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圣诞故事Primera parte UN CUENTO de NAVIDAD 8
“您……您怎么会知道萝西朵?”费尔明满脸惊讶地嗫嚅着。
父亲见我们一副饱受惊吓的模样,随即露出和蔼可亲的笑容,并朝着我们眨眨眼。
“我这老骨头的确是快生锈了,不过听力还好得很,耳朵和脑袋依然灵光。所以呢,我决定做点小改变,好让我们的生意有点进展。”他说,“红磨坊的事,还是过一阵子再说吧。”
我们这才发现,父亲提了两大袋东西,另外还有一只用纸张包裹并以粗绳捆绑的箱子。
“您该不会去抢了街角的银行?”我忍不住探问。
“我对银行可是唯恐避之不及。就像费尔明常说的,抢人的都是银行。其实,我去了一趟圣卢西亚市集。”
费尔明与我面面相觑。
“你们不来帮我一把吗?这些东西重死了。”
我们赶紧把袋子里的东西摆放在柜台上,与此同时,父亲则忙着拆箱。袋子里装满了裹着一层又一层包装纸的小东西。费尔明拆开其中一个,然后百思不得其解地望着眼前的物品。
“这是什么玩意儿?”我问他。
“我认为……这是一头依比例缩小到百分之一的老驴子。”费尔明发表看法。
“什么?”
“驴子啊!黔驴技穷的驴,骑驴找马的驴,西班牙乡野景色中最常见的奇蹄类四足动物,只不过这是迷你版的,就像玩具店卖的玩具火车一样。”费尔明解释。
“这是黏土做成的驴子,圣诞马槽的小模型。”父亲在一旁说明。
“什么圣诞马槽?”
父亲没搭腔,径自打开了纸箱,取出一座巨大的马槽,显然是他刚刚才买的,而且,我猜想,他八成是打算把马槽摆放在书店橱窗里,增添圣诞气氛。费尔明也没闲着,这时候已经又拆了好些模型,公牛、骆驼、猪、鸭、东方三王、好几棵棕榈树,还有圣若瑟,以及圣母玛利亚。
“这简直就是屈服于民粹式的天主教教义,默默借由展示小模型和食用杏仁糖的传统来教化大众,在我看来,这根本就不是办法。”费尔明自有一番见解。
“别胡说八道,费尔明,这是个很重要的传统,大家都喜欢在圣诞节看看马槽。”父亲驳斥他,“我们书店就是少了点圣诞节的欢乐气氛。去看看附近的商家就知道了,跟人家比起来,我们就好像在办丧礼一样。好啦,快来帮个忙,我们一起把这些东西摆进橱窗里。还有,快把桌上那几本谈论门迪萨瓦尔政经改革的书拿走,这种书,就算是学富五车的人也会退避三舍。”
“我们没救了。”费尔明低声应道。
接着,我们三人合力架起马槽,然后将模型放了上去。费尔明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眉头深锁,动不动就要找借口表达自己对马槽的反对立场。
“森贝雷先生,不是我爱说,这个圣婴比他那个所谓的父亲还要大上三倍,摇篮几乎装不下呀。”
“没关系,尺寸比较小的刚好卖完了。”
“可是我就觉得,把他放在圣母旁边,看起来就像那些身材胖得不像话,头发抹了发蜡,而且还穿了紧身内裤的日本武士。”
“那叫作相扑选手。”我在一旁提示他。
“没错。”费尔明随即附和。
父亲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还有,看看他那双眼睛,好一副骄傲自负的模样。”
“好啦,不说话没人会当您是哑巴的,快去把马槽的插头插上吧。”父亲吩咐他,同时递上电线插头。
费尔明趁机展现了他的软骨功特技,轻松钻入柜台桌子下面,将插头插进底部的插座。
“现在开灯。”父亲郑重宣布,并且兴致勃勃地注视着“森贝雷父子书店”全新闪亮的圣诞马槽。
“不创新,就等死。”父亲喜不自胜地说道。
“一定是等死啦!”费尔明喃喃低语。
马槽正式点灯后不到一分钟,有个母亲牵着三个孩子驻足书店橱窗前,她在外头观赏了马槽之后,迟疑半晌,终于踏进了书店。
“您好,”她先开了口,“这里有没有关于圣徒生平的故事书?”
“当然有。”父亲热心回应,“容我向您介绍这一套《我生命中的耶稣》,我相信您的孩子一定会喜欢。书中有大量插画,还有名作家佩曼写的序,精彩极了。”
“哎呀,太好了。说真的,这年头要找一本传达正面讯息的书还真难,书本就是要让人读起来很愉快,不要老是打打杀杀的血腥内容。唉,这些事情谁会懂呢……您说是不是?”
费尔明立刻翻了个白眼。就在他正打算开口时,我赶紧制止了他,并将他从女顾客身边拉走。
“您说得一点儿都没错。”父亲附和道,同时以眼角余光睨着我,脸上的表情则暗示我好好管住费尔明的嘴巴,别让他轻举妄动,因为这笔生意说什么也要成交才行。
我把费尔明推进书店后面的工作间,接着仔细确认门帘已经拉好,这么一来,父亲就能安心应付生意了。
“费尔明,我不知道您究竟是哪根筋不对劲,我当然明白,您对圣诞马槽这种东西一向没有好感,我也尊重您的看法,但是,虽然圣婴尺寸跟挖土机一样大,而且那些只是几个黏土捏成的牲畜模型,却能让父亲高兴,也能替我们书店招揽一些客人,所以,不许您再摆出一副哲学讲师的姿态,换一张亲切的笑脸,至少上班期间务必做到。”
费尔明幽幽一叹,并羞愧地点头应允。
“我真的没有恶意,达涅尔老弟。”他说,“真对不起!为了让您父亲幸福,为了拯救书店的命运,就算要我穿着斗牛装徒步走完朝圣之路也行。”
“您只要去跟我父亲说,圣诞马槽确实是个好主意,别再泼他冷水,这样就行了。”
费尔明颔首同意。
“这样还不够。我待会儿就去向森贝雷先生道歉,请他原谅我的失言和失态,为了表示心意,我愿意提供一个别出心裁的小模型,那是大卖场买不到的。我有个身份隐秘的朋友,曾经以佛朗哥夫人的长相做了几个拉屎人偶,简直是几可乱真。”
“送他一个小羔羊或伯沙撒国王,他一定会很开心。”
“好,达涅尔,我会照您的吩咐去做。现在我得去办点正经事了,寡妇雷卡森的那堆箱子已经积了一个礼拜的灰尘,得去拆开来看看才行。”
“需要我帮忙吗?”
“不劳您费心,去忙自己的事吧。”
我看着他走向工作间尽头的小储藏室,然后套上蓝色的工作服。
“费尔明!”我开口叫他。
他随即转过头来,热切地望着我。我迟疑了半晌。
“我想跟您提一下……今天发生了一件事。”
“请说。”
“说真的,这件事,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才好。是这样的……今天有人到书店来找您了。”
“她长得漂不漂亮?”费尔明试图以玩笑口吻掩饰紧张情绪,眼里的不安却怎么也藏不住。
“是一位先生。看起来很衰老,老实说,很古怪的一个人。”
“他有没有留下姓名?”费尔明问道。
我摇头否认。
“没有。不过,他留了这样东西给您。”
费尔明眉头深锁。我把陌生人几个钟头前买下的书交给他。费尔明收下之后,困惑不解地反复查看封面。
“咦?这不是我们存放在玻璃橱柜里那本昂贵的大仲马著作吗?”
我点了点头。
“您翻开第一页看看。”
费尔明立刻照办。一看到书页上的献辞,他那张脸霎时转为惨白,并且频频咽着口水。双眼紧闭片刻之后,他默默盯着我看。我觉得他似乎在五秒钟之内老了五岁。
“他离开书店之后,我马上去跟踪。”我说,“他在一家非常简陋的钟点计费小旅社投宿,已经一个礼拜了,小旅社在医院街上,欧洲客栈对面,我想尽办法打探他的身份,最后发现他用的是您的名字,费尔明。我从维瑞纳宫的一个代笔先生那儿得知,他曾经替这位陌生人誊写过一封信,信里好像提到了一笔巨款。您对这样一个人有印象吗?”
费尔明的身子逐渐蜷缩,这段叙述的每字每句,仿佛都成了落在他身上的鞭打毒刑。
“达涅尔,您千万别再跟踪这个人,也不要和他交谈,绝对马虎不得。什么事都别管,务必离他远远的。这号人物非常危险。”
“费尔明,这个人到底是谁?”
费尔明合上书本,将它藏在置物架上那几个箱子后面。他查看了书店内的情形,确定我父亲仍在招呼那位女士,根本听不到我们的谈话,他这才以极低的音量开口回应我。
“拜托!这件事情,千万别告诉您父亲大人,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费尔明……”
“请一定要帮我这个忙,看在我们的交情……”
“可是,费尔明……”
“拜托,达涅尔,此地不宜多谈。相信我就是了。”
我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他,然后掏出陌生人支付的百元大钞给他看。无须解释,他一看就知道这笔钱是怎么来的。
“这是邪恶的肮脏钱啊,达涅尔。快把这笔钱捐给慈善机构的修女,或是随便送给街上可怜的穷人也可以。更好的做法是:把它烧掉!”
接着,他不再多说,径自脱掉工作服,并穿上他那件破旧的风衣,那颗小小的头颅,宛如达利画风描绘的炖饭平底锅,这时候已戴上了贝雷帽。
“您要下班了?”
“跟您父亲说一声,说我临时有事出去一趟。愿意帮我这个忙吗?”
“当然,不过……”
“达涅尔,我现在没有办法多做解释。”
他一手揪着腹部,仿佛五脏六腑打了结,接着另一只手比画个没停,仿佛要把说不出口的字字句句紧紧抓住。
“费尔明,或许您该把事情跟我说清楚,我可以帮忙……”
费尔明踌躇了一会儿,随后还是默默摇头拒绝,接着往前厅走去。我送他到大门口,看着他顶着绵绵细雨离去。这个身形瘦小的男子,双肩有如扛了全世界的沉重。此时,异常漆黑的夜晚,逐渐笼罩了巴塞罗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