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丽亚·蒙佛特:忆往手札NURIA MONFORT: MEMORIA DE APARECIDOS 3
成为安东尼·富尔杜尼的奴隶之前,苏菲·卡拉斯早年曾是颇具天分的音乐才女。初到巴塞罗那时,她还不满十九岁。当时,有人承诺会帮她找份工作,但事情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她父亲临终前跟她提过,将来可以去巴塞罗那找企业家贝纳伦先生帮忙在公司安插个职务。
“我死了以后,”他说道,“你去找他们,他们会把你当女儿看待。”
没想到,热情接待正是问题所在。贝纳伦先生不只展开双臂欢迎她,甚至还在夜里上了她的床。贝纳伦太太虽然也同情她的不幸遭遇,但还是塞了一百块钱给她,然后将她扫地出门。
“你还有大好的人生,我却只有这么一个好色的窝囊废老公!”
后来,她在议会街上的一所音乐学校找到钢琴家教的工作。当时,有钱人家的闺秀除了学习社交礼仪,还时兴学音乐和舞蹈,因为他们认为曲调悠扬的波兰舞曲比谈论文学要安全多了。就这样,苏菲·卡拉斯开始了定期进出豪宅教钢琴的生涯,那些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表面上乖乖在音乐教室等她上课,背地里则取笑她的口音、她的内向,以及贫穷的出身——她只是个会看五线谱的婢女罢了。长期历练下来,她学会不去在意这些骄纵学生对她的耻笑,顶多把她们当成喷了香水的畜生。
教音乐那段期间,苏菲认识了一位年轻的帽子师傅(她这样称呼他,纯然是以他的专业为傲),他叫作安东尼·富尔杜尼,他似乎已经下定决心,不惜任何代价也要将苏菲追到手。苏菲只是把安东尼·富尔杜尼当朋友,但他却在两人相识不久后就向她求婚,苏菲婉拒了他,后来又婉拒了许多次,每个月都要拒绝十几次。每次和他道别,苏菲总是打定主意不再见他,因为不想要伤害他。帽子师傅却越挫越勇,依然不停地邀她跳舞、散步,或是到卡努达街去喝热巧克力。对于单独在异乡讨生活的苏菲来说,实在很难拒绝帽子师傅的热心、关怀和陪伴。只要瞥一眼安东尼·富尔杜尼,苏菲就知道,她永远都不可能爱上他。她并不是对爱情没有憧憬。只是,她无法接受自己在帽子师傅痴情眼神中的样子。苏菲在他眼中看到了她最不喜欢的自己。
就这样,不管是出于需要或软弱,苏菲依然持续和帽子师傅见面,她相信,他总有一天会碰到更适合他的好女孩。与此同时,她充分享受着被爱、被呵护的感觉,完全冲淡了寂寞和思乡的愁绪。她固定在每周日望完了弥撒之后和安东尼约会,至于其他时间,则是忙着到处教钢琴。她最钟爱的得意门生是个名叫安娜·华斯的女孩,她父亲是白手起家的纺织大亨,靠着过人的毅力和努力,建立了庞大的事业。安娜立志长大要成为伟大的作曲家,她偶尔会模仿格里格和舒曼的风格创作曲子弹给苏菲听,其实还不错。在华斯先生的观念里,女人只会钩毛线、做家事,作曲是天方夜谭,不过,他看到女儿钢琴弹得好,心里倒是开始盘算要把她嫁给豪门。他知道,有头有脸的人喜欢娶的女孩子,除了年轻貌美、温柔贤惠,最好还要会点才艺。
就在华家的豪宅里,苏菲认识了华斯先生的大股东,也是他的金融教父:里卡多·阿尔达亚先生,他是阿尔达亚集团的继承人,也是十九世纪末加泰罗尼亚地区最有影响力的财阀。当时,里卡多·阿尔达亚才新婚几个月,他的妻子是富豪的掌上明珠,拥有倾国倾城的美貌,以及让人不知如何发音的芳名。不过,新婚的里卡多似乎对她的美貌和怪名字都没什么兴趣。华斯先生说,那是一桩企业联姻,丝毫没有任何浪漫情节,他们结婚的动机很明确,肉体结合只是一部分,财富结合才是重头戏。
苏菲只看了里卡多·阿尔达亚一眼就知道,她这辈子就此沉沦了。里卡多具有豺狼般的贪婪眼神,饥渴而锐利,那是一双见到猎物就会瞄准目标的眼睛。里卡多缓缓地吻了她的手,嘴巴还凑近她的脖子厮磨……帽子师傅热情体贴,却从来没对她做过这些,而里卡多则是一开始就展露了他的残酷和强势。他那阴险的奸笑清楚宣示,他能够看透她的心思和欲望,而且,他正在讥笑她……苏菲为他着迷,因为他看透了她深藏内心的欲望。她立刻告诉自己,此生不能再见到这个男人,若有必要,她连最钟爱的钢琴家教学生都可以放弃,就为了避免再碰到里卡多·阿尔达亚。苏菲觉得最可怕的是,她有预感,那个穿着亚麻西装的男人,将是她生命中的掠夺者。这些念头才刚在她脑中闪过,不出几秒钟,她就编了冠冕堂皇的理由辞掉钢琴家教。华斯先生茫然不解,里卡多则哈哈大笑了几声,小安娜难掩失望,这个小女孩看人脸色的机智一向胜过学习音乐的能力,她知道,钢琴老师再也不会来上课了。
一个礼拜后,就在议会街的音乐学校校门前,苏菲又碰见了里卡多·阿尔达亚,他在门口抽烟看报纸,其实是在等她。他们注视着对方,一句话都没说,接着,里卡多把她载到两条街外的一栋大楼前。那是尚未装潢的新房子,里面一件家具也没有。他们上了二楼。里卡多开了门请苏菲进去。苏菲走进那个到处是走道的迷宫里,墙上一片空白,屋顶又高又远。没有家具,没有装饰品,没有电灯,这个房子根本称不上住宅。里卡多把门关上之后,两人定定相望。
“这一整个礼拜,我没有一刻不想你。你只要告诉我,你一点都不想我,那你马上就可以走了,永远不要再来见我。”里卡多说道。
苏菲摇摇头。
他们的激情偷腥持续了九十六天。两人都是在下午碰面,地点就在议会街和兰布拉大道口那栋空无一物的大楼里。周二和周四,下午三点。他们的幽会从未超过一小时。有时候,里卡多走了之后,苏菲一个人缩在角落痛哭,哭到全身颤抖。然后,到了礼拜天,苏菲又急着在帽子师傅眼里寻找女人渴望的体贴,她得到慰藉的同时,也欺骗了他。帽子师傅没看见她皮肤上的吻痕、抓痕,甚至身上的灼伤。帽子师傅没在她的笑容和顺从里看出她的无奈。帽子师傅什么都没看见。或许正因如此,她后来终于接受了他的求婚。当时,她已有预感,自己可能怀了里卡多的孩子,但是,她不敢告诉他,因为害怕会失去他。这一次,里卡多又看穿了苏菲不敢启齿的心事。他给了她五百块钱,还给了她一个在银矿街的地址,要她去把孩子拿掉。苏菲拒绝了,当场就被里卡多·阿尔达亚一巴掌打到耳朵出血,他还威胁她,要是她把事情说出去,他会毫不客气地杀了她。她告诉帽子师傅,她是在松树广场被几个无赖打伤的,他竟然也相信了。他们举行婚礼那一天,有人误将葬礼用的花圈送到教堂。看着神情困惑的花店主人,来宾们脸上的笑容很尴尬。大家都当这是意外的小插曲,只有苏菲心里最清楚,里卡多·阿尔达亚连她结婚这一天都不放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