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年11月 20

爱德华一下子就看到了阿尔伯特脸上失望的表情,心想,他带着闷闷不乐的心情回来,也许是因为和他那位女朋友一起的时候,事情不像预计的那样顺利。尽管他还穿着一双崭新又漂亮的皮鞋,或许正是这双皮鞋坏了事。爱德华认为这是一种太过真实的华丽,穿在脚上的那玩意儿并没有带给他更多机会。

回到家里那一刻,阿尔伯特转过头,眼睛看向一边,像是有些害羞,这不太常见。相反,平常他都是紧张地盯着爱德华说:“你还好吗?”那是一种有些夸张的眼神,他说他不会害怕面对面看着战友,即便是他不戴面罩的时候,就和那天晚上一样。然而现在,阿尔伯特却把鞋放到了盒子里,像宝藏一样珍藏起来,可是没有一点开心的心情,财富是靠不住的,他后悔屈服于这个欲望,只是为了光鲜地出现在佩里顾家里,他就花了这么多钱,太挥霍了。说不定,那个女仆已经结婚了。他一动不动地僵在那边,有些疲惫,爱德华只能看到他的背。

他决定过去看看。他打算什么也不说,除非他的计划没成功。再者,他对自己的做法也不太满意,阿尔伯特的精神状态还不足以专注到这些严肃的事情上……他决定再等等,等会儿再跟阿尔伯特坦白。

他决定坦诚地跟阿尔伯特谈谈,因为战友心情恶劣。但事实上,这个理由掩盖了真正的原因:焦急。他已经完成了一幅小孩的肖像画,从下午一开始,就焦急不安。

真是太糟糕了。

“至少,我吃得不错。”阿尔伯特蹲着说道。

他擤了擤鼻涕,不想转过来让对方发现自己现在的样子。

那个时刻,爱德华正体验着一种紧张的心情,那是一种胜利的时刻。当然,这不是针对阿尔伯特来说,从人生崩溃以来,这是第一次感受到强烈的胜利感,能体会到那种未来将要依靠这个人的心情。

阿尔伯特艰难地站起来,垂着眼帘,说:“我去取煤。”爱德华应该紧紧抱住他,要是还有嘴的话,还能给他一个吻。

阿尔伯特总是穿着那双格子花呢的大布鞋下楼,他说:“我马上回来。”就好像必须说这句话一样。只有那些老夫老妻之间才会这样子,人们习惯于听到一些事情,而时常都不去考虑话本身的意义。

阿尔伯特一走下楼梯,爱德华就跳到椅子上,打开天花板上的活板门,拿出包,放好椅子,快速掸去上面的灰尘,接着,坐到那张土耳其长沙发上,弯下腰,从下面掏出一个新的面罩,戴在脸上,期望着什么,膝盖上还放着画画的本子。

这一系列动作太快了,等待的时间似乎有点长,他偷偷地听着阿尔伯特在楼梯上走动的脚步声,因为提着满满一桶煤,那些脚步声很沉重,桶很大,重得要命。最后,阿尔伯特推开了门。他抬起眼帘,立马被眼前的画面吓得愣住,脸上一副错愕的表情,当放下了那个煤桶时,房间里发出了一声金属撞击地面的巨响。他试图再次拿起来,伸出手臂,但是怎么也拿不起来,只能大张着嘴,用尽力气,双腿却不听使唤,以至于最后摔倒,跪到木地板上,不知所措。

爱德华脸上戴着的那副面罩,尺寸大得差不多就像马的头。

就是那个他画在坚硬混凝纸上的马头,深棕色的马头上有些暗色大理石斑纹,栗色长绒毛摸上去十分柔软,它的脸瘦骨嶙峋,向下垂着,又长又瘦削的面颊上有两个大鼻孔,像矿坑一般……下面还有两片厚嘴唇,微微张开,上面长满了绒毛。面罩和马头出奇的相似。

当爱德华闭上双眼,就和那匹马闭上眼睛一样,阿尔伯特从来就没有比较过爱德华和这匹马。

他感动得热泪盈眶,似乎遇到了一位儿时的朋友,一个兄弟。

“真是没想到啊!”

他一边笑一边哭,重复道:“真是没想到啊!”他没有站起来,仍然跪在地上,看着那匹马,原来……意识到自己太愚蠢,有一种想要完完全全地亲上那张柔软大嘴的冲动。他靠了过去,伸出食指,摸了摸那两片嘴唇。爱德华想起了不久之前路易丝做过的一个同样的动作,感动不已。此情此景,我们只能这么说。

两人都保持沉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阿尔伯特抚摸着“马的头”,爱德华感受着这个抚摸。

“我从来不知道它叫什么……”阿尔伯特说道。

即使那些巨大的喜悦让你感到有些遗憾,但是眼里看到的仍然缺少了一些东西。

接着,阿尔伯特看到了那个本子,它就像是刚出现在爱德华的膝盖上一样。

“啊,你又重新开始画画了?”

那是从心里发出的一声叫喊。

“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

他自顾自笑了,像是努力得到了回报一样。然后,他指了指那副面罩。

“这也是你画的,是吧!你能想象到吗,这真是个美好的夜晚!”

他带着一种期待的神情指向了那个本子。

“那么……我能看看吗?”

接着,他坐到了爱德华身旁,爱德华缓缓打开本子,这才是真正的庆祝。

看着前面的那些版画,阿尔伯特掩饰不住内心的情感,有些失望。他结结巴巴地说:“啊,好,很好……太好了……”这都是为了打发时间,他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能听上去不是假话,说到底,这画的都是什么?在那张大纸上,画着一个十分丑陋的士兵。阿尔伯特合上了本子,敲了敲封面。

“告诉我,这东西有些怪异。你在哪儿弄来的?”

用这种方式来转移话题,还是很有效果的。显而易见,这是路易丝找来的,对她来说,找到这个本子再简单不过了。

接下来,他要好好再次看看这些画,说点什么呢?这一次,阿尔伯特点了点头。

他在第二页停了下来,画里面那个石碑上的雕像十分精细,页面的左边画着它的正面,右边画着它的侧面。这是一个站立的法国兵,全副武装,戴着头盔,枪斜挂在肩上,他移动着,正准备冲向前方,脑袋抬得很高,看着远方,手延伸出去,手指末端绷直,拉住一个女人的手。女人在他的身后,身上穿着一条围裙,又或者是一件工作罩衣,她哭着,另一只手还抱着一个小孩。这两个人都很年轻,画的正上方还有一个标题:《为战斗而出发》。

“这画的都是些什么啊!”

他想不到更多了。

爱德华没有抱怨,往后一倒,取下面罩,放到身前的地上。看上去,就像马把自己的头放到了地上,向阿尔伯特展开了那张毛茸茸的嘴。

爱德华提醒阿尔伯特,让他慢慢翻到接下来的那页:《进攻!》,这是那幅画的名字。这一次是三个士兵,他们完美地诠释了标题的意义。他们结队向前冲,其中一个高举着枪,刺刀伸到空中,旁边的第二个士兵绷直手臂,准备扔出一个手榴弹,第三个士兵缩在后面,他被子弹或者炸弹击中,身体成弓形,膝盖弯曲着,马上就会向后倒下……

阿尔伯特又翻了一页:《死者们,站起来!》,接着是《一位保卫国旗的垂死的法国兵》和《战友同志》……

“这些都是雕像……”

他的话有些犹犹豫豫,听上去像是一个问题。阿尔伯特什么都想到了,却没有预料到画里的事物。

爱德华看着他的画,点了点头,是的,这些都是雕像。房间里有一种愉悦的气氛。阿尔伯特像是在说:“好,好,好的。”然后就没有其他话了,剩下那些都堵在了胸口。

当然,这让他想到在爱德华衣物包里发现的素描画,画里充满各种匆忙的场面和蓝色的线条,为了告知爱德华死亡的消息,阿尔伯特当时还把那本册子寄给了他的家人。毕竟,那些画里的场景和今天看到的一样,都是正在战斗的士兵,但是,过去的那些士兵更加真实。

在艺术上,阿尔伯特什么也不懂,只有能让他感动的和不能让他感动的。他在那里看到的都是表达得过于明确的东西,是精心描绘的,许多细节都照顾到的,他想找个词来形容,那就是……他的思绪冻住了。最后,他明白:这都不是真实的!他经历过这一切,自己就是这些士兵中的一个,这些画是那些没有去过战争现场的人编造的。丰富的画面感无非是用来打动人,这毫无争议,但又过于夸张了。阿尔伯特是个腼腆的人。而这画里的样子越来越夸张,看起来被修饰得过头了。他继续向前翻画册,有一幅名为《法国为她的英雄哭泣》的画,画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子,泪流满面,正抓住一个已经死了的士兵的胳膊;接着是一幅名为《孤儿对牺牲的思考》的画,画里有一个坐着的小男孩,双手捧着脸,在他旁边的是他的梦想或者正在思考的事,那里有一位士兵,马上就要死了,他躺在地上,手掌向下,伸向小男孩……这很普通,对于那些没有经历过的人来说也一样,是一种彻底的丑陋,但殊不知百闻不如一见。这里还有另一幅画,名叫《踩着德国佬头盔的雄鸡》,天哪,雄鸡单腿站着,嘴朝向天空,拍打着身上的羽毛……

阿尔伯特完全不喜欢,以至于紧张到没了声音。他偷偷看了一眼爱德华,后者正以一种保护者的眼神注视着那些画,就和人们为自己的孩子感到自豪时所做的事一样,即便是他们的行为恶劣,人们也不会在乎。阿尔伯特感到悲伤,尽管这一刻他不理解,却发现可怜的爱德华在这场战争中失去了一切,就连他的天赋也一点不剩。

“这个……”他说道。

毕竟,他得说点什么。

“为什么是雕像?”

爱德华翻到本子最后,找到一些杂志的剪报,拿出一张来,用灰色铅笔圈了一部分内容:“……这里和所有地方一样,城市、乡村、学校以及车站,所有人都想为死者建立纪念碑……”

剪报是从《东部共和报》上弄下来的。这里还有好多,阿尔伯特打开了这些剪报,他大脑有些反应不过来,同一乡村、同一行业的死亡名单,这边在庆祝,那边在阅兵和募捐,所有的一切是关于修建纪念碑的想法。

“好的。”尽管完全不知道这些都是什么,他仍然回答道。

爱德华用手指点了点这一页角落的地方,写了一个算式:

“三万座纪念碑×一万法郎=三亿法郎。”

这一次,阿尔伯特总算明白了,那可是一大笔钱,一笔财富。

他无法想象用这么一笔钱可以买到多少东西。他的想象撞上了这个数字,就像一只蜜蜂撞上了玻璃。

爱德华抓过放在阿尔伯特手上的本子,给他指了指最后一页。


爱国的记忆


石碑、纪念塔、雕像

为我们的英雄

和法国胜利而骄傲


商品样册


“你想卖纪念碑?”

是的,就是这样。爱德华对这个独特的想法感到很高兴,他一边拍着大腿一边发出些声音,咕咕作响,不知道这个声音从哪儿来,也不知道他怎么发出来的,什么也不像,只是听上去让人十分难受。

阿尔伯特不太理解人们想修建纪念碑这件事,相反,三亿法郎这个数字在他大脑里逐渐清晰起来,这么多钱可以买一栋“别墅”,比如佩里顾先生的府邸,或者一部“小轿车”,甚至一栋“宅院”等等。他的脸红了起来,因为正好想到了“女人”,那个年轻可爱的女佣人,带着扰乱人心的笑容悄悄从自己眼前飘过。这是一种本能反应,当有钱的时候,总是想找个女人。

他读了接下来的好几行字,那些都是用大写字母手写的广告词,这些精心描绘的字和印刷出来的一模一样:“……你们要带着沉重的心情和迫切的愿望,永远纪念我们城市和乡村的儿子,他们用坚实的胸脯,建起了一座有生命的城墙,抵御了敌人的进攻。”

“这一切都太高尚了,我甚至觉得这是非常好的主意……”阿尔伯特说道。

他现在明白为什么那些画让自己如此失落了,因为它们不是用来表达独特的感受,而是为了表达一种共同的情感,为了满足公众情感需要和迫切希望的英雄主义。

接着,后面还有:“……立起一座纪念碑,纪念你们的城市,也纪念那些死去的,为你们的后代做出榜样的英雄。最终展出的纪念碑模型是根据你们期望的材料制成的,有大理石的、花岗岩的、青铜的、普通石料的、矽钢的和电镀青铜的……”

“你要做的事还有些复杂……首先,设计出这些纪念碑来卖还不够,要拿出去卖的话,还得制造出模型!这需要钱、人力、工厂、原料……”阿尔伯特说道。

他十分惊讶,清楚地意识到这些都代表着什么,那就是要建一个铸造工厂。

“然后,生产出来的这些纪念碑还需要运输,安放到具体的地点……需要很多钱!”

一切又回到这个问题上来:钱。再勤劳的人也不能单靠自己的能力获得钱。阿尔伯特亲切地笑着,轻轻地拍着战友的膝盖。

“好吧,听我说,我们得好好思考一下这件事。我认为你愿意回到正常的工作中,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但是,这可能不是你要彻底转变的目标。要知道,纪念碑这事可复杂呢!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能找回对事物的乐趣,是吧?”

不。爱德华握紧拳头,来回在空气中刷来刷去,就好像在擦皮鞋一样。意思很清楚:不,快点!

“好啦,快点,快点……你这个怪家伙!”阿尔伯特说道。

爱德华在大本子的另一页上草草地写下一个数字:“三百”座纪念建筑!接着,他又划掉“三百”,写下“四百”!如此热情洋溢!他接着写:“四百×七千法郎=三百万!”

毫无疑问,他完全疯狂了。光说明一个计划可不够,这个想法不切实际,还得立马行动起来,这很紧迫。好吧,三百万,从原则上来说,阿尔伯特自然不会反对,说不定还赞成。但是,现在爱德华并没有脚踏实地地思考。他才画了三幅画,就已经想到投入生产制造了!阿尔伯特深吸一口气,就好像要冲向什么似的,努力地让自己平静地说话:

“听着,伙计,我认为这不太合理。想要制造出四百座纪念碑,我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嗨!嗨!嗨!当爱德华这样叫的时候,就表明事情很重要,从两人认识以来,他发出过一两次这样的声音,这个声音带着命令的口吻,没有愤怒,只是想让别人倾听自己的想法。他握起了铅笔:

“我们不用制造!我们只是卖掉这些东西!”他写道。

“嗯,是的!”阿尔伯特按捺不住,最后爆发出一声,“该死的!要卖这些东西,就得先生产出来啊!”

爱德华靠近阿尔伯特,脸几乎贴着脸;他用双手捧住阿尔伯特的脸,像是要亲上去一样。他的眼睛在笑,说着不,然后重新拿起了铅笔。

“我们只是卖……”

最期待的事情往往令人惊讶,这就是阿尔伯特要经历的。爱德华乐不可支,这是一个突然的回应,回答了那个从第一天起就让阿尔伯特挥之不去的问题。他笑了起来。是的,笑,这还是头一回。

这是一个几乎正常的笑容,一个从喉咙里发出的笑声,有些阴柔,嗓音还很尖,一个真实的,带着颤音的笑容。

阿尔伯特张大了嘴,惊诧不已。

他垂下眼帘,看着纸,眼神移到爱德华写的字上面:

“我们只是卖!不用制造!拿到钱就够了!”

“好吧,那……”阿尔伯特问道。

他十分紧张,因为爱德华根本就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然后呢?我们怎么做?”他强调道。

“然后?”

爱德华再一次笑了出来。这一次,笑声更大。

“然后我们就带着现金逃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