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率真 5、良箴
陆玩拜司空,有人诣之,索美酒,得,便自起,泻著梁柱间地,祝曰:“当今乏才,以尔为柱石之用,莫倾人栋梁。”玩笑曰:“戢卿良箴。”
——《世说新语·规箴》
今天如果某人加官晋爵,家中定然是贺客盈门,人们不是称颂晋升者功高才大,就是祝愿他今后前程远大。这些不绝于耳的赞美和祝愿中,有的是真心为他“弹冠相庆”,有的可能是为了巴结逢迎,有的不过是恭维敷衍,不管哪种情况都在情理之中,绝不会有谁冒冒失失地跑去说:如此低能却爬上如此高位,你老兄这次意外升官,要么是走了后门,要么是走了狗屎运。即使那些喜欢嫉妒眼红的小人,眼看别人飞黄腾达也会假惺惺为他感到“高兴”,除非货真价实的“二百五”,或者是患上严重的“神经病”,否则,在人家大喜的时刻断然不会去“大煞风景”。
也许我们古人有点死心眼,这种煞风景的事情就发生在东晋。
话说东晋一代名臣王导、郗鉴、庾亮相继谢世,朝野都有一种天崩地陷的忧惧,陆玩很快凭自己的德操和声望官拜侍中、司空。司空在东晋官衔一品,就是我们俗话所说的“位极人臣”。对于陆玩本人来说是登上了权力的顶峰,对于普通士人和百姓来说更是高山仰止。当他和家人正沉浸在成功的喜悦中时,不承想来了一位道贺的客人,一进门便向他索要美酒,拿到酒后自己并不开怀畅饮,而是把酒倾洒在房子梁柱旁的地上,一边对着梁柱祷告说:“当今之世缺乏良才,把你当作柱石来用,可不要倾覆了人家的栋梁。”这哪里是来给陆玩贺喜,简直就是存心来给他难堪。这番表面对屋梁的祷告中,隐含了一种“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的狂傲和轻视。没料到陆玩不仅不以为侮,反而感激地笑着对客人说:“我一定会记着你的金玉良言。”据《晋书·陆玩传》记载,陆玩说完后对在座的众宾客一声长叹:“朝廷以我为三公,实在是由于天下无人。”东晋“三公”是指太尉、司徒、司空。当时物论以为陆玩道出了实情。
陆玩的门第虽然不能比肩北来的王、谢,但陆家向来是江南望族,明帝病危,其兄陆晔与王导、庾亮、郗鉴等同为御榻前的顾命大臣,即使是权倾一时的王导也要让他三分。史载王导过江后想对陆玩示好,当面请求与陆玩结为儿女亲家,陆玩对此还毫不领情,当面委婉拒绝了王导的美意。他在给王导的短札中还敢调侃王导是北方来的“伧鬼”。到王导那儿请示公事,他也不是事事遵循王导旨意,别人问他为什么不执行王导指示,他说“王公位尊,小民位卑,临时不知所言,过后觉得不妥”。同辈称陆玩为人谦逊而有雅量,从他对王导的态度来看,他温和之中又不乏刚强,对任何人都不会轻易弯躬屈膝。
陆玩其品节足为世范,其才能足堪调度,其器量又能让人归附,最终成为众望所归的一代名臣,谁能说陆玩才劣呢?有的人才华外露,有的人比较内秀,有的人非常敏捷,有的人比较深沉,每种才能都各有其长短利弊,能用其长则中人也能成就大业,只用其短则天才也将一事无成。陆玩自称无才只是表现了他谦逊的一面,要是他接到朝廷诏命立即“仰天大笑出门去”,真的像李白那样得意忘形,在那风雨飘摇的东晋如何做得了宰辅呢?“知人者智,自知者明”,陆玩达到了老子所谓“明”的境界。比起那些一直自命不凡而又埋怨怀才不遇的家伙,谦逊沉潜的陆玩不是更有智慧吗?
为什么认为陆玩出任司空是朝廷的无奈之举,连陆玩自己也说这是朝中无人呢?难道他对自己也没有一点自信?了解一下东晋政治生态就不难知道,那时北方士族占据了权力中心,江南士族基本上都在敲边鼓,陆玩能位至三公算是破天荒了。权力的支柱不是“才”而是“势”,没有势力当然就没有底气。正是因为“有”江南士族的背景和势力,他才敢在王导面前不卑不亢;也正是因为他“只有”江南士族的背景和势力,他才在北方士族唱主角的政治舞台上不得不低调做人。声称“以我为三公,是天下为无人”,用通俗的话说就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这表明即使登上显位他也不敢张狂。千万不要把他这句话过于当真,他放低姿态未尝不是以退为进,要想跳起,必先蹲下,是政客们常用的把戏。
这篇小品通过陆玩家中会客的一个场面,表现了魏晋士人精神风貌的一个侧面。能到陆司空家祝贺他荣升的那位客人,无疑不是我们这些升斗小民。到宰辅家贺喜却又索酒奠梁,还要告诫司空“莫倾人栋梁”,既不顾自己为客之道,也不顾主人的颜面之尊,真是狂放到了撒野的程度。余嘉锡先生对此大不以为然,说这是魏晋士人“狂诞之积习”。不过,大家还记得阮籍那句“礼岂为我辈设哉也”的名言吧?魏晋士人喜欢称心而言,任性而为,他们讨厌周旋客套,反感世故矫情,客人“狂诞”中流露出的“真率”,比虚情假意的恭维捧场不是可爱得多吗?
客人的狂诞让人惊奇,主人的态度更让人意外。客人祷告无异于使酒骂座,主人却把他的“撒野”视为“良箴”。陆玩并不觉得客人是在羞辱自己,反而把他的话当作善意的规劝。权倾一时但不以势压人,名高一代而不以名骄人,文中率真的客人很可爱,大度的主人更可敬。
文章平平道来但波澜迭起,刚拜司空便有客道贺,谁曾料到客人却以酒浇地,而且还要警告主人不要倾人家栋梁;人们以为主人可能大为光火,没想到他却把客人的狂傲视为好意,还把他的祷告视为“良箴”——这在艺术上是典型的“平中见奇”。