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永恒之光Segundo acto LUX AETERNA 20
瓦雷拉律师的事务所位于对角线大道四四二号那幢古怪的现代建筑顶楼,距离恩宠大道转角仅数步之距。至于那幢建筑,我实在找不到更好的字句来形容它,总觉得像个巨型钟琴和大型海盗船的综合体,并搭配了气派的落地窗以及葱绿色屋顶。换作世界上其他任何地方,这栋融合了巴洛克和拜占庭风格的建筑,大概足以被认定是世界七大奇景,或有可能被贬抑为某个精神失常的疯狂艺术家的邪恶作品。不过,在巴塞罗那的新城区,类似的建筑如雨后春笋,人们见怪不怪,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我在大厅找到了上楼的电梯,这座电梯总让我觉得大蜘蛛如果进了这个地方,它大概会很乐意在此筑起一幢大教堂,而不是一片网而已。门房替我开了电梯门,把我关进那个奇怪的金属箱子,然后缓缓升起。有位神情严肃的女秘书替我打开了雕工精致的橡木大门,示意要我进去。我向她报上名字,说明自己并未事先预约,但是想征询港口区一栋房子的买卖资料。她那沉着冷静的眼神顿时大变。
“尖塔之屋吗?”女秘书问道。
我点头回应她。接着,女秘书带着我往里面走,让我进了一间闲置的办公室。我总觉得这地方并非正式的接待室。
“马丁先生,请稍待片刻,我现在就去通知律师。”
接下来,我在那个房间消磨了四十五分钟,周遭的书架全塞满了跟墓碑一样厚的资料册,册子上的名称大概都是《一八八八—一八八九,巴塞罗那,第一篇,第二项》之类,让人毫无翻阅的欲望。这间办公室有一大片面向对角线大道的落地窗,城市全景一览无余。所有家具散发着年代久远的高级木材气味,还有浓浓的铜臭味。精致地毯和皮制摇椅让人立刻联想起英式俱乐部的氛围。我试着抬起书桌上的那座台灯,据我估计,那座台灯起码重逾三十公斤。壁炉上方挂着一幅巨型油画,画中人意气风发,不可一世,想必就是已经作古的索邦西奥·瓦雷拉先生。这位大律师蓄着短髭和络腮胡,看起来像头老狮子,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如火如钢,从高墙上逼视着房内的每个角落,有如要宣判死刑。
“他不会说话的,不过,如果注视那幅画一阵子,总让人觉得他随时都会开口……”我的背后传来这么一段话。
我没听见他进门的声音。塞巴斯蒂安·瓦雷拉是位温文儒雅的绅士,他似乎大半辈子都在试图走出父亲的阴影,如今到了五十好几,早已疲于挣扎。他有双睿智深邃的眼睛,巧妙掩饰了他仅与皇室公主以及收费高昂的律师来往的特殊偏好。他上前和我握了手。
“抱歉久等了,不过,我今天的工作计划不包括您的到访。”他边说边请我坐下。
“快别这么说,我非常感谢您能拨冗见我。”
瓦雷拉面露得意笑容,仿佛他只为熟悉收费行情的客户服务。
“秘书告诉我,您的大名是戴维·马丁。就是那位作家戴维·马丁吗?”
我一脸惊愕的神情就是最直接的答案了。
“我来自书香门第,大家都热爱阅读。”他解释道,“有什么我可以为您效劳的吗?”
“我想请教您有关一栋房子的买卖细节,地点是……”
“尖塔之屋?”律师插嘴接了话,但态度彬彬有礼。
“是的。”
“您知道这栋房子啊?”他继续探问。
“我就住在里面。”
瓦雷拉面带微笑凝视我良久。接着,他在座椅上挺直了身子,并换了个严谨而有所保留的态度。
“您是现任屋主吗?”
“事实上,我只是租屋的房客。”
“那么,马丁先生,您想知道什么事呢?”
“如果可能的话,我想知道西班牙殖民地银行取得这栋房子的细节,另外,我也希望能知道一些有关前任屋主的资料。”
“狄耶戈·马尔拉斯卡先生……”律师低声嗫嚅,“我能否请问您为何对此感兴趣?”
“纯粹是个人兴趣。最近一次在整理房子的时候,我无意间发现了一系列文章,应该是原本属于他的东西。”
律师立刻蹙起眉头。“文章?”
“一本书。或者,称之为手稿会更贴切。”
“马尔拉斯卡先生是个热爱文学的人。他撰写了许多有关法律、历史与其他题材的著作。他是个了不起的博学之士,也是个了不起的人,但是有人竟企图在他生命终了时玷污他的名声。”
律师发觉我一脸讶异,接着说:“您大概对马尔拉斯卡先生过世的情况不甚了解吧?”
“我的确不清楚。”
瓦雷拉叹了口气,仿佛在挣扎着该不该继续说。
“您不会把这些事情写进小说里吧?包括伊莲娜·萨比诺的事也一样,对吧?”
“不会的。”
“我可以相信您的话吧?”
我点头回应,瓦雷拉耸了耸肩。
“我想,我能说的也就是当年的那些事了。”他像是在自言自语,而非对我说话。
律师瞄了一眼亡父的肖像,又将视线转移到我身上。
“狄耶戈·马尔拉斯卡曾经是我父亲的事业伙伴与挚友。这家律师事务所是他们两人共同创办的。马尔拉斯卡聪明绝顶,可惜性格复杂,而且长期抑郁寡欢。后来,我父亲决定和他分道扬镳。马尔拉斯卡放弃了律师专业,全心投入他一生的最爱:写作。据说,几乎所有律师私下都希望能放弃执业,改行当作家……”
“直到他们比较过收入之后,大概就会打消念头了。”
“马尔拉斯卡先生的状况不太一样,他当时已经和红极一时的女演员伊莲娜·萨比诺建立深厚友谊,一直想为她写一出喜剧剧本,仅此而已。马尔拉斯卡是个极有修养的绅士,从未对妻子不忠,但是您也知道,人就是唯恐天下不乱,各种流言满天飞,最后竟传闻马尔拉斯卡和伊莲娜发展出不正常的关系……他的妻子对他非常不谅解,婚姻也因此破裂了。深感挫败的马尔拉斯卡买下了尖塔之屋,并且移居该处。不幸的是,他在那儿住了一年,就因为一件令人遗憾的意外而去世了。”
“什么样的意外?”
“马尔拉斯卡先生是淹死的。真是令人难过的悲剧。”
瓦雷拉双眼低垂,说话的声音已经变成喃喃低语。
“那件丑闻呢?”
“我说,这个世上就是有人嘴巴恶毒得很,硬是要把马尔拉斯卡先生的自杀和伊莲娜·萨比诺的韵事传闻扯在一起。”
“事情是这样的吗?”
瓦雷拉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
“老实说,我不知道,也不在乎。都过去了,这些都是往事了。”
“伊莲娜·萨比诺后来怎么样了?”
瓦雷拉戴上眼镜。“我以为您的兴趣仅止于马尔拉斯卡以及房子的买卖事宜……”
“纯粹是好奇。我在马尔拉斯卡的个人物品之中发现了许多伊莲娜·萨比诺的照片,还有她写给马尔拉斯卡的信件……”
“您到底想追问到什么程度?”瓦雷拉漠然地质问我,“您是为了钱而来的吗?”
“不是。”
“我很高兴,因为也没有人会给钱的。已经没有任何人在乎这件事了,这样您了解我的意思吗?”
“我非常了解,瓦雷拉先生。我无意冒犯您,也非常抱歉,我的问题让您产生困扰了。”
律师先生转怒为乐,并优雅地轻轻一叹:“没什么关系,是我不好意思。”
我趁着律师情绪缓和的机会,立刻堆出一张友善的笑脸。
“或许他的遗孀爱丽西亚·马尔拉斯卡……”
瓦雷拉突然在座椅上缩起了肩膀,看来一副很不高兴的模样。
“马丁先生,请别误会我的意思,不过,我身为马尔拉斯卡家族律师的责任,就是保护他们的隐私。道理非常简单,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我不希望现在还有人再去切开旧伤口,因为那样根本就于事无补。”
“我知道了。”
律师紧盯着我。“您刚刚提到,您找到一本书?”
“是的……一本手稿。可能不是什么重要的书吧。”
“有可能。写的是哪一方面的题材?”
“我认为应该是神学。”
瓦雷拉点点头。
“您觉得奇怪吗?”我问他。
“不会,正好相反。马尔拉斯卡先生是宗教史方面的权威,极有智慧,我们至今还很怀念他。请问,您想知道房子买卖的哪些具体细节?”
“我想,您提供的协助已经够多了,瓦雷拉先生,我不好意思再占用您的时间。”
律师点头回应,似乎松了口气。
“您来是因为那栋房子,对不对?”他问道。
“是啊,那是个很诡异的地方。”我附和他的说法。
“我记得年轻的时候去过一次,就在马尔拉斯卡先生买下房子后不久……”
“您知道他为什么要买那栋房子吗?”
“他说过,他从年轻时代就对那栋房子很着迷,一直希望可以搬进去住。马尔拉斯卡是个浪漫的人,有时他简直就像个可以为了梦想而付出一切的小男生。”
我没搭腔。
“您还好吧?”
“我很好。您知道马尔拉斯卡之前的那位屋主吗?那位叫作贝纳柏·马索特·卡巴耶的先生……”
“他是个在美洲发了大财的商人,在那栋房子里停留的时间大概不超过一个钟头。这房子是他当年从古巴回国时买的,后来闲置了好多年。他也没说为什么。他本人住在一幢临海的豪宅大院。那栋房子,他只卖了两块钱,他就是不想再跟那地方有任何瓜葛。”
“在他之前呢?”
“据我所知,在他之前住在那里的是个教士。应该是个耶稣会教士,我也不太确定就是了。马尔拉斯卡的事情一向是我父亲在处理,在他自杀身亡之后,我父亲就销毁了和他相关的所有档案。”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就因为我刚才跟您说的那些事情。我想,他是为了遏阻谣言继续扩散,也为了保有人生挚友的美好回忆吧!我父亲一向行事果断,对于自己所做的事从不多做解释,他一定有他的道理,而且一定有非常充足的理由。对我父亲而言,马尔拉斯卡不但是一生的至交,也是个优秀的事业合伙人,他的去世对我父亲是一大打击。”
“那位耶稣会教士呢?”
“我记得他似乎惹了一些违反教会规定的问题。他是维达格尔主教大人的朋友,看来,两人似乎涉入了一些麻烦事,您应该知道是哪些事的。”
“驱邪……”
“传闻是这样说的。”
“为什么一个被逐出教会的教士有能力拥有这样一栋房子?”
瓦雷拉又耸了耸肩,我知道自己能挖掘的信息大概只有这些了。
“我也很希望能帮您多做解答,马丁先生,但是我知道的就这些了,真的。”
“谢谢您宝贵的时间,瓦雷拉先生。”
律师点了点头,在书桌上按了铃。刚才带我来这里的秘书小姐出现在门口,瓦雷拉向我握手告别。
“玛格丽塔,马丁先生要离开了,送客人到门口。”
秘书小姐点头照办,带着我往外走。走出办公室之前,我回头看了看瓦雷拉律师,他垂头丧气地瘫坐在亡父肖像下方的地板上。我跟着玛格丽塔走到事务所门口,她正打算关上大门时,我猛地回头,献上一脸天真无邪的笑容。
“真抱歉,刚刚瓦雷拉律师才跟我提过马尔拉斯卡太太的地址,但是我现在好像不记得是几号了……”
玛格丽塔无奈地叹了口气,一心急着要打发我离开。
“十三号,瓦维德雷拉公路十三号。”
“啊,就是这样,没错!”
“再见了。”
我还没来得及回应,那扇大门已经砰的一声紧紧关上,仿佛慎重其事地盖上了圣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