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SILENCE

在从巴克利湾到丹曼岛的短程摆渡路途上,朱丽叶从她的汽车里钻出来,站在了摆渡船前端的夏日微风之中。站在那里的一个妇女认出了她,两人便聊了起来。这也算不得什么稀罕事儿了,人们多看朱丽叶一眼,便会琢磨以前在哪儿见过这个女人,有时候也真的会记起来。她经常出现在省电视频道上,采访有杰出事迹的人物,或是熟练地主持专题讨论,那个栏目的名称是“今日话题”。她的头发现在剪短了,尽可能地短,染成了很深的红褐色,以便与她眼镜框的颜色相配。她经常穿黑色长裤和一件象牙白的丝衬衫,今天也是这样,有时候再加上一件黑夹克。她现在都成了她母亲会称之为“非常抢眼”的一位女士了。

“真的得请你原谅。你一准是经常受到打扰的吧。”

“没关系的,”朱丽叶说,“除非是我刚好看了牙医出来或是有其他这一类的事儿。”

那个女的年龄跟朱丽叶大致相仿。长长的黑发中间杂着一绺绺灰丝,没有化妆,穿着长长的牛仔裙。她的家就在丹曼岛,因此朱丽叶跟她打听有没有听说过“精神平衡中心”。

“因为我的女儿正在那里,”朱丽叶说,“她去那里‘静修’一阵子或者是上一个什么课程,我不知道那是怎么称呼的。期限是六个月。六个月当中,这是我第一次决定必须去看看她了。”

“这类地方有好几处呢,”那位妇女回答说,“他们总是来了又走,行踪不定的。我不是说他们有什么可疑之处。只是他们一般总是到森林里去搞活动,你明白吧,与外界社会没有什么接触。不过话说回来,要是有接触,那还叫什么隐退呢?”

她说朱丽叶必定是很想重新见到她的女儿了,朱丽叶说是啊,的确是很想的。

“我是个被宠坏了的母亲,”她说,“她都二十了,我这个女儿,事实上,到这个月就是二十一了,可是我们一直都是黏在一起,没怎么分开过呢。”

那位女士说她有个二十岁的儿子,还有两个女儿,一个十八,另一个十五,有时候她真愿意付他们点儿钱,让他们去隐退,去一个也成,三个全走更是再好不过。

朱丽叶笑了起来,“还好,我就这么一个。自然,我是不会保证不想把她装在船上带回家去的,哪怕就回去几星期也好。”

这就是她发现自己很容易就陷入的那种溺爱却佯装生气的母亲们的谈话(朱丽叶真的已经是个善于做出使人愉悦的反应的专家了呢),不过,佩内洛普真就是几乎从未给过她可以埋怨的理由,如果让她说实话,那么此刻她想说的便是,一天没跟女儿多少有点接触都会使她觉得难以忍受,更不用说六个月了。佩内洛普曾在班夫当过暑期女服务生,也曾乘坐大巴去墨西哥游览,还曾一路搭便车远行到纽芬兰。不过她一直都是和朱丽叶一起过的,分开六个月是从来都没有过的事儿。

她带给了我欢乐,朱丽叶是完全可以这么说的。倒不是因为她是那种能歌善舞,给人带来阳光与喜悦,凡事都乐乐和和的女孩。我希望我培养的女儿比这样的人要更优秀。她气质优雅,有同情心,明智得像是在世界上已经有了八十年的阅历。她天性就是深思熟虑的,不像我这般反复无常。是有些内向,这一点像她父亲。她还天仙似的美丽,和我母亲一样,也像我母亲一样有着那样的金头发和白皮肤,只是没有外婆那么纤弱。她既强壮又高雅。挺拔丰满,我得说,像一尊女像柱。一般人都以为我会妒忌她,可是这样的心思我一点点都没有。在没有她在的这长长一段时间里——从她那里连一个字都没有呀,因为“精神平衡”不允许通信与电话联系——这整段时间里我真是有如身在沙漠,当她的信息传来时我简直像是龟裂的土地痛饮到了一场甘霖。

希望星期天下午能见到你。是时候了。佩内洛普的卡片上是这样写的。

是回家的时候了,朱丽叶希望这句话的意思是这样的,不过当然,得由佩内洛普来表明说的是不是这个意思。


佩内洛普还画了一张简单的地图,很快,朱丽叶就发现自己的车子停在一座老教堂的前面——或者说,一座有七十五年或八十年历史的教会建筑的门前,那上面涂抹的是灰泥,不像朱丽叶长大的那个地区的教堂那样,通常都很古老,多少具有一种震撼力量。教堂后面是一幢较新的建筑,有斜屋顶,正面全是窗子,楼前还有一个简单的舞台和一些供人坐的板凳,以及一片像是排球场的地方,场上挂着一面松垂的网。一切都显得挺简陋寒酸的,一块以前清理出来的地皮如今正由刺柏和白杨在重新收复失地。

舞台上,有几个人在做木匠活——看不清是男人还是女人,还有一些人分成一个个小组坐在板凳上。他们都穿日常的普通衣服,不是黄袈裟或是这一类的服装。有几分钟,没有人理睬朱丽叶的汽车。这以后,才有一个人从板凳上站起身不慌不忙地朝她走来。是个戴眼镜、矮墩墩的中年人。

她走出车子,跟他打招呼,说是要找佩内洛普。他没有说话——也许他们是有规定不跟陌生人说话的——而是点点头转过身朝教堂里走去。很快,从那里面走出来一个人,不是佩内洛普,而是个动作迟缓、身体沉重的白发女人,穿的是牛仔裤和松松垮垮的套头运动衫。

“见到你真荣幸,”她说,“快请进。我已经让唐尼给我们准备茶了。”

她有一张宽阔开朗的脸,笑容既调皮又温和,一双眼睛朱丽叶寻思必定是人们称为闪闪发亮的那种。“我的名字是琼安。”她说。朱丽叶原以为会遇到一个像“静安”这一类的法名或是什么带东方色彩的法号的,而不会是像琼安这么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当然,后来她想起了若安教皇。

“地方我找对了,是吗?在丹曼这地方,我是两眼一抹黑呀,”她有意让气氛显得轻松一些,“你知道的,我是来看佩内洛普的。”

“当然。找佩内洛普。”琼安把人名拖长了,一个音节一个音节地念,像是带点儿庆典的口气。

教堂内部,高高的窗子上都挂有紫色布帘,因此显得黑幽幽的。一排排座椅和别的教堂设备都给清走了,却挂起了最普通不过的白布幔,像医院病房似的隔出了一个个私密的小间。朱丽叶被带进去的小隔间里没有床,只有一张小桌和几把塑料椅子,还有几只架子,上面乱七八糟地堆了些散乱的纸张。

“很抱歉,我们这儿一切都还乱得很呢,”琼安说,“是朱丽叶吧。我可以叫你朱丽叶吗?”

“当然可以。”

“我很不习惯跟名人打交道。”琼安就像做祷告一样,把双手合十放在下巴底下,“我不知道谈话应该正规一些呢还是随便一些。”

“我还算不上是名人呢。”

“哦,你是的。你千万别这么谦虚。我只是不由自主地想告诉你,我是多么地钦佩你做出的成绩。那是黑暗中的一道光芒呀。而且是唯一值得看看的电视节目。”

“谢谢你,”朱丽叶说,“我接到佩内洛普的一张字条——”

“我知道的。不过我不得不抱歉地告诉你,朱丽叶,我真的非常抱歉,我也不想让你觉得太失望——佩内洛普不在这儿。”

那个女人说那几个字——佩内洛普不在这儿——的时候,声音尽量放轻。你会以为“佩内洛普不在”不过是一个有趣的臆想,甚至是两个人逗着玩时说的一句玩笑话。

朱丽叶不得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时之间为之语塞。恐惧向她袭来,浸透了她的全身。果然不出所料呀。接下去她强打起精神来设法尽量处理好这件事情。她伸手在她的手提包里摸索。

“她说了她希望——”

“我知道,我知道,”琼安说,“她本来是想留在这儿等你的,可是事实是,她不能够——”

“她在哪儿?她上哪儿去了?”

“这我可没法告诉你。”

“你的意思是你说不出还是你不想说?”

“我没法说。我也不知道。不过有一点我可以告诉你,好让你放心。不论她去了哪里,不管她决定做什么事,对她来说,那都是正确的。对于她的性灵以及她的成长,那都是一件正确的事情。”

朱丽叶决定先不跟她计较这一点。性灵这两个字让她作呕,什么东西像是都能往这个筐里装,从祈祷之轮一直到大弥撒,她从未想到智力水平那么高的佩内洛普居然也会卷到这种事情里去。

“我倒认为我是应该知道的,”她说,“说不定她需要我给她送去什么她的东西呢。”

“她的衣服用品?”琼安似乎都抑制不住想要笑出声来,虽然她立刻就将之淡化为一种温和的表情,“佩内洛普眼下对她的衣服用品并不十分关心呢。”

有时候,在访谈的过程中,朱丽叶会觉得面前的这个谈话对象心底怀着很大的仇恨,而在摄像机开动之前这一点是不明显的。朱丽叶原来不怎么重视的一个人,被她认为是相当愚蠢的一个人,却往往会有这种力量。表面上嘻嘻哈哈,实际上却对你恨之入骨。你需要做的是绝对不要显示出你大吃一惊,也绝对不要表现出任何想要报复的敌意。

“我所说的成长,自然是指我们内心的成长。”琼安说。

“我明白的。”朱丽叶说,直直地盯着对方的眼睛。

“佩内洛普在她的一生中有了一个非常好的机会,可以遇到很有意思的人——天哪,照说她并不需要去会见有意思的人物啊,她是随同一位有意思的人物一起成长的,你是她的母亲嘛,不过有的时候在某些领域还是会有所缺失的,孩子们长大后会觉得他们在某件事上有些缺失——”

“哦,是的,”朱丽叶说,“我知道孩子长大后是会有各种各样的抱怨的。”

琼安决心把那张大牌打出来了。

“精神领域,我必须提到这一点了,是不是在佩内洛普的生活中极端缺乏呢?我猜想她并不是成长在信仰坚定的家庭里吧。”

“宗教并非不许谈论的话题。我们是可以自由讨论的。”

“不过也许是用你谈到它时的那种方式吧。你们知识分子的方式?你当然是懂我的意思的。你是那么聪明。”她还大度地加上一句。

“随你怎么说吧。”

朱丽叶明白,自己对这次谈话,还有对自己的控制力,正在一点点地失去,很可能会完全丧失。

“这不是我说的,朱丽叶。是佩内洛普这么说的。佩内洛普是一个可爱的好女孩,不过她是在极端饥渴的状态中来到我们这儿的。她所饥渴的正是在自己家中得不到的东西。你又是那样,过的是忙碌与成功的辉煌日子。可是朱丽叶,我必须告诉你,你的女儿一直觉得孤独。她体会到了不幸福。”

“大多数人不都是这样吗,在这段时间或是那段时间里?既孤独又不幸福?”

“这个问题不该由我来回答。哦,朱丽叶。你是一位看得很透的女士。我常在电视上见到你,我总是想,她怎么能一方面把事情的本质看得这么透,同时又能对人这么和蔼而彬彬有礼呢?我从未想到我会坐着面对面地跟你谈话。不仅如此,还处在可以给予你帮助的地位上——”

“我想这一点你恐怕是弄错了。”

“你觉得受到伤害了。你觉得受到伤害,这是很自然的。”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

“啊,是的。也许她会跟你联系的。不管怎么说。”


佩内洛普的确和朱丽叶联系过,那是在两个星期之后。朱丽叶收到了一张生日卡,是在她自己——佩内洛普自己——生日的那天,六月十九日。她的二十一岁生日。那是你猜不出对方的趣味时你寄送的那种卡片。不是一张粗俗的逗乐式的卡片,也不是一张真正富于机智或是感伤味很浓的卡片。正面印着一小束三色堇,上面系着一根紫色的细丝带,尾巴上拼出了生日快乐这几个字。内页里重复了这几个字,只不过在四个字上端用金色加上了“祝你”与“非常”这几个字。

没有签名。朱丽叶最初以为这是什么人寄给佩内洛普的,忘了签名了,是她拆错信了。是某个在自己的档案上存有佩内洛普名字与生日的人。没准是她的牙医,或是驾驶学校的老师。可是在她检查了信封上的字之后,她知道没有错——写的确实是她自己的名字,是佩内洛普亲笔写的。

从邮戳上也找不出什么线索。那上面盖的全是加拿大邮政这几个字。朱丽叶有点印象应该是能分辨出信是从哪个省发出的,不过这就得去问邮局,拿着这封信上邮局人家很可能要你说明为何要这样做,你又有什么权利知道这些信息。而且肯定是会有人认出她来的。


她去找她的老朋友克里斯塔,她住在鲸鱼湾时克里斯塔也在那里,当时佩内洛普还未出生呢。克里斯塔目前住在基兹西兰诺的一所疗养院里。她多处患有血管硬化症。她的房间在底层,有一个独用的小阳台,朱丽叶就在那里和她一起坐下,俯瞰着一小片阳光照晒着的草坪——沿着篱笆,紫藤开得正盛,把好几个垃圾桶都遮盖住了。

朱丽叶把丹曼岛之行的整个过程都跟克里斯塔说了。她没有告诉过别的人,也希望无须再跟其他人提这件事。她每天下班回家的路上都在寻思佩内洛普没准会在公寓里等她。或者至少会收到一封信。可是等来的却是——那张不友好的卡片——她撕开信封时双手都在颤抖呢。

“那还是能说明些问题的,”克里斯塔说,“它让你知道她没事儿。别的消息会接着来的。一定会的。你要有耐心。”

朱丽叶狠毒地谈了谈“大吨位教母”的事儿。她先是挖苦地称她为“教皇若安”,但是不太满意,最后才决定这么叫她。玩弄的是多么卑鄙的手段呀,她说。在甜腻腻、不入流的宗教幌子的背后,隐藏的又是何等样的邪恶与污秽呀。佩内洛普竟会真的被她迷惑住了,这简直让人难以相信。

克里斯塔提出,会不会是佩内洛普想在这种题目上采写点什么,所以才去的。是一种新闻调查之类的工作。那叫实地采访吧。那种从个人角度出发——啰里啰唆、突出个人色彩的新闻报道,眼下不是挺时髦的吗?

调查六个月?朱丽叶说。佩内洛普要不了十分钟就能把“大吨位教母”看得透透的了。

“是有点怪怪的。”克里斯塔也承认。

“除了透露给你的那点儿之外,你并不知道更多吧,是不是?”朱丽叶说,“连问了那一点点都让我觉得恶心呢。这不就跟在海上漂流一样吗。我觉得自己傻傻的。那个女的就是想让我显得呆头呆脑,这是明摆着的。就跟某出戏里一个角色脱口说到某件事情,大家全都扭过头去避开话头一样,因为这事别人全都心里透亮,唯独她一个人不清楚——”

“现如今再没有人演出这种戏啰,”克里斯塔说,“现在演的是,所有人在任何情况下全都是两眼一抹黑。不——就跟佩内洛普现在不跟你说心里话一样,她也早就不信任我了。她干吗信任?她知道我迟早会告诉你的。”

朱丽叶静默了一会儿,接着她愠怒地嘟哝道:“有些事情你可没有告诉我。”

“哦,老天在上,”克里斯塔说,不过没带什么怨气,“别再提那件事了。”

“不提了,”朱丽叶同意,“总而言之,我现在情绪坏透了。”

“再忍一忍吧。当父母的总得经受这样的折磨。总的来说,她给你的苦头还不算多呢。要不了一年,这些事都会成为古代历史的。”

朱丽叶并没有告诉她,最后自己竟未能维持着尊严从“精神平衡中心”走出去。当时她别转身子,哀求而狂怒地哭出声来。

“她当时跟你说了什么啦?”

大吨位教母站在那里瞅着她,像是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似的。这肥婆把头摇了摇,一种油腻腻、怜悯的笑容使她闭紧的嘴唇拉扯得更直也更长了。


第二年,朱丽叶偶尔会接到电话,是从过去跟佩内洛普熟识的人那里打来的。对他们的询问她的回答都是一样的。佩内洛普决定休学一年。她外出旅行了。她的游程事先完全未加确定,朱丽叶无法与她联系,也提供不了她的地址。

但是她却没有从佩内洛普任何一个最要好的朋友那里接到过电话。这很可能意味着这些知心老友是清楚佩内洛普在哪里的。要不就是她们全都到外国去了,或者在外省找到工作了,进入了新的生活轨道,眼下太忙或是风险太大,顾不上关心老朋友了。

(在人生的这个阶段,所谓老朋友,指的就是有半年你们未曾相见的那些人。)

朱丽叶现在回到家中,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看自己的电话录音机是不是在闪亮——而在过去,这正是她最烦的一件事,指不定又有什么人要抓她差,让她去干什么公众事务了。她还试验了多种多样愚蠢的小把戏,例如几步走到电话机旁呀,以什么姿势捡起电话筒呀,怎样呼吸吐气呀。千千万万让打来电话的就是她呀

可是怎么样的小动作都不起作用。再过一阵,整个世界都像是变空了,佩内洛普认识的人全都消失了,让她甩掉的男孩和把她甩掉的男孩,跟她嘁嘁喳喳扯闲篇说不定还和她推心置腹的女孩,一个个全都不见了。她以前上的是一家私立女子寄宿学校托伦斯学院,而不是什么公立高中,这就意味着跟她交往时间长久一些的朋友,甚至大学时期仍然跟她有联系的朋友,大多不是本地人。有的来自阿拉斯加或是乔治王子城甚至是秘鲁。

圣诞节没有消息。可是在六月,倒又来了一张贺卡,形式与那第一张几乎一模一样,里面连一个字都没写。朱丽叶在拆信之前还先喝了一杯酒,可是打开后立刻就把它往边上一扔。她爆发出了一阵又一阵的啜泣,还时不时会全身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但是她很快就摆脱了这些,转而怒火中烧,在屋子里一圈圈地走着,还把一只手捏成拳头朝另外一只的掌心打去。这怒火是冲着大吨位教母发的,可是这女人的形象逐渐变淡,最后朱丽叶只得承认,其实这个女人也只是出于方便而找出来的一个替罪羊。

佩内洛普所有的照片都给堆塞到她卧室里去了,连同一摞摞她们离开鲸鱼湾前她用铅笔和蜡笔所作的画、她的书,以及她用暑期在麦当劳打工挣的第一笔钱给朱丽叶买的礼物——那是只欧式的一次仅能泡一杯的咖啡壶,上面还带着个橡胶吸盘呢。另外还有一些为这套公寓购置的古里古怪的小礼品,例如一枚贴在冰箱上的塑料扇子、一台用发条启动的小拖拉机、一面挂在洗澡间窗前用玻璃珠子串成的帘子。这个房间的门总是关着的,这样,时间一长,经过这扇门时心中就可以不再受到骚扰了。


朱丽叶常常想要不要从这套公寓搬走,这样做可以给自己提供一个新的环境。可是她对克里斯塔说她不能这样做,因为这是佩内洛普知道的地址,邮件转递只负责三个月,在那以后她的女儿就不知道上哪儿去找她了。

“她总归是可以到你上班的地方去找你的。”克里斯塔说。

“谁知道我会在那里干多久呢?”朱丽叶说,“她也许是参加了一个什么公社,那里是不允许跟外界联系的。也许是追随着一位什么大法师,他睡遍了全体女信徒,还派她们上街去托钵化缘。如果我当初让她上主日学校,教会她怎样念祷告,这事也许就不会发生了。我真是应该那样做的。那等于是打了防疫针呀。我忽略了她的性灵。大吨位教母就是这样说的。”


佩内洛普还不到十三岁的时候,就随同托伦斯学校的一个同学还有那同学一家,上不列颠哥伦比亚省的库特内山去野营旅行了。朱丽叶是很赞成她去的。佩内洛普进托伦斯学校才不过一年(母亲在那儿教过书所以她进去在收费上是受到优惠的),朱丽叶很高兴她已经交上了这么铁的朋友,而且这么快就能为朋友家庭接受。她能够去野营,这一点也让朱丽叶觉得高兴——这是像样些的人家的孩子才能去的,朱丽叶自己小时候就从未得到过这样的机会。倒不是她自己对这类事情特别感兴趣——她那时就已经迷上了看书——而是她喜欢见到佩内洛普有迹象成为一个比自己更加正常的女孩。

埃里克对整件事情却有点忧心忡忡。他认为佩内洛普还太年轻。他不喜欢她跟随一伙他了解得这么少的人外出度假。她上的是寄宿学校,他们见面的时间已经很少了,又何必把共聚的时间再进一步削减呢?

朱丽叶却还有另外一层用意——她就是有意在暑期头两个星期里不让佩内洛普待在身边的,因为她与埃里克之间气氛不大正常。她想把事情作个了断,但现在却乱成一团。她不想看在孩子的分上装作什么事情都没有似的。

埃里克却正好相反,他最愿意的就是看到矛盾暂时得以缓解,大家对之视而不见。按照埃里克的思路,客客气气总能恢复好感的吧,假装那就是爱情了,好歹也能蒙混下去,撑到爱情真的复苏的那一天,要是始终都复苏不了呢,那也只能这样了,埃里克反正是能这样凑合着过的。

是啊,他的确是能凑合的,朱丽叶沮丧地想。

有佩内洛普在家里,就有了一个行为举止都得规规矩矩的理由——让朱丽叶可以规规矩矩,因为在他看来,朱丽叶正是惹起这整场深仇大恨的那个人——若是能这样,对于埃里克来说真是再好也没有了。

朱丽叶直截了当地揭穿了他的如意算盘,这就又引起了一场新的怨仇与相互指摘,因为他对佩内洛普也正是想念得不行呢。

他们这场争吵的原因是个既古老又平凡的故事,没有一点新鲜之处。春天那阵子,通过一些小事情的暴露——多半是因为艾罗口没遮拦,更可能是出于她的蓄意挑拨,艾罗是他们的老邻居,对埃里克已故的前妻至今仍然很有感情,对朱丽叶则是百般看不惯——朱丽叶发现埃里克跟克里斯塔睡过觉。克里斯塔长期以来就是她的亲密朋友,但是,在这之前,她也曾是埃里克的女朋友,或者说,他的情妇(虽然现在再没人这么称呼了)。埃里克求朱丽叶和自己同居时便跟克里斯塔分了手。朱丽叶对克里斯塔的事是完全清楚的,她没有正当的理由去计较埃里克跟自己同居以前的那些事。她也没这样做。她反对的是——她声称这可伤透她的心了——那以后发生的事。(不过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呀,埃里克说。)这事发生在佩内洛普一岁的时候,当时朱丽叶带她回安大略省去。朱丽叶回老家去探望父母亲。是去看——她现在总是这样指出——她即将离开人世的母亲呀。她不在时,就在她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在思念埃里克的时候(她现在深信的确是如此的),他却干脆跟别人重续旧欢了。

起先,他只承认发生过一次(那是酒后失德),可是在进一步追问具体细节,在跟他较真了之后,他又说没准不止一次。

也许?记不得了?次数太多所以才记不得的吧?

他记性好着呢。

克里斯塔来找朱丽叶,要让她相信真的没出什么要紧的事儿。(连调子都唱得跟埃里克一模一样。)朱丽叶让她滚,以后也不要再来。克里斯塔寻思,那她只好利用这段时间去看望住在加利福尼亚的兄弟了。

朱丽叶冲克里斯塔发火其实只是走走形式而已。她很清楚,与一个旧女友在干草堆里打了几个滚(这是埃里克拙劣之至的描述,他还以为这么说就可以缩小事态了呢),这跟和一个女的刚认识不久便缠在了一起,严重性到底还是不一样的。而且,她对埃里克的怒火是如此炽烈,如此无法压抑,哪里还有余力来对付任何其他人呢。

她的看法是他不爱她,从来都没有爱过她。他是背着她跟克里斯塔一起嘲弄她。他是在别人跟前把她当作笑柄,比方说,在艾罗的面前(这个女人一贯地恨她)。他眼里一直都在藐视她,蔑视她对他(或是曾经对他有过)的爱,他和她一起的生活自始至终都是一场骗局。性的问题,对他来说也根本不是值得认真看待的事,至少不像是对她(或是曾经对她)来说那么重要,谁恰好近在身边,他就跟谁玩儿。

这些论点里,唯有那最后的一点勉强算是接触到了真相的轮廓,在稍稍平静下来的时候她也认识到了这一点。可是即使这一点点的认识也足以让她周围的一切全都坍塌了。它不应该起这么大的作用,可就是起了。埃里克弄不懂——老实说他真的是弄不懂——为什么情况会变成这样。如果她反对,吵闹,甚至是哭泣(虽然像克里斯塔那样的女人压根儿不会这么做),他是不会感到奇怪的。但是她竟真的受到了伤害,她竟认为自己失去了赖以生存的一切——为了十二年前发生的某件事情——这就是他不能理解的了。

有时候他相信她是在装腔作势,是想尽量利用好这次机会,可是在别的时候他又深深而且真诚地感到忧伤,因为自己使她受到了伤害。

忧伤刺激了他们,使得他们的做爱变得十分完美。每一次做完之后他都以为事情总算过去了,不幸总算是告一段落了。可是每一次他都错了。

在床上,朱丽叶开心地笑着,告诉他佩皮斯和佩皮斯太太的事——他们被类似的境况撩拨得春心荡漾。(在放弃了对古典文学的研习后她扩大了阅读范围,眼下她阅读的一切似乎都与偷情通奸有关。)从来未曾如此频繁也从来未曾如此炽热过,佩皮斯这样写道,虽然他也记录了他的妻子曾起念要在他睡着时把他杀死。朱丽叶为此事大笑不止,可是半个小时之后,当埃里克要驾驶小船出去检查他捕大虾的网有没有问题,前来与她吻别时,她却把脸板得跟石头一样,敷衍了事地把他打发走,仿佛他在多雨的天空下进海湾是去跟一个女人幽会似的。


遇到的却不仅仅是雨。埃里克出去的时候海上几乎没有风浪,可是下午稍晚时突然起了风,是从东南方向刮来的,把荒凉海峡和马拉斯皮纳海峡里的海水都撕扯得乱七八糟。那是六月这最后一个星期里的事儿,险恶的天气一直持续到天几乎全黑下来了——一直到夜里十一时左右才真正地平静下来。到此时,从坎贝尔里弗来的一艘小帆船失踪了,上面有三个成年人和两个儿童。另外还不见了两条打鱼船——一条上面有两个人,另一条上只有一个——那就是埃里克。

第二天早上风平浪静,阳光灿烂——山岭、海水、岸边,一切都干干净净,闪闪发光。

自然,有可能所有这些人全都平平安安,躲进了这一带众多的小港湾里的一个,在那里过了夜。这样的情况更可能发生在几个渔人的身上,小帆船上的那家人就很难说了,他们不是本地人,而是从西雅图来的旅游者。立刻就派了船艇出去,到大陆海边、海岛和海面上去搜救。

最先发现的是那几个溺亡的孩子,他们是穿着救生衣的,白天将结束时他们父母的遗体也找到了。跟他们一起的那位祖父是第二天才找到的。共同捕鱼的那两个人的尸体一直都没有见到,虽然他们小船的残存部分一直冲到了难民湾的附近。

埃里克的遗体是第三天才找到的。没有让朱丽叶去看。据说,遗体冲上岸后又遭到某种东西(意思是指某种动物)的袭击。

也许是因为这一点——因为再辨认是不是他已经没有意义了,连装殓师也无须请了——埃里克的老朋友们和打鱼的伙伴们都想到,不如就在海滩上把埃里克火化了吧。对此朱丽叶并没有反对。死亡证明书是必须要开的,因此朋友们往一星期来鲸鱼湾一回的医生在鲍威尔里弗的办公室打去电话,医生授权给艾罗——她一星期一回给他当下手——和一位执证护士,代表自己来做这件事。

漂木附近一带多得是,浸透了盐分的树皮好烧得很。几个小时之内一切都准备就绪了。消息传播了开去——即使是在这么短的时间之内,妇女们都设法带上了食物陆续来到。负责指挥这场半异教仪式的就是艾罗——她的斯堪的纳维亚血统、挺得笔直的腰板、那头在风中飘飞的白发,似乎使她天生就能担当“海之寡妇”这样的角色。孩子们在原木之间跑来跑去,不断从愈来愈高的柴火堆和用布缠绕、小得让人感到奇怪的包包跟前被轰赶开去——这个小包包也就是埃里克了。附近某所教堂的一个妇女为这场半异教的仪式备好了一大壶咖啡,而一箱箱的啤酒和一瓶瓶各种饮料暂时还都堆放在汽车的后备厢和卡车的驾驶室里。

此时产生了一个问题,该由谁来讲话,点火的又该是谁。他们问朱丽叶愿不愿意做?而朱丽叶当时正在紧张忙碌地分发一个个盛了咖啡的缸子——她说他们找错人了,作为寡妇,她该做的是自己纵身往火堆里跳去。她说这话时还真的笑了,把几个邀请她的人惊得直往后退缩,担心她马上要发歇斯底里。老跟埃里克搭伙出海的那人愿意当点火者,不过说发表演说自己可不是这个料。此时有人忽然想起那人的老婆是福音派新教徒,让他演说,没准他会觉得有责任要讲一些话,而倘若埃里克还能听见肯定会不愉快。这时候艾罗的丈夫挺身而出了——一个小个子,多年前在一次小船着火事件中被烧得变了形。他是个气鼓鼓的社会主义者和无神论者,说着说着就跑了题,那里几乎都没了埃里克的踪影,除了声称死者跟自己是同一营垒中肩并肩的战友。他说开了头,话就长得没个完了,事后有人分析说,这是他在艾罗专制统治下长期受压抑的心态的反弹。在他洋洋洒洒的哀悼演说还没结束时,人群没准有些骚动不安,有人觉得这个仪式怎么举行得不像预先设想的那么光辉,那么庄严,那么动人心弦。可是一等火堆燃起,这样的心情便一扫而空了,特别是在孩子们中间,更是出现了一种心思过于热衷的精神状态。这时人们才觉得不对头,于是有一个男人出来大喊了一声:“把小鬼们都从这儿轰走。”那已经是火焰开始舔噬遗体的时候,目的开始要真的实现的时候,这一喊未免也来得太迟了一些。脂肪、心脏、肾和肝的焚化很可能会产生爆炸声或是咝咝声,听着是会让人感到坐立不安的,因此大多数孩子都被自己的母亲拖走了——有的正巴不得走,有的却老大不情愿。于是火葬最后的一幕便基本上成了男人的仪式,也稍稍有些不成体统,虽然并非不合法——这回的火化在这一方面倒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朱丽叶留了下来,大睁着眼睛,半蹲着摇晃着身子,脸庞与热气贴得很近。她有点心不在焉。她在想,把雪莱的心脏从火焰中夺出的到底是哪一个——是特里劳尼吗?那颗心脏,有着长期历史意义的心脏。都已经那时候了,离现今也不算太遥远吧,一个肉体的器官居然会这样受到珍视,被看成是勇气与爱情所在的地方。那无非是肉,正在燃烧的一团肉,与埃里克没有什么相干。

佩内洛普对正在发生的事一无所知。温哥华的报纸上刊出了一条简短的消息——自然不是关于海滩火化的事,仅仅是关于那次海难的——不过身处库特内山脉深处的她,是接触不到报纸和广播的。她回到温哥华时给家里打了电话,是从她的朋友希瑟家打来的。克里斯塔接的电话——她回来得太晚了没能赶上葬仪,但是现在正陪朱丽叶住,想尽量帮帮她。克里斯塔说朱丽叶不在家——其实不是真的——希望让希瑟的母亲来接电话。她解释了近来所发生的事,说她正打算开车送朱丽叶去温哥华,她们这就动身,到那边后朱丽叶会亲自跟佩内洛普说的。

克里斯塔把朱丽叶带到佩内洛普所在的那幢房屋的门前,朱丽叶自己进去了。希瑟的母亲请她上阳光起居室去,佩内洛普在那里等候呢。佩内洛普听到消息后现出一脸的惊恐,但接着——当朱丽叶挺正规地要伸出双臂去拥抱她时——她却显出了有点像窘迫的样子。也许因为是在希瑟的家里,在白绿橙三色相间的阳光客厅里,后院那里还有希瑟的兄弟在投篮,在这样的背景前如此严重可怖的消息几乎让人无法接受。焚化一事更是连提都没有提——在这样的房屋、这样的居住区里,那样的事自然就显得很不文明,很荒诞了。在这座房屋里,朱丽叶的仪态似乎也与自己所想表现的有了差距——她的一举一动都变得更接近大家闺秀应该有的那一种了。

希瑟的母亲用手轻轻啄了一下门,走了进来,手里端着冰茶。佩内洛普几口喝下了她的那一杯,就走出房间去找希瑟了,希瑟一直躲藏在门厅里。

希瑟的母亲这时和朱丽叶谈了起来。她很抱歉自己闯进来用实际事务来打扰客人,但是时间紧迫也不得不如此了。她和希瑟的父亲打算这几天驾车上东部去探望亲戚。他们要去一个月,本来是想把希瑟一起带去的。(男孩子们要去野营。)可是现在希瑟又说不想去了,她恳求能让她留在家里,由佩内洛普陪着。一个十四岁,另一个才十三岁,怎么能放心让她们单独留在家里呢?于是她想到,朱丽叶在经过那样的事情之后没准愿意换一种生活方式,好放松放松。在那样严重的损失和打击之后。

就这样,朱丽叶很快发现自己生活在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里,在一座一尘不染、装修得很华丽与讲究的宽敞大房子里。这儿对每一个方面的需求都有各种各样的方便设施,人家说是为了方便——在她看来那就是奢侈了。这房子坐落在一条弯弯曲曲的路上,路两边都是大同小异的房子,藏身在修剪得整整齐齐的灌木树丛和鲜艳的花坛后面。连天气,就那个时节来说,也是完美无瑕——温暖、凉风习习、光照宜人。希瑟和佩内洛普去游泳,在后院里打羽毛球,去看电影,烤曲奇饼,玩命地海吃海喝,然后又下狠劲减肥,费尽心思要把一身皮肤晒黑,把音乐放得整栋房屋都听得到——那些歌的歌词在朱丽叶看来都是俗不可耐且富于挑逗性的,两人有时还邀请女朋友来,倒没有正式叫男孩来,只是和经过房前或是扎堆在隔壁人家的那几个嘲弄地聊个没完。朱丽叶偶然间听到佩内洛普跟来访的一个女孩说:“咳,说实在的,我几乎都不怎么认识他。”

她是在说她的父亲。

多么奇怪呀。

她不像朱丽叶,从来也不畏惧在海面上有动静时坐小船下海。她常常缠着父亲带她出去,也经常能达到目的。当她煞有介事地穿着橘黄色的救生衣,拿着她拿得动的什么器械,走在埃里克后面时,她总是一脸的一本正经、完全献身的表情。她在本子上记下布网的地点,把捕获的鱼的头剁下、肚肠掏空时,技术越来越熟练、动作越来越麻利,也越来越冷酷无情。在她幼年的某个时间段上——大概是八岁到十一岁吧——她一直说长大后要到海上去打鱼,埃里克告诉过她现如今姑娘们也有干这号营生的了。朱丽叶曾经觉得也不是没有这样的可能,因为佩内洛普很聪明,不书呆子气,体格也灵活壮实,而且又很勇敢。可是埃里克在佩内洛普听不见的时候会说,他但愿女儿这样的志向会一点点地消磨掉,因为他可不希望自己这样的生活再让任何人过上一遍。他在谈到他选择的这一行如何艰辛,又如何不安定时,一直都是这样说的,不过,他又是对所有这一切都充满自豪的,朱丽叶这样觉得。

可是此刻他却被排除出去了。是被佩内洛普——她最近把脚指甲染成了紫色而且在腹部很招摇地粘了个文身图案。过去充实她生活的是埃里克,可如今她却把他驱赶出局了。

不过朱丽叶觉得自己也正在做同样的事。自然,她忙着找一个工作和一个住处。她已经树起牌子要把在鲸鱼湾的那座房子出售了——她无法想象继续在那里住。她把卡车卖了,把埃里克的工具都送人了——例如海难中找回来的那些渔网,还有那艘小船。埃里克那个已成年的儿子从萨斯喀彻温赶来把那条狗领走了。

她向大学图书馆的一个研究部门和一家公立图书馆求职,她有点把握,觉得两个职位总有一个自己是能够获得的。她上基西兰诺、邓巴或是格雷角这些地段去看可有合适的公寓。城市生活的洁净、整齐与管理有序不断地使她感到惊讶。这里的人不在露天工作,与工作有关的各种各样的活动又不仅仅局限在室内,这才使得他们的日子能这样过下去。在这里,天气会影响你的情绪,却不至于对你的生活起决定性的作用,在这里,大虾、大马哈鱼生活习性的是否改变与能否捕到,这样至关紧要的问题仅仅会让人觉得有趣,他们甚至都不会对此说什么。相比之下,就在不多几天之前她还在鲸鱼湾所过的生活,就显得很没条理,很杂乱无章且让人身心交瘁。而她自己呢,也把几个月来的郁结情绪淘洗一空——她现在变得麻利、干练了,人也精神多了。

真应该让埃里克看到现在的她。

她一直都是在这样的心绪下想到埃里克。并不是说她还没明白埃里克已经死了——这样的情况一次都没有过。不过,她在自己的意识里却总是不断地提到他,仿佛他依旧是那个人,她的存在对他来说,比对其他任何人都更重要。仿佛他依旧是那个人,她希望自己能使他的眼睛闪闪发光,而他也仍然是她要与之争论、向之提供信息并使之惊喜的那个人。她这样做已经成了习惯,已经成为一种自发行为,以致他的死似乎都不能产生影响。

而且他们的最后一次争吵也还没有完全平息呢。她仍然对他的背叛记恨在心。如果说她现在稍稍有点爱卖弄风情的话,那也是为了报复他。

那场暴风雨、遗体的发现、海滩上举行的火葬——那都像是一场她不得不瞻仰、不得不赞同的仪式,其实那跟埃里克和她,仍然都没有任何关系。


她得到了参考书图书室的那份差事,她找到了勉强付得起房租的一套两居室的公寓,佩内洛普继续上托伦斯学校,当了一名走读生。她们在鲸鱼湾的生活画上一个句号,她们给在那儿的生活拉下了帷幕。连克里斯塔都想搬走,她准备春暖时节也到温哥华来。

这之前的一天,那还是在二月里,朱丽叶下午工作结束后站在校园班车站的遮雨棚里。下了一天的雨此时歇住了,西方露出了一抹青天,在太阳落下去的地方泛出了红红的光,那儿是在乔治亚海峡的上方。这样的白天变长、季节嬗变的迹象与预示,对于她,有着一种未曾预料到的摧毁性的效果。

她终于明白,埃里克确实是死了。

仿佛整个这段时间里,当她在温哥华的这些日子里,他一直都在某处等候,等着看她是否愿意恢复跟他一块儿过的那种生活。仿佛那一直都是一个可以自由选择的项目似的。她来到此处后,仍然是生活在埃里克震动的余波之中,并未完全明白埃里克已经不在了。他任何的一切都已经不存在了。而在一天天过去的再平凡不过的世界里,对他的记忆已经在一点点消退了。

这么说这就是哀愁了。她感觉到仿佛有一袋水泥倒进了她的身体,并且很快就凝结了。她几乎都不能动了。上公共汽车,下公共汽车,走半条街回到她的那幢楼——她怎么会住在这儿的呢?——就像是在爬一座陡峰。而且这一切她还绝对不能让佩内洛普看出来。

在晚餐的桌子上她颤抖起来,但是又松不开手指好让刀叉落下来。佩内洛普绕过桌子,帮她把手指掰开。她说:“是因为老爸,对吧?”

朱丽叶事后告诉几个人——例如克里斯塔——这几个字真是她所听到过的任何人对她说的话里最能宽慰她也是最有温情的话语了。

佩内洛普让自己那双凉阴阴的手顺着朱丽叶胳膊的内侧上下滑动,第二天还打电话给图书馆说她母亲病了。她一连几天待在家里照顾母亲,没去上学,直到母亲康复。至少是,直到最糟糕的时日好歹挨过去了。

在那些天里,朱丽叶把一切都告诉了佩内洛普。克里斯塔、那场争吵、海滩上的火化(此前,她几乎是奇迹般地向女儿隐瞒了这一切)。所有的一切。

“我不应当用所有这些事来加重你的负担。”

佩内洛普说:“是啊,嗯,没准是不应当。”可是又很大度地添上一句:“我原谅你。我想我也不是小小孩了。”

朱丽叶又重新进入这个世界了。她在校车站犯过的那种昏厥也还出现过,不过再没有那么厉害了。

在图书馆做研究工作的过程中,她遇见省电视频道的几个人,接受了他们向她提供的一个职位。在那里干了大约一年之后她开始做访谈工作。她多年来的广泛阅读(在鲸鱼湾的日子里,这一点正是艾罗顶顶瞧不上眼的),平时对信息的点滴收集,她的贪婪吸收与快速消化,此时此刻,刚好都派得上用场。而且她修炼出了一种自我贬损、淡淡嘲讽的姿态,看来这倒经常能起到极好的效果。在摄像机前,没什么事情能让她怯场。虽然事实上她回到家后常常会大步地走来走去,发出呜咽声与咒骂声,因为她回忆起哪件事上出现过一点小小的过失与慌乱,更加糟糕的是,在什么地方还念了别字。


五年之后,生日卡不再寄来了。

“这不说明任何问题,”克里斯塔说,“那些卡片之所以寄来,无非是让你知道她还在某个地方活着。现在她寻思这个信息你已经掌握了。她希望你别派什么猎犬去追踪她。如此而已。”

“我以前给她的压力太大了吧?”

“哦,朱尔。”

“我不只是指埃里克的死。后来又有了别的男人。我让她看到了太多的不幸。我的愚蠢所造成的不幸。”

因为,在佩内洛普十四岁到二十一岁的这个阶段里,朱丽叶有过两次爱情经历,这两次里,她都完全不由自主地一头扎了进去——虽然事后感到很羞愧。其中的一个男人年龄比她大得多,而且是一本正经结了婚的。另一个比她小许多,而且为她这么快就动了情而惊诧不已。事后,她自己也为这样的情况而大惑不解。其实她并没有喜欢上他身上的哪一点嘛,她说。

“我也觉得你是没有喜欢,”克里斯塔敷衍了一句,她疲倦了,“我也说不上来。”

“哦,基督啊。我那会儿真傻。我后来就再没有对男人那么犯晕过。我是没有吧?”

克里斯塔没有点穿也许那是因为一时还没有候选的男人。

“没有,朱尔。是没有。”

“事实上我并没有做过什么特别不像话的事,”朱丽叶的兴致好起来了,“我干吗总是自我谴责,认为是我的错呢?让人不可理解的是她,事情就是这样。我必须面对这一点。”

“一个谜,而且还是一条冰冷的鱼。”她接着又戏拟下结论似的说了一遍。

“不是的。”克里斯塔说。

“不是的,”朱丽叶说,“不是的——的确不是这样的。”

第二年的六月都过了,仍然是一个字都没有,朱丽叶决定搬家了。头上那五年,她告诉克里斯塔,她都是等到六月,看看会不会有什么事情发生。按现在的情况看,她每一天都必须要等待。而每一天所感到的却都是失望。

她搬到西区的一幢高层建筑里去。她本想把佩内洛普房间里的那些东西都扔掉的,可是最后她还是把那一切都塞进了几只垃圾袋,依旧带去了。她现在只有一间卧室了,不过地下室里有可以堆东西的地方。

她养成在斯坦利公园练慢跑的习惯。现在她极少提起佩内洛普了,即使是在克里斯塔面前。她有了一个男朋友——眼下大家都这么称呼了——他从未听她说起过她的女儿。

克里斯塔变得越来越瘦,也越来越郁郁不乐了。非常突然地,有一年的一月,她死了。


任谁都不可能走红得永远出现在电视荧幕上。不管你那张脸再怎么讨观众的喜欢,总有一天,他们会更爱看跟你有所不同的另一张脸。朱丽叶也不是没得过换做别的工种的机会——研究点儿什么问题呀,为放送的自然景色写点什么画外音说明词呀——可是她高高兴兴地拒绝了,她说自己正想要有一个彻底的改变。她又重新进了古典文学系——这个系比原来的规模又进一步缩小了——她打算接着写她的博士论文。她从高层公寓搬出去,住进了一个单身者住的套间,这样好省些钱。

她的男朋友得到了一个去中国教书的工作。

她的套间是在一幢房子的地下室,不过从后面的拉门出去,倒正好是平地。在那里她有一片铺了砖的小平台,有一个棚架,缠挂着一些甜豌豆和铁线莲,还有几个花盆,里面种了些药草和花。一生中头一回,虽然规模极小,她成了一名园艺师,她父亲以前就是个园艺师。

有时候有人会对她说——在商店里,或是在校车上——“请原谅,不过怎么看着你的脸这么熟呢?”或者是,“您不是原先老在电视上露面的那位女士吗?”不过,过了一年左右,这样的事就再也没有了。她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坐下来看书,或是在人行道的小桌旁喝喝咖啡,再也没有人注意她了。她把头发留长,在染成红色的那些年里,头发都失去了原来棕褐色时的弹性与活力了——如今那是银褐色的了,非常细,有自然波纹,让人想起她的母亲萨拉。萨拉那头柔软、漂亮、飞蓬般的美发,先是一点点变成花白,然后是一片纯白。

她家中再没有空地可以请人来吃饭了,而且她也失去了烹饪的兴趣。她吃的饭菜营养倒是够的,但是非常单调。虽然绝非有意为之,她却与大多数朋友都失去了联系。

这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她此刻所过的生活与她以前当女名人时是那样截然不同,那会儿她活跃机敏,事事留心,消息要多灵通就有多灵通。如今她生活在书堆里,醒着的时候基本上都是在读书,不管是想到一个什么命题,都忍不住要往深里挖掘并加些演变。她经常是整整一星期都不知道世界上出了什么大事。

但是她又放弃了她的学位论文,而对几位归在希腊语小说家里的人产生了兴趣,他们的作品出现在希腊语文学史中相当靠后的那个时期里(从B.C.E.一世纪开始——她现在也学会这么称呼了——一直延续到中世纪的早期)。也就是阿里斯提得斯、朗戈斯、赫利奥多罗斯、阿喀琉斯·塔提乌斯等等。他们的许多作品或已逸失或已成残篇而且还被人看成是有伤风化。可是赫利奥多罗斯写有一部叫《埃塞俄比亚传奇》的作品(原藏于一家私人图书馆,在布达被围困时才得以重新发现),自从一五三四年在巴塞尔印制成书后才在欧洲为人所知。

在那个传奇故事里,埃塞俄比亚的女王产下一个白皮肤的婴儿,她生怕被人指控犯通奸罪,于是便把孩子——是个女儿——交给一群天衣派信徒(亦即裸体哲学家)来照料,那些人是隐士修炼者和神秘主义者。这个姑娘,名唤查列克里亚,最后被带到德尔斐神庙,在那里她成为了狩猎女神阿耳忒弥斯的女祭司之一。在此处她又遇见了一位高贵的台萨利安人,名唤台阿吉尼斯,他爱上了她,并且在一个聪明的埃及人的帮助下,带着她逃跑了。但是,人们发现,那位埃塞俄比亚女王从未停止过思念她的女儿,她派人去寻找女儿,雇请的正是那个埃及人。接下去又出现了许多不幸和巧遇,直到最后,所有主要的人物都来到了梅罗依,查列克里亚眼看要被自己的父亲献上祭坛了,这时——总是要直到此时——才总算得救。

有意思的主题密集得像一窝苍蝇,这个故事对朱丽叶有一种天然持续不断的吸引力。特别是有关裸体哲学家的那部分。她尽力收集有关这些人的材料,知道他们往往被说成是印度哲学家。在这件事情上,印度是不是被当成了埃塞俄比亚的邻国了呢?不会的,赫利奥多罗斯在历史上出现得相当迟,对地理是不会如此无知的。裸体哲学家一准是云游四海的人,再远的地方都去,对他们铁一般地忠诚于自己的信念以使生活与思想变得更加纯洁的做法,周围的人莫不敬畏有加,他们藐视物质财富,连最简单的衣食都包括在内。一位在他们之中长大的美丽少女,日后心理倒错,反倒渴望过一种毫不加掩饰的淫乱生活,这是很可能的呢。

朱丽叶交上了一位名叫拉里的新朋友。他是教古希腊语的。他让朱丽叶把那几个垃圾袋存放在他自己房子的地下室里。他爱设想,说不定他们可以把《埃塞俄比亚传奇》改编成一出音乐剧呢。朱丽叶也掺和进来,帮他一块儿编制这首幻想曲,她甚至还设计出了一些难听无比的曲调以及愚蠢可笑的舞台效果。不过她暗中却倾向于设计一种全然不同的结局——这里牵涉到王位放弃的问题,而且还有追寻过去的踪迹的问题,在过程中那位少女必定会遇到骗子手和假内行,僭王和冒牌货,他们声称自己正是她真正要寻找的那个人。而最终结局则是母女重归于好,那位埃塞俄比亚女王尽管犯了错误,但她悔悟了,她毕竟基本上还是一位宽宏大度、母仪天下的仁君。


朱丽叶几乎能肯定自己在温哥华又见到过那个大吨位教母。有一天,她带了一些自己不会再穿的衣服(现在她衣柜里的衣物已变得实用性越来越强了)到救世军的节俭商店去,当她把那袋衣服在接待室里放下时她见到有位穿了件宽松袍子的胖老太在往裤子上安装价格标牌。这个妇女正跟别的工作人员在聊天,却自有那么一股领导人的派头,态度随和但是警觉性也很高的监工气派——又或者说,她是那种女人,不管职务是不是比旁人高,总会摆出一副领导人的架势。

如果她真的就是大吨位教母,那她的地位倒是有所降低了。不过也并未降低多少。因为如果她是大吨位教母,她岂不是有后备浮力与自我调整的能力,足以使自己的地位不至于真正降低到哪里去吗?

还有那一肚子的后备训诫教条,足够刻毒的呀。

她是在极端饥渴的状态中来到我们这儿的。

朱丽叶把佩内洛普的情况告诉了拉里。她总得跟一个认识的人谈谈的不是?“我是不是必须跟她说她应该度过崇高的一生?”她说,“跟她谈自我牺牲?让她一辈子都得为陌生人的需要而服务?我从未想到过这一点。我的想法很简单,但求她长大后生活得能跟我一样,那就够好的了。我那样做会使她很反感吗?”


拉里并不是那种需要她的一切的男人,他要的只是她的友情与好脾气。他是往往被称为老派单身汉的那种人,就她所知,他在性这方面没多少要求(不过没准有的事她并不知道),很怕接触到任何有关个人私密的事,而且任何时候都是很风趣的。

她还遇到另外两个男人,也想要她做自己的生活伴侣。其中之一是往她那张街边咖啡桌跟前坐下来时结识的。他是个新近丧妻的鳏夫。她喜欢他,可是他的孤独感太强烈了,追她又是追得那么凶,因此倒把她吓着了。

另外那人则是克里斯塔的哥哥,克里斯塔在世时她见到过几次。跟他相处倒不觉得别扭——在许多方面他都很像克里斯塔。他的婚姻很久之前就终止了,但他并不特别想要女人——她也是从克里斯塔那里知道,有几个女人想跟他结婚可是他都躲开了。只不过他太理智了,他选中她几乎是经过精打细算的,这里面有些东西是挺屈辱人的。

不过为什么会觉得屈辱呢?倘若她真的爱他,那就不会这样觉得吧。

还是在仍然与克里斯塔的哥哥来往的时候——他的名字是加里·拉姆——她偶然间遇上了希瑟,那是在温哥华闹市区的一条街上。朱丽叶和加里刚从一家电影院出来,他们看了一场傍晚场的电影,正在讨论该上哪里去吃晚餐。那是个温暖的夏夜,天光还未散尽。

一个女人脱离开街边的一伙人,径直朝朱丽叶走来。那是个瘦瘦的女子,三十七八岁光景。衣着入时,黑发中夹杂着一绺绺棕色的发丝。

“波蒂厄斯太太。波蒂厄斯太太。”

这声音朱丽叶很熟悉,虽然她怎么也不会认出这张脸的。原来竟是希瑟。

“真是让人难以相信呀,”希瑟说,“我来这儿待三天,明天就走。我丈夫来参加一个会。我刚才还在想此地我是再也没有一个熟人的了,一转身却看到了你。”

朱丽叶问她现在住在哪里,她说是在康涅狄格州。

“大约三个星期以前我去看过乔希——你还记得我弟弟乔希吧?——我去埃德蒙顿看我弟弟乔希跟他一家时,竟撞见了佩内洛普。就和现在一样,在大街上。不——实际上是在购物中心里,他们那里有个大得不得了的购物中心。她身边带着两个孩子,她是带他们来买上学要穿的校服的。两个都是男孩。我们俩全都惊呆了。我一下子没认出她来,不过她认得我。她是坐飞机去那里的,自然。从北方很远的一个地方。不过她说其实那地方已经相当现代化了。她说你仍然住在这里。不过我跟那些人在一起——他们是我丈夫的朋友——我真的没有时间给你打电话——”

朱丽叶便像模像样地说,自然,哪儿会有时间呢,而且她也想不到有人会给自己打电话。

她问希瑟有几个孩子了。

“三个。全都是混世魔王。我希望他们马上变成大人。可是跟佩内洛普一比我的日子就算是在享福了。五个哪。”

“是啊。”

“我真得走了,我们还要去看一场电影。其实我一点都不懂,我根本都不爱看法语电影。不过今天能见到你真是件大好事。我老爸老妈搬到白石市去了。他们以前老是在电视上见到你。他们总在朋友面前吹,说你在我们家住过。他们说现在电视里再见不到你了,你是干腻了吧?”

“差不多吧。”

“我这就来,我这就来。”她拥抱并吻了朱丽叶——现在的人都时兴这个——接着便跑着去加入那一伙人了。


原来如此。佩内洛普不是住在埃德蒙顿——她是从北方去到埃德蒙顿的。坐飞机去的。这说明她必定是住在白马镇或是黄刀镇。还有什么其他地方她能形容说是相当现代化了呢?没准她那样说的时候还带点儿嘲讽希瑟的意思呢。

她有五个孩子,其中至少有两个是男孩。他们需要买校服。那就说明上的是私立学校。那就说明出得起钱。

希瑟没能一下子认出她来。是不是说她很显老呢?怀过五次身孕后她身体走形了,她没能很好地照顾自己?没有像希瑟那样。在某种程度上,没能像朱丽叶那样。这说明她是那样的女人:在她们看来,作这样的努力这观念本身,就是可笑的,是对女性地位不安全的一种承认?要不就是那是她根本没有时间顾及的一件事——完全不在她考虑范围之内的一件事。

朱丽叶曾经想过,佩内洛普也许是给卷到超验派的队伍里去了,没准她成了一个神秘主义者,把一生的时间都用在冥思与参悟上去了。要不就是——与此相反但仍然是简朴艰苦得可笑——过着清苦、危险的日子,靠打鱼为生,也许跟丈夫一起,也许还带着几个粗里粗气的小家伙,在不列颠哥伦比亚海岸线外内海航道的冰凉海水里。

压根儿不是这样的。她现在过的该是一位富裕的、讲求实际的护士长的生活。没准是嫁给了一位医生,或者是当地官员里的一个,他们在小心翼翼地,并且是在赞歌的伴奏声中将自己的权力逐步逐步地移交到原住民的手中,与此同时,还依然在管理着那些北方的领土。如果朱丽叶真的有一天与佩内洛普重新相见,她们说不定会哈哈大笑,笑朱丽叶想到哪里去了。当她们谈到两人分别与希瑟相遇的事时,会觉得多么奇怪,于是便又哈哈大笑起来。

不。不。事实肯定是她对与佩内洛普有关的事已经取笑得太多了。太多的事情都被看成是笑话。正如太多的事情——个人的事务、也许仅仅是为了性满足的恋爱——被看作是悲剧一样。她太缺乏母亲应有的抑制、礼仪与自我控制的能力了。

佩内洛普说她——朱丽叶——仍然住在温哥华。她一点儿也没有向希瑟透露母女有裂痕的事。肯定没有。如果希瑟知道了,说话时神情是不会如此自然的。

除非是查了电话簿,否则佩内洛普怎么会知道她仍然住在此地呢?如果她查了,那又说明什么呢?

没有。这事什么问题都没有说明。

她走到马路牙子那儿去与加里会合,他方才见到她遇见熟人,很知趣地躲开了。

白马镇,黄刀镇。知道了这些地名反倒让她痛苦——这些地方她可以坐飞机去。在那里她可以到街上去转,总会想出办法来吸引眼球的。

可是她还不至于那么疯吧。她一定不能够那么疯。

用晚餐时,她想,方才知道的那个消息倒能使她处在一个较好的位置上,倘若要和加里结婚,或是同居的话——看他愿意怎么样了。关于佩内洛普,她再没什么可以担心,或是怕牵制住自己行动的了。佩内洛普不是一个鬼影,她很安全,跟任何人没什么不同,她也必定跟任何别的人一样快乐。她和朱丽叶断绝了来往,也很可能根本不想朱丽叶,那么朱丽叶也大可不必再对她魂牵梦萦了。

不过她当时告诉希瑟,朱丽叶现在住在温哥华。她是称呼她朱丽叶的吗?或者是母亲。我的母亲。

朱丽叶告诉加里,希瑟是一对老朋友的小孩。她从未向他提过佩内洛普的事,他也从未表现出任何知道佩内洛普存在的迹象。没准克里斯塔跟他说起过,他一句也不提,是考虑到此事与他毫不相干。或者是克里斯塔告诉过他,他却忘掉了。或许是与佩内洛普有关的事克里斯塔压根儿未曾提到过,连名字都没有提起过。

倘若朱丽叶跟他一块儿过,佩内洛普的事是不会浮出水面的,佩内洛普是不存在的。

佩内洛普的确并不存在。朱丽叶寻找的那个佩内洛普已经消失了。希瑟在埃德蒙顿见到的那个女人,带儿子上埃德蒙顿去买校服的那个女人,脸和身体都起了变化,使希瑟认不出来,那可不是朱丽叶认识的什么人。

朱丽叶真的是这样相信的吗?

就算加里看出她很激动,他也假装自己没有注意到。不过也许就是在这个夜晚,他们双方都明白他们是永远不可能生活在一起的了。要是他们有可能一起生活,那天晚上她没准会跟他说:

我的女儿没有对我说声再见就离开了,事实上她也许当时并不知道自己是在出走。她不知道那是永远走开。这以后,我相信,她逐渐明白了她是多么地不想回来。那只是她发现了怎样安排自己的生活方式的一种办法。

也许是她无法面对如何跟我解释。或者她真的没有解释的时间。你知道的,我们总是认为有这样的理由,有那样的理由,我们一直都是在试着寻找理由。而且我也可以告诉你,有许多事我是做错了。不过我想,理由也许不是那么容易找出来的。更有可能是一件与她纯洁的天性有关的事儿。是的,她天性中有一些细腻、严格和纯净的方面,有一种岩石般坚定的诚实的素质。

过去我父亲在说到某个他不喜欢的人的时候,总是说这人对自己没有用场。这几个字是否就是表面上的那个意思呢?对佩内洛普来说,我是没有一点用场的了。

要不就是她再也受不了我了。那也是可能的。

朱丽叶还有几个朋友。现在不多了——不过有倒还有。拉里仍然来看她,跟她说说笑话。她继续读她的书。读书这个词儿用在她正做着的事儿上似乎并不合适——说研究倒是更恰当一些。

因为钱不够用,她到过去总在街旁桌边泡上许多时间的那家咖啡屋去打工,一星期干上若干个小时。她觉得这活儿对她跟古希腊人的苦苦纠缠是个很好的平衡——到后来她相信即使她钱够花了,她也不会从这里辞职的。

她仍然希望能从佩内洛普那里得到只言片语,但再也不那么特别耗费心神了。她像更谙世故的人在等待非分之想、自然康复或是此等好事时那样,仅仅是怀着希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