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黄蜂 警察的话

这位警察负责在乡下执法;国家权力的一部分在这儿就交给了他,他也有意从外表来炫耀这种权力。不论走到哪里,他都穿着那双笨重而结实的皮鞋。倘若身后有不好的预感时,他肩上总披着那件厚厚的棉大衣。他把一只手放在领扣上,举起另一只手示意,就像穿着制服行国礼那样。

可是走了一段长路,那制服就被弄得不成体统了。黑褐色的泥点在浅色大衣上显得更黑,而在深色皮靴上却越发显亮。他穿皮靴走过院子的声音是一种太严肃太正经的声音,是出了名的。可是他走路的时候,这声音似乎令他心烦,因为他为了避免这声音才变换脚步,拖着鞋底走路,前脚趾连弯都不打一下。可是他的皮靴还一直嘎吱嘎吱地响。

前面那两个人站在院门口,还像是他们刚到的样子。有人在介绍妹妹,看见她无动于衷地弯着腰站在火炉旁,被一个闪着火光的黑圈子包围着。在这个圈子里,围着火炉的地方雪都融化了。水蒸气从火炉缝里、从盛满土豆的桶里、蒸锅里冒出来,把她笼罩在一片雾气当中。

父亲当时不在家,也被介绍了。他当时正把马连同出故障的车朝后面池塘边的树丛用力推着。他把车子推回灌木丛,推不动,又用拳头把马朝前赶。然后连马带车斜在路上,想调过头来。他用一只脚把叉子踩进大麻草堆里,另一只脚和双手把叉把向下压,叉尖向上挑,把那湿淋淋的东西一团一团地从乱草中分离出来,从船上装到车上。

当警察迈着大步朝叙事者走过来时,他默默无声地嚅动着嘴唇,想好了在路上就打算说的话。(有一次,我躺在床上被惊醒了,听见父亲在大卧室里用力抽打母亲。一开始,我能听懂墙后面父母说的一些习以为常的话。尽管弟弟们在我身边乱嚷着笑着,也学着样儿相互厮打起来,我还是听得清那打人的声音。可是后来他越打越厉害,我就不知所措,神情麻木,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只能听见我体内的血在咆哮。)

警察问了三次我的名字,我才告诉他。当时我神情呆滞,没有听见他的声音。然后没等问,我就继续说道,我父亲去了池塘,因此不必静静地待着,看着院子:他肯定很快就回来的,我继续说道。也许吧,我又改口说道。热土豆烫坏了我的手。

叙事者的父亲把缰绳捆在横木上,顺着车拉紧绳子,跳上车去。在跳上车的一瞬间,他改变了主意,又跳下车,拖着沉重的步子,走过松软的草地,朝那棵树皮上留着洋葱头形状的小便印记的大树走去,捡起忘记的鞭子,深深地插进皮靴筒里,在上车以前,又把鞭子抽出来,等到他叉开两腿坐到草料堆上时,才又把鞭杆插回靴筒里。这时,马已经把他和车从沼泽沟里拉了出来。

离开那儿的人是我妹妹,我激动地说道。警察无力地摇了摇手,向这伙人打了个招呼。虽然他们在院门口推着车子准备动身,但好像并没有挪动地方,他们的动作反而倒好像在促使大地旋转,推着车子径直朝我走来。他们走得越近,车上的口袋就越是要撞上我那没有自卫能力的眼睛。车子上已经覆盖了一层雪。

各种车辆都依旧行驶在石头路面和木板路上,不同的车轮分别发出嘎吱声和咕隆声。

我父亲用食指和拇指捏着烟斗,另一只手的拇指尖把柔软的烟丝一点一点地塞进去。他俯身向前,像拿着诱饵一样,把点燃了的火柴贴近烟丝,粗大的手握着烟斗,嘴里一个劲儿地把那长长的火苗吸进去。车轮下地面高低不平,车子摇摇晃晃,他蹲在草料上面抽烟,烟向水平方向移动,飘到垂直下落的雪花上。他马上就回来了,我重复说道。这时候,我身后那几个人抬着那遮盖得严实的东西,默默地穿过走廊向屋里走去。

父亲没有随我的意愿,反而勒住了马。他从侧面跳下车,双手伸开搭在大腿上,瞪着眼睛检查后车轮。他双手从灌木丛里折断一根树枝当手杖,捅掉粘在刹车块上的泥巴。

警察并没有让步。他在屋里来回走动时,甚至还强调了他的问题。他为了不让皮靴发出那种咯吱声,就迫使自己停下来。可是当他站在那儿忍受不了自己发问的声音时,就又迫使自己不停地走动,并扯开喉咙,对着那些听他说话的人高声喊叫,夸夸其谈,以此来干扰和盖过皮靴发出的响声。他还随时关注着自己说话的效果,不过他的说话声既不能感动那些背靠墙坐在那儿的人,让他们站起身来,也无法让他们怜悯他,没完没了地说话来支持他。这时,他搓一搓手,张开干燥的拳头,把问题朝我甩了过来,而且还竖起手指来炫耀他的职权:这就是我的兄弟马特,这一点他很熟悉,只是他才知道我的兄弟汉斯仍然没有音信。至于我这个被问的人一天前在什么地方,这与他无关。他的任务是,警察解释道,弄清楚为什么这兄弟俩在外毫无音信竟然没有人告诉他。至于我父亲(或者不管谁负有责任),他像争吵似的从房间最远的角落喊了起来,可对这事儿怎样想怎样看,这一点并不重要,根本不值一提,可以毫无疑问地忽略掉。好像人什么都是不一样的!他径直从口中吼出了最后一句话,此时他也放慢了那不安的脚步,最后突然停止了说话。好像就不能想别的办法了!他又恼火地喊了起来,阴沉着脸面表示不满。好像就没有什么办法了!他又爆发了出来。他站在窗户旁,刚把这一通怀疑的话发泄到那些无动于衷蹲着的外地人身上,就立刻变得呆滞、沉默,忧心忡忡地注意到自己,一边看着其他打盹儿的人,一边胡乱想着自己的事儿。

这时,父亲低头直愣愣地望着皮靴,咧开嘴,忧郁地往胶皮上吐了一口唾沫。他听着车轮发出低沉的辘辘声。车子咕隆咕隆地从木板路驶上木板桥面。过桥之后,他听到木板在泥沼里发出那熟悉的吧嗒吧嗒和咯咯唧唧的声音,听到链条的哗啦声,听到马肚子里的咕噜声,听到玉米地里的干叶片那熟悉的窸窣声。他赶着车上坡。斜坡让他的身体向后仰起来,靠在那扎在草料堆里的叉把上。他摇晃着,身体前屈在膝盖上,让自己放松下来。然后,他展开双臂横扶住车两边的侧栏,手指紧抓侧栏的横木。马每走一步都要仰一下头。我父亲站起身来,从车的一侧跳了下去。他一瘸一拐地赶到马前,拽一拽缰绳,又继续往坡上走。由于重物的后坠,马把头仰得高高的,停在那儿望着前方,露出黄黄的、滴着黏液的牙齿,两条腿蹦着跳着,仿佛它要仰着脑袋坐下去。然后,那嘎吱嘎吱摇摇晃晃的车拖着它向后面滑动。尽管他立刻跪下身去,手拽住皮带用力拉车,可是那车还是连马带人向后滑去。他粗暴地抓住马鬃,拳头变成了粗大的爪子。我看见他们又到了坡下面。灵活的前轴把车拐进了田地里。他直挺着身子,从马身旁绕过去,大步走过田地,返回到圆木旁。那该死的刹车器和手柄就固定在这圆木上。他弯下腰,叉开两腿,合拢双手放在圆木下面。他做好这种准备的姿势,想着办法,又站起身,想别的办法。他一个箭步冲到狂躁的马身旁,用力拉住马笼头,把马驯服了。他用手掌轻轻地拍着马脖子,捋一捋鬃毛,然后猛拉缰绳,策马把车从田地里拉出来。不过,他的胳膊并没有松弛无力地垂落下来,而是停在他那朝路上用力向前弯曲的身体和拉紧的缰绳中间。于是,我父亲顶着风雪,吃力地向前迈着步子,脸、胸脯和用力的膝盖几乎水平地伏在地面上。他牵着马,拉着滑溜溜的车子,也拖着属于自己的身体,不停地骂着粗野的话,即使气喘吁吁也还是不停嘴,使劲把车子拉到救命的大道上。然后,父亲停下来,回头看了看那条路,一副恼怒的样子。他的目光落在烟斗上,那烟斗是他刚才用力迈步时从衣兜里抖落下来的。他松手放开缰绳,用皮靴在两脚之间倒弄起一块石头,将它顶到前轮后面。他攥起左手塞进裤兜里,伸开右手去拿烟斗,曲着双腿走到斜坡上,然后逐渐远去,身影逐渐缩小,最后由下而上,直到地平线下,消失在我那目不转睛的心灵视野里。然而,在他完全消失之前,马发出喘气声,车轮碾过石头发出咯吱声,他又现出了身影。他的手指向空中去摸烟斗,身体用力向前去抓缰绳,也抓着马鬃,烦躁地用皮靴踢着地面,然后又松开缰绳和马鬃。由于车子打转,他自己先迷失了方向,又在大地的吸引力下随着马车慢腾腾地走了下去。那牲畜嘶叫着,马蹄下迸发出的火星宛如一个大铁环,随后便消失了。

这期间,警察竖起耳朵,听其中一个男子诉说是什么事让他们到这儿来的。这人背靠墙,头也不离开墙,每说一句话都要把脑袋转向身边那个坐在长凳上的人,然后又转向他的伙伴。其实这两人都是目击证人,本来也都知道实情。他操着一口含混不清的外乡口音和同伴说话,声音嘶哑,还一边咳嗽着,让声音从喉咙里咕哝出来。他还挥动着胳膊向警察演示他们俩当时在干什么。他说,他们事先毫无预感,干完活就一起上路了。他脸上露出愉快的神情,向警察证明他们当时的高兴劲儿,还有一路上那明媚的阳光。接着,叙述者的表情受到什么触动,满脸恐惧地睁大了眼睛。然后他一脸悲苦,喘着粗气,不停地喊着说着,他的同伴也叫喊着认同他的话。最后,他和同伴都因为看到了当时的情形,惊恐地把双手贴在额前。他并不想掩饰什么,警察在火炉边说话了,打断了他们的哀诉。可是,这世道让人无可奈何,作为个人也同样,只能纠缠在某些想法里,他没好气地盖过他们的声音,那些想法和所有东西一样,都有不好的一面,也就是说,他把那断断续续的词句整理到一块儿,无论好歹,人都会被搞得晕头转向的!说完这些话,他毫不耐烦地望着这些沉默的人,致使他们心里那些不祥的念头溜到嘴边又灰溜溜地退了回去。事情总是一个接一个的嘛,警察以安慰的口气结束了他的话。

父亲跪在田地里,一条腿在犁沟里,用肩膀撑着翻倒的车。从大路上看去,在厚厚的积雪里,他动作显得迟缓无力。当他顶着车一侧把车帮子从地里往上拖时,膝盖因用力咯吱作响,悬在空中的另一侧又摇摇晃晃落了地。他重新把车调整好,上归上,下归下。他斜着放好木板,靠在车横杠上后面,就把草料扔上了车。他把叉尖插了进去,在大道上都能听见草茎的碎裂声。他撩起掉落下来的草料塞到车上,再用叉子固定好。他面部肌肉抽搐,脸被划破了,嘴里露出一排明亮的牙齿。这时,妹妹正迈着轻柔的脚步朝他走去,所以什么都听得见。她听得见他骂人的声音。

也许马出了什么事,我说道。

突然,父亲吼叫了起来。

怎么啦?警察问道。

没什么。我说着,就把注意力转移到那几个争相诉说的男子那儿。于是,警察就寻思着自己的事情。

我父亲趴在车上,用拳头把草料砸碎。当妹妹告诉他这个消息时,他大声怒吼,来回翻腾起草料来。

她可是在大路上碰到他的,我妹妹说道。她看见他跑过来时,他根本就没有停车。后来她一步一步紧追不舍,从后面攀上跑动的车子。这时,他才拉着缰绳,让马放慢脚步,不再狂奔了。然后,当她爬上草料堆靠近他时,他才慢慢地把头转过来,下巴压在肩膀上望着她。她就这样在他身后,为了不溜下车去,双手紧紧地抓住咔嚓咔嚓作响的草秆,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这一次他停了车。几天前有一次,他后来说道,他喝醉了酒,躺在口袋下面,看见了他的儿子,当时头发还湿漉漉的,和兄弟们一起跪在阳台上;他们一个紧挨着一个,每个人都准备好姿势,估计好路线,透过雕花栏杆往院子里撒尿。谁尿得最远,就算赢家。现在,他脸上黯淡无光,显出失去生命的征兆,鼻孔与上唇之间那条垂直的深槽绷得紧紧的,就像一头被捅死的猪那样,凹陷的嘴上的皮肤和肉被完全拉平了,牙齿露了出来。这就是我们三人当中的赢家。

我父亲就这样静静地坐在那里,直到她在他身边坐下,我妹妹说道。然后他拉起缰绳,又赶车上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