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他就在那里,虽然那也许并不是他,却仿佛就是他,躺在宴会厅长餐桌上的鲜花中,带着死去教皇的女性光彩,这样的光彩让他在他第一次的死亡展示仪式上没有认出自己,那个死了的他比活着的他更可怖,一只填充着棉花的缎面手套放在胸口,胸前别满他无畏的谄媚者杜撰的巧克力战争虚假胜利的勋章,身上是奢华的晚会制服,腿上裹着漆皮绑腿,戴着我们在府中找到的唯一马刺,还有那十枚宇宙将军的悲凉太阳的徽章,那名号是最后一刻强加在他身上的,为了给他一个比死亡更高的级别,以死后新身份出现的他如此切近、清晰,令人终于能对他的真实存在深信不疑,虽然事实上没有人比那具玻璃棺中的尸体更不像他、没有人比它更像他的对立面,那尸体直至半夜仍在炽热棺盒的狭小空间内受着慢火煎熬,而在隔壁的政府议会厅内,我们正一字一句地讨论着那则无人敢相信的消息的最终通告,这时一辆辆卡车的噪声唤醒了我们,车上载着全副武装的部队,他们的秘密巡逻队自清晨起就占领了公共建筑,有的匍匐在商业街拱廊下的地面上做好了射击准备,有的藏在门厅中,黎明时分我推开自家的阳台门想找个地方摆放刚从院中剪下的湿漉漉的石竹时,看到他们正在总督区的一个个屋顶平台上架起三脚架机枪,看到阳台下方有一支由中尉指挥的巡逻队正在商业街上逐个命令几家已经营业的商店关门,今天是全国休息日,中尉喊道,这是最高指示,我向他们扔下一枝石竹,问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到处都有这么多士兵这么多枪炮声,那名军官从空中接住石竹,回答说,你自己想吧小姑娘,我们也不知道,可能那死人又活了吧,他说着大笑起来,没有人敢想发生了这样惊天动地的事,恰恰相反,我们认为那是他在多年的淡泊之后重新抓起了他威权的缰绳,并且比任何时候都更有活力,在玻璃球再次亮起的权力之屋中又一次拖动他那双虚幻君王的大脚,我们认为就是他放出了那些母牛,它们走在武器广场上,踢踏着铺路石的裂缝,广场上垂死棕榈树的绿荫下坐着那位盲人,他因为分辨不清牛蹄与军人靴子的声响,放声背诵着讲述远道而来战胜死亡的幸福骑士的诗句,还将手臂伸向那些习惯了上下楼梯去进食因而爬向音乐亭吃凤仙花花环的母牛,它们在头顶野山茶花冠的缪斯残躯和挂在国家剧院废墟中的里拉琴上的长尾猴间住了下来,因口渴难耐,它们伴着广藿香花盆嘈杂的破碎声闯进了总督区房屋门厅中的阴凉,纷纷把快要冒烟的嘴浸入天井庭院的池塘,但没有人敢打搅它们,因为我们认出了它们与生俱来的总统烙印,母的在臀部,公的在颈部,它们是碰不得的,连那些士兵在商业街的狭窄路段都会为它们让路,那条街昔日那地狱般的摩尔集市的喧嚣已不复存在,只剩下滚烫沼气池中满是碎烂肋条和杂乱桅杆的垃圾堆,当年我们还有海的时候,那里曾是一个公共市场,轻便船会停靠在菜摊旁,余下的一处处空地在荣光年代则是印度人的市集,不过印度人都走了,他们甚至没说声谢谢将军阁下,于是他吼道,他妈的,因暮年最后的怒火而茫然失措,滚蛋,都给英国人擦屁股去吧,他吼道,所有人都走了,在他们原先的地方又冒出卖印第安人护身符和蛇毒解药的摊位以及卖唱片的疯狂小店,小店后屋还出租床位,当士兵用枪托砸毁它们时,大教堂的铁钟敲响了哀痛的讣告,一切都在他消亡前消亡了,我们已在没有希望的守望中耗尽了最后一口气,我们曾希望那一再流传却永远被澄清的说他终于没能抵挡住某一种帝王疾病的传言有朝一日能够成为现实,然而现在,我们却不相信它居然发生了,倒并不是因为我们真的不相信,而是因为我们不再希望它成真,到头来我们已不清楚没了他我们会怎样,不清楚在他死后我们的生活会怎样,我无从想象一个没有了那个男人的世界,他在我十二岁的时候就带给我幸福,而且之后再没有谁能带给我那种感觉,那是很久以前的下午,我们会在五点放学,他则会趴在牛棚的天窗口一边窥看那些穿着蓝色水手服、麻花辫垂在背后的女孩,一边想我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啊,在我的年纪看来,女人是多么美啊,他会叫我们,我们会看到他颤巍巍的双眼,还有那只手,戴着手指处破了洞的手套,像摇铃铛一般摇着福布斯大使的糖果,试图引诱我们,所有女孩都吓跑了,所有人,但不包括我,我趁着没人看见,独自留在学校外面的街上试着去够糖果,于是他抓住了我的手腕,仿佛老虎一般给了我温柔一爪,一点都没弄疼我,而后把我举到空中,又从天窗口抱了进去,动作那样小心,没有把我的衣服弄出一丝皱褶,他把我放在被陈年尿液染香的饲草上,试着告诉我一些他那干涸的口说不出的东西,因为他比我还要惊恐,他颤抖着,从他的上衣能看到他心脏的跳动,他面色苍白,眼里满是泪水,在我整个流亡生涯中再没有一个男人为我流过这样的眼泪,他静静地抚摸着我,缓缓地呼吸着,用我永不会再遇到的男人的温柔探索着我,他使我胸脯的花蕾绽放,他的手指从我内裤的边缘探进,沾染上某种味道,他让我闻,闻闻,他对我说,这是你的味道,他无须再借助巴尔德里奇大使的糖果便能让我从牛棚的天窗钻进去,去和那个内心健康而感伤的男人共度我青春岁月的幸福时光,他会带着一袋食物在饲草上等我,会用面包擦去我最初的少女的酱汁,会在吃东西前先把它们放进那里,喂我吃下,会把嫩芦笋放进我那儿,用我咸味的体液腌制,真鲜美,他对我说,你的味道像港口,他会幻想将我的肾脏放在他自己含氨的汤水中烹煮享用,放上你腋下的盐,他幻想着,加上你温热的尿液,他从脚到头将我肢解,用石盐、辣椒、月桂叶为我调味,把我放入我们没有未来的爱情那些瞬息即逝的傍晚的炽烈锦葵色中用慢火炖煮,他会从脚到头舔舐我,怀着热望和老人的慷慨,那是我在那么多男人中再也没有找寻到的,那些人急躁又吝啬,在我那没有他的余生中尝试着爱我却做不到,而他会在爱的缓慢消化中,一边和我一起推开想来舔我们的牛嘴,一边跟我谈谈他自己,他告诉我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谁,因为全身上下甚至连睾丸都是将军阁下的,他说这话时并不苦楚,也没有来由,仿佛在自言自语,仿佛飘浮在一片唯有惊叫方能打破的内在阒寂里无止歇的嗡鸣声中,没有人比他更殷勤更博学,没有人比他更男人,他变成了我十四岁时活着的唯一理由,那一年,两个最高军衔的军人出现在了我父母家,他们带着满满一箱多卜隆纯金币,在半夜把我和全家人都塞入了一艘外国船,并命令我们不得回国,直到他的死讯在全世界炸开,他死了却不知道我为他耗尽了余生,我为了找寻比他更好的人和街上的陌生人睡觉,我回来了,苍老痛苦,拖着这群孩子,虽然是与不同男人生的,我却幻想都是他的,而他则在没有看见她从牛棚天窗钻入的第二天起就把她遗忘了,此后每天下午,他都会找不同的人来代替她,因为那时他已经不太能够分辨那群衣着一样的女学生里谁是谁了,当他用拉姆菲梅耶尔大使的糖果招引她们时,她们会冲他吐舌头,对他嚷大老粗,他叫她们的时候并不加以区分,也不会问今天的这个与昨天的那个是否是同一人,他对她们一视同仁,躺在吊床上想着她们时也仿佛想的是一个人,在这半梦半醒间,他会听着施泰姆伯格大使永远不变的论调,之前他送了他一只听筒,长得和印着那只狗的他主人的声音的听筒一样,附带一个电子扩音装置,为的是让他再听一遍他所坚持的狂妄,要拿走我们的领水作为外债抵押,而他还是重复着原来那句话,门儿都没有,亲爱的史蒂文森,什么都行只有海不行,他关掉助听器,拒绝再听到那电子生物的尖厉声音,因为它像是一张唱片换了面,又一次向他讲解起我自己的专家已经向我直截了当地坦陈过很多遍的情况,咱们已经分文不剩了将军阁下,咱们已经耗费掉了最后的资源,自独立战争以来连续百年为抵押外债而申请的贷款以及用来支付滞纳金利息的借贷已经把咱们榨干了,总是在拿东西去抵啊将军阁下,开始是让英国人垄断金鸡纳和烟草,而后是让荷兰人垄断橡胶和可可,再之后是让德国人租借高地荒漠铁路和水运通航,按照秘密协议,所有东西都给了外国佬,但直到何塞·伊格纳西奥·萨恩斯·德拉巴拉——愿上帝将他置于地狱深壑,受盆中烈火煎烤——轰然垮台、当众死亡之后他才得知这些协议,咱们什么都不剩了,将军,自艰难时期开始,他就听他每一任财政部长讲过同样的话,那时他宣布延期履行与汉堡银行家签订的协议,致使德国舰队封锁了港口,英国装甲舰发射了一枚警告性炮弹,将大教堂的钟楼炸出了一个窟窿,但是他喊着,我要在伦敦皇帝身上拉屎,宁可死也不能卖,他喊道,去死吧恺撒,最后关头,是他的多米诺骨牌牌友查尔斯·W.特莱克斯勒大使出面调停救了他,后者的政府为这些与欧洲人签的协议进行担保,作为交换,他们得到了我们地下资源的永久开发权,自那时起,我们便连身上的内裤都是欠人家的了将军阁下,但他却始终会在下午五点把大使送至楼梯口,在他肩上拍一下以示告别,门儿都没有亲爱的巴克斯特,我宁愿死也不能没有海,他被这座墓地般的宅子的凄凉压垮了,自邪恶时期之后,自从我错用了那个何塞·伊格纳西奥·萨恩斯·德拉巴拉而任他砍掉所有人的脑袋却愣是没有砍掉他该砍的主使暗杀莱蒂西娅·纳萨雷诺和孩子的人的脑袋起,人们在这所宅院中便畅行无阻,好似在水下一般,笼中鸟雀也拒绝歌唱,无论他往它们的喙中滴多少润喉剂都无济于事,隔壁学校的女孩也不再于课间休息时唱上了色的小鸟停在青柠檬树枝上,他的生命在焦灼的等待中逝去,等着与你在牛棚中共度的时光,我的孩子,还有你果壳般的乳头和那里的小蛤蜊,他会在三角梅花廊中独自吃饭,会在午后两点地面蒸腾的热气中飘浮,打着瞌睡却抵抗着困意,只为了不错过电视上放的电影的线索,一切都依他的命令进展并与世事完全相悖,因为那无所不知的功勋卓著者自始至终都不知道,打从何塞·伊格纳西奥·萨恩斯·德拉巴拉的时代开始,我们就专门为他安装了一部播放小说的个人电台发射机,而后是一套闭路电视系统,放送只有他能看到、依他的喜好编排的电影,其中只有恶棍会死,爱情会战胜死亡,生命短如一瞬,我们用欺骗让他幸福,幸福得堪比他晚年与穿校服的女孩一同度过的那么多个下午,如果他没有不幸地去问其中一个女孩问题,她们本将会一直满足他直至他死去,可他问她在学校他们都教你些什么,于是我回答道,事实上他们什么都没教,先生,我其实是港口的妓女,他让我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仿佛没读懂我的唇语,于是我从头到尾重复了一遍,我不是学生先生,我是港口的妓女,卫生部门的人用克勒奥林和丝瓜瓤为她洗了澡,让她穿上这身水手制服和这双好女孩的短袜,每天下午五点走过这条街,不光是我,所有我这个年龄的妓女都被负责卫生的警察召去清洗了一遍,所有人都穿着一样的制服和一样的男鞋,扎着一样的马尾麻花辫,您看,把头发散下来再用一个发卡束上去,他们告诉我们不要害怕,那是个可怜的傻老头,他都不会让你们躺下,只会像医生一样用手指给你们检查身体,吸吮你们的乳房,把食物放入私处,总而言之,就是我过来后您对我做的所有事情,我们只需要把眼睛享受地闭起来说着亲爱的亲爱的,就像您喜欢的那样,他们给我们讲了这些,甚至还让我们从头开始彩排了一遍,才付了我们钱,但我觉得这破事儿做得太过分了,要在前面塞那么多的熟香蕉,在后面塞那么多的半熟海芋,就为了扣完卫生税和士官佣金后剩下的那抠抠缩缩的四个比索,他妈的,一个人上面还没的吃呢就把食物糟蹋在下面,这不公平,她在那个深不可测的老人阴郁的目光中说道,他目不转睛地听着,心想我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为什么你要给我这个惩罚,但他丝毫没有表露出自己的哀伤,只是拼命进行各种秘密调查,最终发现民政大楼隔壁的女校很多年前就被关闭了将军阁下,由教育部部长本人提供资金,依照大主教及家长委员会的建议,在海边修建了一座三层楼的学校,去了那里,豪门千金便可以摆脱那迟暮引诱者的埋伏,后者那仰卧在宴会长桌上的如搁浅鲱鱼般的身体正在我们没有了他之后的第一缕曙光中、在遍布月球火山口的地平线上那抹黯淡的锦葵色的映衬下显现出来,在雪白的百子莲间,他为万物所庇护,并且终于从他的绝对权力中解脱出来,多年的相互囚禁令人不可能分清在那座活总统们的墓地中,谁是谁的受害者,他们把它的内外墙都涂成了坟墓的白色,也不来问问我的意见,他们都没认出他来,还命令他别从这儿过先生,您会把石灰弄脏的,于是他便不从那儿过了,您留在楼上吧先生小心脚手架从上边掉下来砸到您,于是他便留在了楼上,在木工制造的嘈杂声和泥瓦匠的怒气中不知所措,那些泥瓦匠还会冲他大嚷滚开老笨蛋,你会把混合涂料都毁掉的,于是他便走开了,在那艰难的几个月里未与他商量就进行的装修中,他们新开了几扇迎着海风的窗户,而他则比士兵更顺从,比任何时候都更孤独,有卫队严密地警戒,但仿佛不是在保护他而是在监视他,他们会吃下他一半的食物,以免有人投毒,会转移藏起来的蜂蜜,为他戴上金质马刺,就像给斗鸡戴上那样,免得走路时叮当作响,他妈的,一连串牛仔的伎俩,都能让我的兄弟萨图尔诺·桑托斯笑死,他任凭十一个穿夹克系领带的野蛮人摆布,他们会整日演练日本杂技,移动一台有红绿灯的机器,当五十米内有人携带武器时,灯便会闪烁,而我们像逃犯一样坐着七辆一模一样的车前行,这些车总在相互赶超换位,因此连我都不太清楚自己坐的是哪一辆,他妈的,那真是无用功,就像拿弹药打兀鹫一样,因为当他把薄帘拨开想看看戒严多年之后的街道时,发现没有人会注意总统加长灵车车队正悄然经过,他看到了部长们那如悬崖般耸立的阳光玻璃楼建得比大教堂的钟楼还高,遮住了港口高岗上彩色的黑人棚屋,他看到了一队巡逻兵涂抹着前不久用粗油漆笔刷上的标语,于是问他们原来写的是什么,他们回答说,崭新祖国的建立者永享荣光,不过他知道那是谎话,当然是,否则他们根本不会抹掉,他妈的,他在原先是泥潭的地方看到了一条宽阔的椰林大道,大约六个车道宽,伴着一排一排延伸至海边的花坛,他看到郊区有一座座竖着相同的罗马柱廊的别墅,还在从前是公共市场垃圾堆的地方看到了带亚马逊花园的酒店,他看到了市区高速路蜿蜒的迷宫中龟速爬行的汽车,看到了正午的酷热中向阳的人行道上挤挤挨挨的粗俗人群,而另一侧人行道上只有擅自收取在阴凉下行走税却没有生意的税收员,但这一次,没有人因总统加长轿车中冰棺内隐秘权力所预示的东西而震惊,没有人认出那失落的双眼、焦渴的双唇和那只在喧嚷的叫卖中无依无靠、茫茫然缓缓挥别的手,沿街有卖报纸和护身符的,有冰激凌小车、三数彩彩票的旗帜,有街巷世界的日常喧嚣,它离那个孤独军人内心的悲剧很远,他怀着乡愁一边叹息一边想,我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啊,我的城市怎么了,那条净是没有丈夫的女人的悲惨街道在哪儿,她们会在傍晚时裸着身子出去买蓝色的北美乌鱼和粉色的鲷鱼,还会一边和卖菜的妇女争吵骂娘一边把衣服晾在阳台上,那些会在小铺门口大便的印度男人在哪儿,他们那面色苍白、会唱令死亡都动容的哀歌的妻子在哪儿,那个因违抗父母之命而变成南蝎的女人在哪儿,那些雇佣兵的酒馆、他们发酵了的尿液溪流以及街角日复一日不变姿态的白鹈鹕在哪儿,突然间,啊,港口,如果它原来在这儿那它现在在哪儿,那些走私贩的轻便船只去哪儿了,那些载着步兵登陆的破铁船去哪儿了,我的大便味道去哪儿了,母亲啊,这世界发生了什么,怎么不再有人认得这只被遗忘的情人一晃而过的手了,它透过一列首次运行的火车飞速掠过的玻璃窗,沿路留下一串无谓的告别的痕迹,那列车呼啸着穿过一畦畦播撒了香菜种子的土地,那里曾是一片栖居着声音尖厉、患有疟疾的群鸟的水稻田,穿过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蓝色牧场,惊动了有总统烙印的牛群,在挂着教会天鹅绒、驶向我无可挽回的命运的安魂车厢内,他一直问着自己,我的四只脚的老车在哪儿,他妈的,我的被森蚺缠绕的树枝和毒凤仙、我的喧闹的长尾猴、我的天堂鸟、整个国家与它的蛟龙都在哪儿啊,母亲,如果那些沉默寡言的印第安女人从前在这里,那她们现在在哪儿呢,当年她们会戴着英国帽子,从车窗口往里面贩卖糖做的小动物,贩卖土豆,母亲啊,贩卖半生不熟的黄油烧鸡,就在那鲜花拼就的功勋卓著者永享荣光的拱形标牌之下,尽管没有人知道这个人在哪儿,只要他一抱怨这逃犯的生活还不如死,他们就会回答他不,将军阁下,这是有序的和平,他们这样对他说,他终究会接受,同意,并再一次头晕目眩地折服在让我远离母亲的何塞·伊格纳西奥·萨恩斯·德拉巴拉的人格魅力之下,他曾那么多次在失眠的怒火中辱骂他、唾弃他,然而一旦面对他披着阳光走进办公室时洋溢的魔力,他又会屈从退让,他会牵着那只有着人类眼神的狗,甚至在小便时都不会撇下它,而且它还有个人类的名字,科赫尔勋爵,于是又一次地他背叛了自己,顺从地接受了他的方案,没关系,纳乔,他批准了,尽您的责任去吧,于是何塞·伊格纳西奥·萨恩斯·德拉巴拉重新全权执掌了刑讯工厂,它设于距离总统府不足五百米的一栋殖民时期的无辜的石砌建筑内,那里此前是一个荷兰人的精神病院,那建筑和您的这栋一样大将军阁下,它隐藏在一片杏树林中,被野生紫罗兰花地围绕,大楼一层用于认证和登记公民身份,其他层则安装了能想象到的最精巧最凶残的骇人刑具,他甚至都不想见识它们,只是建议萨恩斯·德拉巴拉,请您继续尽您的职责,怎样对祖国更有利就怎样做,但有一个条件,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见也从来没有去过那个地方,萨恩斯·德拉巴拉向他许诺,很荣幸为您效劳,将军,他兑现了承诺,也执行了他的命令:别再折磨五岁以下的孩子别再用电线去电他们的睾丸迫使他们的父母招供,因为他怕那丑行让彩票时期那么多个夜晚的失眠卷土重来,尽管他不可能忘记那个距他卧室如此之近的恐怖作坊,因为在月色安详的夜晚,他会被布鲁克纳的如惊雷轰鸣的黎明中呼啸而过的列车一般的乐声吵醒,那旋律中夹带着暴雨洪荒的巨响,在荷兰疯子的老楼周围的杏树枝叶间留下身着破烂长衫的死去新娘的哀伤,于是街上听不到那些垂死之人痛苦的哀号了,但即便这样他都存不下一分钱将军阁下,因为何塞·伊格纳西奥·萨恩斯·德拉巴拉把薪水都用来购买他王子的衣装、胸口有花押字的真丝衬衫、小羊皮皮鞋、一盒盒装饰领口的栀子花以及标签上印着家族徽章的法国原装润肤露,但他没有为人所知的女人也没人听说他是同性恋,他没有一个朋友也没有自己的居所,什么都没有将军阁下,他过着圣徒般的生活,在刑讯工厂像个奴隶似的一直干活直到累倒在办公室的沙发上,他睡觉的方法很多,但从来不在夜间睡,也绝对不会睡上超过三个小时,门口不设警卫,手边没有武器,只有科赫尔勋爵跃跃欲试的保护,勋爵据传只吃一样东西,那就是被斩首者的热乎乎的肠子,因而它内心的焦渴就要冲破皮囊了,只要它那人类的目光隔着墙感觉到有人接近办公室,它便会发出高压锅那样咕噜咕噜的声响把他叫醒,无论是谁,将军阁下,那男人连镜子都不信,他在听完探员的报告后就会做出决定,不向任何人征询意见,凭借着覆盖全球的无形的检举与贿赂网络,这个国家发生的事没有一件能瞒得住何塞·伊格纳西奥·萨恩斯·德拉巴拉哪怕一小会儿,甚至连流亡者在世界上任意角落发出一声哀叹他都会知晓,他的钱就花在这些地方,将军阁下,因为那些刑讯官并不像传言中的那样领着部长级的薪水,恰恰相反,他们都是分文不取自愿而来,以证明他们可以把自己的母亲大卸八块把碎尸扔去喂猪并且不动声色,为了获得受命于法国施刑者的职位,需要出示的不是推荐信和品行良好的证明,而是凶残的履历,那些法国人都是唯理主义者将军阁下,因而实施酷刑时有条不紊、惨无人道,是他们让有序进步变得可能,是他们早早预见到了民众尚未开始酝酿的阴谋,他们在冷饮店的吊扇扇叶下心不在焉地喝着饮料,他们在中国人的小旅馆中看着报纸,在影院睡觉,在公共汽车上给孕妇让座,他们在做了半辈子的夜间强盗和拦路劫匪后通过学习成了电工和铅匠,他们是女仆的露水情人,是远洋轮船上和国际酒吧里的妓女,是迈阿密旅行社里推广加勒比天堂景区游的业务员,是比利时外交部部长的私人秘书、莫斯科国际酒店四层昏暗走廊中的终身清洁女工,是形形色色遍布在地球最偏僻角落的默默无闻的人,但是您可以安心睡觉将军阁下,因为祖国优秀的爱国者们说您完全不知情,这些都没经过您的批准,要是将军阁下知道的话,就会把萨恩斯·德拉巴拉送进港口碉堡的叛徒墓地了,于是当人们一听说又发生了残暴事件,便会默默哀叹,要是将军知道就好了,要是我们能去告诉他就好了,要是有办法见到他就好了,而他则会命令前来报告的人永远不要忘记,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看到,也从没和别人说起过这件事,就这样,他恢复了平静,然而装着脑袋的口袋还是陆续被送来,数量之多,令他不禁觉得何塞·伊格纳西奥·萨恩斯·德拉巴拉手上沾满了鲜血却没有从中获利这一点简直不可思议,因为人是傻,但不至于傻到这个地步,他还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三军司令们却从不抗议自己听命于人这一点也没道理可言,他们甚至连加薪的要求都没提,什么都没提,于是他派出去一些探子,试图找出军队忍让的原因,查出为什么他们不图谋造反,为什么他们承认了一个平民的权威,于是他问了其中最贪婪的那几个,问他们不觉得现在就该把那个玷污了武装部队美德的嗜血的外人的鸡冠斩下来吗,但他们回答道,当然不将军阁下,不至于这样,于是从那时起我便不知道在这有序进步下的机器里谁是谁、谁联合了谁而谁又与谁为敌,这秩序在我眼里已经开始有陷阱的味道,就仿佛那些我都不愿想起的可怜的彩票儿童的陷阱,但何塞·伊格纳西奥·萨恩斯·德拉巴拉用他野狗训练师的温柔掌控力抚平他的冲动,安心睡吧将军,他对他说,世界是您的,他让他相信一切就是如此简单明了,他又把他留在了那栋不属于任何人的宅子的黑暗中,他会在里面从这头跑向那头,大声问自己我他妈是谁,我怎么感觉镜子里的影像颠倒了,我他妈在哪儿,都快上午十一点了可这沙漠里连一只母鸡,一只碰巧路过的母鸡都没有,想想从前是什么样子吧,他哀号着,想想那些乱哄哄和狗打架抢吃食的麻风病人和瘫痪患者吧,想想楼梯上把人滑倒的动物粪便,还有那些不让我过去的吵吵嚷嚷的爱国者,他们都求我,往我身上撒点儿治病的盐吧将军阁下,帮我给孩子施洗看看他的腹泻能不能治好,因为他们都说我的按手礼比青香蕉疗效更好,请把手放在这里吧,看看能不能平复我的心悸,我都没有力气忍受这永远不停的地震了,请您把目光凝聚在海面上将军阁下,令风暴退却,再抬头望向天空,让日月交食悔悟,再低头看着地面,教瘟疫散去,因为他们说我是那功勋卓著者,我赋予自然谦卑、矫正宇宙秩序、打压上帝神圣意志的傲气,我给予他们向我讨要的一切,买下所有他们向我兜售的东西,这么做并不是因为他像他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说的那样心太软,而是因为拒绝帮助颂赞他的人实在需要一副铁石心肠,而现在,却没有任何人向他讨要任何东西,甚至没有任何人问他早上好将军阁下,您昨晚睡得好吗,他甚至得不到那几声夜间爆炸的安慰,它们曾震得窗玻璃碎成冰雹把他吵醒,震得门框歪歪扭扭,在军队里撒下恐慌,但至少,那让他感觉自己还活着,并且不是活在这于我脑中嗡鸣、用轰响将我叫醒的静寂中,我现在只是这栋可怕房子里画在墙上的涂鸦,在这里他不可能下达一道没被事先执行的命令,他仍会于午休时间在吊床上看官方报纸,从第一张到最后一张,连广告都不放过,他会发现自己最隐秘的愿望都已在那上面被满足,他的每一口气息、每一种想法都被用硕大的字体印出来并配上了照片,有他忘了下令修建的桥梁,有教授清洁的学校的奠基仪式,有奶牛和结面包的树,旁边还有一张他在荣光年代里为别的开幕式剪彩的照片,但他却没能找到安宁,他拖着那双老年人的巨大象脚去寻找孤独之屋中他尚未失去的东西,他发现已经有人赶在他之前用破旧的丧葬布罩上了鸟笼,已经有人赶在他之前在窗口望过了海也数过了牛,一切都完满、有序,他提着油灯回卧房,却听到从总统护卫队的值班室传出他那被扩散开的声音,他从半掩的窗户探进头去,看到了烟雾缭绕的房间中有一群半梦半醒的军官,他们面前是闪着悲哀光亮的电视机屏幕,他就在那屏幕上,更瘦更紧张,但那就是我,母亲,坐在他会死于其中的办公室里,身后挂着国徽,桌上放着那三副金边眼镜,正用自己往后永远不敢重复的充满智慧的词句背诵着国家的财务分析报告,他妈的,那画面比他在花簇间的尸体更令人不安,因为现在他看到自己活着,听到他在用自己的声音说话,我自己,母亲,我从来都承受不了现身阳台的窘迫,也始终没有克服当众讲话的羞怯,但他在那儿,那样真实平凡,他站在窗口困惑不已,我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怎么可能有这样费解的事啊,然而面对他在无数年的统治中鲜少爆发的怒火,何塞·伊格纳西奥·萨恩斯·德拉巴拉仍旧无动于衷,不至于这样将军,他无比温柔地强调说,咱们得用这种不正当手段来保证这有序进步的航船免于遭殃,这可是个绝妙的想法,将军,多亏了它,我们才在这有血有肉的权力中打消了民众的疑虑,每个月的最后一个礼拜三,您都会通过国家广播和电视台来发布您的安抚性的政府工作报告,这是由我来负责的,将军,我把这个花盆放在了这里,盆里有六只摆成向日葵样的话筒,它们记录下您说出来的想法,在礼拜五的接见中,由我提问他来回答,他没有察觉他幼稚的答话就是每月向全国演讲的内容的片段,我从来没有用过一幅冒充是他的画面,也从来没有用过一个他没有说过的词,您自己都可以用这张萨恩斯·德拉巴拉放在桌上的唱盘进行验证,还有这卷电影胶片,以及我的这封亲笔信,它是当着您的面写的,将军,为的是让您能依您的意思来决定我的命运,他茫然地看了看他,因为猛然发觉萨恩斯·德拉巴拉头一次没有带狗,手无寸铁、苍白无力,于是他叹了口气,好吧,纳乔,尽您的责任去吧,他一脸疲倦地说着,身子向后仰倒在弹簧椅中,目光直直落在了旧时显贵的肖像里那一双双告密者般的眼睛上,他愈发苍老、阴郁和悲伤了,脸上仍旧挂着一副让人猜不透的表情,两个礼拜后萨恩斯·德拉巴拉临时造访办公室见到的依然是这样一副面孔,这一回他几乎是拽着皮带把狗拖进来的,他带来了一则紧急消息,发生了一场武装暴乱,只有您的介入才能平息,将军,于是他终于在那面迷人的黑曜岩墙上发现了自己苦寻多年却微不可见的裂缝,我的复仇我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他自言自语道,这个可怜的娘娘腔现在吓得要拉裤子了,但他不露声色,只是用一种母性的光辉把萨恩斯·德拉巴拉笼罩起来,别着急纳乔,他叹了口气,没有人会来打扰,咱们有的是时间去想在那个真相自相矛盾并且看起来比假象还假的池沼里真相到底他妈的在哪儿,与此同时,萨恩斯·德拉巴拉看着短链怀表,确认快到晚上七点了,将军,三军司令就要在各自家中与妻儿吃完晚饭了,这样连家人都不会怀疑他们的企图,他们会打扮成平民,从仆役的侧门出去,坐上等在那里的通过电话预约的出租车,想骗过我们的眼线,这些眼线他们自然一个也看不见,虽然他们就在那里,将军,就是那些司机,他只说了声啊哈,微微一笑,不用这么急,纳乔,不如给我讲讲,既然根据您所统计的砍下来的人头数目,咱们的敌人已经比士兵都多了,那咱们现在怎么还能毫发无损地待在这里呢,但萨恩斯·德拉巴拉仅靠短链怀表微弱的跳动支撑着自己,只有不到三小时了,将军,陆军司令正朝公爵领区赶去,海军司令和空军司令正分别奔往港口碉堡和圣赫洛尼莫基地,现在仍有可能逮住他们,因为一辆装满蔬菜的保卫国家安全的载重汽车正紧跟着他们,然而他仍不为所动,只觉得萨恩斯·德拉巴拉愈渐强烈的焦虑将他从一种被奴役的惩罚中释放出来,那奴役比他对权力的渴望更难以纾解,冷静些,纳乔,他说,不如给我讲讲为什么您不买栋和轮船一样大的豪宅,为什么您并不在乎银子工作起来却像头驴一样,为什么连那些最矜持的女人都放松下来想钻进您的卧房而您却活得像个修士,您比神父还像神父啊,纳乔,但萨恩斯·德拉巴拉已浸在冰冷的汗水里喘不过气来了,在焚尸炉般的办公室里,他再也无法端着那副完好的高贵姿态,十一点了,已经太晚了,他说,那时一个关键信号开始沿着电报线路传送给全国的驻军,起义军司令们正在往阅兵式制服上别勋章,准备拍摄作为新政府委员会成员的肖像照,他们的副官则趁这工夫传达了一场没有敌人的战争的最后指令,这场战事唯一的目标仅在于获得对中央媒体与政府机关的控制,这个时候他看见科赫尔勋爵挂着一串无尽泪水般的口水立了起来,蠢蠢欲动,但他连眼都没眨,别害怕,纳乔,不如给我讲讲为什么您这么怕死,何塞·伊格纳西奥·萨恩斯·德拉巴拉一把扯下被汗水浸软的赛璐珞领子,那男中音歌唱家般的仪容顿时丢魂落魄了,这很正常,他回答道,对死亡的敬畏是给幸福添加的炭火,所以您才感觉不到,将军,他纯粹习惯性地站在那里数着教堂的钟声,十二点了,他说,这世上已经不剩您的人了,将军,我是最后一个,但他坐在椅子上没有动,也没有察觉到从武器广场地下传来坦克的轰鸣,于是他笑了,您别弄错了,纳乔,我还有人民,他说,如往日一样可怜的人民在受到了那揣测不透的老人的煽动后,于日出前冲上了街道,他以无比蓬勃的历史性的热情通过国家广播和电视台一视同仁地向各方爱国者宣布,三军司令在我个人的领导下,始终代表着至高无上的人民的意愿,他们受体制不容更改的理想所鼓舞,在这个光辉胜利的午夜,终结了一个嗜血平民的恐怖机器,这个人已经接受了群众盲目公正的惩罚,何塞·伊格纳西奥·萨恩斯·德拉巴拉已经被砸烂了,被拴着脚踝倒挂在武器广场的一只灯笼下,嘴里还塞着他自己的生殖器,正如将军阁下您命令我们封锁使馆区街道阻止他寻求政治避难时所预料的那样,民众已经用乱石制住了他,但首先我们得把那只嗜肉恶狗打成筛子,因为它吞下了四个平民的内脏,还让我们的七位战士受了重伤,当时人们已经突袭了他当作居所的办公室,从窗口扔下了两百多件还带着标签的花缎马甲,扔下了大约三千双从未穿过的意大利皮靴,三千双啊将军阁下,他就这样花政府的钱啊,还有不知多少盒要别在领口的栀子花,以及布鲁克纳的全部唱片和相应的指挥乐谱,上面还有他的亲笔注解,他们把地牢中的囚犯释放了出来,又点了一把火将从前是荷兰精神病院的刑讯室烧掉,他们大喊着将军万岁,伟人万岁,他终于知道真相了,因为人人都说您什么都不知道将军阁下,说他们滥用您的善心把您排挤到了一边,到现在他们都还像逮老鼠一样四处猎捕国家安全刑讯官,遵照您的命令那些刑讯官已经不再受军队保护,这样一来,民众终于能从郁积的愤怒和恐惧中解脱出来了,于是他批准了,同意,他被喜乐的钟声、自由的音乐和武器广场上聚集的人群感恩的呼喊声所感动,他们举着巨大的牌匾,上面写着上帝保佑把我们从恐怖黑暗中解救出来的伟大领袖,在那对荣光年代的倏然即逝的复制中,他召集了协助他摘下权力的苦役枷锁的学校官员来到庭院,随手指点我们去填补他朽迈统治的最后一任最高司令部中由杀害莱蒂西娅·纳萨雷诺和孩子的凶手空出来的位置,那些人是穿着睡衣逃往使馆寻求避难时被捕的,但他几乎认不出他们了,也忘记了他们的名字,他在心中搜寻着本想存留至死的仇恨,却只找到了不值得再留存的受了伤的自尊的残灰,叫他们都滚蛋,他命令道,他们被塞上了首班航船,去往一个不会有人记起他们的地方,可怜的浑蛋,他主持了新政府的第一场委员大会,它给他留下了一个清晰的印象:从新世纪的新一代中挑选的模范还和从前一样出身平民,这些部长的长袍上满是尘土,内心脆弱不堪,只不过他们爱权力更贪恋荣誉,面对他已卸下防备的沉重王国那无比高昂的外债,他们比以往所有人都更胆小怕事、奴颜媚骨并且一无是处,没有什么可做的将军阁下,高地荒漠上的最后一列火车坠下开满兰花的深崖了,豹子在天鹅绒面的安乐椅上睡着了,轮船在水稻田里搁浅了,消息在邮政袋中腐烂了,有一对受骗的海牛幻想在总统寝舱镜子里那些阴郁的百合丛中产下美人鱼,而唯有他漠视这些,当然,他已经相信了有序进步的存在,因为他与现实生活的接触仅限于阅读只为您一人印制的官方报纸将军阁下,那是独一份的完整版本,里面都是您喜闻乐见的消息,有您希望看到的照片,有宣传广告,会让他幻想出一个世界,不同于他们在午休时段向他提供的那个,甚至连我的绝不轻信的眼睛都能证实,部长们的阳光玻璃楼后那些港口高岗上的黑人的彩色棚屋从未改变,他们修建直通大海的棕榈树大道,就为了不让我看见那些门廊相同的罗马风格的别墅后面被我们的某次飓风摧毁的街区悲惨如故,他们在道路两侧播撒香料的种子,就为了让他能在总统车厢内看到,因为正在出售的我的心肝他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画黄鹂的水,世界仿佛变得更加美好,他们骗他并不是为了取悦他,像荣光年代里罗德里戈·德阿吉拉尔将军做的那样,也不是为了给他省却无谓的烦恼,如莱蒂西娅·纳萨雷诺更多地出于怜悯而非发乎爱情所做的那般,他们骗他,是为了让他继续被自己的权力抓牢,留在院中木棉下的吊床上他那老年的倦怠中,在那院子里,到他终老时,连隔壁学校的上了色的鸟儿停在青柠檬树枝上的合唱都将是假的,这算怎么回事,然而那愚弄并没有影响到他,他甚至试着去与现实和解,试着立法恢复对金鸡纳和其他重要药材的垄断来换取国泰民安,但现实却再次给了他警告,令他始料不及,世界变了,世事继续游走在他的权力之外,因为已经没有金鸡纳了,将军,没有可可没有靛青了,将军,什么都没有了,只有他的个人财产例外,它是无法计量的、贫瘠的,受着好逸恶劳的威胁,然而在新的不幸面前他仍旧没有做出改变,只是派人给老大使洛克斯博瑞捎去了口头上的挑战,问他是否有可能在多米诺骨牌桌上找到解决办法,但大使借用他的风格回答说门儿都没有阁下,这个国家已经分文不值了,当然了,除了海洋,它明净丰饶,在底下燃一支蜡烛就足够在它自己的火山口熬一锅宇宙海鲜汤了,所以您考虑考虑吧,阁下,我们可以把它作为那笔即使有百代如阁下您一样勤勉的英才都无法偿清的拖欠款项的利息,然而第一次他甚至没有严肃对待,只是一面陪他走向楼梯,一面想着我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看看这些外国佬多野蛮啊,说到海他们怎么能就只知道吃呢,告别时他仍在他肩膀上习惯性地一拍,而后又回到孤身一人的状态,感觉自己正处在权力的荒漠里一团团虚幻之雾中,当武器广场上军队在欢呼间隙分发食物饮料的激励消耗殆尽时,群众马上纷纷离去,他们带走了内容重复的标语牌,并把租来的口号板放在一旁以待将来在相同的庆典中使用,他们再次留下了荒芜而悲伤的厅堂,尽管他与从前,与这里还不是一栋死人的宅院而是一座比邻的宫殿时一样,下令任何时候都不要关门,让想进来的人都进来,但只剩下那些麻风病人了将军阁下,只有那些经年累月待在府前的盲人和瘫痪患者了,这些人与当年德梅特里奥·阿尔窦斯在耶路撒冷的一个个门口看到的他们一样,沐浴在金色阳光中,被摧毁却不可战胜,他们确信自己早晚会再进去,从他手中接过治病的盐,因为他熬过了所有的逆境、经受住了最无情的热情和最可怕的被遗忘的圈套,他是永恒的,他的确是,他会在从牛棚回去的路上再次遇见他们,看到他们正在院中临时搭起的砖灶上热着厨房里剩下的罐头,看到他们躺在凉席上伸展四肢呈十字状,而那凉席在玫瑰芬芳的影子中已被溃疡处的汗液泡软,他让他们建公用炉灶,为他们买新的凉席,并在院子尽头搭起一个棕榈叶凉棚,让他们不必栖身在楼内,然而没出四天,他不是发现一对在宴会厅的阿拉伯地毯上睡觉的麻风病人,就是撞见一个在办公室中迷了路的盲人,或者一名在楼梯上骨折了的瘫痪患者,他于是将楼门紧闭,以免墙壁上留下鲜活的糜烂印迹,也防止他们身上散发的医疗部门用来消毒的苯酚的气味熏染了空气,然而,他刚把他们从一处清走,他们就在另一处出现,在别人已对那个无用的老头不再抱有任何指望时,他们坚韧不摧地固守着自己的古老渴盼,那个老头会把写下的回忆塞入墙缝里,像梦游者一般摸索着穿过记忆的迷蒙池沼中的风,躺在吊床上度过失眠的时光,自问我他妈的该怎么做才能摆脱新大使费舍尔的诡计呢,他建议我宣布现在黄热病成灾,以便根据互助协定为海军陆战队的登陆提供正当理由,为垂死的祖国注入新的气息需要多少年,这个协定就会有多少年的效力,他马上答道,门儿都没有,他再次经历了自己统治之初的情形,并且陶醉其中,当年面对平民起义的严重威胁,他便是依靠这种手段得到了游走在军事法律之外的权力,他颁布法令宣告国家进入瘟疫时期,他在灯塔上升起黄色的旗帜,并关闭港口、取缔弥撒、禁止在公开场合哭丧或弹奏会唤起人们追忆死者的歌曲,他命令军队不眠不休地监察法令执行的情况并授权他们随意处置瘟疫病患,于是戴着医疗机构袖标的军人当众处死了健康状况各异的民众,他们如果怀疑哪些民宅不符合他的规定,便会在其门前画上红圈,还会在普通罪犯、娘娘腔与男人婆的额头上烙印,与此同时,一支由米歇尔大使向其政府紧急申请的医疗队伍正致力于防止总统府内的居民受到感染,他们从地上捡起七个月早产儿的粪便拿到放大镜下分析,在大水瓮中撒入消毒药丸,还给他们科学实验室里的动物吃蛆虫,他却笑得要背过气去,并通过翻译对他们说,别犯傻了,先生们,这里除了你们,没有别的瘟疫了,但他们坚持说有,他们有最高命令,上面的人说有,他们准备了一种有预防功效的黏稠的绿色蜜露,并一视同仁地把它涂在所有访客的全身,无论是最普通的平民还是最有声望的显贵,他们要求人们前来谒见时与他保持距离,要站在门槛上,而他则坐在能闻其声而远离其气息的房间深处,和出身高贵却赤身裸体的人喊叫着交谈,这些人用一只手比画着,阁下,另一只手则遮盖着那只被胡乱涂抹的颓萎的鸽子,这么做都是为了防止那个人受到感染,他已在失眠的虚弱中想到了这场虚假灾难的细枝末节,编造了扎根于土地的谣传,散播了末世的预言,因为他认为,人们越不明就里就越会恐惧,所以当他的一位吓得脸色惨白的副官在他面前立正站好报告消息时,他几乎连眼都没眨,瘟疫造成大规模的死亡,于是透过总统四轮马车愁云密布的玻璃窗,他看到了废弃的街道上应他的命令而被打断的时间,看到了黄色旗帜上的惊惧氛围,看到了一扇扇紧锁的大门,甚至连那些画了红圈的被遗弃的房屋也大门紧闭,他看到了阳台上饱食后的兀鹫,看到了那些死人、死人、死人,到处都有那么多的死人,在泥坑中他们已经难以计数,他们被堆放在露台上的阳光下,摊开在市场里的蔬菜上,都是有血有肉的死人将军阁下,没人知道有多少,比他希望在敌军中看到的死人还要多,都像死狗一样被扔在垃圾箱中、抛在腐烂的尸体上,他闻到街上熟悉的恶臭,那就是瘟疫的疥疮味道,但他不为所动,不在任何哀求前让步,直到他不再感觉自己是他全部权力的绝对主宰,直到好像已经没有任何凡人之力或神力可以终结这场大规模的死亡,我们才看到一辆没有标识的四轮马车出现在街上,没有人一眼便从中察觉到王权的冰冷气息,但在包裹着森然天鹅绒的车厢内部,我们看到了那致命的双眼、颤抖的双唇和那只往门口一把把撒着盐粒的新娘手套,看到了攀缘而上的涂成那面旗帜色彩的火车,它从栀子花和惊恐万分的豹子间穿过,直至被迷雾笼罩的最陡峭的省份,我们透过孤独车厢的薄帘看到了那浑浊的双眼、那受尽折磨的面容,以及那只并不优雅的少女的手,它在他童年的阴郁荒漠上渐次留下一串盐粒,我们看到了一艘木轮汽船,它载着播放玛祖卡舞曲纸卷的奇异的自动钢琴,在暗礁、沙石浅滩和春日里巨龙在雨林中漫步时所引发的灾难留下的废墟间跌跌撞撞地航行,我们看到那苍白的双唇,看到那不知所属的手,它正向酷暑中倦怠的村庄抛撒一把把盐粒,那些吃下盐粒还舔了方才撒落之地的人马上恢复了健康,并且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能对肆虐的恶兆和幻觉免疫,因而在他秋日的暮色中,当他们又向他提出一套同样建立在政治性的黄热病的谎言之上的登陆措施时,他不会感到意外,当乏力的部长们呼喊着把海军陆战队召回来吧,将军,让他们带着消毒灭菌的机器回来吧,拿他们想要的和他们换,让他们带着他们的白色医院、带着他们的蓝色草坪和旋转喷水器回来吧,因为这些东西让人们健康地度过了很多个闰年,他却一捶桌子,决绝地说不行,他担负最高责任,直到粗鲁的麦昆大使回答他说现在咱们已经不是在商量了,阁下,支撑这制度的不是希望、顺从,甚至不是恐惧,而是无从挽回的古老幻灭中的纯粹惯性,请您上街去面对真相吧,阁下,咱们已经到最后关头了,要么让海军登陆,要么把大海给我们,没别的路了,阁下,已经没别的路了,母亲啊,于是他们带走了四月的加勒比海,那些厄尔温大使的航海工程师把它分成小块标上号码带走,播散在了远离飓风的亚利桑那的血色曙光里,连同它里面的一切,将军阁下,连同我们城市的倒影、我们胆怯的溺水者和我们癫狂的蛟龙,虽然老谋深算的他已经做出了最大胆的努力,试图在全国范围内发起一次抗议掠夺的暴动,但是没有人响应将军阁下,无论好言相劝还是武力相迫,他们都拒绝上街,因为我们认为这是他在耍新花招,和从前的那么多回没什么两样,不过是为了满足他那压抑不住的、甚至超越了极限的永久掌权的热情,我们觉得,即便他们带走了大海,他妈的,即便他们连同蛟龙一起带走了整个国家都无所谓,只要发生些什么就行,我们这样想着,对军人的各种利诱无动于衷,他们化装成平民出现在我们的家中,以祖国的名义央求我们冲上街去喊外国佬滚蛋,以阻止掠夺行动,他们鼓动我们去抢劫外国人的商店和别墅甚至纵火,他们给我们现金让我们出去与人民并肩抗议侵略,说有军队这坚强后盾做保护,但是没有人出去将军阁下,因为没有人忘记,有一次他们也是以军人的名义这样信誓旦旦地对我们说的,但他们开火屠杀了他们,理由是人群中混入了冲军队开枪的挑衅者,所以这一次,我们连人民都没有了将军阁下,于是我不得不独自扛起这惩罚的重担,不得不一面独自签字一面想着我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啊,没有人比你更了解,失去海总比让海军陆战队登陆要好些,你想想,就是他们想出那些命令让我签署的,他们把艺术家变成娘娘腔,他们带来了圣经和梅毒,他们让民众以为生活很容易,母亲啊,他们让人觉得什么都可以用钱买到,让人觉得黑人有传染病,他们试图说服我们的士兵去相信祖国只不过是笔买卖,而荣誉感则是政府为了让军队免费打仗而发明出来的破玩意儿,我授权他们享有我们的领海,是为了避免这些祸事重演,因为他们认为这种方式对人类的利益和民族间的和平非常有益,他知道,所谓的转让,不光包括他能在卧房窗口看到的那延伸至天际的物理的水,同时也涵盖最宽泛意义上的与海相关的一切,或者说,涵盖了那海中独特的动植物群、它的风向规律、它变幻莫测的毫巴,它的一切,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竟然能做到他们所做的事,将我古老的象棋海洋以标号水闸隔断,然后用庞大的吸扬式挖泥船带走,而在大海被撕裂的火山口,我们看到了瞬息间的光亮,它来自于桑塔玛丽亚德尔达里恩这座极其古老的因蚁害而毁灭的城市那埋于水下的废墟,我们看到了海洋上海军司令上将的旗舰,与我当年从窗口看到的一模一样,母亲啊,它周身布满了丛生的龟足,他还没来得及向那场海难足以载入史册的规模致以崇高的敬意,挖泥机的齿爪便已经将它连根拔起,他们带走了我投身战争的所有动机和他权力的全部动力,只留下那片他走过一扇扇窗时看到的覆满了粗糙月球尘埃的荒凉的平原,他怀着被压抑的心呼喊着,我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请用你最智慧的光芒照亮我吧,因为在暮年的一个个夜晚,他会惊醒,会感觉到祖国的亡者正从墓穴中爬起来要跟他清算那笔大海的账,他觉得墙壁上布满了抓痕,听到他们未被埋葬的声音,感觉那些死后的目光正往锁眼中窥看,窥看他那如垂死恐龙一般的巨大脚掌在黑暗房屋里、在救赎的最后的沼泽烂泥中留下的印迹,他会在姗姗来迟的信风与鼓风机送出的人造西北风的交汇处一刻不停地走着,这台鼓风机是埃伯哈特大使为了让他别总惦记着那笔丑恶的海洋交易而送给他的,他看着悬崖顶端那栋收容独裁者的房子的孤独光亮,我备受煎熬,他们却在那里如坐着的阉牛一样睡觉,一帮浑蛋,他记起了他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在郊区宅子里的告别的鼾声,记起了在被守夜的牛至草照亮的房间中,她那鸟贩的安眠,如果他是她就好了,他叹了口气,幸福地沉睡着的母亲,不曾被瘟疫惊扰,不曾受爱情恐吓,也不曾因死亡而畏惧,他却恰恰相反,那么的茫然失措,甚至以为那座失却了海洋的灯塔断断续续射入窗口的光束都被死人玷污了,他惊惧万分地逃离这星辰般美妙的萤火虫,因为它正在旋转梦魇的轨道上为死人骨髓的发光粉尘散发出的可怖气息熏蒸消毒,把它灭掉,他吼道,于是他们把它灭掉了,他命人填实房屋里里外外的空隙,以免疥疮的哪怕最微弱的气息在死亡的夜晚从门窗的缝隙钻进来,哪怕它们裹藏在什么香气中也不许进屋,他留在了黑暗里,反复摸索着,在密不透气的炎热中费力地呼吸着,感觉自己正经过晦暗的镜子,他惊恐地走着,直到听到海洋火山口传来一阵混乱的蹄声,那时令人毛骨悚然的月亮正带着它朽迈的白雪升起,把它摘了,他吼道,把星星都灭掉,他妈的,这是上帝的旨意,但是没有人理睬他的呼喊,没有人听见,只除了古老的办公室中被吓醒的瘫痪患者、楼梯上的盲人以及身上沾着晨露的麻风病人,他们在他经过最早绽放的玫瑰时纷纷站起身来,向他乞求手中治病的盐,事情就在那时发生了,全世界不信他的人,狗屎偶像崇拜者们,他边走边摸我们的头,一个挨一个地,用那只光滑智慧的手,用那真理之手摸了我们每个人有缺陷的地方,就在他碰触到我们的那一霎,我们都恢复了身体的健康和内心的宁静,重获了活下去的力量和信念,我们看到盲人因玫瑰的光辉而目瞪口呆,看到瘫痪患者在楼梯上磕磕绊绊地走起来,我们看到我自己这新生儿般的皮肤,我要在全世界的市集上展示它,让所有人都知道这神迹,我们闻到我溃疡的疤痕上这早熟百合般的芬芳,我要在整个地球表面撒播它,将它作为对不忠者的侮辱、对不信他的人的惩戒,他们在城市在乡村在方丹戈舞会和游行上大声疾呼,试图往人群中注入因奇迹引发的恐慌,但是没有人相信那是真的,我们觉得那只不过是又一则他们和赤脚医生一起带到村镇上的宫廷消息,为了让我们相信最不需要相信的事:他令麻风病人重生皮肤,使盲人重见光明,让瘫痪患者重获行走能力,我们都觉得那充其量是他的政权使出的最后一招,为的是唤起民众去关注一位不太可能存在的总统,这位总统的私人护卫系统仅剩下一队新兵,而这与政府委员会众口一词的建议相悖,他们曾坚持说,不,将军阁下,一套严密的护卫系统是必不可少的,然而他却固执地认为没有人需要也没有人渴望杀掉我,想这么做的只有诸位,我没用的部长们,我懒散的司令们,只是诸位不敢并且永远不会敢杀我,因为你们清楚,这之后你们会互相残杀,于是只剩下新兵来守护这栋已被毁灭的房子,在那里,母牛会肆无忌惮地徜徉于第一门厅和会客厅间,它们已经把哥白林毯上开着花的草原啃掉了将军阁下,他们把资料吃掉了,但是他听不到,在十月的一个下午,他头一回看到一头母牛爬上来,因为它受不了外面躁怒的暴雨了,他试着挥手轰它,母牛,母牛,却突然想起拼写母牛vaca的时候要用vaca的v,另一次他看到了它在吃灯罩,那时他已经走到了生命的某个阶段,开始明白不值得为了轰一头牛特地走到楼梯口去,还有一次,他在宴会厅看到了两头被母鸡激怒的母牛,因为母鸡跳到了它们背上想去捉虱子,于是在这些个切近的夜晚中,我们之所以看到航海灯一般的光亮,听到围墙后大型动物灾难般的踩踏声,是因为他正手持油灯与母牛抢夺睡觉的地方,而墙外尽管没有他,他的公共生活却在继续,我们每天都在当局的报纸上看到伪造的他接见平民和军人的照片,照片上的他总是穿戴合宜,这么多年来,每到祖国最重要的纪念日,我们都会从广播中听到他一再重复的演说,他就在我们的生活中,不论我们出了家门、进入教堂还是吃饭睡觉的时候,他都在,而人人都知道他拖着乡下人的旅行靴在那栋朽迈的屋中都走不动路了,服侍他的也仅剩三四个勤务兵,他们负责他的饮食,保障储藏地的蜂蜜供应充足,还得赶走那些曾在封禁的办公室里闯祸、打碎了一套总参谋部元帅的陶瓷像的母牛,就是那间某个女巫预卜他将死在其中的办公室,只是他自己已将这预言忘记了,他们随时听候他偶尔发出的命令,直到他将灯挂在门楣上,直到他们听见那间因为没有海洋而变得诡异的卧室里传出三道门闩、三个插销、三把门环的轰响,才相信他已经把自己交给了孤独憋闷的梦境并且会一觉睡到天明,这时他们才会撤回到位于底层的宿舍中,但他会意外地惊醒,会牧养着失眠,拖着他巨大的幽灵的脚行走在黑暗中辽阔的房屋里,他几乎注意不到母牛缓慢的消化和睡在总督衣架上的母鸡的愚钝呼吸,他在漆黑中听到了月球的风声,在漆黑中感到了时间的脚步,他看到了他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正摸黑打扫,握在手中的绿色枝杈的笤帚也曾被她用来清扫先哲们被烧焦的智慧枯叶,其中有康涅利乌斯·尼波斯的原版文字以及塞西利奥·艾斯塔多和利维奥·安德罗尼可的古老辞令,它们都在他第一次踏入这权力的无主之屋的那个血腥夜晚化作了办公室的垃圾,当时,那位杰出的拉丁语学者劳乌塔罗·慕纽斯将军——愿他已在上帝的天国之中——的最后街垒还在负隅顽抗,而他们已在火光之城的辉映下穿过了庭院、跃过了博学的总统私人保镖的尸体堆,他正因间日疟浑身哆嗦着,而他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没有一样武器,只拿着那柄绿色枝杈的笤帚,他们沿楼梯摸黑而上,一路被富丽堂皇的总统马厩中的马匹尸体绊倒多次,这些马就躺在从第一门厅到会客厅的地面上,仍旧血流不止,在那门窗紧闭的宅第中,在掺杂着马血味道的酸涩火药味里,呼吸变得艰难,我们在走廊上看到沾了马血的赤脚脚印,在墙上看到染了马血的手掌印,还在会客厅的血泊中看到一个血淋淋的美丽的弗洛伦西亚女人,一身晚礼服,心脏处插着一把战刀,她是总统夫人,在她身旁我们看到了一具小女孩的尸体,看起来像一个发条玩具舞蹈演员,额头上挨了一枪,那是他九岁的女儿,而后我们也看到了加里波第的恺撒,也就是劳乌塔罗·慕纽斯总统的尸体,他是当时的十四位联邦将军之一,他们在血腥敌对的十一年间不断发动政变夺取政权,而他是其中最精干的一位,也只有他敢用母语对英国外交官说不,他就在那里,身体摊开犹如一条鲻鱼,赤着脚,承受着鲁莽行事后的处治,因为他不愿落入英国舰队远征军之手任人惩罚,便先杀了妻子、女儿以及四十二匹安达卢西亚马,然后吞枪自尽,脑袋都开了花,那时基齐纳司令指着尸体对我说,你看到了吧,将军,这就是那些举起手来反对自己父亲的人的下场,你将来在你的王国里可别忘了这一点,他对他说,而他已经在那里了,经历那么多有所企望的失眠之夜、在长久的忍气吞声与一再的忍辱负重之后,我已经在那里了,母亲,被任命为三军最高统帅以及共和国的总统,任期与重建国家秩序、平衡国家经济需要的时间等长,这是经过参议院与众议院全体成员同意、由最后几位联邦考迪罗一致决定的,并且得到了英国舰队的支持,后者是我经过那么多场与麦克多诺领事的艰苦的多米诺骨牌夜战的成果,只是,无论我还是别人最开始都不相信这个事实,当然,谁又能在那个惊悚之夜的混乱中相信它呢,因为甚至当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已经在那张她后来腐烂其上的床上时,都还不能相信这个事实啊,她唤起了他对过去的回忆,在一片混沌之中,他找不到从哪里着手统治,在那栋大宅之中,他们没有找到任何可以退烧的草药,也没有任何家具,那里已经不存在一样有价值的物品,只剩下风光不再的西班牙总督和主教的被蛀蚀的画像,其余一切都被历任总统据为己有,一点一点带走,甚至连墙上描绘英雄场景的壁画都不见了踪影,卧室中堆满军营垃圾,四处都是一场场历史大屠杀被遗忘的残迹以及一道道一夜之间作废的总统用手指写下的血诏,却没有一张可以让高烧中的他躺下来发汗的席子,于是他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扯下一块窗帘把我裹起来,并让他靠在主楼梯上的一个角落里,而她则开始用绿色枝杈的笤帚打扫刚刚被英国人洗掠一空的总统寝室,她将整整一层都扫了一遍,还得用笤帚击退那帮想在门后奸污她的强盗,破晓之前,她在被风寒击垮的儿子身旁坐下来休息,他裹在长毛绒的窗帘中,在那栋被摧毁了的房子的主楼梯最后一级台阶上汗如雨下,她便试图以自己简单的盘算为他退烧,你别怕这乱摊子,孩子,只要买几个最便宜的皮凳就行了,再在上面画上彩色的花草鸟兽,我自己来画,她说,还需要买些吊床,等有客人的时候用,这个尤其重要,吊床,因为住在这样的房子里,时不时就会有意外上门来的客人,她说,买一张教堂长桌用来吃饭,买些铁餐具和合金盘,好让他们尝尝军旅生活的艰苦滋味,再买一口大瓮来盛饮用水,外加一个炭火炉,这就行了,反正是用政府的钱,她这样安慰着他,但他没有在听,因为当时,最初的几道晨曦将真相被隐匿的那一面有血有肉地照亮了,他因此萎靡沮丧,清楚自己不过是一个坐在楼梯上因发烧而不住哆嗦的可怜老人,心中没有爱的他想着我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啊,所以这就是整副乱摊子,他妈的,所以权力就是这栋遇难者的房子,这种像烧焦马匹的人味儿,这片又一个八月十二日、和其他所有八月十二日一样的权力之日的凄凉朝霞,母亲啊,咱们是钻到什么破烂摊子里了,他承受着最原始的不安和返祖似的恐惧,惧怕一个新的黑暗世纪未经他的允许便在世界上耸立起来了,公鸡在海上啼鸣,英国人唱着英语歌抬起庭院中的死尸,而他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正好结束了愉快的计算,她以结清了债务般的轻松说,那些要买的东西没吓到我,要干的活儿也没吓到我,那些都无关紧要,孩子,吓到我的是这屋里需要洗的床单那么多,于是他倚仗着自己失落中的力量试着安慰她说,您安心睡吧,母亲,这个国家没有做得长的总统,他对她说,您看着吧,不出十五天,他们就会把我扳倒了,他对她说,他不仅在那个时候确信这一点,在之后漫长而稳固的暴君生涯中的每时每刻也如此确信,并且越来越深信不疑,因为生活告诉他,权力的漫长时光中没有哪两个日子是完全相同的,当一名总理在每个礼拜三的例行报告中突然引爆令人目眩的真相时,他的提议里永远另有图谋,所以他只会微微一笑,别告诉我真相,顾问,这很冒险,万一大家都信了,仅凭这么一句,他就毁了政府委员会为了让他问都不问就签下字而精心布置的一整套战略,当他在官方会面上不知不觉尿了裤子的谣言越传越逼真时,我觉得他比任何时候都更为清醒,当他穿着无可救药的拖鞋、戴着用线拴住腿的眼镜沉入衰老的缓流中时,我觉得他比以往更为严肃,并且凭借日益暴烈的性情和更为准确的直觉将不合适的撇开,将合适的拿来连读都不读就签署,他妈的,反正说到底,没人理我,他笑道,看看吧,我命人在第一门厅放一排栅栏防止母牛爬上楼梯来,但它又出现在那儿了,母牛,母牛,它把头伸进了办公室的窗户,正在吃国家祭坛上的纸花,但他只是笑着,您看看,我和您说过的,顾问,这国家变得一塌糊涂,原因就在于从来都没人理我,他说,以一种在他的年纪不可能存在的清醒神志说着,然而,凯普陵大使在他被查禁的回忆录中写到,他在那时看到的他已经陷入了令人痛心的老年无意识中了,甚至连幼儿的基本活动都不能自己完成,他还说看到了他周身都浸泡在皮肤不断渗出的一种含盐物质中,并且拥有溺死之人的庞大身躯和溺死之人随波逐流的款缓安详,他解开衬衫向我展示他那在旱地上溺死的人紧实而明亮的身体,它的缝隙间已长满了深海礁石上的寄生物,背上吸附着印鱼,腋下长着珊瑚虫和极小的虾蟹,但他确信这些海岸新生命只是最初的征兆,预示着那片被你们带走的海会自愿回来,我亲爱的约翰逊,因为海就像猫一样,他说,总会回来的,他也确信他腹股沟处的那片龟足秘密地宣告着一个幸福的清晨会来临,到那个时候他打开卧室的窗户,将再一次看到远航舰队司令的那三艘三桅船,他疲惫地在全世界寻找它们,只为了看看他是否像大家说的那般,与他也与很多历史上的大人物一样有着光滑无纹的手掌,他命人把他带来,必要时可以用武力相逼,却听见其他航海者告诉他,他们见过他绘制邻海无数岛屿的地图,看到他用国王和圣人的名字取代岛屿原先的军人的名字,同时还从土著科学中寻找他唯一真正感兴趣的东西:能治疗他刚刚开始的谢顶的偏方,当我们放弃了再次找到他的希望时,他却坐在总统加长轿车中认出变了装的他,他身着深色苦行衣,腰间系着圣弗朗西斯科的棉绳,在公共市场礼拜日的人群中摇着忏悔木铃,陷落在反省道德缺失的状态中,这令我们很难相信他正是那个穿着胭脂红制服、戴着金框眼镜在陆地上迈着第一桨手的庄重步伐的人,但当他们想遵照他的命令把他带上加长轿车时,我们连个影儿都没找到啊将军阁下,是大地把他吞下去了,他们说他成了穆斯林,说他在塞内加尔患了蜀黍红斑死了,还说他被埋在三个城市的三座墓中,而事实上他不在其中的任何一处,他因为他征程的扭曲命数,被判罚在墓与墓之间游荡直至时间的尽头,因为他是个会带来厄运的人,将军阁下,他比金子更晦气,但他始终没有相信,直到他晚年的尽头仍旧在盼望他回来,那个时候卫生部长用镊子为他夹除身上的阉牛虱子,他却坚持说那不是虱子,医生,那是大海要回来了,他说,他如此笃信,以至于卫生部长屡次认为,他并没有像他在公众面前表现的那么聋,也没有像他在场面难堪的接见中表现的那样精神涣散,虽然一次彻底的检查表明,他的动脉已经坚硬仿若玻璃,他的肾脏中有海滩沙粒沉积,他的心脏则因缺乏爱而破裂,于是年迈的医生以多年兄弟的信任为挡箭牌对他说,是该安排一下了将军阁下,至少决定一下您要把我们交到谁的手上,他对他说,救救我们,别让我们成为孤儿啊,然而他惊讶地问,谁告诉您我想死的,我亲爱的医生,让别人死去吧,他妈的,最后他很精神地开玩笑说,两个晚上之前我还在电视上看到自己了呢,感觉比任何时候都要好,像头斗牛一样,他说着笑得差点背过气去,他确实在恍惚中看到了自己,按照近来的孤独夜晚的习惯,他会脑袋上裹块湿毛巾,在无声的屏幕前打着瞌睡,有时的确比斗牛更果敢,因为看到了法国或者土耳其或者瑞典的大使的迷人夫人,他妈的,这么多长得一样的女人简直令他分辨不清,都过去这么久了,他已经记不起自己曾待在她们中间,身着晚礼服,手持一杯一口未动的香槟,参加八月十二纪念日庆典,或是一月十四胜利日仪式,还是三月十三复兴日庆祝,我怎么会知道,因为置身于他统治之下那晦涩难懂的历史日期中,连他自己都弄不清哪个在何时举办,哪个是为了什么举办,甚至那些他聚精会神、细致严谨地写下后藏于墙缝中的纸卷对他来说也都没用了,因为到头来他忘了自己该记得什么,他会偶然在藏蜂蜜的地方找到那些纸卷,有一次他读到一张,四月七日是马科斯·德莱昂博士的生日,得送他一头老虎作为礼物,他念道,那是他亲笔写下的,但他丝毫记不起那人是谁了,于是觉得再没有什么惩罚比遭受自己的身体的背叛更不光彩、更不应该的了,关于这一点,他早在古老的何塞·伊格纳西奥·萨恩斯·德拉巴拉时期之前就隐约有所感触,那时他的思维还清晰,还能勉强分辨前来谒见的人群中谁是谁,想当年我可是能叫出他过于广袤的沉重王国里最偏远地区的所有民众的姓与名的啊,然而他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他在四轮马车里看到了人群中一个眼熟的男孩但记不起是在哪里见过他,于是惶恐至极,甚至命令护卫队将他逮捕,让我好好想想,那是个可怜的山里人,蹲了二十二年监狱,从被审的第一天起,就一直重复着既定事实,他名叫布拉乌里奥·利纳雷斯·莫斯科特,是淡水水手马科斯·利纳雷斯和猎虎犬饲养员德尔菲娜·莫斯科特非婚生但被承认的孩子,这两人在洛萨尔德尔维雷伊都有固定住所,那是他第一次来王国的都城,因为母亲派他到三月诗会上卖两只狗崽儿,他是骑着一头租来的驴赶过来的,也没有带什么衣服,只除了被逮捕的那个礼拜四清晨他穿着的那一身,当时他正在公共市场的一个摊位前一边喝苦咖啡一边询问卖油炸食品的女商贩知不知道有谁想买两只串种狗崽儿来猎老虎,当她们回答说没有时,鼓声、军号声、鞭炮声乱哄哄地响起来,人们纷纷喊道,那个人来了,他过来了,他于是问别人那个人是谁啊,他们回答他说还能是谁,掌权的人呗,于是他便把狗崽儿塞到箱子里,拜托卖油炸食品的小贩,劳驾帮我照看一下吧,我去去就回,他爬到了一扇窗户的窗框上,好越过人头望一望,于是他看到了那支连马匹都穿着金质华服、戴着羽毛头饰的护卫队,看到了印着祖国蛟龙的马车、那只戴着破手套的正挥动致意的手、那苍白的面孔、那沉郁的不带笑意的嘴唇,是那个掌权的人,那双哀伤的眼睛突然看到了他,那神色仿佛是在一座针山上发现了一根针,那手指指着他,那个人,爬在窗框上的那个,把他逮起来,等我想想在哪儿见过他,他命令道,就这样,他们对我拳打脚踢把我揪住,用刀面拍得我遍体鳞伤,将我放在篦子上烤,让我坦白掌权的人曾在哪儿见过我,但在港口碉堡的可怖地牢中,他们始终没能从他身上剥下那唯一真相之外的任何真相,他在一遍遍复述真相时是那样肯定又带着那般胆量,令他最终承认是他弄错了,但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了,他说,因为他们对他这么凶,就算他以前不是敌人,现在也是了,可怜的人啊,于是他便在地牢中日渐腐烂,而我则在这栋阴影之屋里一边徘徊一边想着,我的好日子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帮帮我吧,看看没有了你的庇护,我都落到了什么地步,他独自呼喊着,如果无法在回忆时找到乐趣、得到滋养并因此在晚年的泥潭中幸存下去,那么便白白度过了这么长的光辉岁月,因为他那些重要日子里的最强烈的痛楚与最幸福的时刻也都无可奈何地从记忆的孔洞中溜走了,虽然他曾天真地企图用小纸卷将那些小洞堵住,他受到惩罚,将永远不会知晓这个九十六岁的弗朗西斯卡·里内洛是谁,根据亲笔写下的记录,他曾下令用皇后之礼厚葬她,他也被判定要戴着书桌抽屉中的十一副无用的眼镜来盲目地指挥,好掩盖他在和幽灵对话的事实,他甚至没法分辨他们的声音,也仅凭直觉来猜测他们的身份,他陷入了无依无靠的境地,在一次与他的战争部长的会面中这一境况的最大风险被清晰地呈现了出来:他倒霉地打了一个喷嚏,于是战争部长说愿您健康将军阁下,他又打了一个,于是部长又说了一遍愿您健康将军阁下,再一个,愿您健康将军阁下,但连续九声喷嚏过后,我没有再说愿您健康将军阁下,只觉得自己被他那张因惊愕而扭曲的脸庞的威胁推倒在地,我看到了那双溺在泪水中的眼睛正在垂死的颤动的泥沼中冲我无情地唾骂,我看到了这头老迈的野兽的舌头仿佛被绞死时那样伸在外面,他正在我的臂弯中死去,而没有人能证明我的清白,一个人都没有,那时我唯一能想到的便是趁还来得及赶紧逃离那间办公室,但他随即威严地挥了挥手阻拦我,在两次喷嚏间冲我吼道,不要做懦夫,罗森多·萨克里斯坦准将,不要慌,他妈的,我还没有笨到要死在您跟前,他吼道,而事实就是如此,他不停地打喷嚏直到抵达死亡的边缘,他飘浮在一个生长着正午萤火虫的无意识的空间里,却仍固执地坚信他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不会让他陷于打过一阵喷嚏后死在一名下属面前的耻辱中,门儿都没有,我死都不受侮辱,与一群母牛生活也好过与一帮会让人没有尊严地死掉的人生活在一起,他妈的,他已经不再与教皇使节谈论上帝,以免他察觉自己在用勺子喝热巧克力,也不再玩多米诺骨牌,怕有人敢出于怜悯故意输给他,他不想见到任何人,母亲啊,为的是不让任何人发现这些,虽然他缜密地警惕着自己的行为,虽然他碍于虚荣不去拖曳自己终究拖曳了一辈子的扁平足,虽然他在多年的羞耻中一直感觉自己处在最后的独裁者们那个痛心的深渊边缘,那些身陷不幸的最后的独裁者与其说是在受他保护,不如说是被他囚禁在那栋崖顶之屋,以防他们用自己可耻的瘟疫荼毒世界,当他在一个个不祥的早晨泡药浴时,会在私人庭院的水池中睡着,独自承受种种哀痛,并且梦到你,母亲啊,他会梦到是你在现实中盛开的枝枝杏花间制造了我脑袋里那么多噪音中的蝉鸣爆响,他梦到是你用毛刷画出了黄鹂的彩色鸣啭,于是他被腹部意外地在水底发出的声响惊醒了,母亲啊,他在我的尴尬的腐坏水池中醒来时,让怒火烧红了脸,因为水面上漂浮着牛至和锦葵芬芳的花瓣,漂浮着橙树刚刚绽放的花簇,也漂浮着因将军刚在芳香的水中排出的那串金黄松软的粪便而躁动的乌龟,这都是怎么回事啊,但是他挨过了这一幕,以及其他诸多这个年纪的糗事,也已经把侍从减到了最少,只为独自面对这些不让别人撞见,没有人会看见他头上裹着被油浸透的破布在空宅中整日整夜茫然游荡,倚着墙绝望地呻吟,因蜡烛木而反胃,被无法忍受的头痛逼疯,他甚至都没有对私人医生提起过这疼痛,因为他知道,这只不过是他衰老时期那么多无谓疼痛中的一种罢了,他会在大片暴风雨云出现之前便早早地感觉到那疼痛仿佛石块爆裂一般到来,他刚把止血带缠在太阳穴上就发布了命令,不管发生什么,任何人都不得进入府中,他命令道,在绑第二圈时,他感到头骨在嘎吱作响,连上帝来了都不许进,他命令道,即便我死了也不许进,他妈的,他因那残忍的疼痛而丧失了理智,那痛楚甚至没有留给他一刻思考的余地,直到绝望的数个世纪终结、大雨的祝福倾下,他才呼唤我们,而我们会看到他仿佛刚出生一般坐在备好晚饭的小桌边,面前是喑哑的电视屏幕,我们为他做了烧肉、肥肉配菜豆、椰香米饭和炸香蕉片,那是一顿对他的年纪来说难以负荷的晚餐,他一口都没尝就把菜放凉了,因为他一直在看电视上的同一部关于紧急救援的电影,他知道,如果政府在闭路电视上反复播放同样的节目并且没有察觉到录像带在倒放,那么他们一定有事想瞒着他,真他妈见鬼,他说道,想忘掉他们企图隐瞒他的事,如果是些更糟糕的事,他现在就会知道了,他一边这样说,一边在备好的晚餐前打起鼾来,直到教堂八点的钟声响起,他才拿着一口未动的饭菜站起身,把它们倒入马桶,从很久以前开始他每个晚上的这个时间都会这样做,为的是掩饰他的胃已经拒绝一切食物的耻辱,为的是借助他荣光年代的传说来打消老年疏忽之下的可憎行为所激发的自我怨恨,为的是忘记他还勉强活着,忘记是他而不是别人在厕所的墙壁上写下将军万岁、伟人万岁,忘记他曾经偷偷喝过一种巫医开的汤药,以期在一夜间想来多少次就来多少次,甚至和三个不同的女人来三次,他为老年的天真付出了愤怒甚于痛苦的泪水,他紧紧抓住厕所中的挂环哭喊着,我的心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憎恶我吧,用你的火焰之水净化我吧,带着骄傲执行你纯净的惩罚吧,因为他已经再清楚不过那时他所缺少的是什么,他在床上缺少的从来都不是荣耀而是爱情,他需要的不是他的外国部长兄弟为我奉上的那种贫瘠的女人,她们当初被送来是为了让他在隔壁学校关闭之后依然保持良好的习惯,都是些丰满不见骨的女人,是专门来伺候您的将军阁下,凭借外交豁免权,她们从荷兰的玻璃展窗中、从布达佩斯电影节上、从意大利的大海里被飞机运来,您看多美啊,于是他看到了全世界最漂亮的女人仿佛歌唱老师一般端坐在他晦暗的办公室中,她们像艺术家一样褪下衣衫,躺在长毛绒的沙发上,温暖的金蜜色肌肤上还印着泳衣条带的印痕,仿佛胶卷底片一样,她们闻起来像薄荷味的牙膏,像玻璃瓶中的花朵,她们在那头不愿脱下军服的庞大的水泥阉牛旁躺下,而我试着用最温存的方式鼓励他,直到他厌倦了承受那死鱼的迷人的美,于是我对她说,这样就行了,姑娘,当修女去吧,他深陷在怠惰中,抑郁至极,于是在那个夜晚,在八点的钟声敲响时,他突袭了其中一个负责清洗士兵衣物的女人,他一把将她推倒在洗衣木槽上,虽然她惊惶地哀求说今天我不可以将军,相信我吧,是吸血鬼在的日子,并想借机逃跑,他却把她翻过身去让她趴在洗衣板上,使出一种圣经般的动力推撞着她,教那可怜的女人感受到了灵魂中死亡的嘎吱声响,她急促喘息着叫道太野蛮了将军,您一定学过怎么当驴吧,他在那痛苦的呻吟声中简直要飘飘然了,比听到那些职业谄媚者最狂热的赞歌还受用,于是他送给那洗衣工终身津贴,以方便她教育孩子,时隔多年在牛棚给母牛喂饲料时,他又重新唱起歌来,一月的月光明亮,他唱道,并没有想到死亡,因为即便在生命的最后一晚,他也不会允许自己脆弱地想起不合常理的事,他又数了两遍母牛,边数边唱,你是我黑暗小路上的光明,你是我的北斗星,他查出少了四头,而后回到楼内,一路上数着睡在总督衣架上的母鸡,为鸟笼盖上粗布罩时又点了酣睡的鸟雀,四十八只,他点燃了从第一门厅到会客厅之间被一头头母牛在白日里踢散的牛粪,他记起了遥远的童年,脑海中第一次出现了他自己瘫在荒漠冰原上的画面,还有他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她从垃圾场的兀鹫口中抢下了一段羊肠当作午餐,十一点时,他又按反方向走遍了整栋房子,提着灯盏为自己照明,同时将屋子里直到门厅的灯一一熄灭,他在一面面昏暗的镜中看到一个个自己,十四位重复的将军正拿着灯行走,他在镜子的尽头看到一头四仰八叉躺在乐室中的母牛,母牛,母牛,他喊着,它死了,这算什么事儿啊,于是他走过卫兵的卧室想对他们说镜子里有一头死牛,他命令他们明天尽早把它拖走,不得有误,要赶在兀鹫挤满大楼之前,他命令道,他举着灯将底层的老办公室又查了一遍,想找到另外那几头走丢的母牛,有三头,他在厕所中找,在桌子底下找,在每一面镜子中找,而后爬上主层依次检查一个个房间,却只在粉红斑点的蚊帐下找到了一只卧着的母鸡,那挂蚊帐属于另外时代的一位见习修女,她的名字他已经忘记了,他在睡前喝了一勺蜂蜜,然后将小瓶放回储藏处,那里还塞着一个小纸卷,上面写着一个日期,是杰出诗人鲁文·达里奥——愿他已坐在上帝天国的最高位——的某个纪念日,他将纸重新卷起来塞回了老地方,同时开始背诵准确无误的祷文,我们神奇的父与导师,那天才的里拉琴演奏者令飞机飘于天空令船舰浮于海上,他在无可救药的失眠中拖着那双大脚,穿过闪着旋转灯塔绿色朝霞的最后几个一晃而过的黎明,他听着来自那片离开了的海洋的风声,备感惋惜,他听着一支婚礼乐队奏响的灵魂哀乐,因为上帝的一个疏忽,他已在他背后、在那乐声中到了垂死的边缘,他撞见了一头迷路的母牛,于是挡住它的去路但没有去碰它,母牛,母牛,他向卧室走去,在经过的每一扇窗户中都看到了那座没有海的城市亮着光的街区,他感受到了它玄妙的脏腑的热气和它整齐划一的呼吸的秘密,他一连欣赏了它二十三遍,不曾停步,同时也像从前一样永远承受着那片浩瀚而无法参透的海洋、那属于把手放在心上入睡的民众的海洋的飘忽,他知道自己被最爱他的人厌恶,感到自己被圣人的烛光照亮,他听见自己的名字被人召唤,被唤去矫正分娩中的人的运气、改变濒死者的命数,他感觉自己的记忆被那些在看到他时骂他母亲的人拨动,而他们看到了那沉默的双眼、悲伤的双唇,以及那只若有所思、在遥远过去的梦游加长轿车上透明钢化玻璃后的新娘的手,我们亲吻他在泥地上留下的靴印,炎热的夜晚从自家庭院中望见民政大楼窗口那没有灵魂的徘徊的光亮时,我们便给他送去神符避免横死,没有人爱我们,他叹息道,探头去看那死了的鸟贩、那黄鹂画家、他的母亲本蒂希翁·阿尔瓦拉多的房间,她的身体横在一片青苔之上,愿你死得安详,母亲,他对她说,愿你死得非常安详,孩子,她在墓穴中答道,十二点整了,他将灯挂在门楣上,这时可怖的疝气放出了细弱的哨声,他的内脏因为这致命的扭动而受了伤,于是世上除了他疼痛的疆域之外再无其他空间,他最后一次锁上了卧室的三道门闩,在可移动式马桶上经受了微不足道的排尿的最终燔祭,而后倒在了光秃秃的地板上,穿着自终止了接见活动后他在府中一直穿着的粗俗的保暖裤,以及没有假领的条纹衬衣和一双残疾人的拖鞋,他面朝下趴在地上,右臂弯在头下当作枕头,片刻就睡着了,然而在两点十分,他在搁浅的思绪中醒了过来,衣服已被飓风来临前的暗淡而温热的汗液浸透了,谁在那儿,他战栗着问道,同时确信有人在梦中叫他但用的不是他的名字,尼卡诺尔,又一遍,尼卡诺尔,有人能够不开门锁就进入他的房间,可以随心所欲地穿墙进出,就在那时他看到了它,是死亡将军阁下,您的死亡,它穿着龙舌兰纤维编织的褴褛的忏悔长袍,手中抓着钩杆,头骨上遍布阴森的水藻嫩芽,骨缝中开出陆上的花朵,没了肉的眼窝里眼睛朽迈而惊恐,直到看到它的全身时,他才明白它喊的尼卡诺尔是死亡在我们死的那刻用来认识我们每个人的名字,但他说不,死亡,他的时辰还没到呢,应该是在梦里在办公室的阴影里,就像盆中的预卜之水说的那样,但它回答说不,将军,就是这儿,光着脚,穿着您身上的破衣烂衫,不过找到他的那些人为了顺应女巫的预言,仍旧会说他死在办公室的地板上,穿着没有军衔标志的粗布制服,左脚靴后跟上戴着金质马刺,在他最不想要它降临时,它降临了,在如此多年的贫瘠幻想之后,他开始隐隐明白,人不是在生活,真他妈见鬼,而是在苟活,人开始学习时已经太晚,即便是最博大最了不起的生命也仅能达到学习怎么去活的程度,他从自己喑哑手掌的谜团里、从纸牌隐形的密码中,意识到了自己没有能力去爱,于是企图用权力的孤独罪恶的炽烈祭礼去补偿那无耻的命运,却在无尽燔祭的火焰中沦为自己献祭主张的牺牲品,他以诓骗与罪行养肥了自己,以无情与羞辱培育了自己,他克服狂热的贪婪与天生的怯懦只是为了将那颗玻璃球握在掌中直至时间的尽头,却不曾知晓这种罪恶没有尽头,正是它的饱足滋生着它的胃口,循环往复直至所有时间的尽头,将军阁下,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骗他是为了博他欢心,奉承他是为了赚他钱财,他们以武力逼迫民众聚集,要大家在他经过时欢呼雀跃,并高举讨好他的、上书伟大领袖万寿无疆的牌板,那位领袖比他更老迈,但他学会了与这些相处,学会了与所有荣耀衍生的悲惨相处,并在无法数算的岁岁年年中发现,谎言比质疑更舒心、比爱更有用、比真理更持久,他已经并不意外地到达了可耻的臆想境地,无权力却在统治、无荣耀却受赞颂、无威信却被遵从,而此刻,在他秋天的那串飘落的黄叶中,他相信了,他从来就不会是他全部权力的主宰,他注定只能颠倒着认识生命,注定无法参透世事,无法在现实中的幻想的哥白林毯上捋直阴谋的线、解开诡计的结,同时丝毫不怀疑,哪怕死到临头也仍不怀疑,唯一可见的生活,就是被展示出来的那一个,我们从这边看到的并不是您的那个将军阁下,在穷苦人的这边,有我们无尽的不幸岁月的黄叶飘零,还有那些抓不住的幸福时刻,还有被死亡的幼芽污染的爱,但它是真真切切的爱啊将军阁下,在这边,您本人不过是个模糊的影子,是火车小窗灰蒙蒙的薄帘之后的哀怨眼睛,是那沉默嘴唇的颤抖,是那只戴缎面手套的无主之手一晃而过的挥别,那只手属于那个没有结局的老人,我们从来不知道他是谁,不知道他什么样,甚至不知道他是否只是一个想象中的谎言,一个可笑的独裁者,我们从来不知道另一边在哪里、生命的权利在哪里,而我们仍以贪婪的热忱爱着这您不敢去爱的生命,您甚至不敢想象去爱它,因为您害怕知道我们已经清楚得不能再清楚的事实:生命是艰辛又转瞬即逝的,然而再没有另一个生命了,将军,因为我们知道自己是谁,而他却永远不能知晓,他带着自己年迈死者那疝气的温柔哨声,被死亡一棍击中、连根折断,他在他秋天的最后几片冰冷树叶的阴暗声响中,飞向了被遗忘的真相的黑暗祖国,他惊恐地抓着死亡长袍上的破布烂线,远离了疯狂人群的呼喊,他们冲上街头唱着欢快的颂歌,庆祝他的死亡,他也将永久地远离那自由的音乐、幸福的焰火和那荣耀的钟声,它们正向世界宣告一则好消息,宣告那永恒的无尽时光终于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