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诅咒之城Primer acto LA CIUDAD de los MALDITOS 18

离开出版社之后,我像个无头苍蝇,在巴塞罗那的街巷闲逛了好几个钟头。后来,我觉得呼吸越来越困难,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压迫着。我发现自己额头和手掌直冒冷汗。天色渐暗,我不知道还能往何处去逃避自我,只好踏上回家的路。经过森贝雷父子书店时,我发现森贝雷先生在书店橱窗里摆满了我刚出版的小说。时间很晚了,店门已经关上,不过,书店里还有一盏灯亮着,就在我正打算加快脚步离开时,森贝雷先生突然发现我站在店门外。他面带微笑看着我,笑容里那股浓浓的哀愁,是我认识他这么多年来从未见过的。接着,他走过来开了店门。

“进来坐坐吧,马丁……”

“谢谢您,森贝雷先生,改天好了。”

“看在我的面子上,请进来坐一会儿吧。”

他揪着我的手臂,拉着我往书店里走。我跟着他进了后面的工作间,他拉了张椅子让我坐下,并递上一杯看起来比柏油更浓更黑的饮料,示意要我一口气喝光。他自己率先干了杯。

“我刚刚正在翻阅维达尔先生的新书。”他说道。

“目前最轰动的巨著,叫好又叫座。”我在一旁帮腔。

“他知道那本书是您写的吗?”

我耸耸肩。“知道了又怎么样?”

森贝雷先生看我的眼神,就跟多年前的某一天见到那个伤痕累累、门牙断落的八岁小男孩时一模一样。

“马丁,您还好吧?”

“好得很。”

森贝雷先生摇头轻叹,接着他起身到书架旁抽出一本书。我瞥见他手上拿着我的小说。他把小说连同一支钢笔一起递过来,脸上堆满了笑。

“希望我有这个荣幸能请您帮我签名。”

我在书上签了名,森贝雷先生从我手上接过书本,郑重其事地放进柜台后方专门存放珍藏本的玻璃书柜,里面都是他收藏的初版书,而且是非卖品。那个玻璃书柜是森贝雷先生的专属殿堂。

“您不需要这么做的,森贝雷先生。”我喃喃低语。

“我会这么做是因为我想这么做,而且,这本书值得珍藏。我说……马丁,这本小说可是您的心头肉。而且,书里有一部分也把我写进去了,所以,这也是我的心头肉。我把它摆在巴尔扎克的《高老头》和福楼拜的《情感教育》之间。”

“这样简直是亵渎了不朽名著。”

“说什么傻话,我近十年来卖过的书籍不计其数,这本小说是最杰出的作品之一。”

森贝雷先生的美言并未平复我的心情,我听了之后仍旧无动于衷。我踱着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回家。一回到顶楼的家里,立刻倒了一大杯水。当我一个人在漆黑的厨房里喝着开水,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隔天早上,家门外两度出现访客。首先来访的是贝普,他现在成了维达尔的新任司机。他替老板带了讯息给我,约我在杜雷餐厅用餐,可想而知,这应该是他之前应允过的庆祝大餐。贝普看起来一副冷漠麻木的模样,而且急着想尽快离开。他和我之间原有的热络交情,早已烟消云散。他不愿进屋,宁可在门外的楼梯间等着。他把维达尔写的信笺递给我时,甚至没有正眼瞧我一下,接着,我告诉他将会如期赴约,话才出口,他立刻一声不响地掉头就走。

半个钟头后,第二组访客出现了,是我的两位出版商,陪同前来的还有个神情严肃、目光深沉的男子,自称是出版社的律师。阵容强大的三人部队散发出逼人的肃杀之气,显然来势汹汹,来访动机不言而喻。我请他们进到屋里的走道,接着,三人按照身高依序在沙发上坐下。

“三位要喝点什么?要不要来杯氰化物?”

我并未期望在他们脸上看见笑容,而他们也一直不苟言笑。巴利多先生的开场白提到了《天堂之路》的挫败使得出版社蒙受重大损失,接着,那位一脸漠然的律师直截了当告诉我,如果我拒绝以伊格纳迪斯·B.萨森这个笔名继续创作,并于一个半月之后交出《诅咒之城》系列下一部小说,那么他们将循法律途径告我未确实履行合约、损害出版社声誉,以及其他五六条我没听清楚的罪状,因为此刻我已经无心去听他们说些什么了。然而,并非全都是坏消息,虽然我的表现让他们怏怏不悦,但是,巴利多和艾斯科比亚还是尽量掏出了心中最后一份宽容,希望让双方在互利互惠的状况下再度结盟。

“您愿意的话,可以用书本定价的七折买下《天堂之路》的所有库存,因为外面的书店显然都不想订这本书,所以,我们下一次出货也不可能会补书。”艾斯科比亚解释。

“为什么不干脆把版权转让给我呢?反正这本书也无法让出版社赚进半毛钱,再说,各位也没打算好好卖我的书。”

“我们不能这么做,老弟。”巴利多的语气稍转强硬,“虽然您个人并没有因为这本书获得实质上的收益,出版社却为了这本书付出相当大的投资。您签下了二十年的合约,期满自动续约,如果到时候出版社还继续经营的话。请务必了解,我们经营者也需要有点盈收才行,总不能所有的事情都只顾虑到作者吧。”

这段长篇大论结束之后,我直接对三位先生下达逐客令,他们如果不愿意自己走出大门,我大概也会毫不客气地把他们轰出去。就在我正打算用力把门甩上时,艾斯科比亚以恶毒的眼神瞪了我一眼。

“我们要求您一周内答复,否则……您就完了。”他咬牙切齿地说着每一个字。

“一个礼拜之后,您和那位窝囊废合伙人已经没命了!”我语气平静地驳斥他,却不怎么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后来,我一直望着家中墙壁发呆,那天早上就这样过去了,直到屋外传来海上圣母大教堂的钟声,我这才想起了自己和贝德罗·维达尔有约。

他坐在整间餐厅方位最好的那张餐桌旁等我,手指轻敲斟有白酒的高脚杯,一边聆听十指仿佛在天鹅绒布上来回滑动的钢琴师弹奏着恩里克·格拉纳多斯的曲子。他一见到我便立刻起身,向我伸出手。

“恭喜您!”我对他说道。

维达尔的笑容略显矜持,他大概以为我坐定之后才会向他道贺吧!我们两人沉默了大约一分钟,音乐旋律在耳边流转,上流社会的权贵富豪不时对我们投以异样眼光,他们或是在远处向维达尔打招呼,或是走上前来恭贺他新书佳评如潮,整座城市最热门的话题就是这本书了。

“马丁,你不知道,我真的很替你难过……”他先开了口。

“不必替我难过,好好享受您的成功吧!”

“你以为成功对我有任何意义吗?我还需要一堆可怜虫来谄媚我吗?我最大的梦想就是看着你功成名就。”

“很抱歉。维达尔先生,我又让您失望了。”

维达尔幽幽叹了口气。“马丁,媒体书评对你不客气,并不是我的错。错就错在你自己,你太在乎这些了。你都几岁了,早该知道这些事情是怎么运作的。”

“我还得请您指点迷津。”

维达尔口中接连发出啧啧声,仿佛我的天真无知冒犯了他。

“你到底在期望些什么?你根本不是这个社会的一分子,以后也不会是。你从来不想成为一个融入社会的人,而且你认为所有人都会包容你这一点。你把自己锁在象牙塔里,认为单打独斗就能赢下这一仗。我告诉你,马丁,你错了!你从头到尾都错了。这场游戏不是这种玩法,如果想唱独角戏,那么你可以收拾家当,赶紧去找个你能当家做主的桃花源吧!假如世上有这样一个地方存在的话。不过,你如果决定留在这里,那就好好跟人打交道。事情一直就是这么简单而已。”

“所以,维达尔先生,您一直在做的就是这个?忙着跟人打交道?”

“我根本不需要做这种事情,马丁,那些人还得靠我养呢。这也是你一直没搞懂的事。”

“我融入社会的程度和速度,说不定很快就会让您大吃一惊。不过,您不必替我担心,因为我根本就不在乎媒体书评,到了明天,谁也不记得那些书评的内容,不管是我的小说书评或是您的新书评论都一样。”

“既然这样,你的问题到底出在哪里?”

“算了吧,别提了。”

“是不是那两个混账?巴利多和他那个走狗?”

“算了吧,维达尔先生。就像您说的,错都在我自己,不能怪别人。”

这时候,领班服务生带着询问的眼神走过来。我没看菜单,也不打算点餐。

“老样子,两人份。”维达尔这样吩咐他。

领班服务生恭敬地退下。维达尔在一旁观察我,仿佛我是只关在牢笼里的危险猛兽。

“克丽丝汀娜今天没办法一起过来。”他说道,“她让我带来这本书,请你替她签个名。”

他把那本《天堂之路》放在桌上,书本裹着森贝雷父子书店的紫色包装纸。接着,他把书推到我面前。我摆明了不想去碰那本书,维达尔的脸色顿时一片惨白。刚刚谈话时的慷慨激昂以及强硬语气,此时已不复见。我不禁暗想,这次我真的伤了他的心了。

“维达尔先生,您之前曾经打算跟我说一些事情的,请说吧。我洗耳恭听。”

维达尔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我想告诉你两件事,但都不是你想听的。”

“我已经渐渐习惯了。”

“第一件事跟你父亲有关。”

我知道自己的嘴角已经漾起了扭曲的苦笑。

“多年来,我一直想告诉你这件事,但是,我想你听了大概会很不好受。千万别认为我是因为胆怯才没跟你提起……我可以向你发誓,真的不是……”

“到底是什么事?”我冒昧打断了他的话。

维达尔长叹一声。“你父亲去世那天晚上……”

“他被人谋杀的那天晚上。”我以冰冷的语气纠正了他的说法。

“那是一场错误。你父亲的死根本就是一场错误!”

我惶惑不解地盯着他。

“那些人要杀的并不是他,他们搞错对象了。”

我还记得那三个站在迷雾中的狙击手凶狠无情的眼神,还有那股浓烈的烟硝味,以及父亲的鲜血,沾满了我的双手……

“他们真正要杀的人是我。”维达尔的声音细弱如丝,“我父亲以前的一位合伙人发现我和他妻子有染,所以……”

我闭上双眼,听着自己幽暗的内心传来阵阵苦笑。我父亲全身布满弹痕惨死在枪管下,居然是替这位伟大的贝德罗·维达尔还了一笔风流账。

“拜托你,说句话吧!”维达尔哀求。

我睁开双眼。“您要告诉我的第二件事是什么?”

我从来没见过维达尔如此惊慌,那种神情倒是挺适合他的。

“我向克丽丝汀娜求婚了。”

一阵冗长的静默随之而来。

“她已经答应了。”

维达尔低下头。服务生端着前菜走过来,上菜时还补上一句“请慢用”。维达尔始终不敢再抬头看我。前菜在餐盘里凉了。过了半晌,我拿起桌上那本《天堂之路》,然后起身离去。

那天下午,离开杜雷餐厅之后,我居然拿着那本《天堂之路》径直往兰布拉大道走去。不久后,当我走近卡门街口,双手竟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抖。我伫足在巴格斯珠宝店的橱窗前,假装探头张望橱窗里那些仙女和花朵造型的金坠子,坠子上还镶了红宝石。印度绸布庄那幢巴洛克风格的华丽建筑就在前方几米处,所有人都知道,这家店拥有整座城市最精致、最美丽的布料和丝巾。我缓缓走过去,踏进通往店门的大厅。我知道她一定认不出我了,或许我也认不出她了吧!但即使这样,我还是在店门口踌躇了近五分钟才敢进去。踏进绸布庄那一刻,我突觉心跳加速,双手也开始冒出冷汗。

布庄的四面墙全都设有置物架,架上摆满各种布料的大型卷筒,而在一张张柜台前,腰间佩戴着专用剪刀和量尺的店员们,正细心向那些带着女仆和裁缝前来的豪门贵妇展示精美的高级布料。

“先生,需要我帮您找什么吗?”

说话的是个身材魁梧、声音却尖锐得像哨子的男子,他身上的法兰绒西装,仿佛随时都会迸裂成一堆碎布条。他带着略显轻蔑的神情看着我,脸上勉强挤出笑容。

“不用了。”我低声答道。

就在这时候,我看见了她。我母亲正拿着一堆零码布走下楼梯。她穿着白色衬衫,我一眼就认出了她。她的身材略微发福,五官显得比以前模糊了些,神情透露着枯燥生活带来的无奈和失落。男店员一脸不耐烦地紧跟在我后面,嘴里叨叨絮絮,但我根本听不见他说些什么。我眼睁睁看着她逐渐走近,从我面前经过。她看了我一眼,发现我正盯着她时,很有礼貌地回了我一个微笑,就跟她见到其他顾客或顶头上司时的反应一样,接着,她继续手边的工作。我忍不住哽咽了,就连开口叫那个男店员闭嘴的能力都没有,还没来得及走出店门,眼泪已经不听使唤地在眼眶里打转。到了街上,我赶紧冲进对街的一家咖啡馆,挑了靠窗的位子坐下,望出窗外便是印度绸布庄的大门,就这样静静等着。

过了大约一个半钟头,我看见她出现在店门口,接着,那位接待我的男店员拉下入口处的铁门。过了半晌,店内的灯光逐渐熄灭,好几位店员陆续从铁门缝钻了出来。我立刻起身走出咖啡馆。有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坐在咖啡馆门边盯着我看。我示意要他过来。小男孩乖乖走到我身旁,我向他展示了手上的铜板。他咧嘴笑得很开心,我这才发现他缺了好几颗牙。

“你看见这个小包裹了没?我要你把它交给现在就要从对面那家店走出来的女士。你告诉她,这是一位先生送给她的,但是不可以跟她说是我,这样你懂了吗?”

小男孩频频点头,我把书本和铜板一并交给他。

“现在,我们再等一下。”

我们并没有花太多时间苦等。不到三分钟之后,我看着她走出绸布庄。然后,她沿着兰布拉大道往下走。

“就是那位女士,看见没?”

我母亲在伯利恒教堂回廊前伫足片刻,于是,我对小男孩比了个手势,要他赶紧跑过去。我只能在远处看着那一幕,根本听不见他们的对话。那孩子把包裹递了过去,她惊讶地看着他,似乎正在犹豫该不该接下东西。小男孩态度坚持,最后,她只好接下包裹,然后看着那孩子拔腿就跑。茫然困惑的她左右张望着,目光在周遭搜索。她掂了掂手上的包裹,检视外层的紫色包装纸。后来,她终究被好奇心征服,当场拆开了包裹。

我看着她抽出那本书。她以双手捧着书,看了看封面,再翻到封底看了一下。我觉得就快喘不过气,内心期盼着自己可以走到她身旁,跟她说说话……但是,我就是办不到。我只能伫立原地,就在距离我母亲几米之外,偷偷看着她的一举一动,直到她拿着那本书继续往哥伦布广场方向前进。到了维瑞纳宫门前,她突然走到垃圾桶旁,用力把书往里面丢。我就这样看着她沿着兰布拉大道往下走,直到她的身影淹没在人群里,仿佛不曾出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