Ⅱ 五

“旅行,也许可以,我可以试试看。”

“是呀,可以试试嘛。”

“不过,照您的说法,先生,要去的那个城市想必是很远很远的了。”

“我是分阶段一步一步去的,我是这里停一天,那里等一日,一步一步用了半个月时间才到达的。有条件的,坐火车一夜就到了。”

“一夜,就到了?”

“是呀。在那个地方,已经是盛夏的天气。我这可不是说那个城市对别的人而言也像我觉得那么美,不是的。在别人看来,甚至可能觉得它不合口味。那个城市,我看到的无疑和别人不同,那些人也许只是见到这座城。”

“假如人们已经知道某一个人在这个城市遇到某种机缘,我想,他也就不会完全以同样的眼光去看这个城市了。咱们这是随便说说,是不是,先生?”

“是呵,是呵,小姐。”

他们都不说话,沉默了。不知不觉之间,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同时,对于冬天的回忆笼罩在城市上空。这一次开始先说话的是那位年轻的姑娘。

她说:“我想说:这样的机缘总该在那边的空气里留下一点什么,人们在呼吸的时候,总感觉得出。您不认为是这样,先生?”

“我不知道。”

“先生,我想问您这样一个问题:在火车上,如果这种情况发生在您身上,那您能告诉我吗?”

“不,小姐,决不会有那样的事。在我身上,发生这样的事,就这样,完了。要知道,像我这等流动商贩,感到合意、合得来的人很少。”

“先生,我是包揽家务的女仆,而且我还抱着希望。可不该那么说。”

“请原谅我吧,小姐,我说不清楚。您嘛,您一定能改变您的生活;我嘛,我不相信我会有什么变化,我是决不相信的。有什么办法呢,我是毫无办法的,尽管我不愿意,我不能忘记我是这样一个旅行商贩,流动小商人。我在二十岁的时候,穿着白色运动短裤,我还打网球呢。不管怎么样,事情就这样开始了。也不太清楚是怎么搞的。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发现在生活里解决问题的办法不多,事情就如此这般安排就绪,后来,终于有一天,一切都已经成为定局,哪怕仅仅想变一变,也会叫人大吃一惊。”

“那应当是一个可怕的时刻。”

“不不,神不知鬼不觉地过去了,就像时间流逝一样,小姐,不该让您发愁、悲伤。我这生活,我是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想也不去想它,随便什么芝麻绿豆小事都可以给我消愁解闷,说真的。”

“先生,说到究竟,您的生活可以说还没有全部说出来。”

“小姐,我向您保证,我不是一个喜欢抱怨的人。”

“我也知道生活是可怕的,同样我也知道:它是美好的。”

在这男人和姑娘之间,沉默又一次出现。夕阳更低了。

“虽然我乘火车路程是一小段一小段走的,”那个男人又开口说了,“但我认为车费并不贵。”

“用费嘛,我也没多少,说真的,”姑娘也接着说,“总的说来,那是花在舞会上的费用。可不是,即使火车票很贵,您看,要是我心里想,我也可以出去旅行。不过,我还是要说,不论到了哪里,我就怕那种虚度光阴的心绪。我也许会问自己:你不去跳舞,跑到那儿去干什么?你的位子目前是在这里,不是在别的地方。不管我到了什么地方,我总要想到这个问题。事实上,那是在十四区,要是您想知道的话。那里军人很多,这些人并不想结婚,很不幸啊,不过,也有一些别的人,人们也搞不清楚。是的,那是在尼维尔十字,名称叫做尼维尔十字舞会。”

“我很感谢您,小姐。不过,要知道,在那边,经常也举行好几种舞会,您都可以去,不清楚您是不是决定出去走走,旅行一趟。在那里是没有人认识您的。”

“都是在公园里,是不是?”

“对了,在公园里,露天。星期六,通宵达旦。”

“我知道。那么说,我必须说谎了,关于我是什么人我得讲谎话骗人了。您一定会说,我在那里什么也不是,但是,这种状况就好像我隐瞒了什么似的,好像我有什么错在隐瞒着。”

“您既是那么急于要结束您那种状况,闭口不说也可以说是撒了半个谎。”

“我认为我只能对我承担责任的事撒谎,否则不行。再说,这也很怪,我好像是被限定非去参加尼维尔十字舞会不可,别的舞会就不许去。这是一种小型舞会,对于我这种情况的人以及对于我想利用它达到目的倒是适合的。别的地方我觉得有点不对路,陌生。您要是去的话,先生,要是您愿意,在等别的人邀请我跳舞的时候,咱们可以先跳一两次。我跳得很不错。我并没有专门学过。”

“我也是呵,小姐。”

“真有意思,您不觉得,先生?为什么我们都很会跳,这是怎么一回事?咱们跳得好,别人不行,怎么搞的?”

“您意思是说,宁可咱们跳,不是跟旁的人跳,他们跳得不好?”

“是呵。我很清楚。哎呀!您要是看到他们就好啦!他们什么都不懂,跳舞就像看中国字一样难……哎呀!哎呀!”

“啊!小姐,您笑了。”

“又怎么禁得住呵?跳不好舞的人总叫我觉得好笑。他们左试右试,一门心思跳,无济于事,他们不会跳。”

“这大概是一种不是一学就会的事儿,您看,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您认识的那些人,他们乱扭乱跳,或者拖过来拖过去?”

“她嘛,跳跳蹦蹦,他嘛,叫人家拖着跳,是两个人一块儿跳……啊!……我没法给您描述。您也许会说,也不怪他们……”

“当然不能怪他们。但还会叫人感到他们跳舞跳得这么不行也是说不过去。”

“也许人们搞错了吧。”

“也许,是的,但说到底,跳舞好坏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先生,对,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不过,看呀,仿佛在我们身上也有一点潜在的力量,噢!当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您不觉得那样?”

“不过他们毕竟也可以跳得十全十美,小姐。”

“那当然,先生,不过,其中总有点别的什么东西,我不知道是什么,是专门保留给我们的,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可他们就是没有。”

“我也不大清楚,小姐,不过我相信是这样。”

“先生,我要坦率承认,我非常喜欢跳舞。说不定这是我现在做的事中,我惟一希望我这一生继续做下去的。”

“我也一样,小姐。您看,不论在什么场合,甚至在像我们这样的处境下,人们都是爱跳舞的。我们要不是那么喜欢的话,我们也许就不会跳这么好了。”

“究竟喜欢到什么程度,说不定我们现在也弄不清,谁弄得清楚?”

“有什么重要性吗,小姐?只要过得去,咱们就继续下去好了,用不着去弄清楚。”

“先生,可叹的是:舞会一结束,一切又灌回到脑子里来,一切又回想起来了,特别是星期一。我一边给她洗澡,一边咒骂她‘老混蛋’。不过我不认为我心怀不善,当然了,没有人跑来对我讲这个事,所以我只能相信我自己。我骂她‘混蛋’,她还对着我笑。”

“我可以直说,小姐,您并不是那样的。”

“可是当我想到那些人的时候,那的确是糟极了,您要是知道就好了,在这种事情上仿佛这些人也不可忽视,算得上一点什么。我自己和自己评理也没有用,我不可能从别的角度去考虑那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