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来自美国的男人 伦敦,现在

“汤姆,我们活得足够长……”

加利福尼亚有一棵刺果松,从年轮密度来看,已经活了5065年。

对我来说,这棵树很老。这些年,每当我对自己的情况感到沮丧,需要一些例子来证明我也不过是个普通人时,我就会想起加利福尼亚的那棵树。它的寿命从法老时期开始,从人类刚刚发明度量衡开始,从青铜时代开始,从瑜伽发明开始。

它安静地矗立在那里,缓慢生长,春天抽芽,秋天枯萎,春去秋来又是一个轮回。荷马写出了《奥德赛》,埃及艳后的美貌枯萎了,耶稣被钉上了十字架,释迦牟尼王子离开宫殿修行,罗马帝国兴盛之后倒下,中国人驯化耕牛犁地,南美的古印度安人建造城市,我和露丝相恋又失散,美国为自己的独立而奋战,世界大战爆发,Facebook创立,无数的人甚至动物来过、活过、繁衍、死亡。他们也曾经迷茫困惑,终究只留下一抔黄土。而这棵树,枝丫亦如铁般铮铮然,无言于此。

这是时间给我们上的一课。好像一切都在变化,可是如果把时间线拉得足够长,又好像什么都未曾改变。


我在这群青少年面前站着,头痛病又犯了。他们松松垮垮地靠在椅子上,有的玩笔,有的偷偷看手机。他们真是顽固的人,不过这么多年来我比他们更加冷硬。毕竟,他们再怎么拧,也比不上我以前在酒馆里打交道的醉醺醺的水手、小贼、渔夫。

一切都在变化,什么也都未曾改变。

“伦敦东区之所以是多元文化区,是因为它融合了许多不同国家、民族的文化。”在讲到20世纪之前的移民文化时,我向他们介绍,“没有人是土生土长的伦敦人。罗马人、凯尔特人、诺曼人、撒克逊人纷纷来到这里,伦敦本身就是由很多其他地方的人组成的。即使我们认为只有现在刚来的那些人是新移民,但三百年前,说不定你的祖先就是从东印度公司船上载过来的黑户呢。后来还来了德国人、俄国人、犹太人和非洲人,不过这些移民现在都成了英国社会的一部分。长时间以来,这些移民因为肤色而被当作异类。比如18世纪,来自太平洋岛屿的欧迈,库克船长第二次远航时把他带回英国……”

我停了下来,我还记得和我的老朋友欧迈一起坐在甲板上的情景,我给他看我女儿留下的硬币,教他说“钱”这个单词。“欧迈刚来的时候,非常尊贵,受人追捧,从国王到贵族,都竞相与他共进晚餐。”我记得他的脸,在烛光里明明暗暗的样子,“当时最著名的艺术家甚至为他作画。他是当时的贵族,欧迈。”

欧迈。

我已经很久没有在众人面前说过他的名字了。上一次提到他,还是1891年,跟海德里希谈话。但我经常想起他,想起他身上发生过的事。我现在想起他,好像进一步加剧了我的头痛,我眼前的东西开始恍惚。

“他……”

前排的女生丹妮尔,嘴里嚼着口香糖,皱眉看我:“老师,你还好吗?”

后面的人哄堂大笑,丹妮尔扭头,笑声停息了。

稳住你自己。

我努力冲着课堂上的学生微笑:“很好,我很好。在这一时间段,伦敦受移民的影响很深。比如,那里——”我指着窗户西边继续讲道,“十五、十六世纪,不少法国人来此。他们就是当时的一代新移民,当然不是所有人都留在了伦敦,很多人去了坎特伯雷,还有一些去了乡下地方,比如肯特郡,”我停下来深呼吸,“还有,萨福克郡。法国人发挥自己的才能,建设了斯皮塔佛德。他们在此开始了丝绸产业,不少人做丝绸编织者。很多法国贵族为了适应新环境,开始新生活,在此定居并且制造丝绸,想要恢复他们从前优渥的生活。”

坐在中间的男孩安东,他平时乖巧内向,这时表情严肃地举起了手。

“安东,怎么啦?”

“既然他们从前生活就很优渥,他们为什么要来这里呢?”

“他们是基督教新教徒,一般被称为胡格诺派新教徒,不过他们自己并不这么称呼自己。他们信奉加尔文的说法,认可因信称义。在那时候的法国,新教徒的处境是很危险的。而在英国,天主教很盛行,所以他们中很多人……”

我闭上眼睛,想要挥去那些回忆。我的头痛越来越严重。

他们感觉到了我的不适,我听到底下的嗡嗡声越来越响了。

“所以,他们中的很多人,不得不逃离法国。”

我睁开眼,安东听得很认真,他冲我扬起鼓励的微笑。但我觉得,他可能已经和班上其他人一样,看出我的心不在焉和魂不守舍。

我的心脏跳得杂乱无章,感觉教室里的事物都歪歪扭扭,变了模样。

“等一分钟。”我说。

“老师?”安东关心地问我。

“没事,我很好,我很好。只是——麻烦你们等我一分钟。”

我走出教室穿过走廊,经过其他两个教室,看见卡米拉在上课,她站在黑板前,上面写了很多动词时态。

她看起来对怎么掌握课堂纪律得心应手。她看见我,对我微笑。我忍着头痛回应她。

我进了洗手间。

我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

我对自己的模样太了解,几乎很久没有再端详过,因此恍然间我的脸给我一种陌生感。

我是谁?我是谁?我是谁?

我用冷水拍自己的脸,慢慢呼吸。

我叫汤姆·哈泽德、汤姆·哈泽德。我的名字是汤姆·哈泽德。这个名字承载了太多。那些我遇到的人和事,我的妈妈、露丝、海德里希,还有玛丽恩。但是显然这个名字并不代表什么,它只是一个代号。我仍然是漂泊无依的。我能接着走下去吗?漂泊的小船最终能找到港口停靠吗?我真的想找个地方停下来,找到自己最终的归宿。过去这些年,我成了很多不同的人,很多不同的人共用这一个躯体,成了我。

我当过自己向往的人,也做过自己讨厌的人。我开心过、疲倦过、幸福过,也痛苦过。我有时顺应历史的潮流,有时又站在相反的方向。

我,早已经失去了原本的自己。

“没事的。”我告诉镜子里的自己。我想起欧迈,我想知道他在哪儿,我觉得自己不该在他离开的时候没有留下联系方式。世界很大、很孤独,有个朋友会好很多。

我深呼吸,让自己心情平静下来。我用纸巾擦干脸。

走出洗手间,我穿过走廊回到教室,一路目不斜视,不去看卡米拉上课的教室。我努力表现得像是个40岁的、普通的历史老师。

我回到讲台上,笑容勉强:“抱歉。”我努力想说点什么活跃现在的气氛,让一切轻松起来,“我年轻的时候吸毒过量,所以有时候会有点儿幻觉。”

他们哈哈大笑。

“所以你们可千万别吸毒,它会毁了你的生活,给你的精神带来痛苦,也让你没办法好好上历史课。好了,这节课我们要说的是……”

那天下午我在课间休息的时候又看到了卡米拉。在办公室里,她正和一个语言老师在说话,约阿希姆,奥地利人,教德语,平时说话也带着舌音。她看到我端了杯茶进来,就结束了他俩的交谈和我打招呼:“下午好,汤姆。”

“下午好。”我惜字如金,连笑容也很吝啬。

不过她不介意我的冷淡:“你早上还好吗?你当时看起来有点儿……”她斟酌了一下用词,“紧张。”

“我当时有点儿头痛,其实是老毛病了。”

“我也是。”

她的眼睛眯着,我担心她又开始想弄清楚她在哪儿见过我了。于是我赶紧说道:“我现在头也还挺痛的,所以我想回来坐坐。”

她看起来有点儿尴尬,有点儿受伤,只好点点头:“好吧,祝你早点儿好起来。医药箱里有消炎止痛药。”

假如你知道关于我的真相,你可能会有危险。

“我会好起来的,谢谢。”

我不再看她,恹恹地想等她走开。我感觉到她有点儿生气,我很内疚,不只是内疚,我还突然涌起一阵乡愁了。这种感觉,我已经很久没体会过了。她走到办公室另一边的地方坐下来之后,冷着脸也不再看我,我感觉什么东西未曾开始就消逝了,有点儿怅然若失。


晚上,我又牵着亚伯拉罕去那个公园。回到伦敦之后,我散步常常走这条路。

因为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露丝的地方,教堂街、水井巷对我来说都太过痛苦。我需要摆脱她,摆脱过去的一切。我想在别人提到那个年代的时候保持淡定。但是过去无法消失,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接受它。这也是我想做到的,和过去的自己和解。

我一边走一边想着现在这个地方以前是什么,一边帮亚伯拉罕铲屎并装进塑料袋里。伦敦历史悠久,整体变化很大,但又处处可以看出时代的烙印。

“亚伯拉罕,你真的不该在路上随地拉屎,这真的很不文明。所以等下我们去公园,你找到草地,在那上面解决个人问题吧。”

亚伯拉罕对我的话无动于衷,牵着我继续溜达。

我环视四周,想要仔细观察哪里是我和露丝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可惜徒劳无功,什么也看不出来。教堂街、水井巷,过去的每一栋建筑现在都不见了。某处,我透过玻璃窗,看到很多人在跑步机上挥汗如雨。他们齐齐盯着一个地方,我猜他们头上可能有一排电视机之类的。有些人插着耳机,还有个人边跑边看自己的手机。

这是一个对别人漠不关心的地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身在哪里都不是重点,人们一心多用,同步处理很多事情,只有电子设备是无处不在的。

我想找到蛛丝马迹,找出过去的鹅圈在哪儿。我就是在那里,碰到了拿着水果篮子的露丝。

然后我找到了。

我在那儿站了一会儿,亚伯拉罕很焦躁,扭着身子想走。我头痛得厉害,一阵眩晕,不得不靠在墙上。

我告诉亚伯拉罕:“稍等一会儿,等一分钟,等一分钟就好。”

记忆就像洪水决堤,我的头比之前上课的时候还要痛。有那么一刻,我听不见街上汽车的轰鸣声。我好像回到了过去,回到了1599年,空气里满满都是我当时的无助和痛苦。那时候,我只知拼命逃跑,终日惶惶不安,想要得到别人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