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他们都进了一个漂亮的小客厅,他第一次见到她,正是在那里面,那时,他以为以后再也不可能进来。这个小客厅,从外面看,是像亭子那样凸出来的,它朝向网球场。一架坚式钢琴靠近沙发放着。安娜-玛丽·斯特雷泰尔在弹奏舒伯特的曲子。米歇尔·理查逊关了吊扇。当即,空气便压在肩头。夏尔·罗塞特出去后又回来,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彼得·摩根说想回去,他躺在沙发上。米歇尔·理查逊胳膊支在钢琴上,望着安娜-玛丽·斯特雷泰尔。乔治·克莱恩坐在她旁边,两眼闭在那里。一阵河泥味飘进花园里,大概正是低潮的时候。欧洲夹竹桃的树脂香和河泥淡淡的臭味,随着空气缓慢的流动,时而混在一起,时而分离开来。
主题曲已经出现两次。现在正是第三次奏响。他们等着再一次的出现,主题曲再一次奏响。
在八角厅里面,乔治·克莱恩站在空空的酒台前,说:
“……炎热的季节,我劝你只喝滚烫的绿茶,是的……只有这种茶水能解渴……要克制自己,不要喝那些冰镇饮料……起初喝绿茶,你会觉得又苦又涩,的确是的,但是呢,最后你会喜欢上绿茶的……这就是度过季风期的秘方。”
那几个记者,还躺在扶手椅上,昏醉不醒。他们动了动身子,嘴巴里叽里咕唔一阵子,前言不搭后语,随后又睡了过去。
米歇尔·理查逊突然提出一个建议,到威尔士亲王大酒店度周末去。他们向夏尔·罗塞特解释,那个人人传说的大酒店,和法国使馆的别墅在一座岛上。
他们将在午觉过后,下午四点,一道出发。
米歇尔·理查逊对夏尔·罗塞特说:
“你也去吧,你会看到三角洲那里的稻田,你想象不到有多美。”
他俩看着对方,都微笑着面孔。和我们一道去吧,怎么样?答应了?我不知道。
安娜-玛丽·斯特雷泰尔陪着夏尔·罗塞特。他俩穿过花园。已是清晨六点。她指着云海下的一个方向,那里,天空已露出一线鱼肚白。她说:
“恒河三角洲就在那边,看,那边的天空,就像一堆青色的颜料,正在变幻莫测呢。”
他说他很愉快。她没有答话。他看见她的皮肤上,太阳留下来的斑点,皮肤苍白,没有血色,他看见招待会上,她喝了不少的酒,他看见她明亮的眼睛里面,眼神在舞,在狂,突然,他看见了,真的,他看见了眼泪。
怎么了?
“没什么,”她说,“是目光的原因,有雾的时候,怕看日光…”
他答应下午和他们一道去。他们将按说好的时间,在这里会合。
他在加尔各答走着。他想到她的眼泪。他仿佛又看见她在招待会上,他试图弄明白,但他并不想深入思索,只是泛泛地想着原因。他想起来,从昨晚招待会开始,在大使夫人顾盼流离的眼睛里面,好像就含有泪水,这股泪水一直忍到了早晨。
他是第一次在这里看到天空放亮。远处,蓝色的棕桐树。恒河边上,麻风病人混杂着野狗,围成一大片场地,这是城里被他们占的第一片场地。那些饿死鬼则康集城北,离这儿较远,在那里,他们围成最后一片场地。晨光似黄昏,找不出任何可以形容的字眼。加尔各答,经过一番艰难的挣扎,最后,渐渐地苏醒。
他首先看见的,是这第一片场地。那些麻风病人,或者成行,或者成圈,待在树下面,从他脚下,沿着恒河,一直铺展出去很远。有时,他们也说几句话。夏尔·罗塞特有一种感觉,他的视力每天都在提高,他看他们看得越来越清楚。他觉得自己已经能看清,他们是用什么东西做成的,他们是用一种易碎的材料做成的,他甚至已能看见,在他们体内,透明的淋巴在循环。一帮乌合之众,用稻糠制成的不堪一击的人,他们身体里面是糠,脑袋里面也是糠,他们已经麻木,没有了痛觉,没有了痛苦。夏尔·罗塞特走开了。
他选择另一条与恒河垂直的马路,为了避开路上那些洒水的女人,她们正从马路的那一头,一步一步地,朝他这一边推进。他仿佛看见安娜-玛丽·斯特雷泰尔,穿着黑色的长裙,在使馆的花园里,垂着目光在徘徊。十七年前:大篷船,它缓缓行驶,顺着循公河,向着沙湾拿吉,缓缓而上,宽阔的河面穿过原始森林,灰色的水稻田,到了晚间,成群的蚊虫贴在帐子上面。他白下了一番努力,怎么也想象不出来大篷船上,她二十二岁时的模样。他的眼前,怎么也出现不了,她年轻时的那副面孔;从现在她那双眼睛凝眸的神情,他怎么也想象不出,她年轻时的那双纯真的眼睛。他放慢脚步,气温已经很热。从城市这一边的花园里,欧洲夹竹桃散发的味儿,让他不住地皱眉头。一块长有欧洲夹竹桃的土地。永远不要种这种树,永远,不管在哪里。昨天一夜,他喝了很多,他刚刚喝了很多,头重脖子硬,心就像到了嘴边,夹竹桃粉红色的花朵与曙光交相辉映;睡在一起的麻风病人,开始动弹,开始分离,他们散开了。他想到了她,他试图想着她一个人:一个青春的模样,坐在沙发上,坐在一条河流前。她漠然望着面前,不,他无法把她从黑暗中领出来,他只能看见那些包围着她的是什么:是森林,是循公河;在一条碎石路上,站着很多人,她病了,夜里,她哭了,有人说,必须马上把她送回法国;在她周围,人家惶恐不安,提着嗓门议论不休,远处有栅栏,穿着土黄色军装的哨兵,已经在看着她,就像在她整个一生中,他们都将那么做一样;人家等着她叫喊,喊出苦闷烦恼,等着她当众昏倒下去,然而,她依然沉默无声,坐在沙发上,这时,斯特雷泰尔先生来了,把她领到官家的大篷船上,对她说:
“我会让你平静下来的,要不要回法国,你自己拿主意,一切都会过去,不要再担惊受怕了。”
而那个年代的夏尔·罗塞特,他呢——他停下脚步——是啊,在安娜-玛丽·斯特雷泰尔年轻的时候,他呀,他还是个孩子。
足足经过了十七年,才有今晚的到来。在这里。迟了,太迟了。
他又回到恒河边,开始在那里随意地走着。太阳升起来,铁锈红色的日晕,出现在棕桐树之上,出现在石头之上。工厂的烟囱,一个继一个,冒出笔直的灰烟。温度已经热得令人感到窒息。在三角洲那个方向,天厚云稠,仿佛要是朝那里轰上几炮,那里便能喷出油来,没有风,只要有一丝风儿,今天早晨,即可算是加尔各答的幸福,然而,就连这小小的幸福,暴风雨也带走了。远处,游隼已经醒来,还栖息在那里;又有睡醒的麻风病人,从同伴堆里坐立起来,在他们永恒的末日里,快活地笑着。突然之间,副领事已经出现在那儿,穿着晨衣,站在阳台上,两眼正看着他,从远处走近呢。太迟了。掉回头去吗?太迟了。他想起来,副领事对他说过,他有轻微的哮喘病,清晨,随着最初的阳光,空气中的水分开始蒸发,这时,哮喘便会把他折腾醒,夏尔·罗塞特已经听到那嘘声浓重的发音,正在对他说:
“哎哟,亲爱的朋友,你这个时候才回来啊?”
不,他弄错了,副领事说的不是这话。
“进来一会儿吧,没关系的…但个时辰,反正不早不迟……天这么热,我睡不着,好受罪啊!”
声音如他所料,嘘声浓重,正是那样。可是,副领事神经上来的时候,会放过他吗?他不想上去,副领事恳求起来。
“就十分钟,我请你呢。”
他还在推托,说自己累得要命,说如果…因为昨天晚上,发生的那个事情,请他不要放在心上。不不,你说到哪里去了,你等着,我下来开门。
夏尔·罗塞特拔腿就走,没有等在那里,他想,自己已经被大使夫妇邀请,这怎么对他说呢?还能再对他说谎吗?然而,太迟了。副领事已经抓住了他,副领事拉着他的胳故膊,便往回走。就十分钟,进来一下又何妨呢。
“请不要缠我,我不想跟你说话……”
副领事丢开他的胳膊,垂下眼睛。这个时候,夏尔·罗塞特方才看他,发现他一直都没有睡觉——他有没有试图去睡呢?没有,甚至没有想过去睡——,夏尔·罗塞特发现,他已经疲乏过了头,所以,他自己不知道了,自己感觉不到了。
“我知道,我是个瘟神。”
“不不……”夏尔·罗塞特露出笑脸,“为什么这样说呢?…俄是因为,你看上去已经很疲倦。”
“戏说了什么?”
“记不清了。”
他俩在副领事的卧室里面。床头柜上,有一管安眠药,还有一封打开的信:我的小约翰一马克……
“我那时说话毫无顾忌……当我听到蓝月亮的事情……便失去理智……再也不能控制自己…我知道,我的行为愚蠢透了,不可原谅,但是……那是不是……?”
他没有继续说下去。
“如果你要我来,就是因为这个事情……不,刚才我就不进来了。”
“有点儿因为这个事情。”
人家看不见,人家听得见,在门口,有人在给皮鞋擦油。副领事砰地一声,关上房门。
“我不能听到他们弄出声音来,我没有睡觉的时候,就是受不了……”
“我知道。你说的,大家都有同感。”
副领事站起来。笑了。他在演戏,已经不知道疲倦。
“真的吗?”
“是的。”
“不过,我请你上来,不是跟你说这话的。”他哼地一笑,“我想知道,罗塞特,你有幸和她在一起,不是很自然吗?难道不承认吗?”
“不”
副领事坐到床沿上,他没有看夏尔·罗塞特,夏尔·罗塞特还站在进门的地方。副领事这时说得很快,他的目光突然具有了穿透力和威慑力。夏尔·罗塞特感到害怕了。副领事从床沿站起来,朝他走去,他不由得往后退了两步。
“这一切都是痛苦,不要爱她,罗塞特。”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想管什么事情?”
副领事想跟他再谈一会儿。
“请坐。”他把一张扶手椅送了过去。
“一个女人,如果她不想有那种私下关系,那就不要惹她,你明白吗?我在管我想要管的事情,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
他微微在笑,但是,他的双手在颤抖,夏尔·罗塞特又退了一步。
“你已经倦容满面,你该睡一睡了。”
副领事像演说家那样一挥手说,疲倦,他知道,知道。他问他们说了些什么,谁在那儿。夏尔·罗塞特说了他们的名字,并告诉他,他们说起了印度。
“她说起印度了吗?单单说起印度了吗?”副领事问,“咱们到阳台上去,外面还是好多了,屋子里面聚热。”
“她单单说起了印度,也没有多说。”
他说,安娜-玛丽·斯特雷泰尔,她很美,他发现她很美,那个面孔多有魅力,她年轻的时候,一定不如现在美,但是很奇怪,他想象不出她年轻时的模样,想象不出她新婚时的模样。
夏尔·罗塞特没有答话。他应该对副领事说几句,让他放弃这种痴劲儿,他确实也认为他有点儿痴。
“告诉你,”他却说,“我已经知道了,蓝月亮不过和别的夜总会一样,人家在那里喝喝香槟而已。这家夜总会一直开到很晚,所以,他们才会去的。”
副领事的胳膊撑在石栏上,他的双手握成拳头,支着下巴,声音有些改变。
“没什么关系,蓝月亮是也好,不是也好,”他说,“这个女人……她待谁都很好,这一点……才是最重要的……我和你……咱俩之间可以说些共同语言,我发觉她非常……非常吸引人。”
夏尔·罗塞特没有回答。沿着恒河的马路上,路灯熄灭了。
“昨天晚上,我的一言一行,是蠢上加蠢,”副领事说,“我想请你给我出出主意,怎样才能挽回那一切?”
“我不知道。”
“一点儿……也不知道?”
“我向你保证,我不知道。她这个人简直就是……一个谜,我一点儿弄不清楚,就像今天早上,”我正在说一桩可能不该说的事情,夏尔·罗塞特想,然而,副领事焦急的神情,那样看着他,迫使他不由自主地说出一个秘密,“她送我到花园门口的时候,突然她哭了……看不出什么明显的原因……她没有说为什么……我看,她的一切行为举止,好像都是这样,是的……”
副领事的目光从夏尔·罗塞特身上移开去,他的手抓在石栏上,手在用劲。
“你是幸运儿,”他说“能让这个女人流泪。”
“你说什么?”
“我曾听说……她的世界,就是泪水的世界。”
夏尔·罗塞特结结巴巴地说,副领事搞错了,他敢赌咒,不是他让安娜-玛丽·斯特雷泰尔流泪的。副领事看了看他,露出一个会心的微笑,他显得很幸福。
“如果你再见到她,请你务必跟她说说我,”他笑了笑,“我人就要崩溃,罗塞特,你要帮帮我,我知道,你没有任何理由来帮我,可是,我的力量就要完了。”
“他真会哄我。”夏尔·罗塞特暗想。
“你到孟买去吧。”
这时,约翰一马克·H终于说道:
“我不去孟买了……是的,我这么说,你一定很吃惊……”他笑了笑。“我对她太动感情了,所以,我不去孟买了。我之所以跟你一味地谈论这件事,就是因为,对我来说,平生头一回,一个女人触发了我的爱情。”
副领事说时,声音里带着异常轻快的情调。夏尔·罗塞特再也听不下去,他再也听不下去。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搞的……每天早晨,看见她穿过花园的时候,还有昨天晚上,她对我说话的时候……但愿我没有太让你厌倦。”
“不用客气。”
“这件事,我应该跟你谈的,是吧,因为我想,你很快就会再见到她,我可不行,我呢……目前,我什么也不能做。我并没有什么奢望,就想再见见她,像别人一样,待在她周围,即便要我保持沉默,我也认了。”
畸!外面已经这么热,雾就像蒸汽一样,夏尔·罗塞特回到卧室里,他想逃走。
“请你说说吧。”副领事说。
“没什么可说的,你不需要别人代你求情。”他开始发火,他敢发火了。“另外,你刚才说的这番话,我不相信。”
副领事站在卧室的中央,望着恒河。夏尔·罗塞特看不见他的眼睛,但却看见他的嘴角瘪在那里,仿佛在笑。夏尔·罗塞特等着。
“那么,依你看,为什么我要说这番话?”
“也许,为了对这番话信以为真吧。不过,老实说,我不知道,刚才,可能我说话呛了一点,我太累了。”
“你看,爱惜这东西,是不是人的一种胡思乱想呢?”
夏尔·罗塞特叫喊起来,说他就要走啦,然而却没有离开。他又说到孟买。五个星期以来,副领事那么等呀盼呀,现在他突然又…值好像不可能吧。副领事说,今天晚上,他俩可以再谈这个问题,他非常希望今天晚上,在俱乐部,能和他共进晚餐。夏尔·罗塞特说,这不可能,他要去尼泊尔两天。副领事转过头来,看着他,说他在撒谎。夏尔·罗塞特不得木发誓说,他真是去尼泊尔,他发了誓。
他俩突然之间,都失去话茬儿,不再出任何动静。很长时间的沉默,间或,被一两句生拉硬扯出来的话打破,说的是那个在恒河里游泳的疯姑娘,她不同于一般的疯姑娘,他见过吗?夏尔·罗塞特问。这期间,他的手始终括在房门的把手上。
没见过。
夜里就是她唱歌的,他知道吗?
不知道。
还有,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恒河岸边,就在附近一带,不会走太远,哪里有白人,她便会跟到哪里,总是那样,仿佛是出自她本能的一种行止,但说来也奇怪……她从来不贴近白人…
“一个还在搏动的已经死亡的生命,”副领事最后说,“不过,她从来不会贴近你,是吗?”
是的,可能是的,是这样的。
黄昏一样的天,车子在笔直的马路上面行驶,仿佛在三角洲的稻田里面行驶。
安娜-玛丽·斯特雷泰尔依靠在米歇尔·理查逊的肩头睡着,米歇尔·理查逊的一只胳膊伸在她腰间,揽着她。两人的手一只放在另一只上。夏尔·罗塞特在她的另一边。彼得·摩根和乔治境莱恩俩人乘坐乔治·克莱恩的那辆黑色的郎西雅,两车出了加尔各答城关,分头各自驶去。
辽阔的沼泽,数不清的坡面纵横其间。坡面上,到处可见,双手裸露的人,他们一个接着一个,组成许多长长的队列。天际成了一条直线,仿佛是在创世之初,草木生长之前;又仿佛是在诺亚时代的洪水泛滥过后;有时,也如同在别处,当你经过一场暴风雨,当雨后复斜阳的时候,所见到的那样,那时,蓝色的棕桐树,一排排,矗立在水面之上。路上有行人,带着包裹,带着水壶,带着孩子,或者什么也没有带。安娜-玛丽·斯特雷泰尔睡着,嘴巴露出一丝缝扎,薄薄的眼皮不时地抬起,她看见夏尔·罗塞特坐在旁边,朝他微微一笑,又睡着了,米歇尔·理查逊也朝他微微一笑。和谐融洽。
她刚刚醒来。他抓住她的手,紧握着很长时间。她将头靠在夏尔·罗塞特的肩上。
“还好吧。”
坡上是无数的人,他们运送,他们放下,他们回转时空着两手,四周是稻田,田埂笔直,水面空空,到处是人,上千的人,上万的人,身负满满的稻谷,走在坡上,长长的队列,连续不断,不见后尾儿。他们的劳动工具——两只裸露的胳膊,垂摆在肩膀两侧。
劳累。
他俩没有说话,为了不吵醒她,此外,看着黑色的帆船,也没有什么好说,那些黑色的帆船,在航道上行驶,仿佛在灌满黑水的稻田里面行驶。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一块秧苗田,一块鲜艳的、柔软的绿地,恰似一块绿绸。坡面上,人们往返的脚步,随着白日将尽,渐渐地加紧。人们正在一个多水的地区,一个除了水还是水的边境地区,淡水,咸水,黑水,在恒河口,都与那绿色的、冰冷的海洋水混合到一起。
他们约好,在一家白人俱乐部会合。那两个人已经在那里。再过一个小时就到了,有谁说。他们口干舌燥,渴得要命。彼得·摩根问起拉合尔副领事的消息。夏尔·罗塞特说,今早儿他又见到副领事,对副领事是这么说的,他要去尼泊尔两天。对于这个谎言,彼得·摩根没有说什么,其他人也都点了点头。
他们重又上路。夏尔·罗塞特这回坐上乔治·克莱恩的车子。彼得·摩根坐在后排,对夏尔·罗塞特说,他看到三角洲的一派风光后,才发觉,他对印度的迷爱,实际上,比他想象的还要强烈。夏尔·罗塞特也睡了。
路上经过一阵暴风雨,最后,他们到达三角洲的棕桐林,在斜阳的照射下,棕桐林晶莹闪耀,这里也刚刚下过雨。透过棕榈林看,天际还是那样水平。
海上有风浪。他们将车停在一个大车库里面,离着码头不远。他们上了小艇,小艇乘风破浪,向前驶去。紫色的雾障向着群岛伸展。在其中的一座岛屿上面——你瞧,就是那一座,安娜-玛丽·斯特雷泰尔说——那个白色的高楼大厦,面前有一个码头,停泊了木少的船,那就是威尔士亲王大酒店,岛屿很大,在另一头,有一个村子,地势很低,接近海面。村子与酒店之间,有一排高大的栅栏,严然把二者分开。海边,海里,到处都有防鲨网。
他们一来到旅馆沙滩上,便立即跳入海里。海里没有一个人,天色已晚,海浪很大,这种情形不可能游泳,只能洗一个微温的海浪浴,之后,安娜-玛丽·斯特雷泰尔返回别墅,他们四人返回旅馆。换过衣服已是七点。大家在旅馆的大厅里面集中。她来了,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裙,微笑着款款走来。他们已经在等她。大家开始喝起来。大厅有四十米长海蓝色的窗慢,又长又宽,已经拉上,遮住了窗扉。大厅那一边有一个舞池,这一边和那一边,被观叶植物和吧台巧妙地隔开。游客多半是英国人。这时候,无论哪张桌上,客人都开始喝起来。几个兜售纪念品的小贩,来回穿梭。玻璃橱窗里面,摆放着香水。几个白色的餐厅,很大,朝向海。领餐桌上,摆有葡萄。侍者太多了,一个个带着白手套,赤着脚,来去匆忙。天花板有两层楼高。枝形吊灯的金黄色又假又空,然而,金黄色的光线十分柔和,在安娜-玛丽·斯特雷泰尔的眼睛里面闪烁,此刻,她正半躺在一张低矮的扶手椅上。这里,天气凉爽。这里,豪华的场面非同一般,让人明显地感受着,不过,今晚,由于恶劣的天气,窗扉都已关闭,新来的人不能坐观沧海,都感到太遗憾。
一个领班来到大厅,他是英国人。他说,暴风雨晚饭以后就会停止,明天,海上就会风平浪静。
夏尔·罗塞特在听他们说话。他们在谈加尔各答以外的人,但是不久,那些人就要来加尔各答,他很快会认识那些人的。他们一会儿说话,一会儿沉默,都漠然坐着,好像没有了烦恼,也没有了劲头,由于昨天夜里的事,他们都累了。
大厅那一边,有人在跳舞。一些游客来自锡兰。
他们在谈威尼斯的冬天。
他们又喝起来,又在谈要来的朋友。
而后,她要去看看大海的情况。
他们离开餐厅,去看看大海的情况。海上仍有风浪,但风变小了。紫色的雾到处弥漫,均匀地散布着,在棕榈林里面,在大海上面。他们听到,游艇都在鸣笛三声,游艇是在通知自己的乘客,今天的服务到十点将停止。岛上鸟很多,已不知道返回海岸。上岛以后,他们便看见,棕柏林间的芒果树上,洒满了鸟,芒果已被鸟儿啄得百孔千疮。
他们又回去喝了起来,他们愿意这样,吃到很晚,吃到所有人的后面。彼得·摩根谈起他正在写的那本书。
“她走着,我特别强调这一点。”他说,“她人本身,可以说,就是一次漫长的旅程,这个旅程被我分成若干段,在每个阶段,我都突出地去描写同样的一种永动——她的不息的脚步,她走着,那句话伴随着她,沿着铁路,沿着公路,从路边的一座座界碑旁走过,把一座座的界碑远远地抛在身后,界碑上刻着这样的地名:曼德勒,卑谬,勃生,她又转而朝着太阳西下的方向走去,走过夕阳天,经过逞罗,柬埔寨,缅甸,经过多水的地区,多山的地区,她足足走了十年,才到达加尔各答,留在这里。”
安娜-玛丽·斯特雷泰尔没有说话。
“还有像她那样的其他人呢?”米歇尔·理查逊问,“如果书里单单写了她,我看就没趣了,不如……你在谈她的时候,我就看见,她是出现在一群同龄女当中的,她和那群同龄女正在一起,我看见的她们,在逞罗一带,在有森林的地方,显得很苍老,到了加尔各答后,又变得年轻了。这可能就像安娜-玛丽讲的一样,但是,在沙湾拿吉,白天,我看见她们坐在那里,用你的话说,坐在稻田的坡面上,她们敞胸露怀,那种放荡的样子,有几个钓鱼的孩子,把鱼给了她们,可她们就那么生吃起来,孩子们吓呆了,她们却格格地笑着。相反,后来呢,她们走近印度的时候,又变得年轻,变得稳重了,她们坐在集市上——瞧,一个小小的集市,有几个白人去那里——,她们坐在同样的天光下,在那里出卖亲生骨肉。”他想了想,又说,“不过,你可以就按自己的决定,在小说里写她独个人。”
安娜-玛丽领特雷泰尔在睡吗?
“是写那个最年轻的吗?”乔治·克莱思问,“是不是被妈妈赶出家门的那个姑娘?”
“竖写那个最年轻的,你知道的那一个。”
安娜-玛丽·斯特雷泰尔似乎没有听见。
“有时,她也到岛上来,”米歇尔·理查逊说,“好像就是跟着她来的,就是跟着白人来的,多么奇怪。看来,她已经完全习惯加尔各答,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因为有的时候,我感觉好像看见了她,深夜,在恒河里游泳……她唱的那支歌,那是什么意思,安娜-玛丽?”
安娜-玛丽·斯特雷泰尔睡了,她不能回答。
“她唱歌,说话,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发表无用的演讲。也许应该研究一番,那些演讲是什么意思,”乔治·克莱思说,“一件子虚乌有的事情,却能让她高兴,一条狗打跟前跑过,也能把她逗笑;深夜里,她到处散步;我呀,要是我说的话,我就让她把行止颠倒过来,大白天里,她却在睡觉,在恒河边上,这里呀那里呀,躺在某个树阴下面。莫非最终…他就消逝在恒河里吧,我看,她好像已经找到了归宿,她已经忘掉了,已经不再记得,自己是X男人或Y女人的女儿,她再也没有了烦恼。”乔治·克莱恩笑了笑,“我们活在世上,可以说,就是为了烦恼。可是她,永远,永远不再有丝毫的烦恼……”
她睡了。
“的确,她就像你说的那样,我还跟踪过她呢,”彼得·摩根说,“她去树下,嚼着什么东西,枢着地上的泥巴,在那里傻笑。她不懂一句兴都斯坦语。”
彼得·摩根看着安娜-玛丽·斯特雷泰尔在睡。
“她像大自然本身那样肮脏,说来难以置信……啊,可我就不愿意离开这一层,就想要描写她身上的污垢,那身污垢里面什么都有,并且多年前就积存在身上,已经钻到皮肤里面——变成了皮肤;我还要分析一下,说一说那污垢里面都是什么,有汗水,有泥土,有使馆招待会上的肥鹅肝三明治的碎屑,你会倒胃口,还有肥鹅肝,灰尘,沥青,芒果,还有鱼鳞,还有血,什么都有……”
为什么对着这个睡着的女人说呢?
“夜深人静的时候,无用的演讲。”米歇尔·理查逊说。
“经过一个漫长的路线,经过一系列没有什么意义的事件,也许,她就在加尔各答给自己划上了句号?也许她只剩下……睡眠、饥饿,各种情感丧失殆尽?原因和结果之间的关系也荡然无存?”
“我看,他要说的意思,还没有完,”米歇尔·理查逊说,“他是希望在注意到她的那些人心里,赋予她生命。因为,她自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在加尔各答,她留下来什么?”乔治·克莱恩问。
“留下来笑声……一种子笑……还有那句话,马德望,还有那首歌谣,其余的全都化为乌有。”
“怎样才能找回她的过去?甚至,怎样才能搜集她的疯态?她的疯态与一般人的疯态;她的笑声与一般人的笑声;她说的马德望与一般人说的马德望,这些都有什么不同?怎样才能区分开?”
“她其他的孩子都死了,她一定有过其他的孩子,他们都死了。”
“那种交易,人家用了这个字眼,总之男人想要,她就答应,说到底,男人觉得,与她在一起和与别的女人在一起,没什么不同。然而,那种交易还是发生着的。”
“也许,她要做的事,别人不明白,你没有这样想过吗?这样说来,她在人世走一遭,可能还是有意义的。这一点你要抓住,即便很不明显,也不要放过。”
安娜-玛丽·斯特雷泰尔好像进入了梦乡。
“我就写她发疯之前的事情,”彼得·摩根说,“这是肯定的,木过,她发疯以后的事情,我还是很想知道的。”
“小说里面只有她独个人吗?”夏尔·罗塞特问。
“木,还会有另一个女人,就是安娜-玛丽·斯特雷泰尔。”
目光都移到了她身上。
“哦,我一直睡着呢。”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