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天上树的日子 十八
伙计把两只镯子换成他想要的东西给了他。于是他钻进赌台构成的绿草地,笑着,将自己的罪行忘得一干二净,相信神会保佑他。
他走后不久,母亲就醒了,她再一次冲进饭厅,叫醒了玛塞尔。
“哎呀!”她呻吟着说,“瞧我又一次醒了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玛塞尔开了灯。母亲发现儿子不在,看看床铺,十分吃惊。
“您记起来了吗,”玛塞尔说道,“他下去打电话订飞机票了。”
“他竟还没有回来,”母亲抱怨说,“瞧,小姐,我又渴了。”
玛塞尔连忙起床去替她取水。她喝了水,艰难地从安乐椅里站起身,朝壁炉走过去。
“现在都几点钟啦?”她担心地问,“我觉得夜是那么长,那么长。”
她拿起手镯一个一个数起来。玛塞尔用眼睛跟着她一道数。她叫了一声,但声音闷在喉咙里,嘶哑了,她随即坐进一把安乐椅,手镯散乱地放在睡衣上。
“唉!”她喃喃道。
玛塞尔等了等,一动不动,一言不发。接着,她坐在长沙发上对母亲说:
“不管怎么说,您也应该试试再睡一会儿。”
母亲看看睡衣衣襟里的首饰,哆嗦起来。
“对,实际上,”她说道,“我应该试试。但您也看见了,夜里过了一定的时刻,很奇怪,我连一点睡意都没有了……”
“跟您的儿子一样。”玛塞尔微笑着说。
母亲闭上眼。
“我的儿子,”她说,“我的儿子。”
“是的。”
她站起身,将首饰放在壁炉上,但此刻已没有丝毫小心翼翼的痕迹,就像放一些毫无价值的东西似的。接下去,她最后一次仔细看看这个房间,乱七八糟的床铺,还有这个女人,以及她儿子生活其中的可怜巴巴的室内环境。于是,很显然,惊讶战胜了她的痛苦。
“他会回来的,”玛塞尔说道,“您别担心。他就是这样,都以为他永远不会回来,但他却回来了。”
“我知道,”母亲冷静地说,“我知道。他在十八岁上已经这样了,我知道他会回来。您放心吧,小姐,我了解他。他干任何事都不会让我太吃惊……总之,您瞧,就这么回事,因此,再见到自己的孩子……”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睡下来,关了灯。玛塞尔也睡下,熄了灯。她们俩都睁着眼等待他回来。
他在黎明时分回到家里,轻松自如,自由自在,像虫子那样精光,成熟,终于——在这一夜——熬不过人所共有的疲劳。
“她来过了,”玛塞尔对他说,“她数了自己的手镯。”
他没有回答她,也没有什么可回答的,他坐到长沙发上,紧挨着她。
“你输了。”她悄声说。
他点头承认,全输了。她长时间注视着他,看见他那两鬓灰白的头发,他成熟而强壮的男人体形,他那双犯罪的手,她永远这样:内心充满悲悯和惆怅。
“她又睡了,”她说,“来睡吧。”
他抬眼望着她,对她那样的温柔感到吃惊,但也就是瞥见的那一会儿。
“她是我母亲。”他最后说。
他站起来。在这样的夜晚之后,在每一个这样的夜晚之后,他都认为自己总算疲倦了,总算体验到只有他这类英雄才能体会的要命的疲劳。他现在还这么认为。不过,这次他必须去看他的母亲。这是最后一次,他想。她一直等着他,一直,跟她这一生一样。她的棉布睡衣也跟过去穷困的时候一样,做得很宽大,她那条细细的白色辫子一半已经散开,躺在枕头上。曙光已经降临城市上空,她在曙光里微笑着。
“成了,”他说。他坐到床上,“你可以放心睡觉。”
“谢谢,我的小儿子。几点的飞机?”
“十二点十分。”
他取出一根香烟,抽起来。他不敢往床这边看。不过房间里一片平和的气氛。
“为什么明天就走?”他终于问道。
“为什么不明天走呢?”
他捏紧拳头,把烟灰朝前面弹得老远。
“那倒是。”
“我希望你理解我。我的小儿子,理解我吧。”
“我理解,妈妈。”
他扔掉香烟,倒在床上母亲的脚边,头藏在她怀里。
“我不能工作。我……我不想工作,我不想工作。”
母亲一直微笑着。
“我的小儿子。”
她不再哭泣,不,然而,她的眼泪却透过微笑在流淌。
“我理解,”她说道,“我原来也想对你这么说……因为,在某种意义上,你瞧,我更愿意你别去……因为我为你感到自豪……是的,是这么回事,我也为你感到自豪……你别去我那里。”
“别说了,妈妈。”
她的两只小手十指交错握在一起。但愿她死掉,但愿她死掉,儿子想。
“你要知道就好了,”她说,“别的母亲……她们为自己的儿子们自豪,当儿子们去看她们时,她们看见了什么?一帮资本家,一帮牛犊子,吃得肥肥的,蠢蛋,他们啥也不懂……不,我的儿子,你这个样子,我感到骄傲,像你这样的年龄……还瘦得跟猫一样……我的小儿子……”
抽泣使她全身震动。儿子站起来。她仍然笑着。
“住嘴!”他叫道。
他抓住她的手。抽泣停下来,她的声音又变成幼稚而柔和的哀叹。
“那是只有我一个人理解的另一种自豪。我感到痛苦的也正是这一点,我的孩子,就这一点,只有我一个人理解这种自豪,而且我想到我就要死了,我死之后,没有人会有这种自豪。”
儿子又躺到床上。我怕,我怕我自己,他想。
“睡吧,妈妈,我求你了。”
“好,我的小儿子,我这就睡。”
玛塞尔在厨房里听他们说话。她不敢进来。她感到这些人太不幸。她终于又哭了起来,她是在为母亲的命运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