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副领事的声音,当他开口说话的时候,首先显得与众不同,但仔细听来,又显得很苍白,什么也不是,那个声音既尖亮又虚无,仿佛他正在努力,尽量克制自己的喊叫似的。
“人家对我说,过去,在这里,有人对麻风病非常恐惧,在西班牙领馆,就有一个秘书的妻子……”
“噢,是的,我明白了。她那时确实很恐惧。”她接着问,“关于那位妻子,人家对你说了什么?”
“说她的恐惧纯属荒唐,但是,人家硬把她送回了西班牙。”
“不能完全断定,她就什么问题也没有。”
“她没有任何问题。”
她与他保持开一点距离,盯着他看着。他不相信她的话,她感到吃惊吗?她那双明澈的眼睛,如两汪清水,人家注意到吗?但是她的微笑,是的,人家可能早就注意到了,在她独自一人,不知道被人凝目的时候。然而,那双眼睛,因为他在颤抖,他没有注意到吗?
“她确实没有任何问题。”
他没有答话。她接着问:
“你为什么跟我说这些呢?”
有人在说:
“你瞧,她有时看上去多么冷酷,仿佛她的美一下子变掉了…在她的目光里,那是一种凶恶,还是一种温柔?”
“你为什么跟我说起麻风病呢?”
“因为我感觉到,假如我把最终想要对你说的,直截了当地说出来,那么,一切可能就变成尘埃,飞散而去……”他在颤抖。“对你说的那些话,由我说的,说给你听的,那些话……根本不存在。也许我也搞错了,我说那些话……是想说别的事情……一桩发生在另一个人身上的事情……”
“是关于你,还是关于拉合尔?”
她不像另一位夫人那样,偏开头去看他的面孔。她没有再问,没有再提,没有请他再继续说下去。
“是关于拉合尔。”
那些注视着他的人,发现在他的目光里面,有一种极度的快乐。那是曾经在拉合尔燃烧的火焰,人家想。尽管人家并不清楚,他那个样,到底是因为什么,但是,人家也并不感到紧张,因为,他决不会伤害斯特雷泰尔夫人,这一点确信无疑。
“你觉得你应当……”
“是的。今晚,我很想让你,就让你了解了解我。”
她飞快地朝他闪了一眼,他还来不及看清她的眼睛,只是刚刚感触到她的目光,那目光便收了回去。他低声说着什么。
有人在说:
“他低声在说什么,你看,他像是…一他显得十分吃惊,确实是呢,你没有发觉吗?”
“而后,我想要跟你说的就是那件事,也就是说,那个人自己知道,虽然当时他在拉合尔,可他不可能明白事情是怎么发生的。那个人……就是现在跟你说话的人……就是我。我很希望你能了解拉合尔的副领事,因为他就是我。”
“他说什么?”
“他说,关于拉合尔,他什么也不好说,不好说,还有,你应该理解他。”
“大概,没这个必要了?”
“哈!不。如果你同意,我还可以说:拉合尔,那里还是有一种希望的。你明白了,是吧?”
“是的。但我想过,还有其他的事可以…·,肥不着再去你已经去过的地方……还有其他的事可以做的。”
“也许吧。我不知道会是什么事呢。但还是请你劳神一下,我恳求你,试试能否看出来,拉合尔那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人在说:
“他俩之间怎么了?他是在向她吐露当时的实情吗?为什么不呢?她可是加尔各答最优秀的女人啊……”
“想要完全看出来,那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太难了,我一个女人家……”她说时一笑,“我所看见的,只是在睡意蒙俄中的一种可能性……”
“试想一下是在白天吧。早晨八点,萨里玛的花园里面空无一人。我不知道你也在。”
“我有点儿看出来了,有那么一点点。”
他俩停下话来。人家注意到吗?在他俩的目光里面,有一种同样的神情,有一种同样的专注。
“请再设想一下,那是一个粗人,刚刚醒来的。”
她又一次与他保持开距离,但她没有看着他,她在寻思。
“也就是说,我什么也没有想。”她说。
“对啦。”
夏尔·罗塞特以为,他们是在谈孟买,谈他将被任命去干什么,而不是在谈其他事儿,她不愿意,所以她说了很多话,一个劲儿地说,说得她没了一点儿力气,这很显然。
“我想要你说,你看出了拉合尔事件不可避免的一面。请你回答我。”
她没有回答。
“你看出来了,即使是在瞬间,这非常重要。”
她不由得一惊,往后退了半步。她觉得应该笑一笑。他没有笑。现在,她也在颤抖。
“我不知道说什么……在你的材料中,有‘难说’这个词儿。现在的情况,是不是该用这个词儿呢?”
他没有回答。她又一次问:
“是不是该用这个词儿呢?回答我……”
“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和你一道在找。”
“也许还有另一个词儿?”
“现在不是这个问题了。”
“拉合尔的事,我看出了它不可避免的一面,”她说,“昨天,我就已经看出来了,但我并没有意识到。”
要说的都说了。他俩沉默了好一会儿。而后,他显得十分犹豫地问:
“你看,为了我,有什么事情,咱俩可以共同来做的?”
就听她十分肯定地回答:
“不,没什么。你什么也不需要。”
“我相信你。”
舞曲到此结束。
已是凌晨一点。她正在和夏尔·罗塞特跳着。
“你觉得他怎样?”
“哦!跟死人差不多。”
她的嘴唇,在“多”字发出后,便嘟在那里,湿润、发白的嘴唇,夜已经越来越深。她刚才说话是不是很不客气?他不知道。他说:
“你跟他说了,说了对他就好了。换我的话,这太可怕,他这个人,我一点儿也不能忍受……”
“我觉得,没有必要试试看。”
他从酒台那边看着他俩。他独个人站在那里。
“过去关于他的那些谈论,我看没有任何用处,”她接着说,“那样很困难,也不可能……你应该想到这样一个情况,就是说,有的时候……一场灾难本该在某个地方发生的,可偏偏移到了另一个地方,相距甚远,在那个地方爆发了……你知道,这样的爆发,在地球上,大可使海水猛然上涨,从爆发的地方,波及到千里以外……”
“他这个人就是灾难吗?”
“是的。一个过时的人物,彻头彻尾,就是这样。没必要再去苦苦寻思他是何许人也。”
她的眼睛闪烁着不可捉摸的光芒。
“最好就这样看他。”她又说了一句。
她没有说谎,夏尔·罗塞特想,不,她没有,我希望她没有说谎。
副领事的面孔又恢复平静。你看他,他是不是……是不是很失望?她说不是的。她没有说谎,她肯定不会说谎。
斯特雷泰尔夫人说的是实话。
副领事在喝香槟。没有人朝他走过去,没有必要跟他说话,他不会听任何人说的,除了她——大使夫人,人家知道。
夏尔·罗塞特不再离开安娜-玛丽·斯特雷泰尔,甚至跳完一曲之后。她说:
“你会看出来的,在这里,大家都是彼此彼此,比如说,只要有点儿空闲,谁都可以弹弹音乐,但惟一困难的事情,恐怕就是和别人去交谈,你瞧,咱俩在交谈……”
副领事已经踱到他俩近旁,他肯定听到了这番话。
她说完笑了。副领事也笑了,独个人在笑。有人在说:
“你看,他现在走动起来,他从这一圈人旁边,走到那一圈人旁边,他在听,但是,好像他并不想介入别人的谈话。”
季风期。季风期讲究保健。要多喝滚烫的绿茶,那样能解渴。副领事在等她再一次闲下来吗?你还没有听到他的脚步,他就走到了你们旁边。那边有一个圈子,说笑声挺响。其中有个人,正在讲圣诞节前夜的什么故事。不知人们发觉没有,在印度这里结交的朋友,回到法国后,很快便会忘记。
他们在酒台那边。大使和他们在一块儿。他们在交谈,在笑。副领事离他们木远。一些人以为:他在等他们的手势,到我们这边来吧,但他们才不希望他过去呢,他们觉得那样会很发生,太让人感到夹生的。另一些人以为:如果他愿意,他是可以自己走过去的,但他并无此念,他与别人之间的这个距离,正是他——拉合尔的副领事想要保持的,他就要按今晚这个样子,保持这个距离,不去改变。有人在说:
“他喝得太多了,如果他继续……他要是喝醉了,会是什么样呢?”
西班牙领事的夫人又一次走到他跟前。她显得十分关心地说:
“你好像心情不好。”
他没有回答。他请她跳舞。
“现在,我倒希望我得了麻风病,而不是害怕麻风病。”他说,“刚才,我对你说了谎。”
声音是愉快的,带着一点儿自嘲,是自嘲吗?他的眼睛大大地睁着,直直的睫毛刚才还遮掩着眼睛。眼睛分明在笑。
“为什么这么说呢?”
“我可以面向大庭广众,滔滔不绝地解释为什么,但是,只向一位听众,我不想解释。”
“啊!到底是为什么?”
“这没有意思。”
“可你说的话,多么悲观啊!这是为什么?你不要再喝了。”
他没有回答。
“他的声音很怪,”安娜-玛丽·斯特雷泰尔对夏尔·罗塞特说,“看他那样子,你就觉得他不可能是那种声音。有些人就是这样,看他们的长相,你想象不到他们的声音会是那样的,他就属于这类人。”
“一种令人很不舒服的声音,像是借尸还魂过来的……”
“就是说,不是他的声音?”
“是的,不过,那是谁的声音呢?”
副领事这时和他俩交错而过。他脸色煞白,跌坐在一张扶手椅上。他没有看见他俩。
现在大约是凌晨两点半。
“他和你跳的时候,跟你说些什么呢?”夏尔·罗塞特问。
她说:
“说些什么?说起了麻风病。他害怕了。”
“你说的对,他的声音确实是……但他的眼神也一样……好像不是他自己的眼神,我还木曾注意到这一点。”
“那是谁的眼神?”
“是啊,那是…”
她在寻思。
“也许,他这人没有眼神。”
“一点儿也没有吗?”
“难得,有的时候,偶然之间,也有眼神吧。”
两人的目光交会在一起。夜已阑珊,夏尔·罗塞特想,还有邀请他去岛上的事。
她在和别的男人跳舞。他不和别的女人跳,他现在也不想跳。
有人在说:
“好像,材料上什么也没有解释。”
“总之,材料来得太迟了,失去了解释一切的意义,尤其是对材料本身,不好再做什么解释。”
“你不觉得奇怪吗?没有人同情他。”
“是的。”
“有一些男人,会使人不由得想起,他们的母亲是谁。”
“不,不。没有母亲的人可以变得自由自在,也能变得坚强有力,听着,我敢断定,他是个孤儿……”
“我敢断定,即便他不是孤儿,他也会编造说,他是个孤儿。”
“有一件事,我不敢对你讲……”夏尔·罗塞特说。
“与他有关吗?”安娜-玛丽·斯特雷泰尔问。
“是的。”
“那用不着讲。”她说,“什么也别讲,他的事别再提了。”
法国驻拉合尔的副领事又成了独个人。他离开大门旁喜欢待的地方,站到酒台边上。西班牙领事的夫人不在他身边。大约一个小时前,她就去了另一个厅,记得是跳完舞就过去的,到现在一直没有再过来。人家可以听见她的笑声。她大概醉了。
再去和副领事说说话吧,夏尔·罗塞特想。他前副领事走过去。不想,大使却叫住他。夏尔·罗塞特发觉,大使好像在那里已经等了一会儿,想要跟他说什么事情。大使拉着他的胳膊,和他走到酒台的另一边,离拉合尔的副领事仅两三步远,副领事已经喝了不少。
现在是凌晨三点多钟。已经有人开始离去。
有人在想:“副领事还不走。他已经成了孤家寡人。生活中,他一直就是这样的吗?一直就是吗?换了别人的话,别人会不会,比如说吧,会不会想到去见上帝呢?在印度,他发现了什么,竟然刺激了他?在来印度之前,他不知道吗?难道非得来亲眼看一看,才能知道吗?”
大使低声说:
“请你告诉我……我妻子可能已经对你说了,我们很想哪一天晚上,请你到我们家里来。”他说时脸上挂着笑,“你瞧,人分两种,有一种人,别人还是很乐意与他进一步来往的……一个正常社会的那一套礼节,在这里行不通,但有的时候,还是应当恪守那一套的。如果我妻子一点儿还没有对你说,那是因为,她觉得由我先来跟你说,这样更好。你接受了?”
有人在想:“如果他认为拉合尔就像他亲眼看到的那样,那么,在到拉合尔之前,他知道这一点吗?如果他知道,他还会去吗?”
大使发现,他的邀请一经说出,夏尔·罗塞特的脸上当即露出一个小小的惊异,混合着一丝的不快。假如大使先生真是那样,对妻子睁只眼闭只眼,就像加尔各答的人传说的,那么他该知道,我正在考虑这个事,为什么他要挑明呢?人家听到这个邀请,可以不喜于形色,可以不回答说,这是何等的荣幸,何等的荣幸,但是,人家不能拒绝大使,人家应该陪他的妻子去岛上,陪她在这里,在加尔各答,度过晚上的时光。
一些人说,斯特雷泰尔先生对付新来的人,很有手腕,他这样做,就是要向你指出以后的一个限度,谁知道呢?
“我将感到很荣幸。”
安娜-玛丽·斯特雷泰尔一定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她走了过来。夏尔·罗塞特多少显得有点儿慌乱,因为这未免有点儿太快了,太快了,就像把未来的事提前跟你了结了一样。他想起在俱乐部的时候,人家跟他这样说过:从前,大使曾试图写小说,但是,他后来听了妻子的话,放弃了那个念头,人家是这样说的。从大使的面孔上,人家可以看出来,他是个顺从的男人,但是,也是一个幸福的男人。他曾经希望得到的机运,他没有得到,他得到的是其他的,是他并不希冀的、不再盼望的机运;这位如此年轻的妻子,据说并不爱他,但是跟了他。
欢结连理。他俩共同生活在亚洲世界,生活在亚洲的大都市里面,这样已经过了十七年。现在,他们正在向生活的终点走去……他们已经不再那么年轻,当有一天,人家听到她对丈夫这么说的时候:
“不要写东西,就待在这里,在中国,在印度,就待在地球的这一边,没有人懂得诗,每个世纪,在几十亿的人口里面,诗人寥寥无几…我们什么也别做,就待在这里……什么也别做……”
她走过来,喝了香槟。随后,朝一个刚刚到来的人走去。
“我刚才看见了,你和拉合尔的副领事在说话,”大使说,“我谢谢你。”
有人在说:
“瞧,他来了,米歇尔·理查逊来了……你不知道吗?”
米歇尔·理查逊三十岁左右。他一踏进大厅,风度立即吸弓;了众人的注意。他驱目环视,寻找安娜-玛丽·斯特雷泰尔,看见了她,冲她放出了笑。
有人在说:
“你还不知道吧,两年来……全加尔各答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