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然是好天气。好天气持续这么久,是料想不到的。人们现在是面带微笑议论着这种天气,仿佛这天气是虚假的、捏造出来的,在它持续这么久的背后可能隐藏着什么不正常的东西,很快便可见出分晓,人们只有在一年季节按照常规稳定下来时才会感到放心。

这一天,连同以前好多天,都是那么好的好天气,这当然是就当前季节而言,因此,只要天上浮云不多,晴明的天空持续一些时间,人们就认为天气会变得更好,只是季节来得早了些,更临近夏季了。天上的流云游动得非常缓慢,遮不上太阳,浮云是那样迟缓沉重也不可能遮住太阳,所以,这一天的天气几乎比前几天的天气更要好。再加上伴随而来的微风,是从海上吹来的海风,温润柔和,非常像此后几个月份某些日子里将要吹起的那种海风。

有人认为这一天气温已经算是很热了。大多数人却不以为是这样——不是说天气不好,而是说,正因为天气这般美好,所以这一天应当是热的。还有一些人没有什么定见。

安娜·戴巴莱斯特是在她上一次到港口散步后的第三天又来到这个地方。她比往常到得晚一些。肖万远远见她从防波堤后面走来,就踅回咖啡馆去等她。她没有带孩子来。

安娜·戴巴莱斯特走进咖啡馆,这时天上一大片晴空已经持续了很久。老板娘头也不抬,看也不看她,继续在柜台后面暗处织她那件红毛线衣。她这件毛衣已经织得更长了。安娜·戴巴莱斯特走到厅堂靠里面前几天他们一直坐着的那张台子那里找到了肖万。肖万今天早上没有刮脸,是前一天晚上刮的。安娜·戴巴莱斯特也没有打扮,往常她都是精心修饰过才出门的。不论是他还是她,无疑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就您一个人来,”肖万说。

他说到这一件明摆着的事实,过了很久,她才点头表示是,她想回避也无从回避,不禁暗暗吃惊。

“是的。”

回答这么简单,简直让人透不过气来,为了避开这种局面,她侧过脸去看着咖啡馆门口,望着外面的大海。海岸冶炼厂在市区南面发出嗡嗡响声。在港口那里,像往常一样,驳船正在往下卸砂石煤炭。

“天气很好,”她说。

肖万和她一样,张望着门外,不经心地探望着天气,无目的地察看着这一天的气象。

“我没有料到来得这么快。”

老板娘见他们坐在那里总是不说话,她管自己坐着,转过身来打开收音机,没有什么不耐烦的,她的态度甚至是和蔼可亲的。收音机打开,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唱一支曲子,像是在远方,在远远的外国的某一个城市。安娜·戴巴莱斯特探过身子来靠近肖万。

“这个星期以后,我就不来了。我的孩子由别人带他到古罗小姐家里去上钢琴课。由别人代我这件事,我已经同意了。”

杯里剩下的酒,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她的杯子空了。肖万忘了去叫酒。

“这样,肯定比较好,”他说。

一位顾客走进门来,是孤零零一个人,就一个人,无聊的样子,走进来也同样要了酒。老板娘给他斟酒,接着她就走到厅堂里去给另外两位并没有喊她的顾客倒酒。他们一起马上就喝起酒来,理也不理她。安娜·戴巴莱斯特说话很快、很急切。

她说:“这酒,上一次我都吐掉了。我喝酒还没有几天……”

“今后就不要紧了。”

“我求求您……”她哀求着。

“找一些什么话来谈淡,要不然就什么也不说,随您的便。”

她察看着咖啡馆,接着又细细地厅他,她把这地方整个地看了又看,又好好把他端详又端详,期求着某种救援,但是一无所得。

“我常常呕吐,不过原因和这一次不一样。您明白,原因各不相同。一次喝得那么多,一下子喝下去,在那么短促的时间里,我从来没有这个习惯。所以我吐了。我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我相信我是再也不能控制自己了,可就那么一下子,实在无能为力,再也不可能了,尽力去做也都是白费。坚持不下去,意志力没了。”

肖万臂肘支在桌上,两手抱着头。

“我也累死了。”

安娜·戴巴莱斯特把他的酒杯注满酒,拿给他。肖万没有拒绝她。

“我不说话好了,”她抱歉地说。

“不不。”

他把他的手伸到她的手边,就那样搁在桌上,隐没在他的身体的黑影中。

“花园的门牢牢地上了锁,像往常一样。那天天气很好,有一点风。在楼下,窗子都亮着。”

老板娘放下她手里的红毛线衣,去洗酒杯,他们是不是又是一坐很久,她也不去操那个心了,这在她倒是第一次。下工的时间快要到了。

“咱们再也没有多少时间了,”肖万说。

太阳西斜。他用眼睛追踪着厅堂后墙上日光缓缓移动。

安娜·戴巴莱斯特说:“这小鬼,我还没有来得及告诉您……”

“我知道,”肖万说。

她把她的手从桌上抽回,久久看着肖万一直放在桌上的那只手,他的手在那里颤抖着。她轻轻地呻吟,发出等得不耐的申诉——收音机的声音把它掩盖下去了——只有他是听得到的。

她说:“有时,我觉得他是我空想出来的……”

“我知道,为了这个孩子,”肖万粗暴地说。

安娜·戴巴莱斯特呻吟着,抱怨着,声音比刚才要强烈。她又把手放回到桌上。他眼睛看着她的动作,好不容易他明白了,他抬起他的沉重僵硬的手,放到她的手上。他们的手冰冷,两只手遇到一起,虽有实无,仅仅是在意向中交接在一起。目的就是为了这样做,仅仅是在意向中做到这一步,别无其他,除此之外,都是不可能的。他们的手,就像这样,放在一起,在死亡的姿态下僵化了。安娜·戴巴莱斯特的哀叹就此停止。

“最后一次了,”她哀求着,“告诉我吧。”

肖万犹豫不定,眼睛一直在看着别处,看着厅堂的后墙,接下去,他决心还是讲出来,就像是讲起一件往事一样。

“以前,在遇到她之前,他从来没有想到他终于也会有这一天,也会有那种愿望。”

“她是完全同意吗?”

“完全同意,简直令人惊奇。”

安娜·戴巴莱斯特抬起眼来失神地看他一眼。她的声音柔细,几乎像是小孩的声音。

“我真想知道为什么这一天竟出现这样美好的愿望。”

肖万自始至终都不去看她。他说话声音沉稳、平板,无动于衷。

“用不着知道。也不可能理解到这种地步。”

“像这一类事就该搁在一边听它去?”

“我想是的。”

安娜·戴巴莱斯特脸上的表情变得死气沉沉,几乎是一脸蠢相。她的嘴唇也失去血色,成了一片死灰。她的嘴唇不停地颤抖,像是要哭的样子。

她声音低低地说:“她没有想办法去阻止他。”

“没有。咱们再喝一点酒吧。”

她喝酒,一直一小口一小口地喝,接着他也拿起酒杯喝酒。他的嘴唇也在酒杯上瑟瑟颤栗。

“需要时间,”他说。

“必须要很久很久才行?”

“很久,我想是的。不过我也不知道。”他又低声说,“我不知道,和您一样。什么都不知道。”

安娜·戴巴莱斯特并没有流下泪来。她说话的声音又恢复了平静,清醒了一下。

“她从此就再也没有说话,”她说。

“怎么没有。有一天,是在早晨,她突然遇到一个她认识的人,她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致意问好。或者是她听到一个小孩唱歌,她想象那美好的天气,她说,天气真好。这样,就又说话了。”

“不,不。”

“这是您要那样想,其实并没有什么关系。”

汽笛响了,声音很响,市区各个角落,甚至更远的近郊区,四郊的村镇,随着海风,这汽笛的响声都可以愉快地听到。夕阳照在咖啡馆厅堂的墙上,发出更深的红褐色的光芒。像往常的黄昏时分一样,天空在静静的云团之间,静谧稳定不变;由于没有云雾遮着太阳,太阳的最后的光辉通行无阻地四下投射出来。这一天傍晚,汽笛声不停地拉了很长的时间。和往常一样,它最后还是停止不响了。

“我害怕,”安娜·戴巴莱斯特喃喃说。

肖万上身往桌子上靠近,找她,靠近她,后来,他又放弃了。

“我不能。”

他没有能做到的事,现在她要做到。她向他凑近去,往前靠拢,让他们的嘴唇接合在一起。他们的嘴唇叠在一起,互相紧紧压在一起,目的就是为了这样,就像刚才他们冰冷颤栗的手按照葬礼仪式紧紧握在一起一样。就是这样。

邻近街道上传来低低的嘈杂的人声,中间还夹杂着愉快的悄悄的呼叫声。兵工厂已经大门敞开,八百名职工一拥而出。兵工厂离这里并不远。老板娘打开柜台上一排灯光,照得通明,尽管落日的光辉也很耀眼。她犹豫了一下,然后她就走到他们跟前,他们什么话也没有说,她最后一次关切地给他们倒好酒,他们并没有向她要酒。酒倒好以后,她就站在他们旁边,他们还是靠得很近的,她站在那里不走,想找一些什么话和他们说说,一下又找不出什么话来说,只好走开了。

“我害怕,”安娜·戴巴莱斯特又一次这样说。

肖万不说话。

“我怕,”安娜·戴巴莱斯特几乎叫出声来。

肖万始终不说话。安娜·戴巴莱斯特上身俯下去,前额几乎触到桌面,她敢于承担一切,她不怕。

“就在我们现在这样的处境下坚持下去吧,”肖万说。他又说:“这样的事有时是必然要发生的。”

有一群工人进了咖啡馆。他们已经看到他们这两个人。他们故意避开不去看他们,这件事,他们也听说了。老板娘,甚至全城,都已经风闻其事。咖啡馆里充满着各种不同的谈话声,由于羞耻之心,谈话声变得低沉沉的。

安娜·戴巴莱斯特站起来,她还想越过桌子更靠近肖万一些。

“也许我不会走到那一步,”她喃喃说。

她说的话,也许他没有听见。她把身上穿的上衣整一整,扣上钮扣,把上衣紧紧裹在身上,又忍不住凶野地呼呼叫了起来。

“那不可能,”她说。

肖万只是听着。

“再等一分钟,”他说,“我们也会走到那一步。”

安娜·戴巴莱斯特在等着这一分钟,随后,她想从椅子上站起来。她起身站起来了。肖万眼睛看着别的地方。咖啡馆里那些男人的眼睛纷纷避开去,不去看这个通奸的女人。她终于站起来了。

“我真希望您死,”肖万说。

“完了,”安娜·戴巴莱斯特说。

安娜·戴巴莱斯特把椅子转了一个身,这样,也就不可能再坐回去了。然后,她往后退了一步,又转过身来。肖万举手在空中挥了一下,手就垂落在桌上。她看也不看他,从他坐着的那个地方走开了。

她转过身来,朝着落日的方向,穿过在柜台前的一群人,来到一片红光之下,这红光标志着这一天的终点。

她走出门去以后,老板娘加大了收音机的音量。有几个人在抱怨,他们不喜欢声音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