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一
我喝了两杯基安蒂葡萄酒,一杯接着一杯,然后就等着,不知在等什么,我想是等卡拉伺候我,也可能是等基安蒂酒的酒力发作。她盯着我喝酒,她也在等基安蒂酒对我产生作用。
基安蒂酒对我起作用了。我感到酒液渗入我的两臂和头脑,我听之任之。她已化好妆,为去跳舞,特意穿了一件黑色连衣裙。她极其美丽动人。一些新来的人还不认识她,久久注视她,低声议论她。可她却盯着我。我不由得回过头去,想证实一下她确是在看我,而不是在瞧我身后另一个我看不到的人。当然不是那样。在露天座的这一头,除我之外再没别人,甚至没有一只猫趴在墙上。我又喝下一杯基安蒂酒。埃奥洛坐在大门附近,也在看我喝酒,神态既同情又不安。他低声对卡拉嘱咐些什么,卡拉迅即给我端来一盘面条,红着脸悄悄说:爸爸劝您必须吃点东西,别喝太多基安蒂酒。
说罢她急忙离去,模样娇羞。那女人在半路上拦住她,说道:
我带你去跳舞。
我吃了几口面条,接着又喝下一杯基安蒂酒。在我昏昏沉沉的头脑里,总有一列火车在飞驰,我喝酒是想驱除这个影像,忘掉它。由于曾在太阳地睡觉,我感到脸疼得火辣辣的,浑身都不好受。这酒不错。她的目光几乎没离开我。我们的餐桌相当靠近。我们突然有种迫切的需要想彼此说些什么,就因为我们的餐桌靠得近,也因为我们在互相看着对方。
我喜欢这种酒。 我对她说。
这酒不错, 她轻柔地说, 我也爱喝。
过了一会儿,她补充一句:
您也去跳舞吗?
当然, 我说, 他不会让卡拉单独跟您去舞场的。
她微微一笑。必须等卡拉干完活。她已用罢晚餐,正在边喝酒边抽烟。我们交谈几句后,难道她知道我再没什么要对她说了?她开始看一份报纸。我尽力克制不喝太多的酒。
终于到时候了。埃奥洛叫卡拉去换衣服。卡拉走进小饭店,五分钟后出来,穿了一件红色连衣裙。埃奥洛起身说: 咱们走吧?
我们三个人跟着他。他送我们到河对岸。他也许有点喃喃抱怨,但很客气。他问我:
您一小时后把她给我带回来,行吗?
我答应他了。尽管他在咕咕哝哝,可他情绪还好,一点都不后悔。他一到对岸,随即返回旅馆,去把卡拉丢下的活儿干完。
总是这样。 他发牢骚。卡拉笑了,说这种情况他每年碰不上两回。
她让卡拉挽着手臂,我走在她身边。我发现她比卡拉略高一些,但高出不太多,比我矮。我为此荒唐可笑地放心了。
我们占了唯一还空着的一张小桌,在一个角落里,距乐队相当远。卡拉几乎立刻被人邀去跳舞了。她和我,我们单独留下来。那天晚上,我又不由自主地环视一遍周围的面孔,想看看他来了没有。但这是最后一次了。第二天,我甚至忘了他的存在,后来在海滩上碰见时,我差点认不出他。这里没有他的踪影。我看到康迪达在跳舞,她没瞧见我。
您在找人?
在找也不在找。 我说。
卡拉从我们身旁经过。她边跳边笑。埃奥洛说得对,舞伴对卡拉还不重要。她像个孩子那样在跳舞,跳得好极了,舞姿那样优美,我们不由得会心而笑。
要是没带她来,就可惜了。 她说。
我寻思能对她说的话,但想不出来。我和她没什么可说的。
康迪达看到我同她在一起,也跳着从我们身旁经过。她伤心了吗?我不相信,更确切地说她觉得惊奇。跳到我们所在的桌边时,她让舞伴停了几秒钟,向我探下身子。
她回去了。 我对她说。
康迪达继续跳舞往前走,同时在定神观察她,依我看是想弄明白我们在一起做什么。
您找的就是她吗? 她问我。
不完全是, 我说, 是个小伙子。
她很好奇,指了指康迪达。
那她呢?
昨天晚上, 我说, 我来舞场了。
我邀她跳舞。我们站起来。刚用胳臂搂着她,握住她的手,我就明白我跳不了。我不知道在奏什么曲子,完全跟不上节拍,适应不了,甚至没法注意听。我勉强去听,也听不过十秒钟。我停下来。
不行, 我说, 我跳不了。
那有什么关系? 她说。
她的声音极其亲切,还没有人用这样的声音对我说过话。可我白费劲,不行,我依然跳不了。我们让人撞上。她笑了。这不是因为我渴望得到她——哦,不是的,我不会再渴望一个女人——是因为她在犯一个错误,而我不知怎样提醒她。她不会懂得她在做什么,可我确信她马上就能发现我的真相而离开舞场。
我的手在发抖。在我的臂膀里,她婀娜的体态令我难以自持。如同面对某些意外的选择,死亡或机遇,我感到恐慌。于是,为了至少使她了解我的嗓音,为了让自己碰碰运气,我终于和她闲扯起来。我有许多事情想对她说,可我只能和她谈谈她的游艇直布罗陀号。
为什么取这个名字, 我问, 为什么叫直布罗陀号?
我的声音也在发抖。提出我的问题后,我感到好像卸下了一个重大的责任。
哦, 她说, 这要给您解释,话就太长了。
我没有注视她,但看出她在微笑,就说: 我有好多时间。
知道,我听见了您对卡拉说的话。
我有的是时间。 我说。
您的意思是指您全部的时间?
指我整个一生。 我说。
我不知情, 她说, 我还以为她只是在您之前先回去了。
她永远离开了。 我说。
你们在一起很久了吗?
两年。
事情简化了。我开始跳得好些,不那么发抖了。尤其是我喝下的酒再次对我大有帮助。
她是好人, 我补充说, 但是我们互相不理解。
今天早上吃饭时,我明显看出你们合不来。 她说。
我们太不相同了。 我说, 她是好人。
她笑了。我们第一回互相瞥了一眼,极快。
那么您呢,您不是好人吗?
她的语气略带调侃。
我不知道, 我说, 我太累了。
我跳得越来越好了。我的手不再发抖。
您跳得很好。 她说。
为什么叫直布罗陀号? 我再次问。
不为什么。 她说, 您到过直布罗陀吗?
我们的对话一下子容易起来。
哦,没到过。
她没有立刻应对。
我很高兴遇见了您。 她终于说。
我们又一次会心而笑。
直布罗陀很美。 她说, 人们总把它说成是世界战略要点之一,却不说它很美。它的一边是地中海,另一边是大西洋。
两边的景物迥然不同。
我明白了。不过有那么不同吗?
迥然不同。那里有非洲式海岸,一座伸进海里的陡峻高原,非常美。
您经常从直布罗陀经过吗?
经常经过。
多少次了?
我想,十六次吧。另一边的西班牙式海岸坦缓得多。
不是因为那里很美才……
不仅仅是。 她说。
大概她认为我们萍水相逢,不值得对我说明原因。
吃午饭时,您喝了那么多酒,就是由于她?
由于她,不错,也由于生活,我不知所以。
一支舞曲终了。我们三人又团聚到桌子周围。
你快活吗? 她问卡拉, 你跳得好极了。
可我还不习惯于跳舞。
她瞧着卡拉说:
我离开会感到难过的。
您可以再来呀。 卡拉说。
她点燃一支香烟,心不正焉地望着空际。
可能。 她说, 我要再来,就是为了看你,看你是不是幸福,结没结婚。
哦,我还年轻。再说,不必仅仅为了这样的事再来。 卡拉说。
您要离开? 我问。
明天傍晚。 她说。
我想起埃奥洛说过的话:这是个不难相处的女人。
不能推迟一天吗?
她垂下眼睛,用抱歉的口气说:
很难推迟。您呢,您要在罗卡待很长时间吗?
不知道,可能待相当长的时间。
舞曲再次响起,卡拉又去跳了。
等的同时, 我说, 我们总还是可以跳舞的。
等什么?
等您动身。
她没有应对我的话。
给我讲讲您那艘直布罗陀号吧。 我说。
这不是船的故事。
据说是个男人的故事。他来自直布罗陀,那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