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RUNAWAY
在汽车还没有翻过小山——附近的人都把这稍稍隆起的土堆称为小山——的顶部时,卡拉就已经听到声音了。那是她呀,她想。是贾米森太太西尔维亚从希腊度假回来了。她站在马厩房门的后面——只是在更靠里一些的地方,这样就不至于一下子让人瞥见——朝贾米森太太驾车必经的那条路望过去,贾米森太太就住在这条路上她和克拉克的家再进去半英里路的地方。
倘若开车的人是准备拐向他们家大门的,车子现在应当减速了。可是卡拉仍然抱着希望。但愿那不是她呀。
那就是她。贾米森太太的头扭过来了一次,速度很快——她得集中精力才能对付这条让雨水弄得满是车辙和水坑的砾石路呢——可是她并没有从方向盘上举起一只手来打招呼,她并没有看见卡拉。卡拉瞥见了一只裸到肩部的晒成棕褐色的胳膊,比先前颜色更淡一些的头发——白的多了一些,而不是以前的那种银褐色了,还有那副表情,很决然和下了狠劲的样子,却又为自己这么认真而暗自好笑——贾米森太太在跟这样的路况死死纠缠的时候表情总是这样的。在她扭过头来的时候脸上似乎有一瞬间闪亮了一下——是在询问,也是在希望——这使卡拉的身子不禁往后缩了缩。
情况就是这样。
也许克拉克还不知道呢。如果他是在摆弄电脑,那就一定是背对着窗户和这条路的。
不过贾米森太太很可能还会开车出去的。她从飞机场开车回家,也许并没有停下来去买食物——她应该径直回到家里,想好需要买些什么,然后再出去一趟。那时候克拉克可能会见到她。而且天黑之后,她家里的灯也会亮起来的。不过此刻是七月,天要很晚才会黑。她也许太累了,不开灯就早早上床了。
再说了,她还会打电话的。从现在起,什么时候都可能打的。
这是个雨下得没完没了的夏天。早上醒来,你听到的第一个声音就是雨声,很响地打在活动房子屋顶上的声音。小路上泥泞很深,长长的草吸饱了水,头上的树叶也会浇下一片小阵雨,即使此时天上并没有真的在下雨,阴云也仿佛正在飘散。卡拉每次出门,都要戴一顶高高的澳大利亚宽边旧毡帽,并且把她那条又粗又长的辫子和衬衫一起掖在腰后。
来练习骑马的客人连一个都没有,虽然克拉克和卡拉没少走路,在他们能想起来的所有野营地、咖啡屋里都树起了广告牌,在旅行社的海报栏里也都贴上了广告。只有很少几个学生来上骑马课,那都是长期班的老学员,而不是来休假的成群结队的小学生,那一客车又一客车来夏令营的小家伙呀,去年一整个夏天两人的生计就是靠他们才得以维持的。即令是两人视为命根子的长期班老学员现在也大都出外度假去了,或是因为天气太差而退班了。如果他们电话来得迟了些,克拉克还要跟他们把账算清楚,该收的钱一点都不能少。有几个学员嘀嘀咕咕表示不满,以后就再也不露面了。
从寄养在他们这儿的三匹马身上,他们还能得些收益。这三匹马,连同他们自己的那四匹,此刻正放养在外面的田野里,在树底下四处啃草觅食。它们的神情似乎都懒得去管雨暂时歇住了,这种情况在下午是会出现片刻的,也就是刚能勾起你的希望罢了——云变得白了一些,薄了一些,透过来一些散漫的亮光,它们却永远也不会凝聚成真正的阳光,而且一般总是在晚饭之前就收敛了。
卡拉已经清完了马厩里的粪便。她做得不慌不忙——她喜欢干日常杂活时的那种节奏,喜欢畜棚屋顶底下那宽阔的空间,以及这里的气味。现在她又走到环形训练跑道那里去看看地上够不够干,说不定五点钟一班的学员还会来呢。
通常,一般的阵雨都不会下得特别大,或是随着什么风而来,可是上星期突然出现异象,树顶上刮过一阵大风,接着一阵让人睁不开眼睛的大雨几乎从横斜里扫过来。一刻钟以内,暴风雨就过去了。可是路上落满了树枝,高压电线断了,环形跑道顶上有一大片塑料屋顶给扯松脱落了。跑道的一头积起了一片像湖那么大的水潭,克拉克只得天黑之后加班干活,以便挖出一条沟来把水排走。
屋顶至今未能修复,克拉克只能用绳子编起一张网,不让马匹走到水潭里去,卡拉则用标志拦出一条缩短些的跑道。
就在此刻,克拉克在网上寻找有什么地方能买到做屋顶的材料。看有没有某个清仓处理尾货的铺子,开的价是他们能够承受的,或是有没有什么人要处理这一类的二手货。他再也不去镇上的那家海-罗伯特·伯克利建材商店了,他已经把那店改称为海-鸡奸犯·捞大利商店,因为他欠了他们不少钱,而且还跟他们打过一架。
克拉克不单单跟他欠了钱的人打架。他上一分钟跟你还显得挺友好的——那原本也是装出来的——下一分钟说翻脸就翻脸。有些地方他现在不愿进去了,他总是让卡拉去,就是因为他跟那儿的人吵过架。药房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有位老太太在他站的队前面加塞——其实她是去取她忘了要买的一样什么东西,回来时站回到他前面而没有站到队尾去,他便嘀嘀咕咕抱怨起来了。那收银员对他说:“她有肺气肿呢。”克拉克就接茬说:“是吗,我还有痔疮呢。”后来经理也让他叫出来了,他硬要经理承认对自己不公平。还有,公路边上的一家咖啡店没给他广告上承诺的早餐折扣,因为时间已经过了十一点,克拉克便跟他们吵了起来,还把外带的一杯咖啡摔到地上——就差那么一点点,店里的人说,就会泼到推车里一个小娃娃身上了。他则说那孩子离自己足足有半英里远呢,而且他没拿住杯子是因为店员没给他杯套。店里说他自己没说要杯套。他说这种事本来就是不需要特地关照的。
“你脾气也太火暴了。”卡拉说。
“脾气不火暴还算得上是男子汉吗?”
她还没提他跟乔依·塔克吵架的事呢。乔依·塔克是镇上的女图书馆员,把自己的马寄养在他们这里。那是一匹脾气很躁的栗色小母马,名叫丽姬——乔依·塔克爱逗乐的时候就管它叫丽姬·博登。昨天她来骑过马了,当时正碰到她脾气不顺,便抱怨说棚顶怎么还没修好,还说丽姬看上去状态不佳,是不是着凉了呀。
其实丽姬并没有什么问题。克拉克倒是——对他来说已经是很不容易了——想要息事宁人的。可是接下来发火的反而是乔依·塔克,她指责说这个地方简直就是片垃圾场,出了这么多钱,丽姬不该受到这样的待遇,于是克拉克说:“那就悉听尊便吧。”乔依倒没有——或者是还没有——当即就把丽姬领回去,卡拉本来料想会这样。可是原来总把这匹小母马当作自己小宠物的克拉克却坚决不想再跟它有任何牵扯了。自然,丽姬在感情上也受到了伤害。在练习的时候总是跟你闹别扭,你要清理它的蹄子时它便乱踢乱蹬。马蹄是每天都必须清的,否则里面会长霉菌。卡拉得提防着被它瞅冷子咬上一口。
不过让卡拉最不开心的一件事还得说是丢失了弗洛拉,那是只小小的白山羊,老是在畜棚和田野里跟几匹马做伴。有两天都没见到它的踪影了。卡拉担心它是不是被野狗、土狼叼走了,没准还是撞上熊了呢。
昨天晚上还有前天晚上她都梦见弗洛拉了。在第一个梦里,弗洛拉径直走到床前,嘴里叼着一只红苹果,而在第二个梦里——也就是在昨天晚上——它看到卡拉过来,就跑开了。它一条腿似乎受了伤,但它还是跑开了。它引导卡拉来到一道铁丝网栅栏跟前,也就是某些战场上用的那一种,接下去它——也就是弗洛拉——从那底下钻过去了,受伤的脚以及整个身子,就像一条白鳗鱼似的扭着钻了过去,然后就不见了。
那些马看到卡拉穿过去上了环形马道,便全都簇拥着来到栏杆边上——显得又湿又脏,尽管它们身上披有新西兰毛毯——好让她走回来的时候能注意到它们。她轻轻地跟它们说话,对于手里没带吃的表示抱歉。她抚摩它们的脖颈,蹭蹭它们的鼻子,还问它们可知道弗洛拉有什么消息。
格雷斯和朱尼珀喷了喷气,又伸过鼻子来顶她,好像它们认出了这个名字并想为她分忧似的,可是这时丽姬从它们之间插了进来,把格雷斯的脑袋从卡拉的手边顶了开去。它还把她的手轻轻咬了一下,卡拉只得又花了些时间来指责它。
一直到三年之前,卡拉还从来没怎么认真看过活动房屋。对这种东西她也不这么称呼。像她的父母一样,她认为这么称呼是装腔作势。还有人住在拖车里呢,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吗。一辆拖车跟别的拖车还能有什么区别。可是当卡拉搬进来,选择和克拉克共同生活,她便开始用一种新的眼光来看待事物了。从那时起,她开始用“活动房屋”这个说法,而且注意起别人是怎么装修和布置的了。他们挂的是什么样的窗帘,他们是怎么油漆饰条,又是怎么搭出很有气派的平台、阳台和附属披屋的。她迫不及待地也要给自己的住房添上这些改良性的设备。
有一段时间,克拉克倒也顺着她的想法去做。他翻修了新的台阶,还花了不少时间为这台阶去踅摸旧的熟铁扶手。对于在刷厨房、浴室的漆与窗帘好料子上所花费的钱他也没出过一句怨言。她刷漆的活儿干得不怎么地道——她不明白应该先把碗柜门上的合叶卸下来。她也不明白应该要给窗帘布缝上衬里,现在窗帘都已经褪颜色了。
让克拉克迟疑不决的是要不要扯走地毯,原来每个房间里的地毯都是一样的,卡拉最坚决主张换掉的就是这地毯。它划分成一个个棕色的小方块,每一块上都有深褐色、铁锈色和浅棕色的扭曲线条和花样。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卡拉都以为每个小方块里的线条和花样都是一样的,排列次序也都是相同的。可是在她有了更多空闲时间可以细细观察时,她发现原来大方块是由四个花样不一的小方块组成的。有的她很容易就能分辨清,有的却真得下些功夫才能够看出来呢。
逢到外面下雨,克拉克情绪又不好,使得家里的气氛也很压抑的时候,她就做这样的事情,克拉克只要有电脑屏幕可以死死盯看就不会再为别的事情操心了。但是对她来说,最能排除烦恼的还是上厩棚去为自己找点儿什么杂活来干干。她不开心的时候,马儿们是从不正眼看她的,可是那只从不拴住的弗洛拉却会走过来挨蹭她,而且那双黄绿色眼睛里闪烁着的并不完全是同情,倒更像是闺中密友般嘲讽的神情。
弗洛拉是克拉克有一回上某个农场去买些什么马具时带回来的,当时它还是只比小羊羔大不了多少的半大畜生呢。那个农场的人不想再做田舍翁了,至少是无意再繁殖牲畜了——他们把他们的马全卖掉了,可是山羊却没能处理出去。克拉克听说在畜棚里养只山羊可以起到抚慰与安定马匹的作用,便想试上一试。他们原来是打算养到一定时候让它繁殖小羊羔的,但是至今还从未看出它有任何发情的迹象。
起初,它完全是克拉克的小宠物,跟着他到处跑,在他跟前欢跳争宠。它像小猫一样敏捷、优雅、挑逗,又像情窦初开的天真女孩,常常让他们喜欢得乐不可支。可是再长大些之后,它好像更加依恋卡拉了,这种依恋使得它突然间变得明智,也不那么轻佻了——相反,它似乎多了几分内在的蕴藉,有了能看透一切的智慧。卡拉对待马匹的态度是温和的,同时也是很严格要求的,有点像母亲的态度,可她与弗洛拉的关系却不是同一回事,弗洛拉一点都不让她有任何优越感。
“还没有弗洛拉的消息吧?”她说,一面脱下去畜棚时穿的靴子。克拉克已经在网上贴了丢失山羊的告示。
“到目前还没有。”他说,口气里俨然自己正忙得紧呢,不过倒没有显得不耐烦。他又表示,这也不是他头一回这么说了,弗洛拉无非是外出去给自己找只相好的公山羊罢了。
关于贾米森太太倒是连一个字都没提。卡拉把水壶坐到火上。克拉克则兀自哼着一支小曲,他一旦坐到电脑前面总是会这样做的。
有时候他还会跟电脑拌嘴。狗屁,他会这样说,在出现了什么不顺的时候。要不就是哈哈大笑——但是事后卡拉问他什么事这么好笑时,他又想不起来了。
卡拉喊道:“你要喝茶吗?”让她感到惊异的是他竟站起来走进了厨房。
“喔,”他说,“喔,卡拉。”
“什么事?”
“喔,她打来过电话了。”
“谁呀?”
“女王陛下呀。西尔维亚女王呀。她刚回来。”
“我没听到汽车声音嘛。”
“我没问你有没有听到汽车。”
“那她来电话是为了什么呢?”
“她要你过去帮她收拾屋子。她就是这么说的。明天。”
“你是怎么告诉她的呢?”
“我跟她说行啊。不过你最好还是打电话去确认一下。”
卡拉说:“既然你都答应她了,我看也没有必要再这样做了。”她把茶壶里的茶往杯子里倒,“她走之前我刚大扫除过。我看没有什么必要这么快又重新折腾嘛。”
“没准她不在的时候闯进去过几只浣熊,把屋子里弄得一团糟呢。这种事是说不准的。”
“我用不着急吼吼马上就打的,”她说,“我先好好喝上几杯茶,然后还要冲一个澡。”
“还是快点打的好。”
卡拉把她的茶带进浴室,朝身后喊了一句:“咱们得上自助洗衣房一趟了。毛巾即使干了也还是有一股霉味儿。”
“别转移话题好不好,卡拉。”
她都已经进去冲澡了,他仍然站在门外喊着对她说话。
“话没说清楚我是不会轻易让你脱身的,卡拉。”
她还以为她出来时他还会站在那儿呢,可是他已经回去弄电脑了。她衣服穿得好像要上镇子里似的——她希望,如果他们出去一趟,去自助洗衣店,并且在卡布奇诺店外带两杯咖啡,他们说话的方式会有所变化,说不定气氛会变得和缓一些。她快步走进起居室,用胳臂从后面把他抱住。可是她刚这样做心里就涌起了一股忧伤的情绪——必定是冲澡的水太热,才使得她眼泪汪汪的——她伏在他的背上,垮了似的尽情哭了起来。
他双手离开了键盘,但是仍然坐着没动。
“别这样对我发火嘛。”她说。
“我没有发火。我只不过是讨厌你那个样子,就是这样。”
“我是因为你发火了才这样的。”
“用不着你来告诉我我怎么样了。你弄得我气儿都透不过来了。去做晚饭吧。”
其实这正是她开始要做的事。都这么晚了,那些五点钟该来的练马术的人显然是不会来了。她取出土豆,开始削皮,可是她的泪水不断涌出来,使得她没法看清手里的活。她用张纸巾擦了擦脸,又撕了张新的带在身边,跑到雨中去。她没有进马厩,因为没有了弗洛拉那儿好不凄凉。她沿着小道回到小树林。马们在另外的一片地里。它们都凑到围栏边上来看着她。唯独丽姬没有,它跳跃着,喷了喷鼻子,好像明白她的注意力并不在自己身上似的。
事情开始于他们读到讣告——贾米森先生的讣告之后。那是登在本地报纸上的,后来“晚间新闻”里又登出了他的相片。此前的整整一年里,他们对这对夫妻的了解仅限于,他们是邻居,不怎么爱搭理别人。太太在四十英里之外的一所大学里教植物学,因此得在路上花掉许多时间。先生呢,则是一位诗人。
大家所知道的也无非就是这些。可是那位先生却忙于干许多别的事情。对于一位诗人来说,而且还是一个老人——没准比他太太要大上二十岁——他算得上是皮实和活跃的了。他自己动手改进了他住地的排水系统,清理了涵洞阴沟,并且砌上了石块。他开辟出了一个菜园,种上东西,围上篱笆,还在树林里开出小道,监督房屋的修缮。
他们的房屋是他多年前在几个朋友的帮助下自己盖起来的,那是座三角形的怪里怪气的东西,是在一座旧农舍的基础上翻修成的。干活的是些被大伙称作嬉皮士的人——虽然贾米森先生即使就当时来说,年纪也肯定是大了点儿,没法再这么称呼了,跟贾米森太太相比他得算是老一辈的人了。人们传说嬉皮士们在森林里种植大麻,并出售它们,把钱存在封住口的玻璃缸里,埋在这块地的什么地方。克拉克听镇上因办事而认识的人这么说过。可是他说这些事全是扯淡。
“要真有,早就会有人去想法子把财宝挖出来了,还用等到现在吗?总有人会变着法子撬开他们的嘴,让他们供出埋宝地点的。”
在读到讣告时,卡拉和克拉克才第一次知道,利昂·贾米森在去世前五年曾得到过一笔为数不算小的奖金。是一项诗歌奖。倒从来没听人提起过这件事嘛。好像大家宁愿相信用玻璃缸埋入土里的毒品财宝之类的事情,而不肯相信光靠写诗就能够赚到钱。
出了这件事之后不久,克拉克就说:“我们是应该让他付出代价的。”
卡拉立刻就明白他指的是什么事了,但是她以为他这么说不过是在开玩笑。
“现在也迟了,”她说,“人都死了,还怎么让他出钱呢。”
“他是不可能了。可是还有那个女的呢。”
“她也上希腊去了呀。”
“她不会一辈子不回来的吧。”
“再说她当初也不知情。”卡拉态度更加慎重了。
“我并没有说她当初知道。”
“她跟这事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我们会有办法的。”
卡拉说:“不行。不行。”
克拉克自顾自往下说,就当她什么都没说。
“我们可以说我们要起诉了。这一招总是能让人乖乖地出钱的。”
“这你怎么做得到呢?你总不能起诉一个死人吧。”
“威胁要登报。大名鼎鼎的诗人哪。报界最吃这一套了。我们需要做的一切就是威胁,还怕她不服软吗?”
“你这是在异想天开,”卡拉说,“完全是在开玩笑。”
“不,”克拉克说,“真的,我没在开玩笑。”
卡拉说她不想再谈这件事了,他说,那好吧。
可是他们第二天又谈到这件事了,而且第三天第四天也都谈了。他有时也会认为这样的想法不切实际,甚至还有可能触犯法律。但他谈得越来越起劲,然后接下去——她也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又突然不提了。如果雨不下了,如果这年的夏天跟往年的一样正常,他说不定就会像对待许多别的事情一样将它置诸脑后了。可是好天气没有出现,上个月里他喋喋不休地谈论这个计划,好像那是一点儿漏洞都没有的,完全可行,问题仅仅在于开多少价而已。要价太小,那个女的就会不把它当回事,觉得他们无非是在虚张声势。开价太大呢,说不定会逼得她奋起反抗,态度会变得很顽强的。
卡拉已经不说那是一个玩笑了。相反,她告诉他这样做是行不通的。她说首先,大家都认为诗人嘛都是那样的,因此没人会花钱去遮遮掩掩。
他说只要做得好必定能奏效。卡拉要装作精神彻底垮了似的去向贾米森太太说出全部情况。接着便由克拉克登场,好像他刚刚发现此事,大为震惊。他显得怒不可遏,发誓要向全世界的人宣告。他要让贾米森太太自己先提钱的事。
“你受到了伤害。你受到骚扰和侮辱,也就是我受到了伤害和侮辱,因为你是我老婆。这是个有关尊严的问题。”
他一遍又一遍地这样教导她,她试着转移话题,可是他紧紧咬住不放。
“有戏,”他说,“真的大有希望。”
这一切都源自她对他说过的一些事,这些事,她是既无法收回也不可能否认的了。
有时候他像是对我感兴趣?
那老家伙?
有时候他乘她不在的时候把我叫进房间?
是的。
在她外出购物而护士也不在那里的时候?
这完全是她的突发奇想,可是却立即引起了他的强烈兴趣。
那么你当时是怎么做的?你进他房间了吗?
她做出羞怯的样子。
有时候。
他叫你进他房间。然后呢?卡拉?后来又怎样?
我进去看看他需要什么。
那他需要什么呢?
这样的一问一答都是用耳语悄声说的,即使没人在偷听,即使是他们在床上如痴似醉的那一刻。这是卧室里的闺中腻语,所有的细节都很重要,而且每次都要添油加醋,同时配合以很起作用的延宕、羞怯和咯咯痴笑,下流,真下流。而且想说这些并感到有趣的不单是他,她自己也会感到兴奋。她急切地想讨他喜欢并刺激他,同时也使自己兴奋起来。还真是天从人愿,每回都会起作用。
这事在她头脑的一个角落里还真是有点儿影子,她见到过那个好色的老头子,以及他在床单下挺起的那话儿,都长年卧床不起了,话都几乎说不了了,但是做手势表达意思倒还很灵活。他表示出自己的欲望,想用手指捅捅她勾她过来顺从自己,配合他做些亲热的动作。(她的拒绝自然是无须说的,可是说来也奇怪,这倒反而使克拉克稍稍有点失望。)
但是她脑子里时不时会出现另外一幅图景,那是她必须要压制下去的,否则便会使一切都变得没有味道了。她会想到那个真实的、模糊不清的、床单围裹着的病人身体,在从医院租来的那张床上受着药物的折磨,一天比一天萎缩。其实她只瞥到过几次,那是当贾米森太太或是来值班的护士忘了关门的时候。她离他从未比这更靠近一些。
事实上她还真的很不想去贾米森家,可是她需要那份工钱,而且她很可怜贾米森太太,那女人当时像是中了邪头脑不清似的,又像是在梦游。有几回,卡拉为了让气氛松弛些,曾豁出去做出某种的确很愚蠢可笑的举止——当初次来学骑马的人因为笨拙和惊慌显得垂头丧气的时候她经常会这样表现。在克拉克情绪不对头的时候她也常常试着这样做。可是这一招现在不灵了,不过,说说贾米森先生的事儿倒真的是屡试不爽呢。
小道上布满了水坑,路两旁是蘸饱了水的高高的草,还有新近开了花的野胡萝卜,这些全都是躲不开的。可是空气够暖和,所以她倒不觉得冷。她的衣服全都湿透了,大概是因为有她自己的汗,或是从脸上流下来的泪水,还有正下着的毛毛雨。随着时间一点点过去,泪倒是不流了。可是她没有什么可以用来擦鼻子的——纸巾全湿透了——她只好弯下身子往水坑里使劲地擤了擤鼻子。
她抬起头,使劲吹出了一个拖长的、带颤音的口哨,那是她还有克拉克召唤弗洛拉的声音。她等了几分钟,接着便叫唤弗洛拉的名字。一遍一遍又一遍,吹口哨、喊名字,吹口哨、喊名字。
没有弗洛拉的回应。
相比起来,如果与她跟贾米森太太的烦心事相比,以及跟克拉克之间时断时续的龃龉相比,弗洛拉丢失的痛苦还算是比较轻松的呢。即使是永远都找不回来了。至少,弗洛拉的离去并不是因为她做错了什么事情。
此刻,西尔维亚除了打开窗户通通风,也没有别的事可做。还有,就是想想还有多少时候自己能见到卡拉,她沮丧地——而不是异常惊讶地——发现,她竟急切地想见到她。
所有跟治病有关的设备全都搬走了。过去是西尔维亚和她丈夫的卧室后来又成了他的死前病室的房间早就经过扫除与清理,仿佛什么事儿都未曾在这里发生过似的。在上火葬场之后去希腊之前那乱糟糟的短短几天里,卡拉来帮忙做所有的事情。利昂穿过的每一件衣服——有些他根本都没有穿过,还有他的姐妹送的从未开过封的礼物,全都堆在汽车的后座上拉到廉价二手货铺子去了。他吃的药、剃须用品、一罐罐没有打开的尽力想延续他生命的营养饮品、一箱箱有段时间他吃得挺多的芝麻脆饼、一个个盛满能缓解他背部疼痛的药水的塑料瓶、他病床上铺过的羊皮褥子——所有这一切,全都塞进了大塑料口袋,准备扔到垃圾站去,对此,卡拉没有表示过一点点的疑问。她从未说过,“没准还有人会觉得有用”,或是指出,那一箱箱的罐头食品都是未启封的。西尔维亚说:“我真希望用不着我来把它们拉到镇上去。我但愿能把它们全都塞进焚化炉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即使在这时候,卡拉都没有显示出一丝惊讶的表情。
她们清洗了炉灶,把碗柜里里外外擦洗得干干净净,并揩拭了墙壁和窗户。西尔维亚花了一天的时间,坐在起居间里,把她收到的所有吊唁信都浏览了一遍。(家里倒没有积存的文稿和笔记需要处理,如一般的作家会留下的那样,也没有未完成的作品或是原始手稿。几个月以前他就告诉过她,他把一切都安排妥当了。再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
房子倾斜的南墙是由大扇窗户组成的,西尔维亚抬起眼光,感到很惊讶,因为阳光流水般地倾泻而下——或者不如说,她是惊讶于见到了卡拉的身影,光着腿,光着胳膊,站在梯子的顶端,坚毅的面容被一圈蒲公英般的短鬈发围着(头发太短了所以扎不成辫子)。卡拉正在精力充沛地喷着水擦着玻璃,当她见到西尔维亚在看她时,便停下活儿,将手臂大大地张开,就像贴在那儿的一个十字架,并且还做出了一个滴水檐怪石兽似的鬼脸。两人都笑了起来。西尔维亚直觉得这阵大笑像股嬉闹的溪流,贯穿了她的全身。卡拉重新开始清洗,她也接着读信。她已经决定,所有这些仁爱的语言——赞颂式的或是深表遗憾的词句,不管它们是真心诚意的也好敷衍了事的也好——都是可以和羊皮褥子与苏打饼干一样,走向同样的归宿的。
在听到卡拉放下梯子,听到靴子走在阳台上的声音之后,她突然感到害羞起来了。她坐在原处,低垂着头,这时卡拉进入房间从她身后经过,到厨房去以便将水桶和抹布放到水池子底下去。卡拉干活几乎从来不休息,动作迅速得像只鸟雀似的,可是她倒还来得及在西尔维亚弯下的头顶心吻了一下,然后又接着自顾自吹她的口哨去了。
自此以后,这一吻就一直留在西尔维亚的心里了。其实它也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它表示的是快活起来吧,或者是活儿快干完了。这表示她们是好朋友,一起经历过许多苦难。或者仅仅表示太阳出来了。或是卡拉在想,自己快要回家,回到她的马儿中间去了。不过,在西尔维亚眼里,这就是一朵艳丽的花朵,它的花瓣在她的内心乱哄哄热辣辣地张开着,就像是更年期的一次重新来潮。
时不时,她教的植物学班上会有个挺特别的女生,其聪明勤奋、表现得很幼稚的自我中心甚至是对自然世界的真诚热爱,会使她想起年轻时的自己。这样的女孩子会很崇敬地簇拥在她的周围,渴望着她们在大多数情况下无法设想的亲密,她们很快就会使她心烦意乱。
卡拉与她们毫无共同之处。一定要说她像西尔维亚生活中的什么人的话,那就是她中学时结识的某几个女生了——她们聪明,可又不是聪明得过了头,她们是天生的运动员,却并不计较名次,乐乐呵呵却不喧闹烦人,连快活都是快活得自自然然的。
“我住的地方,是个小村庄,和我的两个老朋友住在一起,那真是个非常小的三家村,很难得才会有几辆旅游大巴在那里停上片刻,像是迷了路似的。旅客们下了车,东张西望,都弄糊涂了,因为这算是什么名胜古迹呀,连个把值得一买的东西都没有。”
西尔维亚是在讲希腊的事。卡拉坐在离她几英尺的地方。这个长胳膊长腿、老安定不下来、让人目眩的女子终于坐下来了,在这个曾经充满了对她的想法的房间里。她淡淡地笑着,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要说最初那几天呢,”西尔维亚说,“最初那几天,我也很有些困惑。天气是那么热。不过说那边光照好倒是一点儿不假。那真是棒极了。接下来我便考虑有什么事情可以做,那边的人用来打发时间的无非就是简简单单的几件事儿。顺着路走上半英里去买些油,又往另一个方向走半英里去买你需要的面包和酒,一上午就过去了,然后你在树荫下随便吃几口午饭,饭后天太热,你什么都不能干,只得关上百叶窗躺在床上,或是看看书。起先你还看书,再后来你连书都不想看了。念书又为了什么呢?时间再晚一些你就会注意到影子变得长些了,于是你爬起来,去游游泳。”
“哦,”她打断了自己的话头,“哦,我还真的忘了。”
她跳起身,去拿她带来的礼物。其实她压根儿没忘记。她不想一下子就交给卡拉,而是想在时机更自然一些的时候拿出来,在她说到——她事先想到的是,不妨在提到大海和游泳的时候再做这件事,并且要说——正如她此刻在说的这样:“提到游泳使我想起了这东西,因为这是一件缩小的复制品,你知道吧,是他们在海底发现的一匹马的复制品。是青铜铸的。在过了这么长时间之后,他们打捞了上来。据说是公元前二世纪的作品。”
方才卡拉一进来看看有什么活要干的时候,西尔维亚说:“哦,先坐坐吧。我回来后还没有人可以一块儿说说话呢。你坐呀。”卡拉便在一把椅子的边上坐了下来,叉着双腿,两手放在双膝之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像是要显得不那么缺乏礼貌似的,她问道:“希腊好不好?”
现在卡拉站立着,青铜马仍然由薄纸包裹着,她还没有完全拆开呢。
“据说想表现的是一匹赛马,”西尔维亚说,“在作最后的冲刺,全身都在使劲。上面那骑手,那个男孩,也是这样,你可以看出来他是怎样驱策着马儿尽力往前冲的。”
她没有提起当初看到这男孩使她想到了卡拉,到现在她也无法解释清楚。这男孩只有十岁、十一岁。也许是必须拉紧缰绳的那只手臂的力度与优美,或是他稚气十足的额头上的皱纹,他的专注与单纯的努力,与卡拉春天擦大玻璃窗时的神情有点相像吧。她穿短裤时露出的两条强壮的腿、她宽阔的肩膀、她在玻璃上的大动作,然后是她在玻璃前摊开身子的那个开玩笑的姿态,总会诱发或是迫使西尔维亚大笑不止。
“看得出就是那样的,”卡拉说,此刻她正在细细审视这座绿莹莹的小铜像,“实在太感谢了。”
“这没什么。咱们喝咖啡吧,好吗?我刚煮了一些。希腊的咖啡太浓了,比我喝惯的浓多了,不过面包烤得让人叫绝。还有熟无花果,那真是人间美食。请再坐几分钟吧。你应该帮助我摆脱旧的状态。这里的情况怎么样?日子过得还好吧?”
“几乎一直都在下雨。”
“这我能看出来。我看得出是这样的。”西尔维亚从大房间用作厨房的那个角落里喊道。在倒咖啡时,她决定不提她带来的另一件礼品了。那没让她花一个钱(买那匹马花了多少钱这姑娘肯定是想象不出来的),仅仅是她在路边捡的一块粉白相间的小石子。
“这是要送给卡拉的,”她当时对走在身边的朋友梅姬说,“我知道这样做挺傻。不过我希望她能拥有这片土地的一小块。”
她已经向梅姬、索洛雅和在那边结识的其他朋友提起过卡拉了,告诉她们,这个姑娘的存在对于自己来说意义越来越重要了,她们之间似乎已经出现了一种难以说清的联系,在春天那段可怕的日子里她对自己是起了多么大的抚慰作用。
“就单单是能见到家中还有另外一个人——如此健康、充满青春活力的一个人,这就很不一样了。”
梅姬和索洛雅都善意地笑了,但是那里面隐含着一层令人不快的意思。
“总是会出现一个年轻姑娘的。”索洛雅说,还用那两条肥胖的胳膊伸了个懒腰。接着梅姬又说了:“我们不定什么时候都会有这样的事的。迷恋上了一个年轻姑娘。”
西尔维亚倒让那个陈腐的说法——迷恋——弄得很不愉快。
“也许是因为利昂和我没生过孩子吧,”她说,“是挺傻的。那是一种移位的母爱。”
她那两位朋友同时说起话来,表达的方式不完全相同但意思都是一样的,认为那虽然有些傻,但是毕竟还是一种爱嘛。
可是今天,这个姑娘却与西尔维亚记忆中的卡拉完全不一样了,根本不是在她游历希腊时一直伴随着她的那个安详、聪慧的精灵,那个无忧无虑、慷慨大度的年轻人了。
她对西尔维亚所送的礼物几乎一点都不感兴趣。在伸手去取她的那杯咖啡时也是板着一副阴沉的脸。
“那边有一种动物我想你一定是非常喜欢的,”西尔维亚兴致勃勃地说,“山羊。它们个头很小,即使长大了也是小小巧巧的。有的身上有花斑,有的是纯白的,当它们在岩石上蹦蹦跳跳的时候,那简直就像是当地的精灵了。”她有点做作地笑着说,简直都停不下来了,“倘若它们的角上挂有花环,我是一点也不会觉得意外的。你那只小山羊怎么样了?我忘了它叫什么名字了。”
卡拉说:“叫弗洛拉。”
“对了,弗洛拉。”
“它不在了。”
“不在了?你把它卖啦?”
“它不见了。我们也不知道它上哪儿去了。”
“哦,太可惜了。我觉得太可惜了。不过是不是还会有再回来的希望呢?”
没有回答。西尔维亚正对她的脸看过去,到目前为止西尔维亚还没有机会好好地看她的脸,只见她的眼睛里满含着泪水,那张脸上污迹斑斑——显得脏兮兮的——看来她很痛苦,连脸都有点儿肿了。
她对西尔维亚的谛视丝毫没有躲闪。她抿紧双唇,闭住眼睛,前后晃动着身子,似乎是在无声地呜咽,接着,让人吃惊的是,她竟放声大哭起来了。她一会儿号哭,一会儿饮泣,大口大口地吸气,眼泪鼻涕都一起出来了,她开始慌慌张张地四下里寻找可以用来擦拭的东西,西尔维亚赶紧递给她大把大把的餐巾纸。
“先别着急,你是在这儿,在这儿,你没什么好害怕的。”她说,心想是不是将这姑娘揽入怀里会更好些。可是她一点都不希望这样做,这一来反而会把事情弄得更糟的。这姑娘没准会察觉出西尔维亚其实并不想这样做,而是已经让自己的哭闹弄得很烦了。
卡拉在说着些什么,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同样的几个字。
“太可怕了,”她说,“太可怕了。”
“不,不是这样的。有时候我们谁都想哭上一场的。那算不得什么,不用着急嘛。”
“这太可怕了。”
随着这个姑娘显示出自己苦恼的每一个时刻的过去,西尔维亚无法不感觉到她很普通,就跟出现在她西尔维亚办公室里的那些涕泗交流的女学生没有什么不同。有的女生来,是为了自己分数不够,不过那往往是策略性的,潦潦草草地抽噎两下就算了事。真正涕泗交流的并不多见,那应该是为了恋爱失败、父母吵翻甚至是为了不慎怀孕的烦心事。
“不是因为你的那只山羊吧,是吗?”
“不是的,不是的。”
“你最好先喝上一杯水。”
她慢慢地转动着杯子让水凉下来,一面在盘算自己还应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等她端着水回来时卡拉已经逐渐安定下来了。
“好了。好了,”在卡拉把水大口大口地吞下去时,西尔维亚说道,“现在好些了吧?”
“好一些了。”
“不是因为山羊,那又是为了什么呢?”
卡拉说:“我再也受不了了。”
受不了的又是什么呢?
原来指的是她的丈夫。
他什么时候都冲着她发火。就像是心里有多恨她似的。她不管做什么都是做得不对的,不管说什么都是说错的。跟他一起过真要把她逼疯了。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已经疯了。有时候又觉得是他疯了。
“他动粗吗,卡拉?”
不。他倒没有真的动手。可是他恨她。他瞧不起她。她一哭他火就更大了,但是她又忍不住要哭,因为他脾气这么乖戾。
她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了。
“说不定你还是考虑过该怎么办的吧。”西尔维亚说。
“出走吗?如果办得到的话我早就这样做了。”卡拉又呜咽起来了,“只要可能,我会付出一切代价这么做的。可是不行啊。我没有钱。在这个世界上也没有任何地方可以投奔。”
“嗯。你再想想。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西尔维亚尽心尽力地启发她,“你不是还有父母亲吗?你不是跟我说过你是在金斯敦长大的吗?你在那边没有家吗?”
她的父母亲后来搬到不列颠哥伦比亚省去了。他们不喜欢卡拉。他们连她是死是活都不想知道。
那么兄弟姐妹呢?
有一个哥哥,比她大九岁。结婚了,住在多伦多。他对她也没有什么感情。他老婆更是狗眼看人低。
“你有没考虑过去妇女庇护所?”
“除非是给打得遍体鳞伤,否则那儿是不会收留的。反而会惹得一身骚,影响到我们的生意。”
西尔维亚淡淡地笑了笑。
“你现在倒还有心情去考虑生意的事?”
这让卡拉扑哧笑出声来。“我也真是的,”她说,“都整个儿变糊涂了。”
“听着,”西尔维亚说,“你听我说。要是你有路费,你想走吗?你打算去哪里?你又打算干什么呢?”
“我会去多伦多,”卡拉胸有成竹地说,“不过我根本不想去找我哥哥。我会在一家汽车旅馆或是这一类的地方待下来,去一个马术学校找份工作。”
“你觉得自己干得了?”
“遇到克拉克的那个夏天,我就是在一个马棚里干活的。我现在比那会儿更有经验了。经验丰富得多了。”
“听你口气,像是你早就有过这样的打算了。”西尔维亚沉吟着说。
卡拉说:“我这会儿真的已经考虑好了。”
“如果你真走得了,那你想什么时候走呢?”
“现在。今天。就这一分钟。”
“你之所以不走仅仅是因为缺钱?”
卡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有走就是因为这一点。”她说。
“那好,”西尔维亚说,“现在你好好听着。我建议你千万别去汽车旅馆。我想你应该乘大巴去多伦多,住到我的一个朋友家里去。她的名字是鲁思·斯泰尔斯。她有一座大房子,一个人独住,不会在乎家里来一个人住上一阵的。你可以先在那儿住,等找到工作后再搬出去。钱我可以接济你一些。多伦多左近学骑马的马棚是不会少的。”
“那是一定的。”
“那你觉得怎么样?要我打电话问问班车什么时候开吗?”
卡拉说好的。她在发抖。两手在大腿上来回搓动,脑袋从左到右大幅度地摆动着。
“我真的不敢相信,”她说,“钱我会还你的。我的意思是,要谢谢你。钱我会还的。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了。”
西尔维亚已经拿起电话了,在拨汽车站的号码。
“嘘,我在听时间呢。”她说。她听完后,把电话挂了,“我知道你是想走的。你同意去找鲁思吗?我会通知她的。不过,还有一个问题。”她挑剔地看了看卡拉的短裤和T恤,“你穿这样的衣服上路可不行。”
“可我不能回家取东西呀。”卡拉惊慌地说,“穿这衣服没事的。”
“大巴里开空调。你会冻着的。我的衣服中必定会有适合你穿的。我们俩个子不是差不太多吗?”
“你可比我苗条多了。”
“我以前也是胖过的。”
最后,她们选中了一件几乎是全新的褐色亚麻布夹克——西尔维亚一买回来就觉得犯了一个错误,那款式太惹眼了——以及一条剪裁考究的茶色裤子和一件奶油色的丝衬衣。卡拉脚上的那双帆布运动鞋和衣服不搭配,但是只能将就了,因为她的脚比西尔维亚的要大上两个码。
卡拉去冲了一个澡——早上她心烦意乱顾不上这件事——西尔维亚趁这段时间给鲁思打电话。鲁思这天晚上要出去参加一个会,不过她会把钥匙留在楼上房客那里,卡拉到了按那家的门铃就行了。
“不过她出了汽车站得打个出租车自己来。我寻思做这事她还是能行的吧?”
西尔维亚笑了,“她又不是只跛鸭,放心好了。她只不过是正好遇到了一些困难,人总免不了会这样的。”
“那就好。我指的是真好,她就要逃出来了。”
“反正保证不是跛鸭。”西尔维亚说,想着卡拉试穿高级长裤和亚麻夹克时的样子。年轻人多么快就能从绝望中走出来呀,换一身打扮又会显得多么漂亮呀。
大巴来到本镇的时间是两点二十分。西尔维亚决定午饭简单些就吃煎蛋算了,她铺上一块深蓝色的桌布,取出水晶玻璃杯,并且打开了一瓶红酒。
“我想你也应该有点饿了,能吃下一些东西的吧。”她说,这时,卡拉走出来,穿了借来的衣服,显得又洁净又光鲜,她有着淡淡雀斑痕的皮肤因为刚冲过澡而显得有些泛红,她的头发湿漉漉的,显得颜色更深了,松散着还没有扎起,可爱的鬈发此刻平贴在头上。她说她饿了,可是在她想把一满叉子煎蛋挑到嘴边时,她的手却抖得不行。
“我真不明白手怎么会抖成这样的,”她说,“我必定是太激动了。我从来都没想到事情真的做起来竟是这么简单。”
“事情太突然了,”西尔维亚说,“也许正因为这样才好像显得不真实。”
“但这确实是真的。现在每一件事情都显得特别真切。正如此刻之前,当我脑子里一片迷茫时,什么事儿都一片模糊一样。”
“也许是当你下定决心要做某件事情,当你真的下了决心之后,情况就会是这样的。或者是,事情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
“当你有一个朋友,”卡拉说,一种发自内心的笑容和潮红一直延伸到她的脑门上,“当你有了一个真正的朋友的时候。我指的是像你这样的朋友。”她放下刀叉,用两只手僵僵地捧起酒杯,“为一位真正的朋友干了这一杯,”她说,有点不太自然,“我也许连抿一小口都是不应该的,不过我要干了这一杯。”
“我也喝。”西尔维亚装作高兴的样子。她喝了,但是接下去说的那句话却破坏了原有的气氛,“你是不是该给他打个电话呢?或是采取点别的措施?总得让他知道呀。至少是在认为你该回家的时候他应该知道你在哪儿呀。”
“不能打电话,”卡拉说,惊慌起来了,“我做不到。也许由你——”
“不行,”西尔维亚说,“不行。”
“的确不行,那样做太愚蠢了。我不应该这么建议的。我脑子现在不好使了。也许我该做的是,往信箱里塞进去一张字条。可是我又不想让他很快就看到字条。我们上镇里去的时候我甚至都不想让汽车经过那里。我想走后面的那条路。因此,如果我写了——如果我写了字条,能不能请你回来时把它塞到信箱里去?”
西尔维亚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同意了。
她取来了笔和纸,又添了一点点酒。卡拉坐着想了想,接着便写下了几个字。
我已经走了。我不会有是的。
这便是西尔维亚将折着的纸摊开来时所读到的话,那时她已经离开汽车站把车子往回开了。她当然知道卡拉是分得清事和是的。那只是因为方才还在说“是得写字条”,慌慌张张中就写了别字。她的慌乱程度恐怕比西尔维亚意识到的要强烈得多。红酒曾让她滔滔不绝,不过话里面似乎没有提到一句特别的伤心事和烦心事嘛。她说到是在干活的一个马棚里遇到克拉克的,当时她十八岁,刚刚离开中学。她的父母亲要她接着上大学,只要能让她学兽医,她倒也不反对继续上学。她唯一真正想做的,从出生以来唯一真正想做的,就是能够住在乡下和动物打交道。她是中学里的所谓差等生,是姑娘们众口一词的恶言取笑对象,可是她倒不怎么在乎。
克拉克是那个马术学校曾经有过的最优秀的老师。追他的女人多了去了,她们会为了接近他而特地来学骑马。卡拉拿他女友多的事来取笑他,他起先倒觉得很受用,可是多听听也就烦了。她表示抱歉,为了补救就诱导他谈自己的理想——他的打算,说得准确一些是办一所马术学校啦、盖一座马棚啦、在乡下找一块地方啦。一天,她走进马厩,见到他在往墙上挂他的马鞍,便顿悟自己是爱上他了。
现在她认为那只是性这方面的问题。也许仅仅就是性的问题。
秋天来临,照说她应该辞职到圭尔夫去上大学了,但是她不肯去,她说她想休学一年。
克拉克人很聪明,可是连中学都没念完就急着出来混事了。他跟家庭完全没有了联系。在他看来,家庭根本就是一个人血液中的毒素。他在一家精神病院当过护工,在艾伯塔省莱斯布里奇一家电台里当过放流行音乐唱片的管理员,在雷霆港附近当过公路维修工人,还学过理发,在处理军用品商店里当过店员。这些还仅仅是他愿意告诉她的一部分他干过的活计。
她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吉卜赛流浪汉”,典出于一首歌,一首她母亲老在哼唱的歌。如今她在家里出出进进时也总在唱这首歌,于是她母亲便知道准是有什么事了。
昨晚她睡的是一张羽绒床
丝绸被盖在身上
今夜她躺的冻地板硬邦邦——
依偎着她那位吉卜赛情——郎
她母亲说:“他会伤了你的心的,这还不是板上钉钉的事儿?”她的继父,一个工程师,甚至都不认为克拉克有这能耐。“失败者一个。”他这么说克拉克,“一盲流游民。”仿佛克拉克是只臭虫,他手指一弹就能从自己衣服上把他弹飞似的。
于是卡拉就说了:“有盲流能攒下足够的钱来买一个农庄的吗?而且,顺便告诉你,这笔钱他已经攒下了,你知道吗?”继父仅仅说:“我不想跟你争辩。”她反正不是他自己的女儿,他加上这么一句,仿佛这才是问题的症结似的。
因此,很自然,卡拉只好出走,去和克拉克住到一起了。她自己的父母当年就是这样做的,他们实际上是为卡拉指明了方向。
“你安定下来之后会和你的父母联系吗?”西尔维亚说,“到多伦多之后?”
卡拉扬起眉毛,收缩面颊,嘴巴张成一个很不雅观的O形。她说:“哦,不。”
显然,是有点儿喝多了。
在把字条塞进信箱,回到家里之后,西尔维亚收拾了仍然摊在桌子上的盘盘碟碟,把煎锅洗刷干净,把餐巾和桌布扔进盛待洗衣物的篮子,打开所有的窗户。她这样做的时候带着一种既遗憾又烦恼的复杂感情。方才她新拆开了一块苹果香味的浴皂给那姑娘冲澡用,现在屋子里还留下了这味儿,就跟她的汽车里一样。
雨正在一点点地歇住。她坐不下来,于是便沿着利昂开辟出的小道散步。他堆在低洼处的砾石大都已经被冲走了。以前他们每年春天都来这里散步,采摘野兰花。她教他认每一种野花的名字——只有一种,也就是延龄草,他记住了,别的所有的名字他全记不住。他总称呼她为多萝西·华兹华斯。
春天那会儿,她还上这儿来过一次,为他采撷了一束犬齿紫罗兰,可是他看它们的时候现出一副无精打采、不以为然的样子——就跟有时候看她的神情没什么两样。
她一直注视着卡拉,就在卡拉踏上大巴的时候也是这样。她的感谢是真诚的,但是几乎已经很随便了,她的挥别显得无忧无虑的。对自己的被拯救已经视为理所当然的了。
回到家中大约是六点钟,西尔维亚给多伦多的鲁思去了一个电话,她当然知道卡拉尚未到达。她听到的是电话录音机的声音。
“鲁思,”西尔维亚说,“我是西尔维亚。想跟你说一下我让上你那儿去的那女孩的事。我希望她不至于给你增添太多的麻烦。我希望一切都没有问题。没准你会觉得她有点自以为是。年轻人恐怕都这样吧。有情况就通知我。行吗?”
上床之前她又拨了次电话但仍然是录音机的声音,她只好又说:“还是西尔维亚。只是看看有没有人罢了。”说完就把电话挂了。这时是九十点钟之间,天还没有真正变黑。鲁思必定是还未回家,那姑娘在别人家是不作兴随便接电话的。她试着去想鲁思楼上那房客叫什么名字。他们当然还没有上床。可是她记不起来了。那样也好。打电话惊扰他们也未免太大惊小怪,性子太急,把事情做过头了。
她爬上了床,可是怎么也无法入睡,因此她就拉上一条薄被去起居间的沙发上躺着。利昂生前最后那三个月她都是在这儿睡的。她认为在这里也是不可能睡着的——那一排窗户前都没有窗帘,通过天色她能判断月亮已经升起,虽然她看不到月亮。
再往下去她能感觉到的一件事是她坐在什么地方的一辆大巴上——是在希腊吗?——和许多不认得的人在一起,大巴的引擎发出了惊人的敲击声。她醒过来了,发现敲击声是从前门那儿发出来的。
卡拉?
大巴驶离镇子之前卡拉都一直把头低低埋下。其实车窗玻璃染了色,从外面是看不到里面的,可是她得防备自己忍不住往外看。说不定克拉克正好出现呢。从一家店铺走出来,等着过马路,全然不知道她要抛弃自己,还以为这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下午呢。不,他在想正是这个下午,他们的谋略——他的谋略——要付诸行动,急于知道她已经走到哪一步了。
车子一进入乡野,她便把头抬了起来,深深地吸气,朝田野那边望去,由于透过那层有色玻璃,田野都是紫兮兮的。贾米森太太的存在使她被笼罩在某种无比安全与心智健全的感觉之中,使得她的出逃似乎是所能想象出的再合理不过的做法,事实上,也是处在卡拉这种境况中的人唯一一种保持自己尊严的做法。卡拉已经感到自己又能拥有早已不习惯的自信心了,甚至还拥有一种成熟的幽默感呢,她那样将自己的生活隐秘透露给贾米森太太,其结果必然是博得同情,然而这又是具有反讽意味与真实的。而就她所知,将自己呈现成这样,正好符合贾米森太太——也就是西尔维亚的期望。她确实有一种感觉:自己可能会使贾米森太太感到失望,在她看来,这位太太是个极度敏感和缜密的人,不过她想自己还不至于那样做。
但愿自己不必非得在她周围盘桓得过久。
阳光很灿烂,阳光这么好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她们坐着吃午饭的时候阳光就曾使酒杯反射出光的。从清晨起就再也没有下过雨。风够大的,足以把路边的草都吹干伸直,足以把成熟的种子从湿漉漉的枝梗上吹得飞散出去。夏天的云——并非雨云,在天上飞掠而过。整片乡野都在改变面貌,在抖松自己,使自己成为一个七月里真正晴朗的日子。大巴疾驰而过时她几乎都看不出近日的任何迹象了——没有田地里一汪一汪的水坑,显示出种子都被冲洗掉了,也没有可怜巴巴的玉米光秆或是堆在一起的谷物。
她忽然想到她必须把这样的想法告诉克拉克——也许他们当初出于什么莫名其妙的原因选了一处特别潮湿、特别没有生气的地角,要是选了别处他们没准早已经发达了。
还会有成功的机会吗?
这时候她忽然又明白过来,自然,她是不会再去告诉克拉克什么的了。永远也不会了。她再也不会去关心他混得好不好了,或是格雷斯、麦克、朱尼珀还有黑莓、丽姬·博登那些马儿又怎么样了。万一弗洛拉真的会回来,她也是不会得知的了。
这是她第二回把一切都扔在了身后。头一回呢,就跟甲壳虫乐队的那首老歌里所唱的情况一模一样——她在桌上留了张字条,清晨五点钟悄悄溜出了家,在街那头的教堂停车场上与克拉克会合。他们驾着那辆吱嘎乱响的老车驶离时,她确确实实就是在哼唱着那支歌曲。她正在离开她的家,拜——拜。她现在想起,太阳如何从他们背后升起,她又是怎样谛视着克拉克搁在驾驶盘上的那双手和他那两只能干的前臂上的黑毛,怎样闻着卡车里面的那股气味——那股混合着汽油、金属、工具与马厩的气味。秋天早晨的凉风从卡车生锈的缝隙间吹进来。这种车子是她家里任何人都从未搭乘过的,也是她们住的街道里极难得开进来的。
那天早晨克拉克对于来往车辆的关注(他们已经来到四〇一公路了),他对卡车性能的担忧,他简短的回答,他稍稍眯紧的眼睛,甚至是他对她轻飘飘的喜悦稍稍感到的厌烦——所有这一切,无不使得她心醉神迷。同样吸引着她的还有他过去那种不太正规的生活,他坦然承认的孤独寂寞,他对马匹有时会显露出来的柔情——对她也是这样。她把他看作是二人未来生活的设计师,她自己则甘于当俘虏,她的顺从既是理所当然的也是心悦诚服的。
“你都不明白你抛弃掉的是什么。”她母亲在信里这样说,那是她收到的唯一的一封信,她从此再也没有去过信。不过在出走的那个清晨那些令人兴奋的时刻里,她自然很清楚自己丢在后面的是些什么,虽然对于前景究竟会如何她真的是一片茫然。她看不起自己的父母,烦透了他们的房子、他们的后院、他们的相册、他们度假的方式、他们的烹饪路子、他们的“洗手间”、他们的“大得都能走进去人”的壁柜,还有他们为草坪所安装的地下喷水设备。在她留下的简短字条里她用了“真实的”这样的说法。
我一直感到需要过一种更为真实的生活。我知道在这一点上我永远也无法得到你们的理解。
大巴现在来到了要经过的第一个小镇。停靠的地点是一个加油站。这儿就是她和克拉克创业初期常来买便宜汽油的地方。在那些日子里,他们的整个世界也就是附近农村里的几个小镇,他们有时会像游客那样,上一些黑黢黢的小旅店酒吧间去品尝几道特色菜。猪脚啦、德式泡菜啦、土豆煎饼啦、啤酒啦。然后他们会像疯疯癫癫的乡巴佬一样,一边唱着歌一边驱车回家。
可是没过多久,所有这样的漫游就被看成是既浪费时间又浪费金钱的了。那样的事都是不懂得人生艰辛的小青年才会去干的。
她现在哭泣起来了,还不等她意识到,泪水便已经涌满她的眼睛。她让自己集中心思去想多伦多的事,第一步先得怎么干。打出租车,去那所她从未见过的房子,独自一人去睡那张陌生的床。明天,还得在电话簿上查找一个个马术学校的地址,然后还得上这儿那儿它们所在的地方,问人家要不要雇工。
她真是想象不出来。她会怎样去搭乘地铁或是电车,去照料陌生的马匹,去跟不熟识的人说话,每天都生活在不是克拉克的人群之中。
一种生活,一个地方,选择了它仅仅为了一个特殊的原因——那就是那里将不会包括克拉克。
她现在逐渐看出,那个逐渐逼近的未来世界的奇特之处与可怕之处,就在于,她并不能融入其间。她只能在它周边走走,张嘴,说话,干这,干那,却不能真正进入里面。可是奇怪的是,她却在干着所有这样的事,乘着大巴希望能寻回自己。如同贾米森太太会说的那样——也像她自己满怀希望可能会说的那样——把自己的命运掌握在手里。不再有人会恶狠狠地怒视着她,不再有人以自己恶劣的心绪影响着她,使得她也一天天地愁眉不展。
那她还能去关心什么呢?她又要怎样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活着呢?
在她正在逃离他的时候——也就是此刻——克拉克仍然在她的生活里占据着一个位置。可是等逃离结束,她自顾自往前走自己的路时,她又用什么来取代他的位置呢?又能有什么别的东西——别的人——能成为如此清晰鲜明的一个挑战呢?
她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哭泣,可是又开始浑身颤抖起来了。她现在的状态特别糟糕,她得抑制住、控制住自己。“得控制住自个儿嘛。”克拉克有时会这么说她,在经过一个房间见到她蜷缩成一团,想不哭,却又怎么也抑制不住的时候。
大巴在另一个镇子上停了下来。从她登上车子起,这已经是第三站了,这就说明车子经过第二站时她甚至都没察觉到。大巴一定停下来过,司机也一定报过站名,可是她让惊慌弄得糊里糊涂的,竟什么都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看见。很快大巴就要拐上高速公路,直奔多伦多了。
但是,她会不知所措的呀。
她是会不知所措的。打出租车,告诉司机一个自己都很陌生的地址,第二天早上起来,刷完牙,便往一个陌生世界里闯?她又究竟是为什么要去找工作,把食物往嘴里一塞,就搭上公交车把自己从一个地方带往另外一个地方呢?
她双脚此时距离她的身体似乎很远。她的膝盖,穿在不是自己的硬绷绷料子的裤子里,犹如灌了铅般的沉重。她像匹被捶击过的马似的,怎么也站不起来。
大巴又上来了几位在这一站等着的带着大包小包的乘客。一个妇女和一个坐在折叠式婴儿车里的娃娃在跟送行的什么人挥手告别。身后的房屋、充当车站的咖啡屋也一点点在往后退去。一股废气喷向砖墙和窗子,仿佛都要把它们吹化了似的。在这生命中的紧要关头,卡拉挣扎着让她那巨大的身躯和灌了铅似的腿脚站立起来,朝前踉跄走去,并且喊道:“让我下车。”
那位司机刹住车,恼火地喊道:“你不是要去多伦多吗?”车上人好奇地打量着她,似乎谁都没能体会到她正在痛苦之中。
“我必须得在这儿下去。”
“车子后面有洗手间的。”
“不。不。我必须得下车。”
“我可不等人啊。你明白吗?车肚子里有你的大件行李吗?”
“没有。是的。没有。”
“没有行李?”
大巴里响起了一个声音:“幽闭恐惧症。她肯定是得了这种毛病。”
“你病了吗?”司机问道。
“没有。没有。我就是要下车。”
“得。得。我是无所谓的。”
“来接我一下吧。求求你了。来接接我吧。”
“我这就来。”
西尔维亚方才忘了锁门。她明白现在应该把它锁上,可是晚了,她已经把门开开了。
可是那儿没有人。
然而她能肯定,显然,是有人敲过门的。
她关上门,这回她把门锁上了。
从整面墙都是窗户的那边传来了逗弄人的声音,是一阵叮叮咚咚的敲击声。她拧亮电灯,可是没见到那儿有什么,于是又把灯关了。是什么小动物吧——也许是一只松鼠?窗户之间的那些通向平台的法式玻璃门也没有锁上。甚至都未曾关严,留了一英寸的缝隙好让屋子透透气的。她开始去关紧它们,可是这时有人笑了,挨得很近,近得好像就在房间里她身边一样。
“是我,”一个男人的声音说,“我吓着你了吧?”
他贴在玻璃的跟前,几乎就紧挨着她。
“是克拉克,”他说,“住在路那头的克拉克。”
她不想请他进来,不过又不敢当着他的面把门关上。他完全可以在她没关上之前就顶住门不让门别住的。她也不想开灯。她睡觉时只穿了一件长T恤。她应该把沙发上的薄被拉过来披在身上的,可是现在来不及了。
“你是想穿好衣服吧?”他说,“我带来的东西没准正好是你用得上的。”
他手里拿着一只购物袋。他把袋子塞给她,不过倒没有想乘机挤进来。
“什么东西?”她说,声音有些发颤。
“你自己瞧瞧就知道了。反正不是炸弹。喏,拿着吧。”
她手伸进去摸了摸,没有看。是软软的。接着她感觉出了外套的纽扣,衬衫的丝料子,以及长裤上的皮带。
“我寻思你还是拿回去的好,”他说,“不都是你的东西吗,不是吗?”
她咬紧牙关,免得牙齿捉对儿打架。嘴巴和喉咙里出现了突如其来的极度干渴。
“我很清楚这些都是你的。”他轻声轻气地说。
她的舌头像是一团羊毛,都不会移动了。好不容易她才挤出了一句:“卡拉在哪儿?”
“你是说我的老婆卡拉吗?”
此刻他的脸看得更清楚些了。她看得出他好不扬扬自得。
“我老婆卡拉正在家里的床上睡觉。睡得可香了。那是她自己的家。”
他长得挺帅气,可是显得有点儿蠢。个子高高瘦瘦的,骨骼也长得挺匀称,不过总像是有些装腔作势,想叫人明白他不是好惹的。一缕黑发垂在前额上,鼻子底下留着两撇挺扎眼的小胡子,眼睛里显出既像是要讨好人同时又是在嘲弄的神情,那副稚气十足的笑容说变就能变成一副怒气腾腾的样子。
她从来就不喜欢见到他——她跟利昂提到过她的感觉,利昂说那无非就是人生经验不足,把握不准该怎样看待自己罢了,他想跟别人套近乎有点过了头。
他把握不准自己该怎样行事,现在让她感到不安全的正是这一点。
“她累坏了,”他说,“在这次小小的出行之后。你真该看看你自己的那张脸的——你真该看看你认出这些衣服之后自己脸上的表情的。你方才是怎么想的?以为我把她杀了吗?”
“我有点吃惊。”西尔维亚说。
“我敢说你自然是会吃惊的,在你费了那么大的劲儿帮助她逃走之后。”
“我帮她——”西尔维亚使了点劲儿才把话说了出来,“我帮她,是因为她看上去挺痛苦的。”
“痛苦,”他说,似乎在细细掂量这两个字的分量,“我寻思她的确是挺痛苦的。她跳下大巴找到电话打给我让我去接她的时候,真是痛苦得很哪。她哭得好伤心,连她在说些什么我几乎都听不清了。”
“是她愿意回来的吗?”
“那当然。当然是她自己想回来的。她想回来想得都发歇斯底里了。她是个情绪非常不稳定的女孩。我想你肯定不像我那样地了解她。”
“对于能走开她好像是感到挺高兴的嘛。”
“真是这样的?你这么说,我也不好说一定不是。我上这儿来不是想跟你争出个是非的。”
西尔维亚想不出什么可说的。
“我来是要告诉你,我不喜欢你干涉我跟我老婆的生活。”
“可她还是个人呢,”西尔维亚说,虽然她知道自己最好是缄默不语,“不光是你的老婆。”
“我的天,是这样的吗?我的老婆也是一个人?是吗?多谢提醒。可是别对我指手画脚的。西尔维亚。”
“我可没想对你指手画脚。”
“那好。你没有那就再好不过了。我不想发火。只不过有几件重要的事想提醒你。第一,我不许你在任何场合、任何时间,将你的鼻子伸到我和我老婆的生活当中来。第二,我再也不想让她上你这儿来了。她自己也并不怎么想来,这一点我很清楚。此刻她对你没有什么好印象。从现在起,你得学学怎样打扫自己的家了。”
“好,”他又说道,“这么说你听明白了吧?”
“我听得很明白。”
“好,我希望的确能这样。但愿真能这样。”
西尔维亚说:“好吧。”
“你知道我还在想什么吗?”
“什么呢?”
“我认为你还欠着我些什么。”
“欠着什么?”
“我认为你欠我——也许是——欠着我一个道歉。”
西尔维亚说:“好吧。如果你这么认为。那就对不起了。”
他动了动,也许仅仅是想伸一下手,可是随着他身子的移动,她尖叫起来了。
他大声笑了起来。他把手按在门框上,确知她并没有关严别上。
“那是什么?”
“那是什么?”他也说了一句,似乎她是在玩什么花招不过那是没有用的。可是接着他见到窗子上倒映出的什么东西,便急忙扭过头去看。
离屋子不远处是一大片浅洼地,每年的这段时间这里总会弥漫着一团夜雾。今天晚上那儿也有,入夜以来一直都是这样。不过此时却起了一个变化。雾更浓了,而且凝成了一个单独的形体,变得有尖角和闪闪发光。起先像一个活动的蒲公英状的球体,滚动着朝前,接着又演变成一个非人间般的动物,纯白色的,像只巨大的独角兽,就跟不要命似的,朝他们这边冲过来。
“耶稣基督呀。”克拉克轻轻地、真诚地喊了一声,一边紧紧抓住西尔维亚的肩膀。这个肢体接触倒一点也没有吓着她——她认为这一举动不是为了保护她就是为了让他自己镇定下来。
紧接着那形体变得清晰了。从雾中,从晃眼的亮光中——好像是有一辆汽车正从后边路上开过,也许是在寻找停车的位置——出现的,是一只白色的山羊。一只蹦跳着的小白羊,几乎比牧羊犬大不了多少。
克拉克松开了手。他说:“你这小家伙,究竟是从哪儿跑出来的?”
“是你们的羊,”西尔维亚说,“这不是你们的羊吗?”
“弗洛拉,”他说,“弗洛拉。”
那羊在离他们一码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变得羞怯起来,垂下了头。
“弗洛拉,”克拉克说,“你到底是从哪个鬼地方跑出来的?都要吓得我们尿裤子了。”
我们?
弗洛拉又挨近了一些,但头仍然没有抬起来。它用头去顶顶克拉克的腿。
“你这狗日的蠢东西,”他声音颤抖地说,“你是从哪儿跑出来的?”
“它就是走失了呗。”西尔维亚说。
“不错,准是这样。还以为再也不会见到它了呢,真的。”
弗洛拉抬起了头。月光使它那双眼睛闪出了一些光芒。
“都要吓得我们尿裤子了,”克拉克对它说,“你是跑出去找男朋友的吧?吓得我们要尿裤子。是不是?我们还以为你是鬼呢。”
“是雾气起的作用。”西尔维亚说。她走出门,来到平台上,感到很安全了。
“是啊。”
“然后车的灯光又加强了效果。”
“简直就像个幽灵呀。”他说,一点点缓过劲儿来了,很为能想出这个生僻的词儿而感到得意。
“是的。”
“从外太空来的山羊。这就是你了。你这狗日的来自外太空的山羊。”他边说边拍着弗洛拉。可是在西尔维亚伸出她空着的那只手——她另外那只手里还提着装卡拉穿过的衣服的口袋——想跟着也那样做的时候,弗洛拉立刻低下头来做出要顶她的样子。
“山羊的脾气是很难捉摸透的,”克拉克说,“它们看着挺温顺,其实不真是那样。特别是在长大之后。”
“它长成了吗?看上去还挺小的。”
“它长足时也就这样了。”
他们站在那里低头看着那只羊,好像是希望它能让他们找出更多的话题似的。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了。从这一刻起他们变得没什么可说的了。西尔维亚仿佛看到他脸上掠过一个对此感到不无遗憾的阴影。
他倒是明确地表示出来了。他说:“时间太晚了。”
“我想也是。”西尔维亚说,就像这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客人来访似的。
“那好吧,弗洛拉。咱们该回家了。”
“以后需要帮工我会另作安排的,”她说,“目前大概也不会有需要了。”她又几乎是带着笑意地加了一句,“不会再给你们添麻烦了。”
“那行,”他说,“你还是进去吧。会着凉的。”
“一般人都认为夜雾对人的身体有害。”
“我倒没听说过。”
“那就祝你晚安了,”她说,“晚安,弗洛拉。”
这时候,电话响了起来。
“对不起,我去接一下。”
他挥了挥手,转身走了。“祝你晚安。”
电话的那头是鲁思。
“对了,”西尔维亚说,“计划又有了改变。”
她没有睡,在想着那只小山羊,它从雾里出现的样子让她觉得越来越神奇。她甚至在猜想会不会利昂跟此事有点什么关系。如果她是个诗人,一定会写一首这方面内容的诗。不过她的经验告诉她,凡是她认为值得一写的题材利昂总会感到一点点意思都没有的。
卡拉没有听到克拉克出去,可是他回来时她醒了。他告诉她,自己方才是去马厩周围检查一下,看看有没有问题。
“刚才有辆汽车从路上开过,我不知道是来干吗的。不出去看一下不放心,没法再睡了。”
“没事儿吧?”
“倒看不出什么来。”
“我既然起来了,”他接着说,“就想不如往路那头走一次吧。我把衣服送回去了。”
卡拉在床上坐了起来。
“你没有叫醒她吧?”
“她醒了。不过没事儿。我们谈了几句。”
“哦。”
“没什么事儿。”
“你一点儿没提那回事吧,是吗?”
“我没提。”
“其实那都是胡编的。真的就是胡编的。你一定得相信我。那根本就是瞎说一气的。”
“知道了。”
“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相信你就是了。”
“全都是我编出来的。”
“知道了。”
他上了床。
“你的脚好冷,”她说,“像是打湿了嘛。”
“露水很重。”
“过来点,”他又说,“我读到你的字条时,就像五脏六腑一下子全给掏空了。真是这样的。如果你真的走了,我就会觉得身体里什么都没有留下了。”
晴朗的天气一直持续着。在街道上,在店铺中,在邮局里,人们打招呼时都要说夏天总算是来了。牧场上的草,甚至是被打蔫了的可怜巴巴的庄稼,都昂起了头。水坑变干了,湿土变成了尘埃。暖风轻轻吹起,人人又都手痒痒想干点儿什么了。电话不断响起。都是来打听骑行出游和上马术课的事儿的。大家又对夏令营感兴趣了,纷纷取消了参观博物馆的计划。一辆辆小面包车开来,满载着精力充沛的孩子。不再盖毛毯的马匹沿着栅栏轻快地跑着。
克拉克以合适的价钱买到了足够多修补屋顶的材料。在“逃离日”(他们这样称呼卡拉大巴之行的那一天)之后的那一天,他用了一整天的时间重新安装好了环形跑道的屋顶。
一连几天,他们分头去干自己的活儿时,两人都会挥手作别。遇到正好挨近他时,要是边上没人,她便会隔着他薄薄的夏季衬衫,吻吻他的肩膀。
“要是你还想从我身边跑开,瞧我不抽烂你周身的皮肤。”他对她说。而她就会说:“你舍得吗?”
“什么?”
“抽烂我全身的皮肤呀?”
“那是当然。”他现在精神头很高,就像她刚认识他时那样让人难以抗拒。
到处都是鸟儿。天蒙蒙亮就唱上了的红翅乌鸫、知更,还有一对鸽子。此外还有成群结队的乌鸦、从湖上出来巡游的水鸥,以及栖蹲在半英里外那棵枯死的橡树枝干上的大秃鹫。一开始,它们只是蹲在枝子上,晾干自己厚实的羽翼,偶尔才腾起身子试飞一下,转上几个圈子,接着又安顿下来,好让阳光和温暖的气流再把自己弄得舒服些。再过上一两天,等它们恢复过来了,便会往高空飞去,盘旋,再落到地面,消失在树林里,只是在需要休息时才回到熟悉的枯树上来。
丽姬的女主人乔依·塔克又出现了,皮肤晒黑了,脾气也变好了。她让这儿的雨弄得心烦意乱,便去度假,去落基山脉徒步旅行。现在回来了。
“时间掐得真准呀。”克拉克说。他跟乔依·塔克很快又说说笑笑,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似的。
“丽姬看上去状态不错嘛,”她说,“可是她的小朋友呢?叫什么名儿来着——是弗洛拉吧?”
“丢了,”克拉克说,“说不定进了落基山脉了。”
“那边野山羊可真不少。犄角什么模样的都有。”
“我也听说过。”
有三四天他们一直很忙所以没有上路边去看信箱。等卡拉有空去打开时,发现有张交电话费的通知单,还有广告,说如果他们订阅某种杂志便有机会获得一百万元,另外信箱里还有贾米森太太的一封信。
我亲爱的卡拉:
我一直在想不久前那几天里所发生过的(相当有戏剧性的)事情,我发现自己经常在自言自语,其实是在对你说话,因为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况所以我想我必须和你谈谈,即使是——通过写一封信,现在这是我所能采取的最佳方式了。不过你不用发愁——你不一定非得回信的。
贾米森太太接着说,她恐怕是对卡拉的事情管得太多了,误认为卡拉的幸福与自由是二而一的一回事了。她所关心的不过是卡拉的幸福,现在她明白,她——也就是卡拉——必定在夫妻关系上也是能够得到幸福的。她如今唯一希望的就是没准卡拉的出走与感情上的波动能使卡拉的真正感情得以显现,而且认识到她丈夫对她的感情也同样是真实的。
她说,如果卡拉希望今后避免与自己会见,她是完全能够理解的,而对于在自己生活中那么困难的一段时期里能够得到卡拉的帮忙,她将永志不忘。
在我看来,这一整串事情里最最诡异的一件事,就是弗洛拉的重新出现了。事实上,这简直就算得上是一个奇迹。这整段时间里它上哪儿去了,为什么单单选择在这个时刻出现呢?想必你丈夫已经告诉你了。我们当时是站在平台上说话,我呢面朝外先看到有样白色的东西——从黑夜里朝我们移来。这当然是地面上雾气的一种效果。但是的确让人觉得恐怖。我想我当时尖声大叫了一下。我平生还从未像那样中了邪似的,真的就是中了邪。我想我应该坦率地承认,我是感到害怕了。就在那里,我们两个成年人,都吓呆了,紧接着,从那团雾里走出丢失的小弗洛拉。
这件事里必定是有些特别之处的。我当然知道弗洛拉是只普通的小牲畜,没准是因为发情跑出去了。从这个意义上说,它的回来跟我们人类的生活是没有任何关联的。然而它在那一刻出现却对你丈夫和我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两个因敌意而分成两个阵营的人,在同一时刻之间,都被同一个幽灵迷惑住了——不,是吓着了,于是在他们之间便产生出一种联系,他们发现,他们以最不可思议的方式被联结在了一起。在人性的共同基础上——这是我想得出的唯一的描述方式。我们几乎像朋友似的告别。就这样,弗洛拉在我的生命中起着天使般的作用,也许在你丈夫和你的生活中也是如此吧。
致以最良好的祝愿,西尔维亚·贾米森
卡拉读完信,立刻将它捏成一团。接着她在水槽里将它点燃。火苗一蹿而起,怪吓人的,她打开水龙头,然后铲起这些黑黑软软、让人憎厌的东西,放进马桶用水冲掉,她一开始就应该这么办的。
这一天余下的时间里她都不得空闲,第二天第三天也是这样。这段时间里,她得带两个队出去骑行,还得给孩子们上课,个别辅导和成班教的都有。晚上,在克拉克将她拥入怀里的时候——尽管很忙,他现在却再也不觉得太累和没有情绪了——她觉得跟他配合也并不怎么困难。
她像是肺里什么地方扎进去了一根致命的针,浅一些呼吸时可能不感到疼。可是每当她需要深深吸进去一口气时,她便能觉出那根针依然存在。
西尔维亚在她教课的大学城里租了一套公寓。原来住的房子并未打算出售——至少房前没有树起待售的告示牌。利昂·贾米森获得了死后追赠的一个什么奖——报纸上登出了消息。不过这次根本没提到有奖金的事。
随着干燥的金秋时节的来临——这是个鼓舞人的、能收获的季节——卡拉发现,对于埋在心里的那个刺痛她已经能够习惯了。现在再也不是剧痛了——事实上,再也不让她感到惊异了。她现在心里埋藏着一个几乎总是对她有吸引力的潜意识,一个永远深藏着的诱惑。
她只须抬起眼睛,朝一个方向望去,便知道自己会往哪个方向走。在干完一天的杂活后,她会作一次傍晚的散步,朝树林的边缘,也就是秃鹫在那里聚集的枯树的跟前。
接下去就能见到草丛里肮脏、细小的骨头。那个头盖骨,说不定还粘连着几丝血迹至今尚未褪净的皮肤。这个头盖骨,她都可以像只茶杯似的用一只手捏着。所有的了解,都捏在了一只手里。
也可能不是这样。那里面什么都没有。
别种情况也可能发生。他说不定会把弗洛拉轰走。或是将它拴在货车后面,把车开出去一段路后将它放掉。把它带回到他们最初找到它的地方,将它放走。不让它在近处出现来提醒他们。
它没准是给放走的呢。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卡拉不再朝那一带走了。她抵抗着那样做的诱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