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十六

现在, 她说, 现在就讲。

还远没到时候,你要我怎么讲?但我很快会告诉你什么是它最值得注意的特点。我也会告诉你追逐它的技巧,那将是说不完的。

追逐它的技巧? 她说,有些意外, 世上没有人能教我什么。

是的,我认为我能教你某些一起追逐它的技巧。回你的房舱吧。

她站起来,顺从地穿上凉鞋,返回她的房舱。我拿起被单,去甲板上睡。

凉风再次把我吹醒。船刚刚绕科西嘉岬航行,时间大约是凌晨五点多。风把科西嘉岛丛林的气味一直吹到船上。我在甲板上一直待到旭日东升,目送科西嘉岛在水天交界处消失,闻着渐渐散尽的丛林清香。然后我下到我的房舱,在里面半睡半醒地待了大半个上午。接着我又走上甲板,直到中午用餐时,我才见到她。她显得平静,甚至快活。我们避免交谈,避免只有我们两个人待在酒吧里。我们已养成习惯在同一张桌上用餐,我对此后悔莫及。但我们已没法不这样做,哪怕只做给水手们看。午餐后我很快离开她,去找洛朗,他这天在舵舱值班。我们在一起说闲话,没说到她,说到直布罗陀水手和纳尔逊·纳尔逊。我在那里待了半个小时,不料她也来了。她碰见我似乎感到有点惊讶,但几乎没表露出来。从我认识她以来,她第一回给人印象有些无所事事。她在洛朗跟前坐下,参加我们的谈话。我们正在谈纳尔逊·纳尔逊,我们在笑。洛朗说:据说,他惯常给他的受害者提供丰厚的终身年金,以这种方式给自己弄到慷慨的名声。这样对他加倍有利。由于他的重要生意,他不得不开快车,经过精密盘算,他谨慎开车会比不时撞翻个人耽误更多的时间。

你真有想象力。 她笑着说。

我在什么地方看到过这种报道。 洛朗说, 在他的成就记录上记有二十五个人被撞,对你的直布罗陀水手,他大概没太算错账。

他还是根本算错了。 我说。

啊, 她说, 毫无疑问,可以这么断定。

你使我赞叹不已。 洛朗说。

这真是左右为难! 我说, 所有人都会像纳尔逊·纳尔逊那样行事的,不是吗?想一想这是怎样的左右为难。

我们三个人都笑了,尤其是她和我。但同时也没有忘记,很清楚,如果洛朗不在场,我们一点都不想笑。

意外的是, 她说, 这正好让他摆脱了左右为难的处境。

世上有没有人知道,这可怜的双纳尔逊本该怎么做。 洛朗说。

这不成其为理由。 她说, 我认为——我仔细考虑过了——他唯一能做的事,还是只有死去。他这一生,制造了不计其数的滚珠轴承,成了这个行业的大王。世上所有的车子都在纳尔逊的滚珠上运行,不是吗?那么,由于绝无可能让地球有朝一日也需要滚珠来围绕轴线转动,纳尔逊·纳尔逊的富有想象力的生活也就可以说到此为止了。他正是死于缺乏想象力。

你发挥得很好。 洛朗说。

他为什么不对他说比如这样的话:'只在我们之间谈谈,我对滚珠轴承有点厌倦了。乘您这次事故,我要改变一下,慷慨施与。'那他现在就可以像兔子一样在跑。

她停下来,点燃一支烟。

或者, 她继续说, 只要他对他说:'看到您年轻人头上流出的血,我难受极了。'那么不需要他破费一个子儿,他就依然可以像兔子一样在跑。

可他不是你。 洛朗说。

确实。 她说, 总之,这取决于一句话……你肯定能找出别的事来说,我确信无疑。 洛朗说。

不是只有轴承业。 我说。

没有人搭腔。

总而言之,说真的, 我问, 还有什么?

钢铁业。 她说, 不管是制钢珠,还是造游艇……反正离不开钢铁。

她看出我很想要一个补充的解释,就说:他是一笔完全建立在钢铁业上的巨额财富的唯一继承人。

然而是个为钢铁业感到羞惭的人。 洛朗说。

他为避开他的家人而出海航行, 她说, 你想必知道,在这些人家里…… 她微笑了, 不过钢铁业总能使他们联合起来。证据就是……

哪怕只是通过造游艇的钢铁。 我说。

一个钢铁业里的天真汉。 洛朗说, 可如今, 他笑着补充说, 钢铁业落在好人手里了。

她由衷地笑了,一直避免看我。

不管怎样, 她说, 杀人犯不是天天有人这样关注的。

哦, 洛朗又一次说, 即使没有杀人犯,你最终肯定能找到别的事,我确信无疑……

需要的就是一种萦绕在脑际的好念头,仅此而已。

我说。

为了什么?

她向我探身询问。

为找一个好借口。 我说。

那又为了什么?

为了旅行。 我笑着说。

洛朗开始低声歌唱。我们不再说什么了。然后,她突然走了。我在洛朗身边待了很久。有一个小时,几乎没和他说话。接着,我也走了。我没回我的房舱,而是走上甲板,依旧在绞盘附近。我没睡觉。当我进餐厅的时候,她正好离开,瞧都没瞧我一眼。

这天夜里,为了避免在我的房舱里等她,我又一次在甲板上睡觉。像昨天和前天夜间一样,破晓时,我醒了。我已有一整天没单独见她了。可我就像同她一起睡后那样疲倦。我凭倚在舷墙上。我们已到法国海岸。船正沿着海岸航行,靠得相当近。一些小港口相继在船前滑过,马路上的灯光投射到海面上。我没心思观看。我把头俯在舷墙上,闭着眼睛。于是我感到自己什么也不想,感到她的形象充斥了我,直达我的指尖。她在自己的房舱里睡觉,我除了想象她的睡眠,其他一概设想不出来。城市在旁边一座座退去,它们没有别的意义,只是一般事物展现在沉睡者面前而已。我已经觉得,这样的克制我可能坚持不了多久,我必须尽快同她说话。我就在那里,额头靠在舷墙上,待了很久。接着太阳升起来了。我下去回我的房舱,几乎不自觉地陶醉在对熟睡的她的想象中。她就在里面,大概等了我很久,最后睡着了。床头柜上有一瓶威士忌。这是个不理智的女人。她和衣睡觉,被单缠在身上,凉鞋掉在地上,双腿露在外面。她可能没喝太多威士忌,瓶里还剩有一半。然而她睡得很沉。我不愿她醒来,为避免长时间观看她,就在地毯上躺下了。我很珍视她的休息。

一旦躺在那里,知道她就在身边,我终于睡着片刻。我在她之前醒来。我也是和衣睡的。我轻轻地出了房舱,走到餐厅。我喝了很多咖啡。所有的水手都在甲板上。九点钟,我们到了土伦港。我才睡了四个小时。我走向甲板时,耀眼的感觉和昨天、和每天没什么差异。我大概还不习惯海的光线。

我在土伦下了船,在岸上待了一小时。我没建议她下船。我不知自己会不会再上船。可我又上了船。这一天,尽管中途停靠了,似乎还是长得没结没完。我整个儿是待在房舱里打发的。她没有来找我。晚餐时,我见到了她。她看上去和前一天同样平静,然而目光里有一种痛苦的倦意,这是我从没有见过的。有个水手问她是不是病了,她说没有。这天晚上,她又很快回自己的房舱。我立刻就去找她。

我在等你。 她说。

我压根儿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我说。

你应该睡在甲板上。 她慢腾腾地说。

她躺在铺位上,我站在她旁边。我相信我在发抖。

给我讲讲吧。 她说。

我做不到。

她勉强笑了笑。

其实,我从来没对任何人讲过。我不会讲。

这没关系。 她说。

人都很傻。我也一样,成了傻瓜。

这次是她请我出去。

我睡得很少,但这天夜晚,我睡在自己的房舱里。我同前一天醒得一样早。不眠之夜过后,少不了喝新鲜而滚烫的咖啡。这艘船上的人们预见到,失眠的人绝对需要咖啡。布律诺向我走来,神情很怪。

你病了。 他说。

我靠在酒吧的门上,请他放心。我说: 是我不习惯于这光。

他眉开眼笑地指着海岸。

塞特港,再过半小时就到了。得去叫醒她。

我问他为什么情绪这么好。

我开始觉得这很有趣了。 他说。

洛朗过来,正好听见他说的话。

早该这样了。 洛朗说, 驶离西西里后,他就一直拉长脸。

你仍然要在塞特港离船吗?

就是说,我也不清楚了。 布律诺说, 如果觉得这很有趣,那么确实可以再待一待。应该顺其自然。

在我之后不久,她也来到甲板上。她在酒吧门口叫我。我们情绪颇佳地互道了早安,她还第一次问起我的情况。她像平常一样穿着黑色的长裤和套衫,但还没梳头,秀发飘垂在肩上。我告诉她,我身体不错,睡得很少。她再没问什么。她靠在门上,喝了两杯咖啡,然后走上甲板,观看塞特城。她向布律诺问好,他也在观看这座城市,一直眉开眼笑。我知道她在为布律诺的事担心,她看见他在笑,很高兴。她同他一起笑,好似为见到这座城市而笑,这情景很奇特。

你不在塞特港离船啦?

也许还不会。 布律诺说, 自从听你们谈起埃帕米农达斯,我就很想认识他。

你再留一段时间,我会很高兴的。 她说。

我们离船坞还有百来米远。一个男人走到码头上,对着船招手。她笑着向他挥手致意。我来到她身边。她说:你会看到,像埃帕米农达斯这样的,没有第二人。

那么就像您一样。 布律诺说,他一直在笑,好似喝了通宵。

她离开我们去梳头。船靠岸时,她已回来了。

埃帕米农达斯年轻貌美,原籍是希腊。从他看她的目光,我就明白他对他在船上的日子还念念不忘。我在他身上看到的第一样东西,显然不是他的脸,而是透过他微开的衬衫看到他心口部位一块奇特的花纹。那也是一颗心,非常准确地描在他自己的心上,然而有一把匕首穿心而过。刀锋下,血淋淋地刻着一个名字,开头的字母是A。再远我看不清了。重新见到她,他是那样激动,这颗刺上去的心和他自己的心同时跳着,插在里面的匕首在他的伤口内痉挛地抖动。这想必曾经是一次年轻人崇高的爱情。我热情地同他握手,甚至可能热情得有点过分。她发觉我在努力看清他的文身,向我微微一笑。自从离开皮翁比诺,她还是第一次这样看我。我相信她想以这种方式让我放心,她知道我们将走出困境,关键在于耐心和真心诚意,对,就是真心诚意。埃帕米农达斯和水手们,尤其和他很熟悉的洛朗一番感情抒发之后,大家聚在酒吧里喝酒,埃帕米农达斯大概更喜欢单独跟她在一起,然而她坚持要我同他们一道待着。我们喝了一瓶香槟酒。

埃帕米农达斯也在观察我,不过他的好奇心比我有节制。他想必见到过在我之前的其他几个人,对这种事不会大惊小怪了。何况,被视为一个女人生活中必需的男人之一,我对此已不再感到尴尬。埃帕米农达斯的好奇心很快就满足了。他开始讲述。

埃帕米农达斯换了职业。他成了塞特和蒙彼利埃之间的长途卡车司机。他就是在从事这个职业期间,有机会遇见了直布罗陀水手。直布罗陀水手也换了职业,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他在国家公路上开了一家加油站,正好在塞特和蒙彼利埃之间。听到这个消息,她笑了,我也一样。埃帕米农达斯一开始说,我就为一种不可抑制的欢快情绪所控制。他很有风度地讲述着。讲到加油站时,他为告诉她这样一个消息而表示歉意,但他补充说,直布罗陀的水手们做他们能做的事,而不完全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他们和其他人截然不同。这座加油站非常现代化,生意很好,想必赚了不少钱。直布罗陀水手是加油站的经理,据说还是共同所有人。

这次,人们叫他皮埃罗。在省里,人人都认识皮埃罗。然而没有人知道他来自何处。他到埃罗省才三年,总之解放后马上就来了。他的名字皮埃罗可能不是他的名字,但是既然所有人,甚至包括你,都不知道直布罗陀水手的真名,那有什么关系呢?还有什么比名字,无论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都更不算回事呢?埃帕米农达斯本人,塞特港的人不是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赫拉克勒斯吗?而他自己——他嘲讽似的微微一笑——从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叫他。她同意他的说法。埃帕米农达斯继续说,皮埃罗有一大批顾客。还有什么呢?从他的口音可以判断,他是法国人,大概在巴黎的蒙马特尔住了相当长时间。皮埃罗是个爱在家修修弄弄的人,手艺无人可比。星期天,可以看见他坐进一辆美国汽车,那是他低价买进的,起初是辆破旧车子,经过自己修理,现在轻易就开到时速一百二十公里。另一个特点是,皮埃罗没有固定的女人。他有许多临时的情妇,甚至有不少女顾客,那些有钱、无所事事、埃罗省的大亨们满足不了的女人,但他没有结婚,而是独自生活。有一天,埃帕米农达斯问他为什么不结婚,皮埃罗告诉他一件事,他不无遗憾地将这事汇报给安娜。

'从前我有过一个女人,'皮埃罗说, 埃帕米农达斯脸红了,捧腹大笑起来, '可她紧粘着我不放,我不想再被缠住了。'

我们三个人哄然大笑。埃帕米农达斯再次表示歉意,但他不该向她道出全部真相吗?

第一次见到皮埃罗,埃帕米农达斯就产生了强烈印象。那时他什么都没联想,离所有这些故事还远着呢,但他产生了强烈印象。为什么?他没法确切地说出来。是由于皮埃罗的有点冷漠、抑郁,甚至像影片里男主角的气派?还是由于他开车时的勇敢?

他受到女人的垂青?他的孤独和笼罩着他的神秘?怎么解释埃帕米农达斯能认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怎么解释这些明摆着的事?

能不能在绝不歪曲这些事实的情况下,将它们解释明白?

每天,埃帕米农达斯都经过皮埃罗的加油站,去蒙彼利埃的市场装运蔬菜——他是蔬菜运输承揽者。他晚上将近十一点经过加油站,皮埃罗半夜十二点才关门。埃帕米农达斯经常停下来,两人聊一会儿。可是皮埃罗那样不健谈——这又是一件给人强烈印象的事,不是吗?——他必须花几个星期的时间才能了解他一丁点儿。

可现在,就是这一丁点儿使埃帕米农达斯对皮埃罗的了解,超过了全省所有的人,他们对他一无所知。六个月里,他每周在加油站停四次——该做的就得做。他获悉的第一件事,就是皮埃罗从前曾在船上干活。一旦取得这个信息,事情就进展得快些了。每次停下来,他们都习惯于追忆往事,回想他们在航行中经过的世界某个地方。谈到这个话题,埃帕米农达斯说他觉得以下的做法更精明,就是不对皮埃罗讲他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旅行的,他这样做有没有道理?她认定他有道理。决定命运的一天来了,他们谈起直布罗陀。埃帕米农达斯问皮埃罗是否知道直布罗陀。

哪一个水手不知道直布罗陀? 皮埃罗说。

埃帕米农达斯表示同意。

那是个重要位置。 皮埃罗继续说。埃帕米农达斯觉得他的微笑意味深长。

那天晚上,事情到此为止。埃帕米农达斯没坚持问下去。直到一个星期后,他才敢这样做。他也许可以等更长时间,但他克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

直布罗陀是个美丽的小地方。 埃帕米农达斯说。

可以这样说, 皮埃罗应答, 这取决于怎么看它。不管怎样,这是个战略要点,重要极了,令人无法想象。

也很奇特。 埃帕米农达斯强调说。

我不是总能理解你的话, 皮埃罗应答, 我看不出来。

这样说着,他露出一种奇怪的微笑,一种比第一次更怪的微笑。怎么来描述他的微笑呢?怎么向你描述你自己的微笑呢?这是无法讲述的事情。

有一点是肯定的,就是直布罗陀激发了皮埃罗的想象力,埃帕米农达斯觉得他谈到这个海峡比谈到其他任何地方话都多。

如果你拿起一张地图, 他还对埃帕米农达斯说, 看到地中海入口处的那块峰岩,你就会相信魔鬼, 他又补上一句,或者信奉上帝,这随你的心境而定。

碰到一个人,对一个海峡有这样个性化的见解,是不是很罕见?安娜站起身来,拥抱了埃帕米农达斯。

埃帕米农达斯受到鼓励,继续往下说。还不止这些,先是有一天晚上,他听见皮埃罗在吹一支法国外籍军团的曲子,而他知道从前许多水手都熟悉外籍军团的歌曲,正是这种事加上其他事,使他更确信自己的推测。随后是有一天晚上,埃帕米农达斯的卡车发动机出了故障,他和皮埃罗就此展开了一场很有意思的对话。机会太好了,埃帕米农达斯设法让皮埃罗相信故障刚刚发生,他没法这样开车了,其实故障是前一天发生的。

如果是滚珠轴承的问题, 皮埃罗说, 我懂一点,咱们看看吧。

他着手修理。埃帕米农达斯觉得他也许有点烦躁。他拆下发动机,轴承磨坏了,他换了新的。活一干完,埃帕米农达斯就试着聊一会儿。

想一想的话,滚珠轴承确实是个好发明。可我对此一窍不通。 埃帕米农达斯说。

像对付其他东西一样, 皮埃罗说, 必须是内行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