,我不带你走。

沉默。

冉娜:你不愿意幸福,欧内斯托。

欧内斯托:不愿意。对。(他喊道)不愿意。

冉娜:我们都一样,欧内斯托。

沉默。

冉娜:我们已经死了,欧内斯托,也许?

欧内斯托:也许已经死了。是的。

沉默。

冉娜:给我唱歌吧,欧内斯托。

欧内斯托唱道:我很久以来就爱你,我永远忘不了你。

冉娜:歌里的这几句总让我流泪。

欧内斯托不再唱了,低声说:永远。

冉娜:别唱了,念歌词吧,欧内斯托。

欧内斯托念歌词。

我很久以来就爱你,欧内斯托念道。我永远忘不了你。

冉娜:再来一遍,欧内斯托。

欧内斯托念这些话。冉娜听着每一个字。

欧内斯托:在高高的枝头上有只夜莺在歌唱,唱吧夜莺唱吧,如果你心中欢畅。

冉娜和欧内斯托含泪相互看着。

欧内斯托捧起冉娜的脸贴在自己脸上。他在冉娜的呼吸与泪水中念那首歌词:我散步在清泉边,我浸泡在清澈的水里。

在他们混合在一起的呼吸中,在他们的泪水中,欧内斯托说话了。我很久以来就爱你,欧内斯托说。

一千年。

那时那位君王还在那里,冉娜问道。

是的,他在那里,他还年轻,充满了活力与信仰。

沉默。

你说一千年,欧内斯托。

是的。

欧内斯托不说话。

他又唱了起来。

他不再唱了。他们脸靠着脸待了很久,一动不动。

我们死了,欧内斯托说。

冉娜不回答,像他一样死去了。

再念念歌词,冉娜说。

欧内斯托:我很久以来就爱你,我永远忘不了你。永远。


记者突然闯进小屋。母亲和父亲在那里。他说他来找欧内斯托,他是《宝宝文学报》的。

他很快就会回来吗?记者问道。

应该吧,父亲说。

沉默。

记者看着这两个人,父亲和母亲。

记者:你们是他的父母?

父亲:正是,先生。

记者弯弯腰。

记者:幸会……您儿子在哪里?

父亲:他和妹妹去捡土豆了,先生。

记者和气地微笑。他在寻找谈话的借口。

记者机灵地说:嗯,土豆是捡的……

母亲:……不是……不过耙过地以后,土豆就露出地面了。

啊,我明白了,明白了,记者说。

父亲和母亲开始怀疑地瞧着记者。

母亲:您见过欧内斯托吗,先生?

记者:从没见过……他很高大?

母亲:又高又大。

记者:十二岁?

母亲做了一个马马虎虎的手势,说道:十二岁……二十二岁,二十三岁,我想。埃米利奥您问他。

记者:你们不把世界放在眼里还是怎么的?

父亲:对我来说,十二岁,二十七岁,二十八岁……您明白吗,年轻人?

母亲:这是什么问题,我们可说不上。

父亲:对,我们说不上。

父亲今天情绪激烈。

父亲:再说我们孩子的年龄,不用别人指点,先生。

记者开始使用这两位父母的语调。

记者:请原谅……

母亲:没关系。

记者:我的工作会有进展……如果知道……稍稍多一点……如果不太麻烦你们……我能问问您现在在干什么吗,先生?

父亲:我什么也不干,先生,丧失工作能力。

记者:啊……我斗胆问是以什么名义呢,先生?

父亲:丧失能力。这是别人对我说的。

记者轻松地说:可能是大脑的一部分运行不良……

母亲:我,我的想法和您一样。故障。

记者对母亲说:这对您可不是愉快的事,夫人。

母亲:不愉快,应该这么说,是的,是的……(沉默)那您呢,先生?

记者:我没什么,夫人……谢谢。

三人都不说话。大家茫然。

记者:可以稍微讲讲你们的生活来源吗?

母亲:我们有退休金、补助金,还有津贴。您明白,先生,没有什么特别的,但是过得去。

沉默。

记者大笑起来。

记者:那奖励津贴呢,你们也有吗,夫人?

母亲:我得查查,马上说不出来……奖励什么,先生?

记者:我也不知道……奖励生育……

三人都笑了起来。

记者:我认识你们的女儿,你们知道……

父亲和母亲同时说:呵是您呀……呵是您呀……有趣……

记者:是我。

他仔细看着母亲。

记者:那个冉娜,她将来会和您一样漂亮的……这可不是瞎说的……那孩子真漂亮……

父亲:她也很灵巧……

记者叹气说:不说这个了……(片刻)你们儿子的事感动了全法国,你们知道吗……?是维特里的小学教师到处讲的。他甚至还向国民教育部写了一份教育学报告。是他到处讲你们儿子的故事,到处讲,到处讲……这家伙靠这扬名。

母亲:什么故事?我儿子没有任何故事。

记者:他的那句话,夫人。那句名言,全法国都在琢磨它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夫人,试图识破这个奥秘。

母亲:有时我明白它的意思,但接着就过去了,我一下子又不明白了,一点都不明白……

父亲:是这样,她时而明白时而不明白。

母亲:有时我觉得这句话十分、十分了不起,有时又觉得它一文不值。就是这样。您什么都知道了。

记者等待解释,但是落了空。

记者突然满意得喜形于色。

记者:我正想问你们……你们在什么时候发现你们儿子的个性不同寻常?

沉默。

父母相互看着,对记者的满意感到惊讶。

母亲:这我得想想,先生……我不知道。

记者:是不是发生过什么小事,夫人……一件鸡毛蒜皮的事就够了,一个小细节……使您惊奇的事……

父亲:剪刀,也许它算是……

母亲:呵,对……等等……

母亲完全记起来了。

母亲:呵,对,有一天,那时他三岁,他来了,哭着喊:我找不到我的剪刀了,我找不到我的剪刀了……我对他说,你只要想想你放在哪里了。他喊:我不能想,我不能想。于是我说:这也算是个理由,你为什么不能想呢?这时他说:我不能想,因为如果我想,我大概是把它扔到窗外了。

沉默。大家茫然。

记者:对不起,夫人,不过……即使您聪明绝顶,您是怎样从这里发现您儿子的天才的呢?

沉默。

母亲:我不明白您突然说的这些话,先生。这真叫我厌烦。

记者叹了口气。沉默。沉思。接着记者开口了。他更重地模仿父母的音调。

记者:我是说,夫人,这件事,关于剪刀的这件事,和另一件事,就是怀疑普遍知识的那件事是风马牛不相干的……

父亲:我妻子和我,我们可不是傻瓜,当心您说的话,先生。

记者:对不起,夫人,先生。我想说的是,即使她不聪明,她同样也会对任何这类剪刀的故事赞叹的,何况这是她儿子的故事。

沉默。接着母亲说话了。

母亲:先生,不是这个道理。我原认为您明白是怎么回事。听我说:欧内斯托的那句话,谁也不懂,没有人懂,除了我,正是因为我解释不了这句话。

沉默。众人茫然。记者再次感到气馁。

记者:关于你们的儿子,有人说到世界的多孔性……有人说世界是多孔的,知识即使不是被传授的,也可以说是从世界分泌出来的……还说学校并不像从前认为的那么重要……你们的看法呢?

父亲:没有看法。可是,先生,您这种说法真叫人厌烦。

母亲:我也没有看法……这能让您平静了吧,先生。

记者:可是那句话……

父亲固执地说:哪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